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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内回荡着静谧而紧张的气息。沉默中时间不知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随即,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到了理子的肩头上。
“嗯,说得也是呢。毕竟有人会为理子感到悲伤呢,而且理子一直以来都这么照顾我,现在理子又是如此需要我。”
幸乃搭上来的手慢慢移开了,她的双脚掉转了一个方向。在幸乃前方,能够看到一扇半开的拉门。高出一截的屋内堆满了书,数不胜数的书籍中间,放着一部黑色的电话。
“没事的,理子。你快逃走吧。”
“可是……”
“没关系,你走吧。我有点担心老婆婆,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你快逃走吧。”
理子在催促中站起身来,下身脱力的状态仿佛瞬间化为乌有,她迈开脚步朝外面走去。
最后一次回头看时,收银台那里已经不见了幸乃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模模糊糊传来她胆怯的声音:“扇原中学二年C班的……”
走出店门的瞬间,寒冷的空气令理子身体一僵。她看见那个早就应该离开了的男生,不知为何从附近跑开了。就是那个幸乃叫“小慎”的男生,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奋力狂奔而去。
理子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等那个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以后,理子才突然想到,他说不定全看到了!恐惧一下包围了她全身。
直到开学前的几天里,理子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她打了许多次电话,可是别说幸乃,就连她外婆也没有来接过。
她也去了好几次宝町,那家叫“美智子”的店根本没亮灯。等到新学期终于开始,理子才明白了自己所犯的最大错误究竟是什么。
幸乃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让她烦闷的是,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不是“没想到竟然是那孩子”,而是“是她的话就不奇怪了”。明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几个像是不良少年的男生还这样说过:
“C班的田中幸乃,听说被抓进监狱了啊。”
“骗人的吧?不应该是少管所么?”
“不是啦,是儿童自立机构什么的。也就是过去的少年教养院[3]。”
“不愧是经验之谈,知道得真详细啊。”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有过那种经验呢。反正,不管是哪种,那家伙应该都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是吧。初中生抢劫杀人什么的,完全笑不出来呢。”
“哎?杀人了吗?”
“没有吗?”
“是伤人吧?我记得是抢劫伤人啊,不过无论是哪个都不好笑呢。”
“话说,那家伙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为什么?”
“可是,你看,她不是住宝町嘛。”
“啊,是因为这个啊?那确实是为了抢钱吧。”
“果然不好笑吧?”
“啊,的确笑不出来。”
传闻总会带起更多传闻,最后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相了。大家都随口说着自以为是的话,事态发展仿佛坐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理子每天都在亲眼目睹现实被逐渐改写,她恨不得捂上眼睛生活。
只是,在这之中也有不折不扣的事实,比如理子搞错了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就是其中之一。理子一直以为只要是十三岁以下的人,无论犯什么罪都会被原谅。所以不管是监狱还是少管所,不管是儿童自立机构还是教养院,理子觉得这些都与幸乃无关。她对此深信不疑,等到新学期开始了,幸乃就会回来学校上学,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可以继续像平常那样生活。
然而不管她给幸乃家打多少次电话也没有人接,不管过了多少天、多少星期,幸乃依然没来学校。最后连传言都慢慢消失了,大家开始讨论起新话题,关心的不是考试就是恋爱。
除了理子之外,只有一个人仍然在意着幸乃的事。即将迎来二年级毕业典礼的某日,理子正趴在桌子上,一个影子遮住了她。
“事情干得挺漂亮啊。”
理子慢慢抬起头,就看到皋月交叉着手臂站在那里,她俯视着理子的目光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瞬间,理子全身的细胞都紧绷起来。
理子沉默地站起身,用尽全力扇了皋月一巴掌。教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回声。
皋月脸上泛着红痕,却并没有收起笑容,然后她毫不犹豫地也还了理子一巴掌。
“别得意忘形,理子,我可是还有那张照片呢。”
仅仅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之后,理子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觉得疼,而是因为她发现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她所犯的错误面前,那张照片又算得了什么呢。
理子抬眼看去,除了惠子和良江以外,皋月还带着一个女生。是隔壁班的,之前并没有说过话,那个女生正一脸不安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想到她应该就是自己的替代品,理子笑了。
“我无所谓,你想散出去的话就散出去好了,所以请你离我们远点,求你别来找事了。”
盯着皱紧眉头的皋月,理子想起了那一天的事。耳畔重新响起老婆婆的叫声,每当回想起那句“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就会有一阵战栗感席卷全身。不可能是幸乃干的,而理子又是第一次去那家店。那么,到底是谁呢?
