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点了点头。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提气都感觉是有玻璃在扎她。“为什么?”米拉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声音问道。
“因为她走后又回了这个家。因为她回来不是想在这里待下去。因为她想带走我剩下的唯一心爱的东西。因为儿子想和她一起走……”
“为什么?”米拉又问,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任凭它喷涌出来。
“因为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听到汤米在厨房喊我。我去了,看到他坐在老位置上。他跟我要早餐。我高兴极了,高兴到忘了他不在……”
“为什么?”她恳求地问道。
这次回答前,格兰仔细地想了想:“因为我爱他们。”
在米拉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打开窗跳了下去。


第43章
她一直很想要一匹小马。
她在二十一天的囚禁和三个月的医院生活后,从“怪物的肚子”里出来回到家时,发现院子里有一匹漂亮极了的白鬃马在等着她。
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父母不能承诺给她一个弟弟或妹妹,而是给她买了一匹小马。
孩子们喜欢小马有一个原因,因为它们不会长大,而是会停留在童年的迷人魅力中。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状态。
但在重获自由后,米拉只想马上长大,让自己远离发生的一切。如果她有那么一丁点儿幸运的话,也许是她能忘记过去。
当人们从史蒂夫恶臭的地下室里把半死不活的她救出来时,对她来说,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在住院三个月左臂复原后,她应该恢复对世界的信任,不仅是自己家的日常生活,还有感情。
格拉切拉是她的知心朋友,在她失踪前,她们曾一起庆祝结拜姐妹仪式,现在,格拉切拉却用奇怪的方式对待她。这个人不再是与她严格平分最后一块口香糖的那个人,不再是在她面前尿尿也不会觉得尴尬的那个人,不再是为了同伴们的到来而练习“法式”亲吻的那个人。格拉切拉对她说话时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她担心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格拉切拉的脸就会疼。她努力变得可爱而有礼貌,甚至不再说脏话了。可就在一段时间前,她都不喊她的名字——“臭婆娘”和“长雀斑的贱人”是她们经常用的昵称。
她们用生锈的钉子在食指的指尖上扎了一下,为的是成为永远的朋友,为的是不让任何男孩或男友分开她们。只是几个星期,她们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别这么对我,搞得我像是从月亮上回来的一样!”她想冲所有人这么喊。人们脸上的那种表情让她受不了。他们把头偏向一边,皱着嘴唇。即使是在学校,在她并不出类拔萃的地方,她的错误现在也得到了善意的宽容。
她周围没有人再提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们仿佛让她生活在悬浮的泡沫中,就好像她是玻璃做的,下一刻就会粉碎。他们不知道她在经受了所有那些错觉之后,她只想要一点点真实。
十一个月后,法院开始了对史蒂夫的审判。
她等这一刻等了很久,所有的报纸和电视新闻都在报道,但她的父母不让她看——为了保护她,她的父母这样说。但她一有机会就会偷偷看。
她和琳达都能作证。检察官更指望她,因为她那个被囚禁的同伴始终无所畏惧地捍卫着她受到的折磨。她开始要求他们叫她格罗莉亚。医生称琳达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因此,指认史蒂夫的任务就落到了米拉身上。
在被捕后的几个月中,史蒂夫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精神病患者。他编造出了关于假想同谋的荒谬理论,他说自己是听从他的指示。他在试图向世界讲述他那个用在琳达身上的故事——邪恶的合伙人弗兰基的故事。但在一名警察发现那只是他小时候养过的乌龟的名字后,同谋的故事失去了可信度。
米拉参加了审判史蒂夫所有罪状的庭审,包括对她造成的那些。他把她关起来,让她慢慢腐烂,因此,她要扮演至此为止她拼死拒绝的可怜受害者的角色。
她坐在证人席上,前面的囚笼里关着铐着手铐的史蒂夫,她想死死地盯着他描述一切。
当她看到他时——纽扣扣到衣领的绿衬衫显得太大,他瘦成了皮包骨头,手哆哆嗦嗦的,试图在本子上做笔记。头发被他自己剪短了,一边长一边短——她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感觉:怜悯。但也有对这个卑鄙小人的愤怒,就因为他让她产生怜悯。
那是米拉最后一次对别人产生移情。
发现格兰的秘密后,她哭了。
为什么?
