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逮捕过你?”
“你去过监狱吗,杰克小朋友?”约翰尼扔掉手中的鹅卵石,它飞跃到杰克的胸前,在他的脚边掉落。“等我心情好了,准备好了,我自然会去找那个老混蛋。”
最终,杰克说服约翰尼去跟警长威拉德见面。在接二连三的盘问后,杰克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包括约翰尼发现尸体的过程,突然逃走的原因,如何说服威拉德进入沼泽,以及警察最终搜寻尸体的结果。事情很复杂,杰克一边听一边仔细分析,最后,他给出了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建议。
“在我给你安排好刑事律师以前,你一个字都不要向警方透露。”
“这就是你的建议?”
“没错,这就是我的建议。你需要一个废话不多,有三十年出庭经验的刑事案件辩护律师。”
约翰尼摇摇头,说道:“他们跟我不是一路人。”
“说话别这么武断。”
约翰尼露出一贯的笑容,总是如此,胸有成竹,无所顾忌,且有着一种杰克完全难以理解的自信。
“你要跟着我一起过去吗?”约翰尼笑着问道。
约翰尼就站在距离杰克二十步远的地方,杰克却心不在焉,完全沉浸在自我担忧和不解中。直觉告诉杰克,约翰尼与威廉·博伊德之死毫无干系,可杰克的内心始终苦苦煎熬,这是一条需要步步谨慎的道路,关乎他对老友约翰尼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包容。杰克明白警长威拉德的意图,这使得他焦虑不已,他不愿前去面对威拉德,可独自身处默木野又令他心惊胆战,因此,杰克一路紧紧跟随在约翰尼身后,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眼前的小路。之前那些让他迷失方向的地方,那些本不该出现的拐角,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为什么?这不可能。
“小心你脚下。”
约翰尼伸手指向一条银环蛇,即便是如此剧毒的蛇,与杰克此前独自进入默木野的那短短几十分钟相比,也似乎全然丧失了可怕之处。
“你有过担心吗?有过不安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里,难道就完全没有产生过不安吗?”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倘若是一周以前,杰克一定会认同约翰尼的说法。可如今,一切都开始变得异样。“你觉得是什么要了威廉·博伊德的命?”
约翰尼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杰克,严肃地说道:“你再重复一遍刚刚的问题。”
“哈?”
“你问的是‘什么’要了博伊德的命,而不是‘谁’,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杰克扬起头,认真思索。“我也不知道。”
“真的?”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杰克没有胡言,他确实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杰克一刻不停地思考着。
究竟是什么置威廉·博伊德于死地的?
是什么?
这么问似乎并无不妥。
约翰尼和杰克踏出沼泽,走到地面,约翰尼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他看着前方,说道:“这么多人啊。”
杰克顺着约翰尼的方向看去,前面至少有十五名警察。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抽烟,神情焦虑。警长威拉德俯身在铺满地图的桌边,强壮的大手撑在桌子边缘。“记住我刚刚说的话。”
“知道了,等那个律师回来。”
“我走前面吧。”
杰克走到前面带路,一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他竟然给约翰尼·梅里蒙带路。当两人快要到达教堂时,警长威拉德警觉地转过头来。
“你时间掐得很准啊,大律师。再过两分钟,我就准备进去找你了。”
“我跟你说过我会找到他的,我确实找到他了。”杰克在距离威拉德及其手下几英尺的地方停住脚步,“我希望你也能够遵守你的诺言。”
警长威拉德一把推开杰克,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后的约翰尼,杰克好奇约翰尼此前是否面临过如此敌意。“你今天早上可把我们害得够呛啊。”
约翰尼无所谓地耸肩,威拉德眯缝起双眼。他制服上的淤泥几乎已经被晒干了,脸上和手上全是泥土。而一旁的约翰尼却干净得如同一朵雏菊,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妈的。威拉德气愤满怀。
“你昨晚为什么突然逃跑?”
“因为你太混蛋了。”
“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死了一个亿万富翁,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会神经紧张。”
“应该不止如此吧。”
“坦白告诉你,小子,我不理解你,也不会假装喜欢你,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儿。但是只要你肯回答我的问题,而且态度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那我会依法办事,并且快捷了当地处理完这件事。”警长侧身走到一边,抬起一只手臂,“请你到警局协助……”
“不去。”话音未落,约翰尼果断拒绝道。
“为什么不去?”