所有一切都令人恐惧。幸乃如今人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她真的没有出卖自己吗?将来她又会怎么样呢?那个逃走的男孩子有没有看到什么?那一天的自己到底又是以怎样的决心,说出那么残酷的话的呢?
再怎么想,头脑中也没有任何答案浮现。盯着那个曾经一度以为会是自己朋友的女人的眼睛,理子又一次开始因恐惧而颤抖。
◆
理子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十字架,是事件过去四个多月后的初三早春。她经常会过来看一眼的“美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空壳。
“是趁夜逃走的。现在,正有许多可怕的小哥红着眼到处找呢。小妹妹你还是不要再来这种地方的好哦。”
当路边的一个男人这样跟她说过后,理子哭了,这是她自从事件发生以来第一次哭。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边呜咽一边祈求宽恕,然而此时此刻,伴随着背上的沉重感,她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期待:自己终于能够彻底与那孩子断绝关系了吧?
理子借此抓住了改写人生的最后机会。她彻底告别了山本皋月,并且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惨烈霸凌——她觉得这都是自作自受,然后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她得到的回报便是成功升入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一所位于学区范围外的县立高中,并且在高中毕业当年考上了国立大学的英语专业。包括研究生时代在内的六年当中,她始终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不断拼命地学习。
后来她曾经考虑过成为一名日语学校的老师,不过在研究小组教授的强烈推荐下,最终被东京郊外一所新创办的私立大学聘请为兼课讲师。在外人看来这必定是光彩照人的资历。每当理子取得一个新的成绩,妈妈也都会高兴得眼眶湿润。
然而,理子的心中一次都没有满足过。教授在得知她始终有一个成为翻译家的梦想后,就为还在读研究生的她介绍了多家出版社的关系。当其中一家传来内定她的消息时,理子却越发感到内疚。
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自己实现了什么,那个人的影子总是令自己心惊。她一直不停地在心中祈求宽恕,然而这声音自然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理子陷入了无边的忧郁。那天夜里寒冷的空气,她一次都不曾忘记过,背上的沉重感也一味地逐年递增。
所以当一个素未谋面的记者因为田中幸乃所犯下的重大纵火杀人案,而提出想请她“作为初中时代的朋友谈一谈”时,理子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不仅接受了,甚至打算努力保护幸乃。
采访一开始,理子就明白过来,记者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参加不良社团”的少女形象。
这种事理子当然不会承认,她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真实的幸乃。自己的人生已经不能背负更沉重的罪责了,所以她尽量不去管记者那个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猥琐笑容。
“那个孩子并不是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罪行的人。她其实非常温柔,也非常替朋友着想。”
最终,前前后后的发言都被完美地剪辑掉了。看着新闻中被马赛克处理过的自己,听着那种仿佛吸入了氦气一般滑稽的声音,理子放声大笑起来。
很不可思议地,她竟觉得可以理解。采访里所描绘出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经常听说的那种罪犯形象。如此空无一物的台词、平淡无奇的证言,早就不知在新闻中看过多少次了。
背上的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即使想要反抗,也没有任何力气。理子不由得想要诅咒这般无能的自己。
关上电视,回到电脑前,桌上放着她正在翻译的绘本。那是她在旅行途中发现的一本名为《滑稽的埃莉诺》的古老童话。看着这本童话,理子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的。应该诅咒的不是软弱无能,而是时至今日都没有讲出那一天所有真相的自己——我应该诅咒的,正是自己的卑鄙。
理子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希望能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一个能够在如今支撑起幸乃的人,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她急切期盼着,在什么地方,能够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突然间,她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那两个英雄。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段模糊的记忆,也已经被旧书店前慌忙逃走的少年身影所取代了。
第四章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望着田中幸乃的身影逐渐消融在法庭的人群之中,八田聪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思念。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她,样貌与从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媒体报道中大肆使用的“整容灰姑娘”这个词,也被那个身影挤出了脑海。无论那病态的苍白皮肤,还是瘦削高挑的身形,都与那时毫无二致。当她垂下眼睛,看上去完全就还是那个孱弱的少女。
一审的第四天,八田聪终于得到了旁听机会。这天法庭上搭起了隔断,裁判长传唤了最后一位证人。
金城好美是作为检方这边的证人出庭的。在这个女人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与幸乃一起在儿童自立支援机构中待过。似乎是使用了变声器,她那毫无生气的声音在气氛肃杀的法庭中回响:
“那个……所以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过就是觉得阿敬挺可怜的,所以——”
面对检方这边的问题,她也就是有问有答,但是等到辩护律师提问时,她的声音却陡然抬高了许多。
“呃,不好意思,我稍微整理一下。你说的阿敬,就是受害者的家属井上敬介先生对吧?然后,你并不十分了解被告人与井上之间的关系?”
