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斯顿抓住老人的小指,手指折断时,阿德里安看着费尔克洛思的脸。他知道那有多痛,但老人没叫。
阿德里安吸了一口气,设法说出话。“停手。不要。”
普雷斯顿抓起另一根手指。
“我会说的。”
“我知道你会的。”
第二根手指折断了,爱哭鬼大叫时,阿德里安也跟着叫了。他又踢又挣扎,同时奥利韦特全身压着那根警棍,阿德里安觉得眼前的黑夜变成红色,然后又变成黑色,他呛着、抓着,陷入一片黑暗。
等到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原来倒下的地方。脖子上没有警棍。他勉强吸着气。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但感觉似乎是很长一段时间。十分钟?更久?他喉咙好干,嘴唇上的血黏黏的。他翻身跪趴着,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奥利韦特和普雷斯顿站在那里,往下看着老律师在泥土地上抽搐,双眼翻白,脚跟打鼓似的敲着地面,嘴角冒着白沫。
“我不知道,大哥!我不知道!”奥利韦特一脸害怕。“心脏病发?癫痫发作?”
“他这样还会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
“他这样搞得我受不了。让他停下来。”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不下去了。”普雷斯顿掏出枪来指着。“我要当场毙了他。我发誓我会的。我要朝他脑袋开枪。我他妈的要宰了他。”
他扳起击锤,此时老律师仿佛听到似的,双脚停下不动了,双手也不再抽搐。他又猛吸了三口气,接着是最后的一波颤抖,扩散到整个脊椎。阿德里安亲眼看到了,那最后一口气之后的沉默,像是狠狠压下他十三年来的恐惧与屈服。他双腿依然麻痹,但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了。唯一重要的就是普雷斯顿的脸,还有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站起来时,两个警卫转身,一时之间好像不懂得害怕。他们以为他还是那个不中用的人,但那是当然了。在排水管里和金属床上被折磨多年,他们只看过不中用的他,看到他的尖叫和退缩,看到他在监狱的黑洞里面被彻底击溃,徒劳挣扎。他是个囚犯,或许知道一个秘密,他们至今还是那样看他,这是大错特错,因为此刻阿德里安的灵魂里再也没有一丝囚犯的痕迹,他又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斗士了。
“普雷斯顿?”奥利韦特先醒悟过来,看着阿德里安,赶紧往后退。“普雷斯顿?”
但普雷斯顿太慢才明白,而且掏枪太慢。他没看到那股愤怒或恨意,于是阿德里安张嘴喊出来。他大吼着往前冲,尽管普雷斯顿设法开了两枪,但是都差太远了。然后阿德里安扑到他身上,力道大得让他往后飞起来,往后跌了六英尺。摔到地面时,那把枪也同时飞出去,接下来就只有打斗和又打斗、喷溅的血和牙齿,阿德里安不断地打,然后他又去追奥利韦特,继续打。
第二十二章
贝克特钻进那道小门,不知怎的觉得很不对劲,他在教堂底下,感觉到上头的重量。仿佛这座建筑物一百七十年来的岁月,全都压在他身上。
“好吧。”他手往后伸出。“手电筒给我。”
有个人递过来一把大号手电筒,他接下,四处照了一圈。那些墩柱是粗石砌的,上方的原木跟他的腰一样粗。他看到蜘蛛和白蚁丘,还有零星的旧垃圾。这个空间很大、很低,而且暗得像阴沟。
“有人来过这里。”
拖行的痕迹很明显。好像有个人爬过这片泥土,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那道痕迹绕过第一个石墩,然后转弯往中廊前方。贝克特在那个紧迫的空间里挪动着。
詹姆斯·伦道夫蹲在门口,他背后的天空是深紫色的。“你确定要进去?”
“怎么?难道你想来?”
“不,谢了。我活了五十四年,已经很接近地狱了。要是去教堂底下找尸体,可能就会害我直接掉进地狱了。”
贝克特用手电筒照着那些痕迹。“爬行的痕迹通向那边。”
“祭坛就在那个方向。”
“我也是这么想。”贝克特拿着手电筒又四处照了一下。这个介于泥土和木地板之间的空间,高度顶多只有两英尺。“我的块头在这里有点太大了。如果我卡住了或喊你,就换成你进来吧。”
“门儿都没有。”
贝克特不知道伦道夫是不是认真的。他又转动了一下,抬起腹部。“去找戴尔,”他说,“叫他过来看看。”
之后,就只剩贝克特和教堂底下的黑暗空间。他避开那些拖拉痕迹,过了第一个墩柱后,他往右转,泥土和石头摩擦着他的手肘,毁掉他的鞋子。但他浑然未觉,因为进去五十英尺后,他感觉到类似伦道夫那种对宗教的惧怕。有多少人曾在他头上的教堂里结婚、受洗和哀悼?多年来有几千人了,而同时,在他们下面这个原始、粗糙的地方,像个发霉、简陋、充满尘埃的狭窄烤箱。
贝克特又往前挤过一段距离。
现在他进来多深了?七十英尺?八十英尺?