消失在内心的记忆告诉她,那是移情的泪。
突然,堤坝的某一块破裂了,蓬勃的情感倾泻而出。现在,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能感受到其他人的感情了。
就像罗凯到达此地时,她就感受到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了,因为他最得意的手下,他的“钻石之星”,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她也感到了莫斯卡在必然升职的喜悦和升职理由的不安中挣扎。
斯特恩一走进那所房子,她就感知到了斯特恩的困惑和伤感。米拉立刻知道他会卷起衣袖让这个糟糕的事情恢复秩序。
米拉没有像琳达一样落入史蒂夫的陷阱:她从没有相信过弗兰基的存在。她却掉入了另一个骗局,相信那个家里有个孩子叫汤米,因为她听他说过。而她也在电话里听到过,他爸爸打电话给保姆确认他是否一切都好。她甚至相信当格兰抱他去床上睡觉时她亲眼看到了他。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原谅他,因为这些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格兰从十二米高的楼上坠落后幸存下来,现在他躺在加护病房的床上,与死亡抗争。
他的家被控制起来了,但只是外面。里面有两个人来回徘徊,他们是暂时冻结了辞呈的斯特恩特派员和米拉。
他们什么都不找,只是试图按时间顺序把事件排列出来,以找到仅有的一些问题的答案。一个像格兰这般头脑清醒而冷静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了他的死亡计划的?他是何时开启报复的?又是何时开始把他的愤怒变成行动的?
米拉在书房里听到斯特恩在搜查隔壁的房间。在她的职业生涯里,她执行过很多次搜查,那些暴露个人生活细节的证物总是让她觉得难以置信。
当她搜查格兰的避难所时,她试图保持距离感,记下可能揭露重要事情的细节和嫌犯的小癖好。
格兰把曲别针保存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把铅笔直接插在废纸篓里,书桌上放了一个没有照片的相框。
米拉移开了视线,几乎是害怕会被这个空相框吞没。然后,她打开桌子一边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文件夹。米拉拿起它,把它放到她已经看过的那些文件夹上面。这个有些不同,因为从日期上看,这是贾维拉在处理女孩失踪案之前的最后一个案子。
除了文件外,还有一些录音带。
她开始读纸上的内容,有必要的话,她还会听听带子。
这是监狱长阿方斯·贝伦杰和检察官办公室之间的来往信件,是关于一个囚犯的怪异行为的,信中只用编号来称呼他:RK-357/9。
当事人是在几个月前被两名警察找到的,当时他在晚上光着身子,在旷野中独自游荡。他拒绝向警察提供自己的基本信息。指纹测试显示他的指纹没有进入罪犯库。法官判他妨碍司法。他还在服刑。
米拉拿起一盘录音带看了看,试着想象里面会是什么。标签上只有时间和日期。然后,她叫来了斯特恩,迅速而概括性地跟他说了说她看到的信。
“可你知道监狱长是怎么说的……‘从入狱的那一刻起,RK-357/9囚犯就没有表现出任何违纪的迹象,他总是很遵守监狱里的规矩。另外,这个人生性孤僻,不太愿意与人来往……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特殊行为,直到最近我们的一名狱警才发现。RK-357/9囚犯用毡布擦拭与他有关的每一件物品,收集每天掉落的所有毛发,把每次用的餐具和马桶都擦得锃亮……’你怎么看?”
“呃,我不知道。我妻子也很爱干净。”
“但你听一下下面这段内容:‘因此,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有洁癖的疯子,一个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留下’有机物’的人。据此,我们严肃地怀疑囚犯RK-357/9参与过某些特殊的重大犯罪,他想阻止我们提取他的DNA以确认他的身份……’然后呢?”
斯特恩拿过她手上的信纸继续读下去:“这发生在11月……可没有写他们最终从他的DNA里发现了什么。”
“看来,他们没能迫使他去作测试,也没有武断地提取DNA,因为这违反宪法赋予的自由……”
“那么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试图依靠突击检查他的牢房来获取一些毛发。”
“他们把他单独关起来了?”