“是说关系啊……他们两个人各自的情况我倒是很清楚,而且两个人我都挺喜欢的……不过最近没怎么见过面就是了。”
“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们了?”
“这个嘛,就是说差不多一年……或者两年吧。”
“这一点很关键,到底是一年还是两年?”
“所以说,那个……可能三年左右吧……”
看着就没什么干劲的辩方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每当证人发言时,法庭里总会零零星星听到一些嬉笑声。无论是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还是旁听者,甚至包括身为被告的幸乃自己,在场所有人中看不出有任何人是认真关注这场庭审的。
“不过啊,井上先生不是已经把借的钱都还上了吗?真是可怜呢。她也不是那种会杀人全家的坏人啊。”
证人说得越多,周围的气氛就越冰冷。最后,根本没留下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证词,她就被命令退庭了。
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在八田聪心中扩散开来。就如同自己的存在被认可了一般,八田聪知道那个女人根本讲不出什么幸乃的事,她对敬介也完全不了解。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两人交往直到分手的整个经过的,就只有八田聪自己。
旁听席上开始议论纷纷,审判长看都没有看一眼便取下了眼镜。他面无表情地宣布,明天下午三点半将宣布判决结果,今日到此休庭。
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旁听的审判竟然如此无聊,如同茶余饭后的闲谈一般。让八田聪强烈感受到这一点的,并不是证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语气,而是对审判已经毫无兴趣、一脸大彻大悟的幸乃。
八田聪坐在旁听席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幸乃的笑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昏暗的房间中,幸乃冲着八田聪露出了一个寂寥的微笑。
那一天她应该也露出过笑容吧。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距离现在四年前的夏天。
◆
“对了,阿聪,这个,是我女人。田中幸乃。我们从上个月开始交往的,以后请你多关照啦。”
阿聪被叫到了涩谷的一家咖啡厅里,店内充满了香烟的烟气。井上敬介是他从小学时起的朋友,他把田中幸乃介绍给阿聪的这天,正是七月末,连日大雨终于放晴的一天。
“我是八田,请多关照。你多大了?”
“二十岁,比我小三岁。”明明是问女方的,不知为何却是敬介替她回答。
“这样啊,请多关照。”
八田聪敷衍地重新打了个招呼,也掏出支烟点上。原本打算过了二十岁就绝不再抽的,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依旧一点戒烟的意思都没有。
吞云吐雾间,阿聪抬起眼皮瞥了幸乃一眼。仿佛能透出血管一般的白皙皮肤,配上长长的头发,和剪得很整齐的刘海,眼睛像猫一样细长。幸乃的样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种古老的日本人偶,完全想不到一向喜欢华丽风格的敬介会找个这种类型的女朋友。
“我、我叫田中幸乃。”
她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同,比想象中要低很多。幸乃只在喉咙里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算是打过了招呼,连跟阿聪对视都不敢。她非常自卑地弓着背,嘴唇甚至还有些颤抖。
整个过程中基本都是敬介一个人在说话,所以当他中途因为手机响而招呼都不打地走出去后,突然而至的紧张感横在了剩余的两个人之间。
“看来总算是放晴了啊。”感觉一直等下去对方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阿聪只得无可奈何地先挑起话头。
“哎?”