他暂停下来,这里有一根垮下的墩柱,地板的托梁塌陷。此处的高度勉强只有一英尺,所以他往别的方向绕。不过接下来,肩膀和脑袋还是不时摩擦过上方的木头。他在飘落的尘埃中几乎窒息,等他爬到另一端,看到了那些坟墓。
“我的上帝啊……”
他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感觉到这辈子只碰到过一两次的那种寒意。那些坟墓很像一个个土堆,但其中五个有骨头突出来。有几个他觉得是手指骨。还有一个头盖骨的圆顶。
然而,让他不安的不光是那些骨头而已。
贝克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设法克服那种土地往上推、教堂往下压的感觉。
“呼吸,查利。”他告诉自己。
他从来没有幽闭恐惧症,但现在他在祭坛下头——就在正下方。那些坟堆也是。
总共有九个坟堆。
“拜托,快点。”
他翻身侧躺,想象着过去一百七十年来曾进出教堂的人。他感觉到他们像鬼魂在他上方,婴儿和祈祷者,新婚夫妇和刚死的人。一个个生命就在他上方的祭坛活动,而这里有尸体,就在这个地方……
这真是亵渎。
贝克特闭上双眼,然后抬头看着巨大的地板托梁。那些托梁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粗得像成年男子的腰。
他差点漏掉了那一小块色彩。
那色彩很小且褪色了,不会比两毛五的硬币大。他用手电筒照过去,觉得是一张照片的角落嵌在地板托梁上方。他看到一点绿色,还有原先可能是石头的东西。他戴上乳胶手套,伸手把照片从缝隙中拉出来。那张照片很旧了,被手电筒的光线照得发白。看起来像个女人在教堂旁。他歪着头,看到自己原先想得有多么离谱。
不是一个女人。
不太算是。
二十分钟后,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到处都是蚊子。地下空间那扇小门外立起了几盏泛光灯,围绕着灯光扑来扑去的飞蛾有贝克特的大拇指那么大。贝克特和伦道夫站在嗡响的灯管旁,正在等戴尔。
“他们愈来愈急了,”伦道夫说,指的是法医、犯罪现场鉴定人员,以及其他警察。
贝克特不为所动。“在戴尔来看之前,其他人都不准进去。”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我很好。”但其实并不。刚刚的发现改变了很多事,说不定还会改变一切。
“你说有九个?”
“是的。”
“我很想看看。”
“你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这就是我的事情啊。”
“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贝克特从脖子上捏起一只蚊子,大拇指和食指揉着血,“先等弗朗西斯来再说。”
戴尔出现时,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他走进那一圈灯光,他的阴影爬上了教堂的外墙上。一开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审视着用木板封起来的教堂窗子,以及杂乱灌木丛后头那个小小的方洞。“我告诉过你一切都要按照规定来。”
“我知道。”
“这表示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不该弄一条寻尸警犬来。”
“这个我也知道。”
“所以呢?”戴尔两手插在臀后。“你嫌尸体还不够?压力还不够?”
“根据我所发现的……”贝克特摇着头。“我不确定阿德里安是凶手。”
“你马上给我闭嘴。”戴尔打量一下周围旁观的那些人,然后带着贝克特来到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你说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知道这些尸体埋在地里多久了。要是只有五年或十年呢?阿德里安关在牢里要更久。”
“如果他谋杀了一个,就可能谋杀了其他九个或五十个。或许朱莉娅·斯特兰奇并不是第一个。”
“也或许这是另一个凶手。”
“那些尸体说不定已经很久了,”戴尔说,“或许已经在那里一百年或两百年了。或许这个教堂就是盖在一片墓地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那些坟堆没那么久。”
“你怎么知道?”
