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具尸体怎么样?”
伦道夫顿了一下,然后走到左边,露出白板上一张照片。“这个我很遗憾。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跟阿德里安说同样的话。”
“啊,老天。”伊丽莎白走近那张照片,认得那个微笑,那双眼睛,全都认得。“怎么可能?”
“我们还不知道。”
她摸着那张照片,记得这个女人之前的样子:美丽而安静,带着一点忧伤。
凯瑟琳·沃尔。
阿德里安的太太。
伊丽莎白没等到弗朗西斯·戴尔进来,就去他的办公室找到他,他正在讲电话。贝克特也在里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戴尔看着她的眼睛,还在讲电话。“不,她现在人在这里。我会处理。谢谢你的通知。”他把听筒放回电话机座。“很显然,你的进场非常轰动。”他朝贝克特比画了一下,贝克特关上办公室门。“刚刚打电话来的是联邦调查局人员的指挥官。现在我们成立了一个跨司法管辖权的项目小组,这个警局就是行动中心,他想知道一个被停职的警探,跑来这个行动中心探头探脑做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在问你问题。”戴尔说。
“什么时候?”
“丽兹,听我说——”
她转向贝克特,双手握拳放在臀部。“查利,别跟我说什么任务小组和既定流程。我才不关心那个。”她又转回去面向戴尔,声音很严厉。“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阿德里安·沃尔是清白的?”
“他不是。”
“他太太是被害人之一。她是在他被关进牢里之后死去的。”
“阿德里安·沃尔徒手把一个狱警打死。”戴尔往后靠坐,两手指尖彼此轻触。“这就跟杀了一个警察没两样。”
伊丽莎白转身,被这一切的不公平震惊得天旋地转。阿德里安入狱是因为一件他没做的事情。而现在,他因为杀了一个他根本就不该认识的狱警而被通缉。“他失去了十三年,现在又失去了他的太太。”
“我无法改变他杀了威廉·普雷斯顿的事实。奥利韦特已经提出宣誓证词。DNA报告很快就会出来。”戴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她的佩枪和警徽,放在桌上。“拿去吧。”
“什么?”
“拿回去,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阿德里安·沃尔。”
伊丽莎白看着那警徽,明白了他的提议。她可以回来当警察了,而且是高层下令的:丽兹是我们的其中之一。但是,复职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就是阿德里安·沃尔。“如果我告诉你,倩宁·肖尔失踪了呢?”
“我会告诉你,她是个成年人了,已经获得保释。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警徽拿去吧。”
“如果我告诉你,她出事了呢?”
“你有证据吗?某些确实的凭据?”伊丽莎白张开嘴,但知道说了也是枉然。一抹血迹,一部丢下的手机。“警徽拿去。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阿德里安·沃尔。”
戴尔一手按在警徽和那把枪上头,手指摊开。他不在乎倩宁。他唯一想找的就是阿德里安。
伊丽莎白指着贝克特。“那你呢?”
“我觉得她是个不快乐的年轻小姐,等她准备好了,自然就会出现。眼前这件事更重要。”
“所以,一切就是为了阿德里安?”
“普雷斯顿狱警有老婆小孩。我也有老婆小孩。”
伊丽莎白的目光从贝克特转到戴尔。他们不会让步,也没有犹豫。“我会把他的下落告诉你们,条件是我要你们帮忙找倩宁。”
“什么样的帮忙?”
“资源。人力。我要警方通报她的名字。我要找到她,而且我希望列为优先事项。本地、州警局,还有联邦调查局。”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阿德里安?”
“我知道。”
“你会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只要你们帮我找到倩宁。”
戴尔把警徽从桌面上推过去。“拿去吧。”
“我要听你说出来。”
“我会帮你找到她。”
“好吧。”伊丽莎白拿起警徽,扣在腰带上。再拿起手枪,检查一下里面的子弹。
“这是简单的部分。”戴尔又把纸和笔推过去。
伊丽莎白看了贝克特一眼,然后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房间号码。
“不要伤害他。”她说。
然后她把纸往前推还给戴尔。
第三十章
倩宁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都是因为太热了。热气充满筒仓,把她压在泥土地面里。过了这么多个小时,她已经没有任何泪水或汗水可以流了,只剩黑暗和热,以及一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唯一重要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或是他人在哪里,而是什么时候?
