“十八枪。”
“那个女孩一直在哭。”
“十八枪,都射中了会引起最大痛苦的部位。”
伊丽莎白移开眼睛。马什往后靠,蓝色的眼珠一片冰冷。“两个人死了,警探。”
伊丽莎白缓缓转回头来,她的眼睛毫无情绪,看起来就像是死人的。“两个禽兽。”她说。
“你说什么?”
心跳两下后,她才小心地说:“两个禽兽死了。”
“丽兹!上帝啊!”
戴尔似乎要冲上来,马什举起一手阻止了他。“没事的,队长。麻烦你待在原来的地方。”他把注意力转回丽兹身上,双手摊在桌上。“你折磨过这两个人吗,警探?”他举起一张血淋淋的照片,轻轻放在她面前。伊丽莎白别开眼睛,于是他又放了两张。都是解剖照片,特写。伤口很清楚,而且是彩色的。“布莱克警探?”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们谈完了。”
“你还不能走。”
她把椅子往后推。
“我还没谈完,警探。”
“我谈完了。”
她转身。汉密尔顿站起来,但马什说:“让她走吧。”
伊丽莎白拉开门,戴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走出去了。她挤过那群旁观的警察,里头有她的朋友,也有她的敌人,还有些脸孔似乎很陌生。整个大办公室褪成一片灰色,人们喃喃说着她不在乎或不明白的话。一切都是那个地下室。里头充满石头和布料,尖叫和鲜血。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但那不是真的。整个世界只有开枪后的烟和铁丝及倩宁交缠的手指……
“丽兹!”
湿滑的皮肤和疼痛……
“丽兹,该死!”
那是贝克特,感觉上好遥远。她没理会他擦过她身上的手指,直到来到警察局外头,呼吸到新鲜空气,她才发现他一路跟着自己下楼来。眼前有汽车和黑色的柏油地面,然后贝克特抓住她的手腕。
“我不想谈。”
“丽兹,看着我。”
但她没办法。地面上有一摊汽车漏出来的油。阳光把那一小摊油照得发亮,像熔化的铁水,而这正是她的感觉:仿佛她骨头中的所有坚硬都被抽掉了,仿佛她也熔化了。“别再打电话给我,查利。好吗?别打电话给我。别跟着我。”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说,但这是谎话。
“或许你该跟威尔金斯谈一谈。”
“我不会去找他的。”威尔金斯是局里的特约心理医师,每隔一天就会打电话来,而她每次都谢绝他的服务,“我很好。”
“你一直说你很好,但你看起来好像一阵强风就能把你刮跑。”
“我很好。”
“丽兹……”
“我得离开了。”
她上了车,开到倩宁曾被囚禁四十个小时的那栋废弃房屋。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跑来,但猜想一定是跟那些照片和梦境及自己老是避开这里有关。在渐暗的天色下,整栋屋子像个空壳,离马路很远,一部分已经被一棵倒下来的树压垮,剩下的被几株幼树、丛生的马利筋、高高的杂草遮掩得模糊不清。隔着打开的窗户,她还能闻到屋里的味道,那是一种腐烂和发霉及野猫的气味。房子的隔壁是空的,整条巷子里还有三栋黑暗的空屋。
整个城市正在崩坏,她心想。
她也在崩坏中。
走到门廊,她犹豫了。门上有一条警方的黄胶带。窗子用木板钉死了。伊丽莎白摸了一下剥落的油漆,想着门内死去的那一切。五天,她告诉自己。我承受得了。但她要抓门钮时,手却抖个不停。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接着将手指紧握成拳。她站在那里好久,然后慌忙撤退,这是她当上警察以来的头一次。那只是一个地方,她告诉自己。只是一栋房子。
那为什么我没办法走进去?
伊丽莎白回到车上开走车子,一栋栋房屋在外头闪过,太阳落到最高那几棵树的后方。直到她转过一个弧形的弯道,才发现前面不是她家。这附近的房子跟她家附近的不同,屋顶的形状和景观都不一样。但是她继续开。为什么?因为她需要一个检验标准,好提醒自己当初为什么想成为警察。
她在市外十英里处找到了阿德里安,他在一栋焚毁的建筑物里,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位于一段八百多码车道的尽头,房子周围是高大的树。这栋一度很体面的农场大宅,现在只剩下灰烬堆积的墙壁和一根烟囱。她下了车,觉得天空仿佛在旋转,屋外的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烟味。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丽兹?”他走出那片昏暗。
“哈啰,阿德里安。很抱歉忽然就这样跑来。”
“这里其实不是我的房子了,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监狱。十三年。”她觉得词穷了,因为阿德里安是当初让她立志成为警察的人。这使得他像是某种神,而神令她害怕。“很抱歉我都没去探监。”
“你当年只是个菜鸟。我们几乎不算认识。”
她点点头,再度觉得找不到适当的字词。他入狱第一年,她写过三次信给他,每一封都写了同样的事情。我很遗憾,真希望自己能做更多。然后,她就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你之前知道?……”她摊手结束这个句子。意思是:你知道你的房子被烧掉,你太太离开了吗?