米拉翻了翻手里的信纸,试图找到之前看到过的相关内容。她找到了。“在这儿,监狱长说:‘目标至今和另一个人共同待在一个牢房里,这个人自然有助于他混淆自己的生理痕迹。作为第一步,我们消除了这种混淆的条件:把他单独关了起来。’”
“那么,他们提取到他的DNA没?”
“看起来囚犯比他们更狡猾,他总是让牢房保持得非常干净。但后来他们发现他总是自言自语,于是他们偷偷地安装了一个窃听器,想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跟格兰有什么关系?”
“他们也许征求过他的意见,我不知道……”
斯特恩想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应该听听磁带。”
书房的一个家具上有一台旧录音机,格兰很可能是用它来录制声音记录的。米拉把一盘带子递给斯特恩,他走到装置前,放入磁带,按下了播放键。
“等等。”
斯特恩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见她的脸唰地变白了。
“该死!”
“怎么了?”
“名字。”
“什么名字?”
“那个在他被单独囚禁前和他住在一起的囚犯的名字。”
“怎么了?”
“他叫文森特……他就是文森特·克拉里瑟。”


第44章
阿方斯·贝伦杰是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六十几岁的男人。
他那红润的脸颊就像是一张细密的毛细血管网。他每次笑的时候,眼睛都会眯起来,直到眯成两条缝儿。他掌管监狱有二十五年了,还差几个月就要退休。他喜欢钓鱼,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根鱼竿和一个摆放鱼钩和鱼饵的盒子。不久之后,这就会成为他的主要工作。
他正直的声名广为人知,他觉得自己与世界和平相处。但从某时起,他晚上再也无法入睡。他妻子对他说是因为他快要退休了,但并不是这样。折磨他睡意的是想到他要释放RK-357/9囚犯,却仍不知道他是谁,是否犯过滔天罪行。
“这个人很……诡异。”他们跨过其中的一扇安全门,阿方斯在朝单人牢房走去时对米拉说。
“什么意思?”
“他太镇静了。我们断了他的自来水,希望他会停止清洗。但他继续用抹布擦干净一切。我们抢走了抹布,他就开始用衣服。我们强迫他使用监狱里的餐具,他就停止进食。”
“那你们呢?”
“我们当然不能饿着他。他总是用一种毫无敌意的坚持……或者是温柔的决心来反抗我们所有的企图。”
“那科学专家呢?”
“他们在那个牢房里待了三天都没有找到足够提取DNA的有机物。我问自己:怎么可能?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失去成百上千万的细胞,以微小的睫毛或皮肤片的形式……”
阿方斯拿出了一个可怜的钓鱼者所有的耐心,希望着能够办成事情,但这不够。他最后的办法就在那天早上意外见到的那位女警官身上,米拉告诉了他一个看似真实的荒唐故事。
走过长长的走廊,他们来到了一个涂成白色的铁门前。这是十五号单人牢房。
监狱长看了看米拉。“你确定吗?”
“三天后这个人就要出狱了,我有感觉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因此是的,我非常确定。”
重重的大门打开了,随后迅速在米拉身后关上。她在RK-357/9囚犯的小宇宙里迈出了第一步。
他和米拉想象中的不同。除了一个细节:灰色的眼睛。
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锁骨凸出。橙色的囚衣显得很大,让他不得不卷起衣袖和裤腿的边缘。他头发稀少,集中在头部的两侧。
他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只铁碗。他正在用一块黄毡布擦拭。他旁边的床上整齐地摆放着餐具,一把牙刷和一把塑料梳子。他可能刚把它们擦干净。他抬头看了看米拉,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米拉确信这个男人很清楚她为什么来这里。
“您好。”她说,“我能坐一会儿吗?”