他什么时候会来?
她翻身趴着,脸贴着炎热的泥土。她嘴唇和口腔里尝得到泥土的滋味,鼻子也充满了泥土的气味。
“再一次。”
她直起身子,塑料束线带又嵌入她的肉,同样痛楚,同样滑溜。地面在黑暗中倾斜,但她站了起来,双手还绑在背后,脚踝还是绑在一起。
“我做得到的。”
她已经摔倒五十次了,或一百次。四周一片漆黑,她在流血。
“好吧。”
她拖行着走了一英寸,没摔倒。
“很好。很好。”
她设法跳了一下,保持平衡。然后又跳了两下,是她设法不要摔倒的极限了。这是模式。站起来。倒下。吐出泥土。
一定有出路。
找个锋利的东西。
她又试了一次,脚踝一扭失去平衡,整个身体摔下去。她没法撑住,脸重重地撞在地上,泥土冲进喉咙。她翻身咳着。
“伊丽莎白……”
她的名字像祈祷文。伊丽莎白会知道该怎么办。伊丽莎白会希望她坚强。但是,倩宁觉得恐惧就像一只手掌按着她的背部。
之前是地下室。
现在是这里。
那手掌狠狠压着她,把所有的美好全都榨出来。她杀了两个人,所以或许现在独自被关在这个地方,也是活该。
她在地板上滑动,每次挪一英寸,先是侧面着地,然后是趴在地上。她边滑边默默啜泣,但是滑到另一头的墙壁后,她撑起身子,沿着墙壁摸索,每找寻十英尺就会有一根垂直梁柱,每一根都和其他东西一样锈烂不堪。她花了一个小时,或许两个小时,但是第四根梁柱有一道窄窄的边角金属,已经锈烂得算是锋利了。
好锋利……
倩宁背对着那个边角,把手腕上绑的束线带靠上去磨。她的皮肤跟着束线带一起被磨破,但她不在乎。
快点!
一定要快点!
塑料束线带啪的一声断掉了,她的双臂像两根木头似的弹开,然后她又啜泣起来,忍受血液回流的灼痛。等到她双臂可以移动了,她就躺在地上,用那道锋利的金属磨断脚踝上的束线带。割掉之后,她循着弧形的墙面摸索过去,找到了门。是结实的钢制门,外头用链子拴着,顶多只能推开半英寸。她一只眼睛往外窥看,看到泥土、青草和树。她想现在是下午,有黄色的光线。她喊着救命,但知道他会挑这个筒仓不是没理由的。这表示不会有人来。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倩宁最后一次把手指伸出那道缝隙,然后拖着身子站起来,再度搜索筒仓内部。整个筒仓古老又锈烂。她从门一路摸索墙壁绕了一圈,两度绊倒,然后再绕一圈。第二次跌倒时,她发现了那架梯子。最低的一级阶梯比她的头还要高,所以她差点漏掉了。她伸手,手指摸到一下,然后再摸。她抓住梯子往下拉时,发出咣当声,螺栓刮擦着水泥墙面。她往上奋力抓到第三级阶梯,膝盖也爬到第一级。等她站起来时,眼前的世界晃动着。那架梯子细瘦如骨,顶多只有一英尺宽。她小心翼翼又往上爬了一级,然后是十几级。中间梯子两度发出嘎吱声,每次她都整个人僵住,以为梯子要脱离墙面,或者垮下去了。她设法又爬了二十道阶梯,再度僵住不动,感觉四周一片黑暗,仿佛要把她往下拉。她只能靠双手和双脚的重量,辨认哪个方向是往上,哪个是往下。倩宁闭上眼睛,数到十。
这道梯子很坚固,这道梯子是真实的。
又往上爬了十英尺,她第一次碰到手上抓的阶梯松脱。
它突然就断掉了,她整个人在黑暗中旋转,尖叫着,同时一边肩膀有东西在拉扯。她疯狂地乱抓乱扒,双脚才又回到梯子上,手里也抓到另一级阶梯。
但是伤害已经造成。
她感觉到整个下方的空荡,一边脸颊紧贴在梯子上,用力得发痛。
“拜托。”
那是徒劳的恳求,就跟她脚下的空气一样虚无。倩宁独自在这里,快要死了。她觉得自己不摔死,也会被他杀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确定。
但一定会是这样吗?如果换了丽兹,也会是这样吗?
