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入一条窄街,沿着路旁废弃的家具和旧汽车,往前缓缓行驶,过了一栋灰黄色的房子后,这条下坡路开始变陡。前面的阴影更深,路边的旧汽车锈蚀得更严重,而且草地消失了。等到她来到丘陵的底部,整条马路已经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沿着小溪往前延伸,溪里除了白色的水花和灰色的岩石之外,还有破碎的水泥块。吉迪恩的家原本不是这么荒芜的,但自从他母亲过世后,罗伯特·斯特兰奇开始喝酒,状况便恶化了。他本来的好工作丢了,变成偶尔打零工。他酗酒愈来愈严重,还吸毒。唯一的不解之谜,就是他竟然还能保得住吉迪恩。但其实,原因一点也不神秘。社工单位忙不过来,伊丽莎白又太爱这个孩子,不忍心让他最后的一点希望都破灭。每回一有社工单位介入,吉迪恩就求她让他待在父亲身边。
那是我爸啊,他会说,我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除了去寄宿家庭住过几个月,他都一直如愿跟父亲同住。而为了交换,伊丽莎白就一直照顾他。她确保他的衣服干净,餐桌上有食物。本来这个情况一直没问题,没想到竟变成今天这样。现在吉迪恩在手术室里为生存奋战,而她必须面对最艰难的那个问题。
这里头有多少是我的错?
她沿着谷地底部迂回前进,在小溪旁的一片碎石空地上找到了吉迪恩的家。这栋房子比大多数房子要小,墙壁褪色,金属屋顶有一道道污痕。门廊被堆积的柴禾压得一侧下陷,煤渣砖烟囱歪了十度。旁边的河流衬得这一切格外荒凉,冰冷、清澈的河水匆匆奔流,要去往更好的地方。
伊丽莎白下了车,审视着蓝天、溪流,以及对街那栋灰白和粉红构成的屋子。在阴影下,那房子显得安静,而且很热。一辆轮胎扁掉的旧车在那里锈烂掉。庭院是一片红土。
登上门廊,伊丽莎白敲了两下门,但已经知道没人在家。那栋房子有一种空荡的感觉。进屋之后,她跨过散置的酒瓶和引擎零件及旧信件,先去检查吉迪恩的房间。床已经铺好了,鞋子沿墙排列着。房里唯一的书架上,放着成排的书和裱框的照片。伊丽莎白拿起一张吉迪恩的父母结婚当天的照片。吉迪恩的母亲穿着式样简单的婚纱,头上戴着一圈花环,站在那栋老教堂前,旁边的新婚夫婿年轻整洁而英俊。接下来两张照片是伊丽莎白和吉迪恩:一张是在公园里面野餐,另一张在河边。他父亲的照片没有别张,这一点感觉上也很合理。最后一张是吉迪恩和伊丽莎白的父母。这个男孩很喜欢教堂,还参加了唱诗班。伊丽莎白星期天会来接他上教堂。她因为以前的一个承诺而从不进去,但她父母很爱这个孩子,程度几乎不亚于她。他们会每个月邀他过去吃一次晚餐,询问他的成绩,去学校看他的比赛。牧师决心要照顾吉迪恩长大,不断提醒他,说他父亲一度也曾经是很不错的人。
在吉迪恩的房间里走动,伊丽莎白碰触了几本课本、一个龟壳、一罐一分硬币。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心想,然后她又思索着万一吉迪恩死掉会怎么样。
绝对不会的。
她关上吉迪恩房间的门,检查过屋里的其余地方,然后去找他父亲。贝克特说罗伯特·斯特兰奇的那些话没错。他爱喝酒又不可靠,但除此之外,他只是个崩溃的男人,尽力疼爱自己的儿子。他在县里一家位处偏远的自助修车厂打零工。修车厂老板是个酒鬼,这表示罗伯特也可以喝酒。他的工作没有正式记录,大部分是修美国车,大多是付现金。他现在应该就在那儿,伊丽莎白心想,在那个修车厂,无所事事,喝得烂醉。
她开了快十八英里的乡间小路,才开到那里。一路迂回经过采矿场、靶场,还有一家旧戏院的遗迹。她开过几家奶牛场和犁过的农田,左转,然后在微风中摇曳的浓密树荫下穿过。又开了两英里的最后一段碎石子路后,转入泥土路,来到河湾处一片高起河岸上的瓦棚屋前。她关掉引擎,看着车窗外好一会儿。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非法的东西不光是晒热的车子和偷来的轮胎而已,还有甲基安非他命制造工厂和拖车屋妓院,经营生意的那些大块头男人留着长发,身上有纳粹党徽刺青。有些人会在这个偏僻的地带失踪,多年后才被猎人发现残骸。所以伊丽莎白认真看了周围好一会儿,确定枪插在腰后,这才下了车。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喜欢眼前的状况。几只狗懒洋洋地趴在阴影里,棚屋后方的河流沿着河岸奔腾而过,然后坡度变平,河道变宽,缓缓流过县界。伊丽莎白边走边注意那几只狗,其中两只不动,但另一只站了起来,垂着头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在暑热中喘着气。伊丽莎白一边留意那只狗,一边注意着棚屋的动静。离铁卷门十英尺时,她闻到了润滑剂和汽油及香烟气味。
“有什么事吗?”