“梅雨。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的。”
“啊、啊啊,是、是这样吗?”
说完这句幸乃又沉默下来,而且看起来是没打算再说什么了。耳畔传来店内播放的乡村音乐。
“那个……幸乃是吧?你是哪里人啊?”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冰咖啡,阿聪继续问道。
“群、群马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什么啊?”阿聪忍不住笑起来。
“是群马。”
“这样啊。那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具体的我也……因为小时候开始就经常辗转各地……”
“是这样啊。嗯……”
幸乃的头比刚才埋得更深了一些,八田聪感觉自己还从没有被初次见面的人如此拒之千里过。光是自己一个人努力打圆场的感觉也太傻了,于是他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聪整个人都因为无聊而烦躁起来,所以当走回来的敬介笑着问他“怎么样?很阴沉的家伙吧”时,他瞬间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幸乃那边则更加明显,甚至露出了小狗与饲主重逢一般的安心表情。
“我当初也花了好长时间呢,因为她超被动的。有时候她自己倒也想主动找话题,结果反而更让人心累呢。”
说着,敬介摸了摸幸乃的头发,阿聪重又看了她一眼。简单来说,就是个完全让人看不出过去经历的女人。什么出身女子学校的感觉啦,家中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啦,这些在她身上都没有。
“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起来工作应该定下来了吧?”
话题一转,敬介问道。现在还是大白天,他就已经喝起了啤酒。他们这次见面与上一次时隔一个月。自从阿聪重考两年终于考上了横滨市内国立大学,而敬介从护理系的专科学校毕业一直打零工开始,两个人每天都混在一起。所以只是一个月没见,感觉上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已经定了。”阿聪略微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哪家啊?”
“一个叫山县物产的公司。”
“哦吼——厉害啊。虽然不知道他们家是干什么的,不过这精英味道简直扑面而来啊。”
“有吗?说起来,就职定了的事之前我们也聊过的吧,那时候你也是这句话呢,精英味道什么的。”
敬介笑得两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了,中学时代的回忆基本都是共通的。回想一下阿聪自己那个寥寥几条的手机通信录,敬介可以说是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了。
不过,阿聪几乎没有主动给敬介打过电话,每次都必然是敬介约他出来,所以如果敬介不约他,他们之间的见面机会就会急剧减少。
敬介那边联系减少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交到了新女朋友。周期上几乎也都差不多,少则几周,多则几个月。每当阿聪想起最近似乎没怎么联络的时候,对方必定会打来电话,猫一样讨好地说:“阿聪,最近怎么这么冷淡啊?一起出来玩儿吧。”
然后在约好见面的地方,总会有一个新的女朋友跟着敬介一起出现。这种时候大多是敬介对那些女人感到厌倦了。不知道是他想打破千篇一律的僵局,还是单纯就想跟阿聪见面。总之对那些女人来说,阿聪都无疑是个电灯泡,所以从来没有一个给过他好脸色看。
一起多玩几次之后,阿聪好不容易跟那些女人混熟了一点,也就该是敬介跟她们分手的时候了。虽然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可每次听到敬介嬉皮笑脸地说“没办法啊,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嘛”时,阿聪还是经常会怀疑自己这个朋友到底有没有人性。
眼前这个女人一定也是如此吧。按照惯例那样,敬介一直都只跟阿聪说话。可幸乃的态度与此前那些女人都不太一样,她非但没有不高兴地插嘴,甚至连一点无聊的神色都没显露出来——既没有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也没有一个劲儿摆弄头发,反而像被下达了命令似的老老实实低着头坐在位子上。
因为许久不见,他们聊得异常起劲。敬介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同时,也就离开了当时居住的上大冈地区,转而在武藏小杉那个地方租了一间老旧的公寓。取得了资质证书以后,他去了川崎市内的老人院就职,本来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可不到半年他就辞职了。
“看护的活既没什么钱,也没有未来,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我的工作啦。”
这么说着的敬介就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活,只可惜无论是模特星探、净水器推销员,还是类似男公关的陪酒工作,他都没有一件能够干得长。
与此相比,他对弹子机的热忱倒是不断高涨。在快要关店时观察每张台子的胜负比,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去堵门,敬介曾经一脸认真地讲过自己所做的这些努力,然而就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成就。连房租都付不起的窘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跑来找阿聪。至今为止跟他借走的数额,加起来应该不下五十万了。
两人一直闲聊着往事,一旁的幸乃依然没有抱怨什么。梅雨刚过的天气里,太阳明晃晃地晒着,她却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幸乃将冒着热气的杯子举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样子简直如同一幅画。一瞬间,阿聪竟被幸乃的举止迷住了。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敬介突然说。
阿聪下意识“啊?”了一声,敬介看着他点了点头,笑得肩膀直抖。
“我跟她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有种在跟你聊天的错觉呢。”
“什么意思啊?”