她吸了口气,逼自己爬过梯子断掉后的那片空荡。那并不容易,那些金属锈蚀得很厉害,但她心里把每根阶梯都想象得一样。
会断掉。
她会摔下去。
她已经爬了五十英尺了,或许六十英尺。这个筒仓有多高?八十英尺?一百英尺?她之前数着阶梯,但碰到水泥壁上的梯子转弯处就乱掉了。她憋住呼吸,数到一百,然后又从头开始,心想,拜托,拜托,拜托……
她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往上,忽然碰到了圆拱形屋顶。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但她完全看不见。
太黑了。
太寂静了。
但这里会有梯子,一定是有原因的:上头一定有扇小门。
她往上推,发现那扇小门一下就推开了,因为没有拴住或上锁。一线黄光出现,她推得更用力,那缝隙加宽,空气涌进来。倩宁一直用力往上推,最后门往后落下,哐当一声砸在屋顶上。阳光刺痛她的双眼,新鲜的空气真是天赐的礼物。她暂停一下,直到眼睛能看见,这才爬上屋顶,找到可以抓手和放脚的地方。一阵微风吹来,森林在她下方展开。好几英里。很多英里。她身子探出去,想着外头应该还有一道往下的梯子,但结果多年前就坏掉了。她看到断掉的螺栓,还有筒仓中段一团脱落缠绕的梯子。剩下的只有斜斜的屋顶和垂直的墙壁。为了确定,她爬到圆顶的最高点,于是就再也没有疑问了。
无论在里面或外面,她都同样被困住了。
伊丽莎白确定倩宁的名字和照片都发给了县里的每个警察,联邦调查局和州警局也都加入帮忙了。这是政治,弗朗西斯·戴尔跟他们谈条件换来的。等到确认后,她回到会议室。大家还是照样盯着她看,不过未必都是不信任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她复职的关系,也或许是新奇感逐渐消退。无论是什么,她背对着玻璃墙,专注在眼前有的线索上:倩宁的留言,门廊上的血迹,破掉的玻璃瓶,还有那部被丢弃的手机。
倩宁的失踪,有可能跟那个教堂有关吗?
伊丽莎白重复回到这个问题上。太多巧合了,她心想。太多变数了。还有其他女人曾经失踪,其他女人曾濒临死亡。
其中有关联吗?
伊丽莎白仔细检查那些档案和证据。她看过一次,然后又回头查一遍,从阿德里安·沃尔被定罪开始,首先查朱莉娅·斯特兰奇,然后是拉莫娜·摩根,还有劳伦·莱斯特。她们是在教堂的祭坛上被发现的。她们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她们被挑中?她们年龄和背景不同,身高、体重和体格也都不同。在教堂底下发现的那些人呢?艾利森·威尔逊和凯瑟琳·沃尔呢?
五个女人的照片都贴在谋杀案记事板上,伊丽莎白走过去,逐一审视着她们的脸。阿德里安因为朱莉娅·斯特兰奇命案被定罪。其他被害人会死,就是因为抓错了凶手吗?