一名男子从架在油压堆高机的卡车下方走出来。他看起来年近六十,头发剪得很短,双肩沾了油污。她估计他身高一米九三,体重两百三十磅。他两只厚厚的手在一条脏手帕上抹了抹,露出警戒的表情。
“我是伊丽莎白·布莱克。”
“我知道你是谁,警探。我们这里也有报纸的。”
没有挑衅,伊丽莎白心想,但是也并没有协助的意思。“我想找罗伯特·斯特兰奇谈谈。”
“没听过这个人。”
“他每星期在这里工作四天。你付他现金,不必缴税。那棵山胡桃树下的电动脚踏车就是他的。”
她指着一辆黄色电动脚踏车,又有另一只狗站了起来,喉咙呜咽着,好像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
大块头男子往外走上碎石子地,炙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伊丽莎白看到,这会儿周边出现了五名男子,大部分都还留在昏暗的棚屋内。其中两三个应该是通缉犯:该出庭时没出现,或是被以重罪起诉。“你们打算刁难我?”
“我还不确定。”
“我只是想找他谈谈。”
“是有关他儿子的事情吗?”
“你知道了?”
“格伦的老婆在九一一的调度处上班。”他指着后头一名男子,“她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那个男孩有时候会过来。他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他。”
伊丽莎白打量着那个棚屋和里面的人。她可以想象吉迪恩跑来这里。他喜欢汽车和森林,旁边又有流下山丘的河流。“我想跟他父亲谈。我有重要的事情。”
“我们不想惹任何麻烦。”那男子说。
“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好吧,他在后头的房间。”他伸出大拇指往肩后比了一下,“过了那辆雪佛兰科尔维特跑车。”
那辆雪佛兰被千斤顶抬高了,前轮已经拆下来,轴承也拔掉了。过了那辆车子后,是一扇漆成黑色的金属门。看着那门,伊丽莎白觉得指尖微微刺痛起来。那几个人还在看着她,没人在工作。她得穿过他们几个人面前,四周又都是车子和千斤顶及起重机。棚屋里很暗,他们都瞪着她,等待着。她很好奇后头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会不会有窗户,或是一片黑暗,或是会有一张床垫。
“警探?”
伊丽莎白往前走,在两排男人之间走向棚屋。让她惊讶的是,他们纷纷后退让开。其中三个礼貌地朝她点了头,还有一个咕哝着“女士”,然后低下头好像很不好意思。到了门前,她回头看,但其他人都没动,于是她抓住门把转开来。里头是个小小的正方形空间,放了几台贩卖机,一张塑料皮沙发,还有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罗伯特·斯特兰奇坐在那里,两手放在桌上,面前有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常更深了,看起来不太健康。
“哈啰,罗伯特。”
“我就猜会是你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向来都是你,不是吗?”他举起玻璃杯,一口喝掉里面的褐色烈酒,“他死了吗?”
“我一个小时前给医院打电话。他在开刀,我还抱着希望。”
“希望。”
这个字眼透露了他的情绪。伊丽莎白看到他的怀疑和悔恨,但也看到了更黑暗的东西。她想估计他有多醉,但他向来就是个安静、严肃的酒鬼。“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会中枪吗?”
“你该离开了,警探。”
“他是因为想杀掉阿德里安·沃尔才中枪的。你不会醉得听不懂吧?他跑去监狱旁边。十四岁的小孩,身上有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别说那个混蛋的名字。”
“这件事发生时,你人在哪里?”他举起杯子,但她从他手上抢走,“他是怎么弄到那把枪的?”
“杯子还我。”
“回答我的问题。”
“你他妈的能不能少管闲事?”