警长愤怒地眨眼,约翰尼视若无睹,丝毫不在意。“没人跟我提过还要去警察局。我们可以就在这儿聊。”
“我知道你肯定希望在这儿聊,不过我想我的手下们都想待在一个有空调的地方,再换身干净的衣服。”
“在沼泽里受了不少苦吧?”
威拉德眼神犀利,恶狠狠地怒视着约翰尼,在他身后的两名警察同样也是满腔怒火,一脸哀怨。“就凭你说出这句话,我可以就地捉拿你。”
“你脖子上有一只蚂蟥。”约翰尼指着威拉德的脖子说道。
威拉德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一把扯下蚂蟥,皮肤上立马渗出鲜血。“你这个混蛋。”
约翰尼露出微笑。
警长威拉德上前将他扑倒在地。
警局的停车场一片狼藉,走廊里人声鼎沸。两名警察各自抓住约翰尼的一只手臂,前后还分别跟着两名警察,约翰尼一路上不停挣扎,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约翰尼!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什么都不要说!”杰克站在人头攒动的走廊里,冲着约翰尼和威拉德一行人大声喊道。“警长,你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我的客户现在是被逮捕了吗?”
威拉德转身,怒火仍未消退,“轮到你上场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的,大律师。”威拉德按响门铃,几个警察将约翰尼押进屋内。“现在还不是时候。”说完这句话,威拉德也随之走进屋内。
金属门“砰”的一声关上,约翰尼站在屋内,四周全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他记得这里。约翰尼知道杰克很失望,也很沮丧,可他从未经历过被警长威拉德逼问的感觉;从未经历过被警察威胁、逼迫的感觉;从未经历过威拉德近在咫尺,甚至连呼吸都狠狠拍打在脸上的感觉;也从未经历过被拷住双手,关进拘留室的感觉。他也不可能理解对于约翰尼而言,拘留室犹如与世隔绝的大黑箱,待在这里好比身陷地狱,痛苦难熬。不过,警长威拉德倒是见识过约翰尼痛苦不堪的模样。他曾看过约翰尼像一头被牢笼困住的猛兽一样来回踱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最终难以支撑,晕倒在地。在被关进拘留室整整一周之后,约翰尼从昏迷中醒来,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管,一名护士正翻开他的眼皮查看。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你知道自己现在哪儿吗?”
当时,警长威拉德也站在一旁,没有微笑,却露出一脸得意的神情。他在约翰尼上方俯身,浑身散发出一股牙膏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我们这儿可不流行绝食抗议。”
“我没有抗议。”
“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会吃饭的。”约翰尼回答道。在威拉德和几名手下的监视下,约翰尼咽下一点饭,以维持体能,随后便被重新押回那个高墙耸立的大黑箱,在那里,他无法自由奔跑,也无法欣赏满天繁星,更无法感知一切。而如今,他又一次被关进这个令他厌恶至极的地方。
“把他带到第三审讯室来。”
警长示意几名手下,随后他们将约翰尼押往第三审讯室,不过,约翰尼可不会乖乖屈从,他奋力挣扎,几名手下好不容易才顺利将他制服。把约翰尼的手铐栓在桌上后,几名手下站到一边,警长威拉德指着约翰尼身上的抓伤,语气轻蔑地说道:“你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你在公报私仇,你想把我困在这儿。”
“随你怎么说,你是这个镇子上唯一一个曾经试图杀害受害者的嫌疑人。”
“我没有杀他。”
“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等我把脸上的泥洗干净了再回来跟你聊聊这个话题。”
威拉德转身走到门边,约翰尼露出一脸邪魅的笑容。“如果身上出现蚂蟥的话,一般不会只有一只,你不知道吧?”约翰尼舔掉牙齿上的鲜血,一口吐到地板上,“你最好看看你的裤子里有没有。”
威拉德的确照做了,他跑到更衣室,彻底清洗全身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
没有蚂蟥。
威拉德走出更衣室,走廊上,一名手下将他拦下。“克莱德·亨特现在在您办公室里。”
“跟他说我现在没有时间。”
“他可是城里来的警察,咱们惹不起。”
“妈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您知道他迟早会过来的。”
“我知道,我只是以为他可以来得晚一点,让我有个准备。”
“都是那个律师的错。”
“好吧,我会处理的。”
警长威拉德·克莱恩本性不坏,他几乎逢人自夸。他兢兢业业,不计回报;不玩忽职守,也不滥用职权;在工作中绝不违背职业操守和社会道德,始终秉承公平公正的原则。作为回报,他连续四十年当选警长。即便是到了如今七十一岁的高龄,他也始终是雷文县深受百姓拥戴的好警长。在居民们眼里,威拉德聪明能干,他自己对此也毫不掩饰,可这个叫约翰尼·梅里蒙的孩子却使他心烦意乱。
“克莱德,”威拉德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双手向上举起,“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他被逮捕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我希望你放了他。”
威拉德围着办公桌绕了一圈,长叹一口气。克莱德是个颇有信誉的人,而且在大多数时候的判断都是正确的。“坐下听我说几句,好吗?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请你听听我的想法。”威拉德伸手指向一旁的座椅。克莱德的确火冒三丈,不过最终还是配合地坐下了。
“你为什么要拘留约翰尼?”