她又从头到尾看了一次。有些被害人埋在泥土里,有些则放在教堂祭坛上,故意要被发现的。这跟阿德里安有关吗?
问题愈来愈多,但伊丽莎白发现自己最常盯着看的照片,就是艾利森·威尔逊。有事情困扰她,而且不是小事。
“她们跟你长得很像。”
伊丽莎白转身看到詹姆斯·伦道夫。“你说什么?”
“我说她们跟你长得很像。”他走过来,站在她旁边,面对着白板。“朱莉娅·斯特兰奇。所有人。”他触摸一张照片,然后是另一张。“眼睛很像。”
六十英里外,几名带着武器的男子聚集在一个空荡的停车场,这里距离一家论小时出租的破旧汽车旅馆只有两英里。斯坦福·奥利韦特也在其中,虽然他很不情愿。
“房间在旅馆背面。你知道目标。”说话的是杰克斯。他检查了一把西格绍尔点四五口径手枪里的子弹,然后插进枪套里。“他身体壮,动作又快,看到我们的时候很可能会抓狂。这表示我们要赶快撂倒他,然后弄到车上。”
“我不喜欢这样。”奥利韦特说。
“你什么时候喜欢过?”
奥利韦特的目光从杰克斯转到伍兹身上。他们不喜欢他。从来就不喜欢。“警察也有了这个地址。你们知道吧?他们随时会赶到这里。”
“操那些警察。”
“你在开玩笑吧。”
“赶快上车就是了。”
杰克斯把奥利韦特推进后方车厢里,推着车门关上。所有人都上车后,这辆厢型车就驶出停车场,迅速往前,直到那家汽车旅馆出现在前面一处弯路的灌木丛后方。那家旅馆很老旧了,周围的土地干硬而遍布尘沙。一时之间,奥利韦特凝视着车后的一片朦胧。典狱长就在后头。隔着十英里,或者二十英里。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吧,奥利韦特心想。这种状况下,他不会冒险的,因为警察就快来了。
“出发了。”伍兹在座位上转过身子。“迅速利落,办完了赶紧离开。”
那辆厢型车颠簸着驶入停车场,转弯到旅馆的背面去。奥利韦特把滑雪面罩套在脸上,然后说:“各位,快点,戴上面罩吧。”
但杰克斯不肯戴。“我才不干。你们都看到他怎么修理普雷斯顿的。我们进门时,要让那个狗娘养的看到我们的脸。我要他害怕,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要看到他的表情。”
奥利韦特想争辩,但他们已经驶过停车场,快到旅馆的侧面了。停车场里一片空荡,水池内充满绿色烂泥。他们绕到背面的停车场,倒车正对着房门,然后下了车子。伍兹拿着长柄大锤,杰克斯从枪套里掏出那把点四五口径手枪,放低了贴着大腿。没人说话。他们站在门外,撞破门锁后,立刻悄悄冲进门。
里头是空的,床上一片凌乱。
“浴室。”
杰克斯指着,他们在浴室外散开,每个人现在都把手枪举起来,杰克斯数到三,此时里头的水关掉,他轻轻推开门,蒸汽涌出来。他们看到灰色的瓷砖,一面浴帘,还有堆在地上的衣服。一时之间,那个场景冻结,然后浴帘钩环移动,浴帘往后掀开。淋浴间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还有一个年轻十岁的女人。她一看到他们就尖叫。那男人也大叫起来。他很瘦,那对眼睛在脸上显得太大。那女人用浴帘遮住自己。
伍兹说:“啊,要命。”
“你。”杰克斯的点四五手枪指着那男人的脸。“你在这里多久了?”
“拜托,不要伤害我们。钱在——”
“你们在这个房间住多久了?”
“两天。上帝啊,别开枪。我们昨天就住进来了。两天。两天。”
“你确定?”
“当然确定。上帝啊。拜托——”
事发之前一秒钟,奥利韦特就料到了。他张开嘴,但没办法阻止。那把点四五手枪开了两发:鲜血溅在地板上,还有些脑浆和骨头碎片。
“该死,杰克斯!你为什么要开枪?”