他有礼貌地点点头,指了指靠墙的一张小板凳。米拉拿过来坐下了。
“这里的所有人都想知道您是谁,”米拉开始了。“这似乎成了执念。至少对于监狱长而言是这样。还有检察官办公室。其他的囚犯都在讲述关于您的传奇故事。”
他继续看着她,沉着冷静。
“我没有疑问。我知道您是那个我们叫作阿尔伯特的人,那个我们追捕的人。”
男人毫无反应。
“您在贝尔曼的恋童癖巢穴的沙发上坐过。您在孤儿院遇到过幼时的罗纳德·德米斯。费尔德海尔杀害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时,您就在伊冯的别墅里。墙上血的轮廓就是您的。当约瑟夫·B.罗克福德第一次在废弃的屋子里杀人时,您就和他在一起……他们是您的弟子。您煽动了他们的憎恶,激发了他们的邪恶,而您却总是蜷伏在黑暗之中……”
男人继续擦着,丝毫没有打乱节奏。
“然后,大约在四个月前,您决定让自己被捕。因为您是故意的,我对此毫不怀疑。在监狱里,您遇到了您的狱友文森特·克拉里瑟,您花了将近一个月来指导他,直到文森特刑满释放。然后,文森特一出狱,就开始执行您的计划……绑架六个女孩,截去她们的左臂,把尸体放到特定的地方,揭发人们并不知情的罪恶……当文森特完成任务时,您还在这里。因此,没有人能治您的罪。这四堵墙是您最完美的托辞……但您的杰作中还有格兰·贾维拉。”
米拉从兜里掏出了在格兰的书房里找到的其中一盘录音带,并把它扔到床上。男人直愣愣地看着落到他左腿旁几厘米前形成的抛物线。他没有动,也没有躲闪。
“格兰·贾维拉博士从没见过您,他不认识您,但您认识他。”
米拉感到自己心跳加速,是愤怒、怨恨,还有别的。
“您在这里面找到了和他联络上的方式,方法很天才。当他们隔离您时,您就开始自言自语,就像一个可怜的傻瓜一样。您知道他们会装窃听器,然后把录音放给专家听。不是随便一个专家,而是这个领域中最厉害的……”
米拉指了指磁带。
“每一盘我都听了,知道吗?几小时几小时地听下去……这些信息并非毫无指向。它们是放给格兰听……‘杀戮,杀戮,杀戮’……他听从了您的指示,杀死了妻子和儿子。要对他的心理精神层面产生影响是一个极需耐心的工作。告诉我一件事:您是怎么做的?您是怎么做到的?您太厉害了。”
男人没有注意到她的讽刺,或者是不在意。但他似乎很好奇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因为他的眼睛没有从她身上挪开。
“但您不是唯一一个知道如何进入别人大脑的人……最近,我研究了很多关于连环杀手的资料。我知道连环杀手可以分成四类:幻想者、使者、享乐主义者、能力的追寻者。但还有第五种:叫做潜意识杀手。”
男人一言不发。他的碗闪闪发光,但他对结果仍然不十分满意。
“其中最有名的是查尔斯·曼森。‘潜意识杀手’实际上并不犯罪,人们无法对他兴师问罪,无法惩罚他。为了起诉查尔斯·曼森,需要寻求法律技巧,但是死刑变成了很多个无期徒刑……某些精神病学家把你们定义为摄魂者,这是鉴于你们对那些个性比较软弱的人的影响力。我更喜欢称你们为狼……狼结群而行,每个群体都有一个首领,其他的狼通常都为他而捕猎。”
RK-357/9囚犯擦完了碗,把它放到身边。然后,他把手放到膝盖上,等待着米拉下面的话。
“您超越了所有人……”米拉开始笑了起来,“您丝毫没有卷入由您的弟子们完成的犯罪中。没有证据能关住你,不久后,您又会变成自由之身……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
米拉作了个深呼吸。然后,他们相互凝视。
“遗憾的是:如果我们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您就能家喻户晓了,您会载入史册,相信我。”
她靠向他,语气中带着威胁:“无论如何,我会查出您是谁。”
她站起来,拍了拍并无丝毫灰尘的手,准备离开牢房。但在这之前,她又让自己和那个男人待了一会儿。
“您最后一个弟子失败了:文森特·克拉里瑟没能完成您的计划,因为第六个女孩还活着……这意味着您也失败了。”
米拉观察着他的反应,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
“我们外头见。”
米拉冲他伸出手。
他伸出了手。
她转过身朝铁门走去。她敲了三下等待着,她知道他的目光还盯着她,就落在她的肩胛骨上。外面有人开始开锁。在牢门打开之前,RK-357/9囚犯第一次开口了。
“是女孩。”他说。
米拉扭头看他,没听明白。囚犯重新拿起抹布细致地擦拭另一只碗。
她走了出去,铁门在她身后关上了,阿方斯过来找她,和他一起的还有克莱普。
“您……进去过了?”