“这件事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那就长话短说。”
“因为他和死者威廉·博伊德之间有过节,他有作案时间,也有作案手法。”
“唯独没有作案动机。”
“克莱德,我只是想和他聊聊,你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杰克·克罗斯跟我说你逮捕他时使用了暴力手段。”
“没错,”威拉德再次叹出一口气,“当时我确实不太友好。”
威拉德环顾四周,唯独不敢直视克莱德的眼睛。刚才的淋浴足以让他冷静下来,他也的确羞愧于自己当时的不雅做法。这一切都归咎于那片该死的沼泽,归咎于前一晚的一夜无眠,归咎于约翰尼,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好吧,我承认,约翰尼的确让我心烦。”
“让你心烦?为什么?”
威拉德该如何解释?他该如何解释那个名叫约翰尼·梅里蒙的小孩体内住着某种不可触及的东西?他从不索取,也从不给予,无欲无求。他还只是个孩子,可眼里却蕴藏着甚至连一个成年人都无法理解的冷漠与无情。
那是憎恶吗?威拉德不得而知。
“他激怒了我,而且不是普通的那种激怒,克莱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解释。”
“他是我老婆的儿子,从他十三岁开始,就一直是我亲手抚养的,我很了解他。”
“我只是想和他聊聊,没别的恶意。”
“那就老老实实和他聊,妈的。别把他关在第三审讯室,也别给他铐上手铐,使用强制手段把他硬拖进去。如果不是约翰尼主动给你打电话,你甚至都不知道威廉·博伊德死了这件事。”
“难道你不觉得恰恰就是这一点很奇怪吗?他就这么碰巧在一片荒野里发现了威廉·博伊德的尸体?你也知道默木野可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在那种环境下,真的会有人随随便便就发现了一具尸体吗?你真的认为你的继子只是碰巧走到了一具尸体旁边,而这个死去的人碰巧就是他从前开枪射击的对象?你可是一名警察,你明明知道这种情况不太可能。”
“我现在只知道你对我的儿子使用暴力。”
威拉德用力揉搓脸颊。他已经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且大部分时间都在那片沼泽里艰难跋涉,此刻的他已是筋疲力尽。事情本不该如此,可他在约翰尼儿时便已知道他,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男孩,满脸涂满颜料,身上沾满老鹰的羽毛,愁眉苦脸,窘迫不堪。一边口袋里装着一把偷来的手枪,另一边口袋里则装着偷来的卡车钥匙。报纸上赞誉他为英勇救人的小英雄,可他非法闯入他人住宅,逃学旷课,偷盗他人财物,然而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本应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成年后,约翰尼放弃了一切,他远离父母,舍弃美好生活,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旷野独自生存。如今博伊德死了,威拉德无法不再次回想起约翰尼·梅里蒙此前在拘留所的行为。那时,他被独自关在拘留室,差点丧命。他紧张,焦虑,几近疯狂,可那只是第一周,而且拘留室内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嫌疑人会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内摔得如此严重,除非他内心早已崩溃。
“威拉德,我希望你能够放了他,这是我作为朋友的请求。”
威拉德无奈地摇头,他看着坐在桌对面的克莱德,真心为他感到难过。“如果我放他走了,他会马上消失,我可不想再去一次那个地方。”
“你不能毫无理由地就逮捕他。不要逼我,我会打电话给地方检察官的。”
“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威拉德走到一旁,没有丝毫紧张之意。“我希望能有权威人士来定夺这个案子。”
地方检察官正在庭上审理案件,因此未能马上赶来。三个小时,这是她给威拉德的答复。克莱德将这一消息告知杰克。
“我要见约翰尼·梅里蒙,我是他的律师。”杰克将自己的名片贴到接待台前的防弹玻璃上,坐在接待台后面的警官完全不予理睬。“我是律师。”杰克一字一句地说道,唯恐警官这般态度是因为他没有听懂,“律师,我是律师。”
克莱德一只手搭到杰克的肩膀上,说道:“你想进去见约翰尼,就必须找个说话更管用的人。”
“那我应该找谁?所有的在任法官现在都在法庭审理案子,而且就算他们有时间,也不会这么早掺和进来。地方检察官肯定会站在警长威拉德那一边……”
“也许你说得没错,不过,她也对这件事情负有责任,我觉得他们两个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来判定谁是凶手。”
杰克转身面向克莱德。“你指的是杀人动机吧。”
“杀人动机,还有作案工具。据我所知,目前没有人知道博伊德的具体死亡时间,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为什么逮捕约翰尼?为什么现在逮捕他?”