“他们看到我们的脸了。”
“这是谁的错?”
杰克斯不理会奥利韦特。他捡起弹壳,然后关上浴室门,拉着奥利韦特离开那个充满烟雾的寂静房间。“进去。”他把奥利韦特推进厢型车的拉门内。“进去就是了,闭上嘴巴。”
厢型车加速离开,奥利韦特脱掉滑雪面罩,看着那汽车旅馆逐渐消失。他听到警笛声响起,看着州警局的车子呼啸经过,朝他们的反方向行驶。总共有四辆,全都开得很快。真的就是差一点,他心想。
只差几秒钟。
等到他回过头来,杰克斯正在通话。“是我,对。他不在那儿……不,我很确定。不是这间汽车旅馆,也不是那个房间。”时速指针超过九十公里,然后逼近一百公里。“跟你的警察好友说,那个女人撒了谎。”
某些人有幸拥有忘记坏事的能力。伊丽莎白缺乏这种技巧,所以如果她选择面对丑陋,她就可以闭上眼睛,清楚看到过往的一切:声音、光线的倾斜度、她移动的模样。有关之后的回忆。
有关哈里森·斯皮维和她父亲。
有关那座教堂。
日光照着十字架,但透过彩绘玻璃变成粉红色,让她想到血:血在她皮肤上,血在她两腿间的记忆。十字架上的颜色不对劲,但是它就在那儿,得救、罪孽和强暴过她的那男孩的脸。他照在金属上的镜影扭曲了,但那是真实的,就像他也是真实的。一个皮肤温热、带着青草气味的男孩,总是跟她玩游戏,在教堂跟她挤眉弄眼,一直是她的朋友。此刻他跪在她旁边,她听着他的谎言和装模作样的懊悔。他说那些话,是因为她父亲叫他说;而伊丽莎白也一如往常那样顺从,乖乖说父亲要她说的话。
“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诅咒你,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最后这部分她没说出来,因为她的人生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层正常的薄纱罩住了一口伤痛的井。她照常吃饭、上学,让她父亲在她床边祈祷,跪在黑暗中要求上帝原谅她。
不光是原谅那个男孩。
还有她。
她缺乏信任,他说。信任上帝的目的,信任她父亲的智慧。“你怀的那个孩子是个礼物。”
但是,那不是礼物,跪在她父亲教堂里的那个男孩也不是赐予者。她眼角看得到他,脖子上冒出汗珠,手指紧捏成白色,不断重复念着祈祷文,额头用力抵着祭坛,用力到她觉得都可能要流血了。
他们跪了五小时,但她心中没有原谅。
“我要找警察。”
她说了好多次,小声说着。但她父亲相信赎罪胜于一切,所以逼她不要动,静下心来再祈祷。
“有一条路。”他说。
但对伊丽莎白却非如此。她没有上帝可以信任,也没有父亲可以信任了。
“握住他的手。”她父亲说,伊丽莎白照做了,“现在,看着他的双眼,告诉他,你在你心中找到了原谅。”
“真的很对不起,丽兹。”那男孩在哭。
“告诉他,”她父亲说,“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但她做不到,当时做不到,永远做不到。如果火就是救赎本身,那么她父亲所提出的,就是整个地狱的火焰。
那痛苦的记忆充满伊丽莎白的脑海,同时带来同样痛苦的种种问题。她看不见全貌,但各种可能性列在面前:教堂,祭坛,那些长得像她的女人。
一个十来岁的强暴者,有可能长大后变得更糟糕吗?
或许。
但是,他真的变成了那样吗?