米拉点了点头,然后朝克莱普伸出了握过那名囚犯的手。克莱普拿出一个小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她的手掌中钳起薄薄的透明涂料,里面获取了那个男人的皮肤细胞。他立马把它放到一个碱性溶液的小瓶里把它保存起来。
“现在,我们看看这个狗娘养的杂种到底是谁!”
9月5日
天空中飘过几片零散的白云,越加衬托出纯净的天蓝色。白云若是聚集起来,会不可避免地遮住太阳。但它们仍然待在那里,随风而动。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冬季被夏季取代了,天气依然很热。
米拉开着车,两边的窗户都敞开着,享受着微风轻抚发丝的感觉。她留长了头发,但这不只是这些天唯一的小变化。另一条新闻是她穿的衣服。她舍弃了牛仔裤,现在甚至穿上了花裙子。
旁边的位置上放着一个上面绑着大红蝴蝶结的碗。她没怎么想就选了这个礼物,因为现在她一切都跟着感觉走。
她了解到了命运的不可预知性。
她喜欢事物新的轨迹。但现在的问题是她的情绪反复无常,有时她会在谈得正热烈,或者应付某些事情时停下来哭泣。一种奇怪而讨人喜欢的想念毫无理由地霸占着她。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问自己,这些定期泛滥、如同波浪或痉挛般的情感从何而来。
现在她知道了,但她仍旧不想知道自己孩子的性别。
RK-357/9囚犯在三月份的一个星期三出狱了,仍然没有留下姓名。
但米拉的花招成功了。
克莱普从RK-357/9囚犯的上皮细胞中提取出了DNA,并将其输入了所有现有的数据库。他还比对了与未破获的案子有关的未识别出的有机物。没有任何发现。
“也许我们还没能弄清楚他所有计划。”米拉自言自语道。她害怕预测。
无名男子重获自由后,警方最初仍继续监控他。他住在归社会服务机构所有的房子里,这是命运的讽刺,他开始在一个大仓库里做清洁工。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他们不知道的模样。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警察的警惕下降了。他们的头儿不再愿意支付这笔额外的费用,巡逻志愿者只坚持了几个星期。最后,所有的人都放弃了。
米拉继续关注着他,这对于她也越来越费劲了。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就松懈了对他的监控。
然后,在五月中旬的一天,他消失了。
他没留下丝毫的痕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地。米拉一开始很恼怒,后来她发现也有一丝特别的安慰。
找到那些失踪者的米拉,事实上希望那个男人消失。
右边的路标指出了居住区的转弯路口,她拐了进去。
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道路旁绿树成荫,植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好似不愿为某人折腰。小别墅一个挨着一个,前面都有一块绿地,几乎一模一样。
斯特恩给她的地址把她带到了面前的这个十字路口。她减慢了速度,向四周望去。
“斯特恩,天哪,你们在哪儿?”她在电话里对他说。
在斯特恩回答前,米拉看到他拿着手机在远处挥臂示意。
她把车停在了他指的地方,然后下了车。
“你怎么样?”
“除了恶心、脚肿、不断跑厕所之外……可以说我很好。”
他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来吧,所有人都在后面。”
看到他没穿西装系领带,而是穿着蓝短裤和敞开领儿的花衬衫,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要不是他那不离手的薄荷糖,她几乎都认不出他了。
米拉跟着他来到了后面的花园,前特派员的妻子正在摆桌子。米拉跑过去拥抱她。
“你好,玛丽,你气色很好。”
“肯定啦,她现在整天把我困在家里。”斯特恩笑着大喊。
玛丽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还不去厨房!”
斯特恩走到烧烤那儿准备烤香肠和玉米时,米拉拿着一瓶只剩一半的啤酒走到鲍里斯的身边。他用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米拉,把她抱了起来。“你现在都这么胖了!”