克莱德坐到一张塑料椅上,身后的墙壁被漆成绿色,地面上沾有混凝土。“他是在等约翰尼犯错,等他说出什么愚蠢的话。”
“我告诉过约翰尼,让他一个字都不要说。”
克莱德苦笑道:“他会听你的话吗?”
杰克坐到克莱德身旁的座椅上。克莱德说得没错,约翰尼总是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没人可以掌控他。“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尸体是在这个镇上被发现的,而我是城里的警察。”
“那你能不能私下跟地方检察官沟通一下呢?或者找其他熟人帮帮忙?”
克莱德摇头。“我已经找遍了所有可以帮忙的人,但死者博伊德可是一个亿万富翁,没有人愿意蹚这个浑水。”
“约翰尼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儿吗?”
“她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她知道。”
“大事不妙啊。”
“没错,”克莱德揉揉脸,继续说道,“总结得很精辟。”
之后,克莱德和杰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杰克不断起身,踱步,然后坐下,气氛愈加紧张。
“你这样焦虑起不到任何作用。”克莱德开口说。
可杰克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在大门和接待台的防弹玻璃之间来回踱步。杰克转过身,此时,警长威拉德恰巧出现在防弹玻璃后。“克罗斯。”
威拉德叫出他的名字,并伸手指向防弹玻璃后的大门。杰克走到接待台前,转眼看向克莱德。门铃响起,门打开了。
“杰克……”
克莱德从座椅上起身,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杰克本想显露自信,可声音听上去却极其脆弱。“我不会让他向警方透露一个字的。”
随后,杰克走进大门,此时只剩下他和警长威拉德。杰克刚要开口,就被威拉德挥手打断。“别紧张,大律师。你的客户现在很安全,也没有受伤。他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开口。”
杰克默默跟在威拉德身后,试图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情愿开口说话的模样。走入第三个走廊后,威拉德在一扇金属门前停下,门上方靠近下巴高度的位置有一扇窗户,房间玻璃上围着电线,约翰尼就坐在电线后面。“谢谢你让我来看他。”
“这可不是我帮忙,大律师。是梅里蒙先生自己决定他需要一名律师,所以我才让你进来的。”
“难道他在两小时之前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
“没有,”威拉德打开门,“他没有说。”
杰克看向房间内,他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的审讯室。房间内的桌椅都是金属材质的,比混凝土更冰冷。约翰尼的双手被拷在桌子中央的一个钢环上。他面朝前方的双向玻璃,背靠着大门方向。“我有多长时间?”杰克问。
“那要看地方检察官什么时候到了。”威拉德示意杰克走进屋内,露出一脸微笑,仿佛他知道面前这名年纪轻轻的律师从未有过真正的客户,也从未见识过牢房究竟是什么样子。“不用拘谨,随便一点,关掉你的手机。”
杰克走进审讯室,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混凝土、工业清洁剂和汗液相混杂的味道。杰克没有再向前走,直至身后的房门关上后,他才走到桌边。桌上摆放着一张未签字的米兰达警告书(1)和一支笔。约翰尼没有抬头,杰克在约翰尼对面坐下,在看到约翰尼脸色的那一瞬间,杰克惊诧不已。约翰尼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眼下是厚重的黑眼圈。“约翰尼?”约翰尼强挤出一丝笑容,遥远而又痛苦,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度。杰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空洞的笑容。“天啊,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约翰尼移动身体,手铐在螺栓上剐蹭出刺耳的声音,“谢谢你来看我。”
杰克不忍再直视约翰尼的脸,他如此憔悴,如此苍凉。他移开目光,担忧地问道:“你确定你没事吗?”