“凯瑟琳从来没跟我联络过。”他的脸色灰暗,“审判之后,就没有任何人跟我联络过。”
伊丽莎白转动肩膀,抵抗最后一股愧疚感。多年前她就该跟他说他太太离开了,他的房子烧掉了。她该去监狱探望,当面告诉他的。但光是想到他被关起来,从这个社会上逐渐消失,她就受不了。“凯瑟琳在你定罪后三个月离开了。这栋房子空了一阵子,然后有一天就发生火灾烧掉了。据说是有人纵火的。”
他点点头,她知道他很难过。“你为什么来这里,丽兹?”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状况。”她没说出口的是,她自己现在也可能被以谋杀罪起诉,她希望有人能理解,而且她以前可能一度爱过他。
“你要进来吗?”
她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他回头穿过灌木丛间的碎石小径,直到橘色的火光照在他身上。她跟在后头,看到那是以前的客厅。地板没了,但壁炉里生了火,发出哔剥声响。阿德里安加了点木头进去,火烧得更旺了。她看到灰烬被扫到角落,露出一块干净的空地,还有一根木头被拖进来当成座位。阿德里安双手脏兮兮的,衬衫上还有吉迪恩的血,现在变成了一片黑。“甜蜜的家。”他平淡地说,但仍去不掉那种伤感。这栋房子是他高祖父盖的,阿德里安从小在里头长大,然后过户给他太太,好在必要时支付他的律师费用。这房子熬过了南北战争、他的破产,还有他的审判。现在,只剩这副空壳,坍塌且潮湿地窝在那几棵见证过这一切起落的大树下。
“你太太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伊丽莎白说,“可惜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审判开始的时候,她怀孕了。”阿德里安坐在那根木头上,瞪着火,“但是定罪前两天,她小产了。你知道这件事吗?”伊丽莎白摇摇头,但他没在看她,“你在外头那里看到过任何人吗?”
“外头那里?”她指着外头的田野,还有车道。
“之前有一辆车。”
他似乎恍惚而茫然。她在他旁边蹲下。“你为什么跑来这里,阿德里安?”
他眼睛有个什么一闪,看起来很危险。愤怒,急切,鲜明而残酷,刹那间又消失了。“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他挺直肩膀,然后那种茫然又回来了。伊丽莎白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无论之前看到了什么,都已经不见了。“旅馆吧,或是别的地方。”
“没有别的地方。”
“阿德里安,听我说——”
“你在外头那里看到过任何人吗?”
又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口气,但似乎并不担心。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火上,即使伊丽莎白站起来,他也没抬眼。“里头很可怕吗?”她问,指的是监狱。他什么都没说,但双手抽搐,映着火光的疤痕有如象牙。伊丽莎白想着自己年轻时,曾多少次观察着他在这世界里的活动:他站在办公桌或靶场里的姿态,还有他对付证人,或犯罪现场,或官僚政治的方式。当时他自信又轻松,现在看着他这么静止而沉默,双眼深陷得看不清,感觉好奇怪。“我可以陪你一会儿吗?”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她知道答案是不要。这是一场灵魂交流,而她,在他心目中,只不过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孩子。“你愿意来真是太好心了。”他说,但那其实只是场面话。
离开吧,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
让我静静地受苦吧。


第七章
在筒仓里的黑暗中,拉莫娜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她的世界只剩下潮湿的泥土、酷热和水泥墙。金属的方形门外头上了锁,只能拉开几分之一英寸。
“救命……”
她的声音只剩气音,几乎不成声。
“谁来帮帮我。”
筒仓上方有个什么东西在拍动,或许是一只鸟,也被困住了。拉莫娜抬起脸,然后又去抓门,她的指甲被金属门上生锈的螺丝和裂缝磨破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也或许是一天。她茫然地睡去又醒来,看到一道黄光。那光照在她身上,她看到自己双手和胳臂上的污痕,胸中燃起希望。但当他开口时,那希望就破灭了。
“该走了,拉莫娜。”
“水……”
“当然了,会给你水的。”
他把她拉出门,她的双脚拖地。现在还是夜间,但天快亮了,月亮只剩一抹灰白,汽车的大灯照得筒仓里处处阴影。她眨眨眼,但他的脸一片模糊。
“来吧。”他给了她一个水瓶,她一口气喝太多,呛住了,“我来帮你。”他把瓶口凑向她的嘴唇,倾斜着。她想尖叫或逃跑,但全身几乎动不了。他用一条湿毛巾擦去她脸上和手臂上的黑土。她沉默而惊骇地看着他掀起她的洋装边缘,用那条毛巾擦净她的双腿,那触感亲密而纯洁。“好一点了吗?”