“谁说的!”
“你到这儿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你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我只是饿了。”
他们笑了。鲍里斯总是非常关心她,不只是因为她把他从监狱里救了出来。最近,久坐的生活和莫斯卡给他的升职都让他发胖了。新督察马上就抹掉了他的小“错误”,赐予了他无法推辞的职务。罗凯在正式结案时提出了辞职,但在这之前,他与部门商定要给他办一个仪式授予他服务荣誉奖章和一大笔奖金。据说,他在考虑进入政界。
“真笨,我忘了车上的盒子!”米拉突然想了起来,“你能帮我去拿吗?”
“当然,我这就去。”
鲍里斯刚挪步,她的视线就转移到了其他在场的人身上。
桑德拉坐在一棵樱桃树下的轮椅上。她无法行走,这发生在她出院一个月后。医生说应该是惊吓造成了神经堵塞。现在,她正在接受严格的康复治疗。
她缺失的左臂上装了假肢。
女孩的旁边是她的父亲迈克。米拉是在去看望桑德拉的时候认识他的,她觉得他人很好。尽管妻子和他分居了,他还是继续带着爱和奉献之心照顾女儿和罗莎。罗莎在监狱里瘦了好几斤,头发在极短的时间内变白了。判决很重:七年监禁加上耻辱的解雇,这让她同时失去了退休的权利。她来这里是经过特别许可的。不远处站着陪她来的监察警多利斯,他点了点头跟米拉打招呼。
罗莎站起来走到米拉身边,她勉强挤出了些许笑容。
“你怎么样?怀孕了一切都好吗?”
“最不爽的就是衣服了,我的尺码一直在变,我可没赚这么多的钱能经常换衣服。不久,我要穿浴衣出门了!”
“听我的,享受现在吧,因为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桑德拉三岁前都没让我们合过眼。对吧,迈克?”迈克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已经见过了几次,没有人问过米拉孩子的父亲是谁。天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格兰会是怎样的反应。
格兰还在昏迷中。
米拉只去看过他一次。她在玻璃外看到了他,但她没能撑多久就逃走了。
他在跳楼前对她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他杀死了妻子和儿子,因为他爱他们。这是一个用爱来证明邪恶的不容置疑的逻辑。米拉无法接受。
格兰曾经说过:“我们身边有一些我们自认为认识的人,但其实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
她以为他指的是他的妻子,她觉得那句话只是一个很平庸的真理,不能体现出他的聪明才智。直到她陷入了他说的这些之中,她才恍然大悟。然而,米拉应该理解他。她曾对格兰说过:“我是从黑暗里来的,我时不时地要回到黑暗里去……”
格兰也去过同样的黑暗很多次。但有一天,当他再次从黑暗中走出来时,有什么东西跟上了他,这是让他再也无法摆脱的东西。
鲍里斯带着礼物跑到米拉跟前。
“这么久?”
“我关不上那辆破车。你该买辆新的了。”
米拉拿过他手上的盒子,递给了桑德拉。
“嗨,生日快乐!”
她弯下腰,亲了亲她。小女孩见到她总是很高兴。
“爸爸妈妈送了我一个iPod。”
她拿给米拉看。米拉说:“太棒了。我们应该放点儿健康、积极的摇滚。”
迈克不太同意:“我更喜欢莫扎特。”
“酷玩乐队更好。”桑德拉说。
他们一起拆开米拉的礼物,这是一件丝绒外套,边上附着各种假金箔片和饰钉。
“哇喔!”当小寿星认出那是一个著名的服装设计师的牌子时,一下子就尖叫了起来。
“这个‘哇喔’是说你喜欢?”