贝克特弹了一下手指,一名鉴定人员拿了一件一次性全身防护衣过来。“穿上吧,”他说,“我带你去看。”
在教堂下方,贝克特指着。“别碰到那些拖拉的痕迹。”
“有两组拖拉痕迹。”
“其中一组是我的。”
“另外一组看起来很新。”
“在我进去之前就有了。”
“别跟我说那些。”
“那只是一部分。走这边。”
贝克特先进去。他回头看了两次,但戴尔在地板托梁底下移动自如。爬到坟堆之时,贝克特停下来,让戴尔上前来到他旁边。阴影舞动,那些骨头闪现着灰色。戴尔看到那些坟堆,整个人僵住了。
“我们就在祭坛的正下方。这个给你。”贝克特递给戴尔一双乳胶手套,然后自己也戴上。“我数过,有九个坟墓,呈两百度的圆弧形排列。”贝克特用手电筒指着那些露出来的骨头,还有头盖骨。“你看到中间那块空地了吗?”
“看起来也很新。”
“最近才留下痕迹的。”贝克特转动身子,看着戴尔的脸。“有人常来这里。”
戴尔皱眉。他又在那干燥的红土上往前爬了几英寸,用自己的手电筒轮流照过每一个坟堆。“这些坟墓还是有可能很旧。”
“看看这个。”贝克特用手电筒照着嵌在地板托梁上的那张照片。“我二十分钟前发现的。”
“你说你发现的是什么意思?原来就是那样?”
“我要你看看原来的样子,于是又放回去了。”贝克特拉开一个证物夹链袋,伸手把相片轻轻拉出来,放进袋子里封好。“你知道这是谁吗?”
戴尔接过那张照片,审视了好几秒钟,又往旁边倾斜一点,一只手指抚过那光滑的袋子。他又看了坟墓围绕的那片空地、那些灰色的骨头,还有隆起的土堆。“不能让丽兹知道这件事,”他说,“暂时还不行。”
第二十三章
伊丽莎白睡不着。好几次都差一点,但每当即将睡着之际,她就又猛然惊醒,觉得自己听到了倩宁的声音,或吉迪恩的声音。然后她的想象力开始发挥,看到他们现在很可能的样子:倩宁在监狱中,吉迪恩在一张窄床上。他们依然是她的责任,所以她还盖着一条柔软的毯子,面对着一片紫色的湖水景色,似乎很不应该。于是她不睡了,起身在屋里走动着。她走过雕刻屋梁底下的一条条长廊,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然后走到阳台上,想着多年前的另一片水面。
那辆汽车驶来,像森林所发出的声音。
伊丽莎白回头经过屋子,及时赶到门廊,看到那辆礼车停下来。
“琼斯先生人呢?”她上前跟那个刚下车的司机会合,他是个大块头,浓眉大眼。近看之下,她觉得他好像很害怕。他们离开多久了?二十分钟?或者不到?
“你是警察,对吧?上了报的那个?”
“没错,我是伊丽莎白·布莱克。费尔克洛思人呢?”
“他叫我去吃晚餐。”
“可是你跑来这里了。”
“老实说,女士,我很担心。过去几年我常载琼斯先生出门。他人很好,非常有教养。讲话总是很客气。替他服务非常愉快,而且——唉,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在哪里?”
“是这样的,他要我把他留在那里。”
“在那个旧农场?”
“我不想丢下他。我跟他说那里的那个人跟他不是同类,他脸上有疤痕,看起来很凶恶,天又快黑了。”
“他在那个农场,现在?”
“是的,女士。”
“可是你跑来找我,为什么?”
“因为我开车开了二十年,载过各式各样的人,碰到过各式各样的情况,现在我已经学会信任自己的感觉,而那些感觉告诉我那个地方很糟糕,女士,那是个很危险、很坏的地方,一点也不适合像琼斯先生这样的绅士。”
“谢谢你这么替他操心,真的。不过阿德里安·沃尔没有危险。”
“琼斯先生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可能吧。”他大大的脑袋一歪,厚厚的手扭成白色。“可是,还有那辆汽车。”
那辆汽车。
伊丽莎白转出车道。
“灰色的,”他说,“车上有两个男人。”
一辆灰色汽车载着两个男人,停在阿德里安老家那条车道的入口。这样就已经够糟糕了。一定是同样那辆车,先是在爱哭鬼家,现在又跑去阿德里安家。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他们在我放琼斯先生下车之前就离开了。但我想,后来我又遇见了他们。”
“后来?”
“他们好像要回去。”
“多远?”