“我也说不清呢,不过真的会有这种时候哦。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总会觉得很踏实。”
说完这种令人脸红的台词,敬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账单还是像往常一样留在桌子上,阿聪略微叹了口气,伸手准备去拿时,幸乃却抢先一步把账单拿走了。
“哎?没关系的,我来付吧。”
阿聪下意识地看了眼幸乃的衣服,就是一般超市里常见的那种大众服装,长袖的白色针织衫配上卡其色的紧身裤,怎么看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
“那样我会为难的,请让我来付。没关系的。”幸乃一边说,一边夸张地使劲摇头。
“那怎么行呢?”
“真的没关系,拜托了,就让我来付吧。”
在此之前真是没有想过她还能口气如此强硬地说话,阿聪仿佛被幸乃的气势压倒了似的。远处传来敬介的声音:“喂,快点走吧。电影可要开始了。”
这时候,阿聪才第一次与幸乃四目相对,而她马上便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真是可怜。不管这孩子多么拼命努力,马上就会被甩也是已成定局的事了。无论阿聪觉得她多么的好,幸乃毕竟不合敬介的口味。
刚才那句“挺像的吧”回响在阿聪耳畔。为什么敬介总要如此不厌其烦地伤害别人呢?
即使做了十多年的朋友,阿聪依然无法理解,这让他由衷感到自己的无能。
或许他本人已经忘了,但敬介第一次跟自己搭讪时说的话,阿聪到现在依然记得。
“你是想死吗?”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秋天,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放学后的小号声。自以为空无一人的学校天台上,突然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话。阿聪吓得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同班同学敬介站在那里。
“你是不是傻?死了就全完了,你知道吗?舍弃自己的命,是最蠢的事了。”
“为、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你可怜,而且马上就会把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用自己的死来复仇,都是骗人的鬼话啦。”
阿聪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真的正在思考,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能不能死在这里。
敬介拍拍屁股走到他旁边。这个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的同班同学,露出了阿聪未曾见过的严肃表情。
“死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被人笑话而已。”
一股热意从搭在肩膀上的手中传过来。老实说,阿聪非常不擅长面对这种同学,他们总是几个人聚在教室后方,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的事,跟朋友们大声地说笑着。
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没事,阿聪向他点了点头,敬介这才松开了手。
“不管多么痛苦,也不可以把痛苦挂在脸上,只能给别人看到自己的毅力。”
说完,敬介那热忱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同情的神色。他紧紧盯着阿聪的眼睛,仿佛是打算从中看出些什么。
“你的爸爸死了,是吧?”
阿聪被如此唐突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他并没有含糊其词地糊弄过去,反而挺起了胸膛。
“是啊。我爸爸干了件蠢事,自己一个人痛苦着,然后一个人死去了,也让留下的我们吃尽了苦头。”
敬介满脸意外,阿聪却没有半点移开视线的意思。大概是在给他看自己的毅力吧。
直到小学五年级为止,阿聪都住在静冈,那时候他的姓氏也不是八田,而是小坂。他的家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过着随处可见的普通生活,然而这些全被警察的一通电话打碎了。爸爸瞒着家人借了一大笔钱,最后不堪压力选择了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