教堂的那天之后,哈里森·斯皮维连续三个暑假都替她父亲工作。割草。油漆。开着那台老旧的挖土机挖掘坟墓。对他来说,这是赎罪的善功;但对她来说,只是又多了一个离去的理由。但是他花了很多时间跪在那个祭坛前,熟知教堂和周围的每一英寸土地。她还得确定另外一件事——跟艾利森·威尔逊有关的。伊丽莎白拿起车钥匙,没想到转身却撞上詹姆斯·伦道夫。她都忘记他也在这个会议室里了。
都是那段回忆。
那种灼痛。
“我还不能让你走。”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她低头看着。“拜托,我还得让你看最后一样东西。”她抬起双眼看着他的脸。他看起来很苍老,但是警戒意识很足,蓄势待发,而且一脸诚恳。“来吧,”他说,“坐。”
他拿了另一把椅子,看着外头大办公室的警察们。他坐得离她很近,她都能闻到他的须后水,以及他气息中的薄荷味。大家在看他们吗?这是他担心的。“上头三令五申,”他说,一手插进外套口袋里,“说这个东西不能给你看。戴尔认为你会抓狂或什么的,所以他一再交代。不过我呢,我觉得你得看看。管他什么安全之类的鬼话。这是常识。”
伊丽莎白等着。那只手还停留在口袋里。
他又看了玻璃墙外一眼,然后手伸出来,拿着一个证物袋。伊丽莎白看不出来里头是什么,只知道扁而小,看起来像是一张照片。“这个玩意儿是贝克特在教堂下头发现的,就塞在那些尸体上方的一个地板托架后头。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伦道夫把那光滑的塑料袋按在她腿上,说,“放低,不要拿起来。”
他推过去,伊丽莎白三根手指按住那个塑料袋。她看到照片背面,相纸发黄了,边缘破烂。“在教堂底下?”
“就在那些尸体上方。”
她把照片翻面,看了好几秒钟。伦道夫观察着她的脸。她无法动弹或说话。
他等了一下,然后头凑过来正对着她的脸。“我不认为这是你,但戴尔说是。他说他从你小时候就在教堂认识你,即使你当时年纪那么小,又是长头发,但他一看就知道是你。我猜想你当时十五岁?”
“十七。”
她轻声说。那照片褪色而龟裂,还有水渍。外套里头,她穿着一件素色洋装,头发往后梳,绑着黑色丝带,正走在教堂附近。没有笑容。没有忧愁。当时她根本心不在焉。
“你记得这张照片吗?”
她摇摇头,不完全是撒谎。她从来没看过这张照片,但她知道那件洋装,知道那一天。“找到指纹了吗?”
“没有。我们认为有人戴了手套。你还好吧?”她说是,但脸上有泪。“上帝啊,丽兹。呼吸。”
她试着呼吸,但是好难。她想起自己在教堂边走路那天。
她被强暴的五个星期后。
她堕胎的前一天。
走出大办公室时,伊丽莎白依然双眼含泪。在那几秒钟,每个人都看着她,但她几乎没注意到。她想着自己长到背部中段的头发上绑的那根黑丝带。小时候,她绑头发的丝带都是蓝色、红色或黄色——她只绑有颜色的。但那一天她绑了黑色的,此刻她的思绪困在那条丝带上,仿佛可以摸到它,把它拿回来。
“丽兹!”
她听到办公室另一头有人喊她,感觉似乎好小声。
“嘿!”
是贝克特,这个大块头正穿过办公室。她眨眨眼,很惊讶他动作那么急切。他正硬挤过人群,大家被他搞得很生气。空气中忽然出现嗡响,大家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她。
妈的……她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丽兹,等一下——”
但是她没等。她没办法。走廊的门就在二十英尺外,她继续走,十五英尺,然后五英尺,贝克特还在继续朝她挤过来。她的手握住门钮时,他赶上来抓住她的手臂。她想挣脱,但他不肯放手。“跟我来。”他把她推进走廊,然后来到一个空荡的楼梯间。门咔嗒一声关上,只剩他们两个,贝克特抓得很紧,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表情令她安静下来。他很害怕,而且不是寻常的害怕。“继续走就是了,别跟任何人说话。我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