桑德拉笑着点点头,视线丝毫未从衣服上挪开。
“开饭啦!”斯特恩宣布道。
他们坐到一个凉亭的阴影下。米拉发现斯特恩和他妻子总会时不时地寻找彼此,触碰到彼此,就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她有些嫉妒他们。罗莎和迈克处处为女儿着想,扮演着优秀父母的角色。迈克也很关心罗莎。鲍里斯讲了很多笑话,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喷了多利斯警察一脸。这是愉快的一天,无忧无虑。也许,桑德拉也暂时忘记了她的状况。她收到了很多礼物,一口气吹灭了巧克力椰奶蛋糕上的十三根蜡烛。
过了三点,他们才结束午餐。微风吹拂,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躺在草地上睡觉。女人们清理桌子,米拉被斯特恩的妻子专门排除在外了,因为她的大肚子。这让她能待在樱桃树下的桑德拉身边。她有点儿费劲地坐到了地上,坐到轮椅旁。
“这里很美。”小女孩说。然后,她看着母亲把脏盘子拿进屋去,还冲她笑了笑。“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结束。我之前一直很想念妈妈……”
过去时的使用很意味深长:桑德拉回想起了和母亲进监牢时不同的想念。她在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米拉很清楚这句简短的话是小女孩努力让过去恢复正常的一部分。她要安放好自己的感情,要体认自己的恐惧,尽管一切都结束了,但这些情绪还会潜伏很多年。
有一天,她们俩会聊起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米拉想先告诉她自己的故事,这也许对桑德拉有帮助,因为她们如此相似。
“首先,要找到所有能表达的词语,我的小乖乖,我们有很多时间……”
米拉对桑德拉温柔极了。还有一个小时,罗莎就要回到监狱里去了。每次的分别对这对母女来说都是折磨。
“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米拉对她说,为的是让她分心,“我只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桑德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无礼的笑容:“大家都知道。”
米拉惊得愣住了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鲍里斯从远处看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人们。”他冲着斯特恩的方向喊。
当她们最终冷静下来,米拉感觉好多了。她又一次低估了关心她的人,搞出了不必要的问题。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他在等着某个人……”桑德拉严肃地说。米拉知道她说的是文森特·克拉里瑟。
“我知道。”米拉简单地回答。“那个男人之前在监狱里,但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们还给他选了一个名字,知道吗?我们叫他阿尔伯特。”
“不,文森特不叫他这个……”
一阵热风吹落了几片樱桃树的树叶,可米拉感到突如其来的一股寒流爬上了她的背脊。她缓缓地转过脸,目光与桑德拉的大眼睛撞在一起。桑德拉正盯着她,完全没意识到她刚刚说的话。
“不……”女孩平静地重复道,“他叫那个人弗兰基。”
下午的阳光完美地洒落下来。鸟儿在枝头唱着歌儿,空气里混合着花粉和花香。草坪上的小草诱人极了。米拉永远不会忘记发现桑德拉和自己有着比想象中更多的相似之处的那一瞬间。但是这种联系一直在那儿,在她的眼前。
他只抓女孩,不抓男孩。
史蒂夫也喜欢女孩。
他选择的是家庭。
她和桑德拉一样也是独生女。
他截断了所有女孩的左臂。
她从史蒂夫家的楼梯上摔下来时摔坏了左臂。
前两个女孩是结拜姐妹。
桑德拉和黛比,就像是多年前的她和格拉切拉。
“连环杀手试图用他们的行为来告诉我们某个故事。”格兰曾经说过。
但那个故事是她的故事。
每个细节都能强迫她回到过去,强迫她直面残酷的事实。
“你最后一个弟子失败了:文森特·克拉里瑟没能完成你的计划,因为第六个女孩还活着……这意味着你也失败了。”
没有一件事是出于偶然。这就是弗兰基安排的真正结局。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内心的波澜把她带回到了过去。米拉垂下眼,看着已经隆起的腹部。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是不是也是弗兰基计划的一部分。
上帝很安静,她想,魔鬼在呢喃……
事实上,阳光继续在那个完美的下午闪耀着。鸟儿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上歌唱,空气中总是充满了花粉和花香。草坪上的小草依然很诱人。