“或许三英里吧。在市区边缘,他们开得很快。这就是为什么我问你是不是警察。因为实在很不对劲。那辆车,他们看着我们的样子。因为他们开得飞快要回头,而且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很害怕。”
他们也让伊丽莎白很担心。威廉·普雷斯顿有种阴暗的性格。她之前去监狱时感觉到了,在爱哭鬼宅邸上方的马路上也感觉到了。他对阿德里安·沃尔有种很不正常的兴趣。一个是狱警,另一个是刚出狱的囚犯。加起来就是不对劲。他有一种傲慢,不光是自鸣得意而已,而是一种很明确的暴戾成性的气息。这是伊丽莎白当了十三年警察所累积的直觉,像普雷斯顿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让他接近像费尔克洛思·琼斯这么脆弱的老人。
尤其是天黑之后。
更尤其是在一个前科犯的农场废墟。
伊丽莎白开着车,车灯撕裂黑暗,照出柏油路面,以及黄色油漆线。在车灯之外的黑暗中,房屋像鬼影般掠过,碎石子和灯光一闪而逝,偶尔有车子经过。此刻她独自在路上,只有她和风,还有黑夜降临后的紫黑色天空。她经过一道宽阔的溪流,爬过最后一个山丘,接下来路变得平坦,往农场的蜿蜒道路在右前方。她迅速转进去,大老远就看到有人在打斗,不太确定是怎么回事:一辆车停在车道上,几个人影在她的车灯照射下移动。两个男人倒在地上,阿德里安在跟另外一个打斗。往前驶近五十英尺后,她发现打斗不是正确的用词。阿德里安又挥拳,那人倒下去,阿德里安压在他身上,沾了血的红色拳头挥动着,举起又落下。那种凶残太极端了,因而伊丽莎白虽然在旁边停下车来,却只是全身僵硬坐在车上。阿德里安面无表情,他拳头下那个男子满脸是血又肿胀,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她看到爱哭鬼,一动不动,另一个男子倒在一边爬行。她又僵坐了一分钟,然后下了车,知道如果自己不做些事情,就要出人命了。
“阿德里安!”她大喊,但他没有反应。“你会打死他的。”她抓住他一只手臂,但他挣脱了。“阿德里安,停手!”
他没停,于是她掏出手枪,用力朝他的脑袋一敲,打得他倒在地上。“不要起来,”她说。然后奔向费尔克洛思·琼斯,轻柔地将他翻过来。“啊,上帝啊。”他已经失去意识,满脸惨白,毫无血色。她发现他还有脉搏,但很微弱且不规律。
“他出了什么事?”
阿德里安跪起身子,垂着头瞪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破皮的指节和嵌在皮肤里的牙齿。
“阿德里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转到第二个警卫奥利韦特身上。他趴在那里,还在爬行。四英尺之外,普雷斯顿的枪在泥土地上发亮。阿德里安踉跄站起来,踩住了奥利韦特那只要去拿枪的手。
“都是他。”阿德里安捡起手枪,指着普雷斯顿。“威廉·普雷斯顿。”
“那是普雷斯顿?上帝啊,阿德里安。为什么?”
“他刚刚在凌虐爱哭鬼。”
“凌虐?怎么凌虐?等一下,别管了。没时间谈这些了。我们得送他到医院,而且要快。”伊丽莎白捧着老人的头。“状况很糟糕。”她俯身查探他的呼吸,脸颊上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我们得马上送他去。”
“你带他去。”
伊丽莎白看着普雷斯顿,那张脸被打得破烂不堪,双唇冒出血泡,根本都认不出来是他了。“那他呢?”
“叫救护车。让他死。我不在乎。不能让他跟爱哭鬼同车。”
“那你来帮我一下。”他们把老人搬上伊丽莎白车上的后座,他的头无力垂下,重量还不如一个小孩。“跟我走吧。”伊丽莎白说。
奥利韦特又动了,于是阿德里安一脚踩着他脖子。“我这里还没有结束。”
“阿德里安,拜托。”
“你快走吧。”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费尔克洛思必须送到医院去,而且马上就得去。”
“那你就去啊。”
“我得跟你谈。”
“好吧。你知道城东那个德士古加油站?兰布尔柏里大街上那一家?”
“知道。”
“我们在那里碰面。”
伊丽莎白又四下看了最后一眼,看着黄色车灯光线和那两个受伤倒下的警卫。“他们会死掉吗?”