“不能。”
“他是我儿子,你懂吗?你为什么要搅和进来?为什么你老是要搅和进来?”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争执的老问题。伊丽莎白是吉迪恩生活的一部分,这点罗伯特很不满。这会儿伊丽莎白审视着他发亮的眼睛、肿胀的血管。他双手扭着酒瓶,好像那是她的脖子。“那把枪是你给吉迪恩的吗?”
“老天在上……”
“你也希望阿德里安死掉吗?”
他垂下头,一手抚过油腻的头发。伊丽莎白望着他强壮的下颚,还有布满血管的鼻子。他很疲倦,而且才三十九岁就几乎完蛋了。他满腹悲痛和懊悔,让人很容易忘记他也曾经是个年轻人,因为一个美丽妻子的死去而心碎。“你知道你儿子做了什么吗?”她问,声音柔和了些,“你知道他有一把枪吗?”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当时我喝醉了。”他手指按着眼睛,“我以为那是个梦。”
“什么意思?”
“吉迪恩手里拿着一把枪。”罗伯特摇摇头,深色的头发亮晶晶,“从电视机里面拿出来的。那一定是个梦,对吧?电视机里头变出枪来。那不可能是真的。”
“是你的枪吗?”伊丽莎白问,但罗伯特没吭声,于是她步步紧逼,“你原先就知道阿德里安·沃尔今天要出狱吗?”罗伯特抬起头,忽然双眼发红,一脸崩溃的表情。于是伊丽莎白知道答案了。“老天,你早就知道了。”
“那是个梦。对吧?那怎么可能是真的?”他脸埋进双手,伊丽莎白谅解地站直身子。
他真的以为那是个梦吗?
或者有一部分的他其实知道呢?
让他哭起来的就是那一部分。那部分的他认为那是真的,决定不要报警,那部分的他希望阿德里安·沃尔死掉,且乐意让他儿子去干这件肮脏活儿。
“我儿子还活着吗?”他放下手,露出同样通红的眼睛,“拜托,告诉我他还活着。”
“是的,”她说,“二十分钟前他还活着。”他听了哭出声来,啜泣着。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罗伯特。”
“为什么?”
“因为虽然我现在很不情愿,但吉迪恩爱你。他醒来时,你应该陪在他身边。”
“你会带我去?”
“对。”她说。
于是他站起来,眨眨眼,很害怕,仿佛认了命,要去接受某种可怕的命运。
第六章
伊丽莎白开车载着罗伯特·斯特兰奇到医院,让他待在手术室长廊外的一间等候室里。她自己去跟一个护士问了一下,又回去找他。“吉迪恩还在开刀。不过状况看起来不错。”
“你确定?”
“尽可能确定了。”伊丽莎白从口袋里掏出二十美元扔在桌上,“这是让你买吃的的钱,不是买酒的。”
讽刺的是,伊丽莎白自己很想喝酒。她累得筋疲力尽,而且成年后头一次觉得不想当警察了。可是她还能做什么?
找别的工作?
去坐牢?
她开车时,觉得自己真的很可能去坐牢。州警局。关进牢里。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开了好久才到警察局,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迟到了三十分钟。
贝克特在警察局外头等着她,他的领带拉松了,脸比平常还要红。伊丽莎白锁好车,边走边打量着二楼的窗子。“阿德里安怎么样了?”
“他离开了。”贝克特来到她旁边,被她的冷静弄得泄气了。
“去哪里?”
“我最后看到他时,他正沿着马路往前走。吉迪恩怎么样了?”
“还在开刀。”
“你找到他父亲了吗?”
“送去医院了。”
“喝醉了?”
“对。”
他们都在避免提最明显的那件事,最后还是贝克特先提出来。“他们正在等你。”
“还是上回那些人?”
“换了。”
“在哪里?”
“会议室。”
“上帝啊。”
“是啊,我懂。”
会议室就在警队大办公厅的一侧,而且是玻璃墙。这表示州警局的人希望其他警察看到她。“我想,他们是打算给你难堪。”
他们走楼梯上到二楼,进入大办公室。大家纷纷停止谈话,瞪着他们看。伊丽莎白感觉到那种不信任和谴责,但是没理会。警队的人正在承受各界责难,没错。报纸一直在攻击他们,很多人都一肚子火。这一切伊丽莎白都明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走进黑暗,做出艰难的选择。
她知道自己是哪种人。
然而会议室里的州警是陌生人。她隔着玻璃墙观察他们,两个都比较老,比较严肃,身上带着手枪和州警的警徽,正专注地看着她走过来。
“队长。”她停下脚步,向站在会议室门口的戴尔打招呼,“这回的调查人员换人了。”
“汉密尔顿和马什,”戴尔说,“你听说过他们吗?”