“为什么……”
“你说什么?”他凑近了些,一手放在她膝盖后方的柔软之处。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为什么?”
他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们不必问为什么。”
“拜托……”
“时候到了,该走了。”
他把她拉起来,带着她来到那辆座椅破烂、塑料皮面上有香烟烫痕的汽车上。她手腕上的手铐叮当响,他一手抓着手铐,同时帮她系好安全带。
“安全了。”他说,然后走过车前明亮的光线,影子升起又落下,接下来就不见了。她拉扯着安全带,但因为饥饿和热气而全身虚弱。他上了车,关上他那边的车门。
“我想回家。”
仪表板上的时间是五点四十七分。在车窗外,树林间开始出现灰白的光。
“你越合作,事情就会越容易。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哭了起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动车子上路,在起伏不平的泥土路上转弯,开出树林。到了柏油马路上,他右转,太阳逐渐现身,染得四周的田野一片橘红。
“拜托别伤害我。”
他一言不发,开得更快了。
四分钟后,她看到了那座教堂。


第八章
伊丽莎白做了梦,梦中是回忆。那是炎热的夜晚,她在佩内洛普大街那栋废弃房屋的院子里。前面的马路上有几盏灯,但太远又太暗了。她从最后一棵树走到屋子侧面,穿过茂盛的灌木丛,双脚在湿草地上滑溜溜的,背靠着暴风雨后破裂潮湿的老旧护墙板。她憋着气,倾听屋内的动静。打电话报案的人说听到了一声尖叫。但此刻伊丽莎白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堵塞的水沟所发出的涓滴水流声。她沿着墙缓缓前进,湿淋淋的树叶不时拂过她的脸和手,远方逐渐离去的暴风雨不时降下一道道闪电。到了第一扇窗子前,她暂停下来。那是地下室的窗子,漆成黑色的。经过之后才走了两步,一个声音传来又消失,快得让伊丽莎白以为可能是自己想象的。
人声?
哭声?
到了门廊,她最后一次考虑要打电话给贝克特或戴尔,或是队上其他人。但是贝克特回家了,市区又有暴动。此外,如果屋里有人,应该就是有小鬼跑进去抽大麻或上床。她当巡逻警员时,接到过多少这样的通报?十来次?上百次?
她拔出手枪,伸手转动门钮。进屋后,里面一片漆黑,发霉、猫和腐烂地毯的臭味好重。她关上门,打开手电筒,扫视着这个房间。
地板上有成摊的雨水。
天花板湿重而肮脏。
她检查过客厅和厨房,还有后头几个房间和走廊,都确定没人。上楼的楼梯都烂光了,所以她就不管二楼,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她压低手电筒,背靠着墙。下了八级阶梯,碰到一个狭窄的中段平台,楼梯在此转弯,然后是一扇门,门开时发出刮擦声。
伊丽莎白举着枪往前走。第一个房间是空的:地板上又有积水,还有成堆烂掉的纸箱。她沿着一条走道来到一个正方形空间,感觉上是这栋房子的正中央。倩宁在右边,面朝下趴在一个床垫上。再过去是另外一条走道,还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一个条板箱上头有一根点燃的蜡烛。
她应该后退,打电话请求支援。但倩宁看着她,黑色的眼睛好绝望。
“没事的。”
伊丽莎白来到房间另一头,举着手枪检查各个房门,还有再过去的那条走道。这个地方充满了走道、橱柜,以及隐蔽的角落。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伊丽莎白跪在那女孩旁边。她解开嵌入她皮肤的铁丝,先是一边手腕,然后是另一边。血液恢复循环时,那女孩叫出声来。
“别动。”她把塞住倩宁嘴巴的破布拉出来,看着各扇门和那些角落,“几个人?倩宁,有几个人?”
“两个。”她啜泣着,同时伊丽莎白把绑住她脚踝的铁丝解开,“他们有两个人。”
“好孩子。”伊丽莎白拖着她站起来。“哪里?”倩宁指着那个迷宫的更深处,“两个都是?”