“在一切变好之前,只会越来越糟。”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约翰尼抬眼看向墙壁,目光定格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太阳落山了吗?”
“什么?”
“我感觉不到。”
杰克开始感到惊慌。约翰尼似乎与他格格不入,且一直在胡言乱语。杰克想要帮助约翰尼摆脱现状,所以他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米兰达原则弃权声明书上面。所有空格处都填上了约翰尼的名字以及今天的日期。
“那是威拉德写的,”约翰尼开口说道,“他想让我签了这份弃权声明书。”
“他审问你了吗?你有没有告诉他什么?”
“我只跟他说了我想见你。”约翰尼的眼神再一次定格到同一面墙上的同一个点。杰克顺势看去,什么都没有。“那里是西方。”约翰尼垂下眼睑,扬起头,看向杰克,“你刚刚说我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杰克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说道:“我一直在和律师们谈论你的情况,都是一些鼎鼎有名的大律师,克莱德会花钱支付所有费用,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记住,在我找到合适的人之前,千万不要向警方透露任何事。”
“告诉克莱德不要白白浪费钱了。”
“约翰尼……”
“我明天就会出去了。”
杰克靠到座椅背上,眉头紧锁。“这事儿你可说不准。”
“太阳落山了吗?”
“你为什么一直问这个问题?”
约翰尼再一次看向墙上的那一个点。“我感觉不到太阳有没有落山。”
* * *
(1) 警察必须告诉被拘捕者其权利,包括有权保持缄默,以及他所说的话可能会被用作对他不利的证据。——译注
第十四章
邦妮·巴斯比担任雷文县的地方检察官已有七年之久。在此之前,她曾任过足足二十年的检察官助理。虽已是四十一岁的妇女,却始终保持着苗条的身姿。邦妮每周工作时长达到七十个小时,不为钱财,也不为名利,她只是单纯地热爱这份工作,这种热爱不关乎地位与权力的诱惑,也不关乎享受当庭辩论的快感。在工作中,邦妮向来遵纪守法,循规蹈矩,简单且平庸,她秉承正义,对法律的力量深信不疑。于她而言,工作中的满足感来源于有效利用这股力量,使得世界对于雷文县的好人们而言更加和谐,更加安全,不过她只在乎那些好人。倘若由邦妮来判案,那些杀人犯、强奸犯、醉驾司机、肮脏政客、不拥护公平正义的警察、窃贼、暴徒、偷窥狂、入侵者、纵火犯、横穿马路的人以及在公共场所乱扔垃圾的人都应受到法律最严厉的制裁。然而,这并不现实,邦妮身边跟着六名检察官助理、七名律师助理和一名预算员,她无法只手遮天。
除此之外,时间也是一块绊脚石。
邦妮正在审理一件与危害儿童有关的案件,案件中的受害者是一名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因女儿在车内后座上讲话而将其遗弃在公路边,以作惩罚。小女孩赤脚站在原地,大声哭喊,直到一名正赶往工作地点的酒保发现了她,并停车报警。倘若路过的酒保对此置之不理,或是根本没人发现小女孩,她可能会失踪,也可能会因此丧命,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邦妮绝不能忍受。电话响起时,法庭正在进行最后一次休会,此后便可判案休庭,电话是警长威拉德打来的,邦妮走到最高法院的走廊外,接起电话。
判案耗费了足足一小时。
陪审团占据了一半时间。
“打电话给警长。”邦妮一边整理文件,一边看着法警带着被告的母亲离开法庭,“告诉他,我五分钟后赶到警局。”
走出法庭,没人敢在靠近邦妮之前抬起头来多看她一眼,当与人对视时,邦妮的眼神总是那样专注。虽然邦妮身形不高,可步伐相比此前六位前辈检察官而言,却更加沉稳且坚定。走廊上的人们自觉退到一边,为她让出一条路,那些与她相识的人总是真诚地点头示好,眼里充满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