“我还没决定。”
这个答案让伊丽莎白很挣扎。阿德里安似乎冷酷而难以改变,而且完全就像个杀人凶手。他用枪指着普雷斯顿,她犹豫了:老律师在后座,半死的狱警在泥土地上冒着血泡。阿德里安会扣下扳机吗?她真的不知道。
“你在浪费时间,丽兹。”
妈的。
他说得没错。唯一重要的就是那位老律师。“兰布尔柏里大街,”她说,“三十分钟后。”
伊丽莎白倒车出了车道,感觉阿德里安站在那里不动,看着她离开。到了外头的公路,她踩下刹车,在一阵烟尘中,看到他拖着奥利韦特的领子穿过碎石路,在黑暗中走向那辆灰色汽车。
她等着枪响,但是始终没听到。
在她身后,老律师快死了。
阿德里安扶起奥利韦特,让他来到亮着的车灯后方,背靠着前轮坐起身。他受伤了,但完全不像普雷斯顿伤得那么重,只有眼窝破裂、鼻子流血而已。照他咬牙猛吸气的样子看来,或许还断了根肋骨。他枪口抵着奥利韦特的心脏,力道刚好足以让他挺直身子。那警卫在哭。
“拜托,别杀我。”
这句话让阿德里安冷冷地撇了下嘴。他在狱中哀求过多少次,结果只是换来更多刀割的伤口和殴打!这会儿他用大拇指扳起击锤,想要把奥利韦特的心脏轰出一个葡萄柚大的伤口。
“我有一个女儿。”
“什么?”
“我有一个女儿,她才十二岁。”
“所以我就该饶你一命?”
“她只有我一个亲人。”
“你之前就该想到了。”
“对不起——”
“不必。”
“你不了解典狱长。你不明白。”
“你认为我不了解典狱长?”阿德里安逼近那警卫,夜晚似乎更黑了。“他的脸。他的声音。”
“拜托不要杀我。”
“有其他的囚犯被杀害吗?除了伊莱·劳伦斯之外?”
“我对他的死很抱歉。他不该死的。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但偏偏就是这样。你们凌虐伊莱。还凌虐我。”
“我做这些是为了我女儿。我们需要钱。托育费用,医疗费用。我本来只打算做一次的,一次就好。但是他们不肯放过我。典狱长,普雷斯顿。你以为我晚上不会做噩梦?你以为我不痛恨自己的人生?拜托。她是我的一切。她会变成孤儿的。”
一个女儿,十二岁。这有差别吗?阿德里安受过那么多苦,该负责的有五个人,现在他手上有其中两个,可以把人数减为三个了。杀了普雷斯顿和奥利韦特,这样就剩下典狱长、杰克斯和伍兹。要是他动作够快,那三个也可以杀掉。今晚,明天。这个诱惑太大了,想到伊莱偏挑这个时候沉默,阿德里安知道伊莱如果决定说话,将会说些什么。
抛开恨意吧,孩子。
自由。新鲜的空气。
如此就已足够。
那就是一切。
残酷的讽刺是,阿德里安从来没杀过人。当警察时没有,在监狱的庭院或囚室内也没有。他挨过十三年苦日子,比大部分人更有理由去杀人。但他感觉到伊莱老人就在那里,黄色的双眼,充满耐心,是他的和善一直支撑自己活下去,换了其他人早就躺下来等死了。
别这么做,小子。
但是,那把枪还是没动,狠狠抵着奥利韦特的胸口,阿德里安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从金属枪管传来。
“拜托……”
阿德里安按着扳机的手指更用力了点。过去他受过太多罪,太多年了。他一定要报仇,扳机一定要扣下去。奥利韦特一定是看到他眼中的决心,因为他的嘴巴张开,在最后一刻的静止中,在那漫长、难挨的最后一秒,一个声音从田野外的黑暗中传来。
“警笛,”奥利韦特说,“警察来了。”
阿德里安转头,看到远处的灯光。那是蓝色的闪示警灯,移动得非常快。但如果他想动手,也还来得及。一分钟。九十秒。他可以扣下扳机,开那辆车离开。
奥利韦特也知道,跟他一样。“她的名字是莎拉。”他说,“她才十二岁。”
伊丽莎白在过桥两英里处碰上了那些警车,但是没减慢车速。他们往反方向飞驰:两辆巡逻车和一辆没有标示的车子,她发誓那是贝克特的车。他们开得很快——在狭窄的道路上,开到或许有一百三十公里——她知道他们是去找阿德里安。车开得那么快,一定有原因,但她不能停下来或回头。现在没有别的事比那位老律师更重要了。
她一只手伸到后头,找到他的手。“撑着点,费尔克洛思。”
但是他没有反应。
她开过市区,迅速来到医院停车场,然后颠簸着驶上人行道,摇摇晃晃停在急诊室门口,轮胎发出尖啸声。忽然间,她就来到了医院内,大声喊人来帮忙。一个医师出现了。
“在外头,我想他快死了。”
那医师喊着要人推担架过来,然后他们来到车子旁,把老律师抱出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某种外伤。我不确定。”
“他的名字和年龄。”
“费尔克洛思·琼斯。八十九岁吧,我想。”自动门打开。轮床哗啦啦推进去。“我不知道他的直系亲属或紧急联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