倩宁点点头,但她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可怕。
伊丽莎白喊着倩宁的名字醒来,指甲抠进椅子的扶手。每次一睡着,她就做同样的梦。有时候她会在情势极度恶化之前醒来,有时候却一路发展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她喝咖啡又走来走去,一直不肯睡觉,直到身体不支倒下。
“真好玩啊。”
伊丽莎白双手抚着脸。她满身大汗,心脏跳得很快。四下望去,她看到了医院的绿色和闪烁的灯。此时她在吉迪恩的病房里,但不记得自己脱掉鞋子或闭上眼睛。她之前在喝酒了吗?这种事有时候也会发生。清晨两三点的时候,对咖啡厌倦了,对回忆厌倦了,她就会喝酒。
病房里一片昏暗,但时钟上显示着六点十二分。这表示她至少睡了几小时。刚刚做了多少梦?感觉好像是三个。下了三回楼梯,在黑暗中待了三回。
伊丽莎白站起来,走到床边,俯身看着男孩。她昨天夜里很晚来,发现病房里只有吉迪恩一个人,他父亲不见人影,太晚了也没有医生。夜班护士把吉迪恩的状况告诉她,还说她可以待在病房里。这样触犯了几条规则,但她们两个都不希望吉迪恩醒来时房里没人。当时伊丽莎白握着他的手好久,然后坐下来瞪着时钟,看着分秒过去。
这会儿她低头望着病床,把被单拉到吉迪恩的下巴,然后微微拉开窗帘朝外看。青草上结着露珠,晨光是粉红色的。她今天会去看倩宁,说不定还会去看阿德里安。或许,州警局的人终于会来抓她了。也或许,她会钻进车里离开。她可以开着那辆车一路往西行驶。开上两千英里,她心想,直到空气干燥,红红的太阳挂在岩石和沙漠上方,视野一望无际。
但这么一来,吉迪恩醒来时身边就没有人了。
倩宁也将失去她。
伊丽莎白去门外一旁的护士站找到另一个护士。“你昨天在这里值班,对吧?”
“没错。”
“吉迪恩的父亲呢?”
“警卫请他离开了。”
“他喝醉了?”
“喝醉了,还打扰别人。你父亲送他回家了。”
“我父亲?”
“昨天布莱克牧师在这里待了大半个白天,还有半个晚上,始终守在那孩子床边。没想到你没碰到他。”
“我很高兴他能帮上忙。”
“他是一个慷慨的人。”
伊丽莎白递给那个护士一张名片。“如果斯特兰奇先生又惹麻烦,就打电话给我。他太可怜了,一般警察恐怕处理不好,而且我父亲也不该处理这种麻烦。”那护士一脸疑问,伊丽莎白摇摇手。“那是个悲伤的故事,而且是个古老的故事。”
伊丽莎白又陪了吉迪恩二十分钟,然后开车回家,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树的上方。她冲了澡,穿上衣服,再度想起沙漠。到了九点,她已经来到历史悠久的老城区,在绿荫夹道的马路上迂回前进,最后终于进入倩宁住的那条街道,她家是一栋有上百年历史的高耸宅邸,外头有花园和灌木树篱及铸铁栅围墙。
倩宁的父亲开了门。“布莱克警探。真没想到你会来。”他五十来岁,英俊而健康,穿着牛仔裤和高尔夫球衫,没穿袜子的脚上是一双平底便鞋。他们见过不止一次,每次见面都是在很棘手的状况下:倩宁失踪那天在警察局,伊丽莎白带她离开地下室那天在医院,州警局针对布伦丹和泰特斯·蒙若兄弟枪击命案展开正式调查那天。他有权有势,不习惯无能为力的状况,也不习惯警察和受伤的女儿。伊丽莎白了解这个。而且这样只会让他更难以对付。
“我想跟倩宁谈谈。”
“对不起,警探。现在时间太早了。她还在休息。”
“她要我打电话来的。”
“不过你显然亲自跑来了。”
伊丽莎白望着他后方。屋里充满了深色地毯和沉重的家具。“她很想见我,肖尔。我想她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谈。”
“听我说,警探。”他走到门外,把门带上,“我们就忘记那些新闻报道吧,没问题。我们就忘记你正在接受调查,也忘记州警局正为了想接触倩宁而在为难我的律师群,虽然出于某些原因,倩宁并不介意跟他们谈。先把这些放在一旁,我就跟你有话直说了。我很感谢你为我女儿所做的,但你在这件事情的角色已经结束了。我女儿平安回家了。她母亲和我会照顾她的。我们是她的家人。想必你会了解的。”
“当然了,那是毋庸置疑的。”
“她必须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如果你坐在她旁边,她就没办法忘记了。”
“忘记不等于处理。”
“听我说。”一时之间,他的表情软化了,“我打听过你,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我听法官、其他警察、你们家的朋友说过。我相信你是一番好意,但是你对倩宁不会有任何好处。”