“我应该听说过吗?”
“他们的直属上司是州检察长。贪赃枉法的政客,腐败的警察,他们专门对付其中最糟糕的。办的都是最受瞩目的大案子。”
“我应该觉得很荣幸吗?”
“他们是行刑队,丽兹,有政治目的,而且很有效率。不要不当回事。”
“我没有不当回事。”
“可是你的律师没来。”
“是啊。”
“他说你们根本没见过面,你根本不回他电话。”
“没事的,弗朗西斯。”
“我们重新约时间,你再带律师来。由我出面安排吧。”
“我都说我没事了。”她一手拍拍戴尔,然后开门进去。两个州警局的调查员都站在一张光亮长桌的另一头。其中一个手指轻按在桌面上,另一个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布莱克警探,”比较高的那个开了口,“我是马什探员,这位是汉密尔顿探员。”
“不必客套介绍了。”伊丽莎白拖出一把椅子坐下。
“很好。”那个叫马什的坐下。另一个顿了一下,也坐下了。他们两人的目光并不友善,没有一丝柔和的迹象。“你知道你有找律师的权利吧?”
“我们就赶快开始吧。”
“很好。”马什把一份放弃权利的声明书推过来。伊丽莎白一声不吭就签了,马什把声明书收进一个档案夹。他看着戴尔,指着一把空椅子。“队长,你要坐吗?”
“不必了。”戴尔站在一个角落,双臂交抱。在玻璃墙外,每个警察都在看。贝克特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
“好吧。”马什按下一个录音机的键,报上日期、时间、在场每个人的名字。“这个访谈是针对布伦丹·门罗和泰特斯·门罗兄弟被枪击致死的命案。这两兄弟死亡时分别是三十四岁和三十一岁。布莱克警探放弃了找律师的权利。戴尔队长在场旁听,但是不参与访谈。现在,布莱克警探……”马什暂停一下,面无表情,“我想跟你从头复习一下八月五日的事情经过。”
伊丽莎白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这些事情我已经陈述过了,现在没有要补充或修改的地方。”
“那么,我们就把这次访谈当成一次更细节的讨论吧。我们只是想更深入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相信你可以了解。”
“我了解。”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会进入门罗兄弟后来陈尸的那栋房子。当时倩宁·肖尔失踪一天半了,对吗?”
“四十小时。”
“什么?”
“不是一天半,是四十小时。”
“当时警方正在寻找她。”
“有人推测她可能是离家出走了,但是,没错。我们拿到了她的外形描述,正在寻找她。她的父母来过分局。他们非常担心。”
“他们提出了悬赏?”
“还接受了一家本地电视台的访问。他们非常有说服力。”
“你当时认为她是离家出走吗?”
“我相信她是被绑架的。”
“根据什么信息?”马什问。
“我跟她父母谈过,去过她家,看过她的房间。我跟她的朋友、老师、教练谈过。她没有吸毒或喝酒的迹象。她的父母并不完美,但是也没有虐待她。她没有男朋友,计算机里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她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你的判断就是根据这些?”
“她的床单是粉红色的。”
“粉红色床单?”
“她有粉红色床单,绒毛玩具。”伊丽莎白在椅子上往后靠,“离家出走小孩的生活里很少会有粉红色或毛茸茸的东西。”
汉密尔顿瞪着伊丽莎白,好像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马什在他的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你最后找到倩宁,是在佩内洛普大街一栋废弃住宅的地下室里。”
“没错。”
“你会怎么描述那一带?”
“破败。”
“暴力吗?”
“那里不时会发生枪击事件,没错。”
“谋杀呢?”
“发生过几次。”
马什身子前倾。“你为什么会单独进入那栋房子?你的搭档在哪里?”
“这个问题我解释过了。”
“那就再解释一次。”
“当时很晚了。我们从清晨五点开始就在忙倩宁·肖尔的失踪案,忙到那个时候已经累坏了。贝克特回家去冲澡,睡了几个小时。我去喝了咖啡,开车到处绕。我们本来约好次日清晨五点碰面的。”
“然后呢?”
“我接到调度处的无线电通报,有人报案说佩内洛普大街的一栋废弃房子里有可疑的活动,调度处要我去看看。报案的人说可疑活动是在地下室,好像有人在尖叫。我通常不会接这种任务,但那天晚上很忙。队里的人手很吃紧。”
“人手很吃紧,怎么说?”