在她周围乃至到处都呈现出相同的信息。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一切。
包括弗兰基。
回来,为的是再次消失在大片的阴影之中。
作者后记
犯罪文学作品开始关注“低语者”这个话题,是因为异教团体现象逐渐为人所知。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会引发很多问题。最大的难题在于该如何在一起诉讼案件中给“低语者”下一个可行的定义,因为这会直接推翻相关罪犯的刑事责任和可能的起诉。
如果我们无法在犯罪行为和低语者之间建立起因果联系,那么后者就无法被起诉犯罪。即使以怂恿犯罪的名义起诉低语者,也很少能成功定罪。因为在低语者的案例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服从。低语者不是在目标的思想中注入犯罪的意图,他是通过潜意识层面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他是唤醒目标的内心阴暗面——每个人内心或多或少都存在着阴暗的想法,然后促使目标去犯罪。
发生在1986年的奥费尔贝克案就是个典型案例:涉案的家庭主妇常常接到匿名电话,然后有天,她没有征兆地在家人的汤里下了老鼠药,毒死了全家人。
我还要多说一句,某些重案的犯罪者常常把自己的道德责任推卸给一个声音、一个幻象或者一个虚构人物,这些其实都出自他的想象。但这很难进行区分,当犯罪者表现出的行为类似精神病患者,或者真的有第三人在暗处使坏。
我在小说中使用的案例和研究资料,援引了犯罪手册和司法精神病学手册以及法医文件,此外还引述了FBI的研究,他们建立了一个专门的数据库用来存放关于连环杀手和暴力犯罪的案例。
书中提到的很多案子都真实存在。有些人名、地名做了处理,因为这些案件的调查还悬而未决,或者诉讼还没结束。
小说中提到的科学探案手段也都是真实的,尽管我在叙述中偶尔会为了剧情需要酌情改动。
多纳托·卡瑞西
鸣谢
很多人认为写作是一次孤独的历险。事实上,还有很多人,甚至是在无意为之的状态下,为故事的构思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正是我生命中的那些人在我创作一本小说的数个月间,用各自的方式滋养我、支持我、鼓励我。
我希望他们能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因此我要在此对他们表达谢意。
路易奇·伯纳波和达尼埃拉·伯纳波,感谢他们为这个故事以及为本书作者付出的时间和心血。感谢他们给出的宝贵建议,我由此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感谢他们帮我润色文本,精进文风。他们着实为了本书掏心掏肺。这些文字最终能呈现在你的眼前,那首先应该感谢他俩。谢谢。谢谢。谢谢。
斯特凡诺·墨里和克里斯蒂娜·墨里,他们为我的书赌上了他们的信誉,他们始终对我保持百分百的信任。
法布里奇奥,我的“低语者”,感谢他一针见血的建议,感谢他温柔又坚定的支持,感谢他喜欢这本书的每一个字。
奥塔维欧,人人希望拥有一辈子的挚友。特立独行的瓦伦提娜。小可爱克拉拉和加亚,感谢她们对我满满的爱。
詹马莫罗和米凯拉,但愿今后所有的重要时刻,他们都陪伴在我身边。克劳迪娅,我的光。
马西莫和罗伯塔,感谢他们的支持和诚挚的友谊。
米凯莱。我的第一位好友。每每想到,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在我身旁,我就感到幸福。而他也知道,我也会这么对他,这同样是美事一桩。
路易莎,感谢她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她在夜晚的罗马大街上一边开车一边放声歌唱。
达里娅,感谢命运把她恩赐给我。感谢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并且让我也学会用这种方式来看待世界。
玛利亚·德·贝利,感谢她呵护了我儿时的梦想。我能成为作家,居功至伟的是她。
尤斯基,我那位无可替代的“助手”。
阿尔弗雷多,这位脾气火爆的伙伴拥有成千上万的冒险经历。
阿奇烈,斯人已逝……但永远都在。
彼得罗·瓦尔塞基和卡米拉·内斯比特,还有陶都一家。
感谢伯纳波事务所的所有同事,他们见证了这本小说的每一点进展。感谢提前读了这个故事的所有朋友,他们宝贵的意见帮助我成长。
感谢我的大家族。已逝的……以及活着的。
我的兄弟韦托。他总是第一个来阅读我创作的故事。尽管你们听不见,但纸页间暗藏的音符都属于他。感谢芭芭拉,她让我的兄长成了一个幸福的人。
我的父母。感谢他们把我教养成才,感谢他们让我独立自主地学习。感谢他们把我培养成我。
我的妹妹奇亚拉。她相信她的梦想,还有我的。没有她,我的人生一片荒芜。
所有看完本书的人。但愿这本书打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