“这点你错了。”
“我会跟她说你来过。”
他退回屋里,但伊丽莎白在门关起来之前挡住。“她需要的不光是厚厚的墙,肖尔先生。她需要能了解她的人。你身高六英尺多,而且很有钱,高高在上。但倩宁完全不是这样。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感觉吗?你认为你有办法了解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倩宁。”
“重点不是这个。”
“你有小孩吗,警探?”他高高地站在她面前,等着。
“没有。我没有小孩。”
“等你有了小孩,我们再来谈吧。”
他推门关上了,留下伊丽莎白站在门口。他的感觉可以理解,但倩宁需要有人指引她走出创伤之后的险恶地带,而伊丽莎白对这片土地上的种种路径,要比大部分人都清楚。
她抬头看着高高的窗子,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回头进入庭园间的小径,两旁是耸立如墙的黄杨树篱。那小径弯过几棵老橡树,她走出树篱间,来到车道上,发现倩宁坐在她车子的前引擎盖上。宽松的牛仔裤和长袖运动衫吞没了她娇小的身躯。头上兜帽的阴影罩住她的双眼,但她讲话时,阳光照着她的下巴轮廓。“我刚刚看到你开车过来。”
“倩宁,嗨。”伊丽莎白说,看着那女孩滑下车子,双手插进口袋里,“你是怎么出来的?”
“窗子。”她耸耸肩,“我常常从那里爬出来。”
“你爸妈……”
“我爸妈把我当小孩似的。”
“亲爱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没错,”伊丽莎白哀伤地说,“你不是小孩了。”
“他们说一切都很好,说我很安全。”倩宁咬牙说,大约九十磅的她像个瓷娃娃。“我不好。”
“你可以很好的。”
“那你很好吗?”
倩宁抬头,阳光照着她的脸,伊丽莎白看到那张瘦削的脸,双眼底下的黑眼圈就跟自己的一样黑。“不,亲爱的。我不好。我几乎都没睡觉,等到难得睡着了,又一直做噩梦。除非必要,否则我不吃东西,不运动,也不跟人说话。我不到一个星期就瘦了十二磅。在那栋房子里所发生的事情不公平,我很愤怒,我想伤害别人。”
倩宁双手从口袋拿出来。“我爸几乎不肯正眼看我。”
“不会吧。”
“他认为当时我应该跑更快,反击更用力。他说我一开始就不该出门的。”
“那你母亲怎么说?”
“她只是端热巧克力给我,还一直在偷哭,以为我没听到。”
伊丽莎白回头审视着房子,感觉那宅邸无声诉说着否认和完美。“要不要离开这里?”
“你跟我?”
“对。”
“去哪里?”
“有差别吗?”
“应该没有吧。”
倩宁上了车,伊丽莎白开出老城区,经过商场、几家汽车经销店、托儿所。她开进乡间,转向深入树林间的碎石子路,接着往上坡开,朝向俯瞰着城市周围丘陵的那座孤山。爬坡时,车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但她们两个都没说话,直到接近山顶,路面变得平坦,延伸为一片停车场。
“这里有个废弃的采矿场。”倩宁打破沉默,但似乎并不太好奇。
伊丽莎白指着树林边的一个缺口。“就沿着那条小径上去,走四百多码。”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伊丽莎白关掉引擎,拉上手刹车。她得做一件事,而这件事会让人很难过。“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带着倩宁进入浓密成荫的树林,沿着一条多年来被众人踩平的迂回小径往前走,中间不时出现一些陡坡。她们经过了零星的落叶层,以及一些刻着姓名缩写的灰色树干。到了山顶,小径的尽头是一片空地,一边可以眺望整个城市,另一边则俯瞰着采矿场。这里大部分地表都是岩石,少数的浅土上生着树,整个景色荒凉又美丽,但在采矿场那一侧,是往下直落两百英尺的险崖。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伊丽莎白走到崖边,往下看着那一大片冰冷而黑暗的水。“我父亲是牧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倩宁承认的确不知道,此时一片上升的气流仿佛水面吐出来的气,吹得伊丽莎白的头发扬起。“我从小在教堂里长大。其实是教堂后面的一栋小房子,叫牧师宅。你知道这个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