“电池工厂那天关闭了——三百个工人失业,而城里的经济状况,连三个人失业都是很严重的事情。于是发生暴动。有几辆汽车被烧毁了。大家都很愤怒。队上忙不过来,人手很吃紧。”
“那贝克特警探人在哪里?”
“他有老婆小孩。他需要时间。”
“所以,你就独自去一个危险的地带,然后进入一栋据报有尖叫声的废弃房屋里?”
“没错。”
“你没通报要求支援?”
“是的。”
“这是正常程序吗?”
“那天本来就很不正常。”
马什手指在桌上轻敲。“你当时喝酒了吗?”
“这个问题太过分了。”
马什把一张纸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的指挥官所写的事件报告。”他看了戴尔一眼,“上头说你在枪击之后很茫然。有时候跟你讲话,你都没反应。”
伊丽莎白回想起那一刻。她坐在那栋废弃房屋外的人行道边缘,倩宁在救护车里,盖着毯子,有恐慌症的状况。戴尔的双手放在伊丽莎白肩膀上。“跟我谈谈,”他说,“丽兹。”他的双眼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上帝啊,”他说,“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时没喝酒。我没醉。”
马什往后靠坐,审视着她。“你对年纪轻的人很心软。”
“这是问题吗?”
“尤其是那些无助或被虐待的。从你的档案里看得出来。你们队上的人都知道。你对受苦的小孩非常热心。你会以警察的身份介入,这样的状况不止一次。”马什身体前倾,“对于这些年幼而无法照顾自己的人,你特别觉得亲近。”
“警察不就是应该扶助弱小吗?”
“要是跟工作有冲突,那就不行。”马什打开另一个档案夹,拿出两名死者的照片摊在桌上。那是亮面的彩色照片。犯罪现场照,验尸解剖照,摊在桌上像一堆扑克牌:鲜血和呆滞的眼睛、碎掉的骨头。“你单独进入一栋废弃的房屋。”他边说边碰触那些照片,“里头没电。有人报案说听到尖叫声。你独自进入地下室。”他调整着照片的边缘,直到所有照片都对齐,排成一条直线。“当时你听到了什么吗?”
伊丽莎白吞咽着。
“布莱克警探?当时你听到了什么吗?”
“水滴声,墙边有老鼠。”
“老鼠?”
“是的。”
“还有什么?”
“倩宁在哭。”
“你看到她了?”
伊丽莎白眨眨眼,那段记忆变暗了。“她在第二个房间。”
“描述一下那个房间。”
“水泥墙壁。天花板很低。角落放着床垫。”
“里头很暗吗?”
“一个条板箱上头有根蜡烛,是红色的。”
伊丽莎白闭上眼睛,看到了那个画面:融化的蜡烛和摇曳的烛光,走廊和房门及阴影中的一切。整个就像在她梦里那样真实,但最鲜明的,是她听到那女孩的声音,破碎的字句和祷告,哀求上帝帮助她。
“当时门罗兄弟在哪里?”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清了清嗓子,“那里还有其他房间。”
“那个女孩呢?”马什把一张照片往前推。上头的画面是床垫,还有铁丝。伊丽莎白又眨眨眼,但周围还是一片模糊。只有那张照片很清楚。那张床垫。那段记忆。“倩宁当时怎么样了?”
“你们可能想象得到。”
“很害怕,那是当然了。”他一根指头放在照片里的床垫上,“用铁丝绑在床垫上。没有遮掩。孤单一个人。”他把那张照片拿走,又碰碰两张死者的尸体照,他们的身体破碎弯曲。“这几张照片是最让我感兴趣的。”他把照片推向她,“尤其是子弹的位置。”他指着其中一名死者,然后是另外一名。“两个人的膝盖都被射烂了。”他又把一张膝盖被轰碎的特写照片往前推,“重复射中腹股沟。而且两个人都是。”又一张照片推过桌面,这回是解剖照片,赤裸而明亮。“你是故意折磨这两个人吗,布莱克警探?”
“当时很暗……”
另一张照片滑过桌面。“泰特斯·门罗。两边膝盖、两边手肘中弹。”
“不是故意的。”
“但是很痛。不致命。”
伊丽莎白吞咽着,觉得想吐。
马什注意到了。“我要你看看每一张照片。”
“这些照片我看过了。”
“这可不是随机乱打的枪伤,警探。”
“我以为他们有枪。”
“膝盖。腹股沟。手肘。”
“当时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