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都说没关系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幸乃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皋月立刻开始更加热情地跟她搭话。皋月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高兴,简直就像现场只有她们两人似的。
自从这件事以后,理子身边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皋月似乎比理子还要看重幸乃。
幸乃的确有着这种能够挑起别人占有欲的能力,不知道皋月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第一次目击皋月和幸乃两个人单独待在天台上时,理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喂喂,你们不要排挤我啊——”,一边在内心为同时失去两个重要的东西而感觉万分焦虑。
十月初,天气终于渐渐有了秋意。某个幸乃因感冒休息的日子,其他几个人午休时在天台上聊起了最近流行的掌机。皋月很宝贝的那个游戏机坏掉了,最近什么都玩儿不了,她为此唉声叹气的。
“其实买个新的就行了啊——可我又不知道哪里还有卖的。”皋月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理子突然脱口而出:“那我帮你买吧。”
“帮我买?去哪儿买啊?”
皋月的眼神一下就变了。这台游戏机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状态,可以说一机难求,已经成了社会性话题。理子当然也没有头绪,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能够以此将某种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我自然是知道才这么说的啦,反正我就是能买到。”
皋月高兴得脸上放光,惠子她们虽然一脸无趣,却还是附和着皋月的情绪。理子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交给我吧,我帮你想想办法”来卖人情。
从那天开始,理子走遍了横滨街头,然而无论是听到传闻一大早跑去的家电商城,还是打电话咨询的玩具店,都没有那种掌机的踪影。
最后,还是理子的爸爸帮她找来了一台,那是他在秋叶原的黑市上以接近定价十倍的价格买回来的。理子当然高兴得不行,爸爸却揉着脖子说:“饶了我吧。”此时距离她跟皋月许下约定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周多了。
理子给游戏机重新换上漂亮的包装纸,再将它送出去,皋月高声尖叫着扑了上来。良江与惠子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在她们面前,理子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优越感。
于是理子越来越得意忘形。“啊,皋月,不用给钱啦。”这种自己都没想过的话也是张嘴就来。
“你看,我当初送给皋月的生日礼物太寒碜了不是吗?所以就让我用这个挽回一些面子吧。”这样的话就像自己从嘴里流淌出来一样不受控制。
皋月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迷恋:“谢谢你,理子,我真的好开心啊。”仅仅是被她叫了名字,理子的心就填满了幸福。
理子和皋月之间重新诞生出了亲密的关系——皋月积极主动地向理子尽情撒娇,理子也努力回应着她的愿望,只要听说她有什么想要的,肯定会想尽办法弄到手,如果自己的零花钱不够,就毫不犹豫地找父母去要。
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再次被扔出了圈外,理子与皋月的亲密度却不断增长。皋月甚至会在放学后只叫理子一个人来自己家,然后两人一起度过一段亲密的时光。皋月不断塞给理子一些首饰衣服,或者化妆品什么的,而且必定会加上一句“要对其他人保密哦”。理子当然很开心,不过如此一来她也必须要还礼才行。
皋月的要求不断升级,等到快圣诞节的时候,已经到了理子想尽办法也无法满足皋月要求的程度。自己的书和游戏,有时候还有皋月送给她的衣服和首饰,只要是能卖的东西她都卖掉了,甚至还从妈妈的钱包里偷过钱,过一阵子见妈妈没有提起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有时候妈妈又会一脸不安地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啊?”
不是问有没有偷拿钱,妈妈说的是“被欺负”。理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妈妈脸上严肃的表情却不见松动:“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正面回答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怎么可能被欺负啊。说到底谁会欺负我呀?皋月她们吗?”
“这个嘛……”
“真是的妈妈,你饶了我吧。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的啦。”
理子发自肺腑地说道。怎么可能会被欺负呢?妈妈实在是太爱瞎操心了。每次理子染发的时候、化妆的时候,妈妈也都是一脸闷闷不乐的,还经常忧心忡忡地来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这误会也太离谱了。光是“时代不同了”这句话,理子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可是,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哦,都没怎么见你读书了,你的钱真的都拿来买书了吗?”
“当然是买书了。”
“真的?那妈妈可相信你了。”
“烦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每天都过得很正常。”
理子的视线往旁边一转,突然瞥见了桌上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是一个完全脱胎换骨的自己,是皋月帮她找到的全新的自己。
没错,我现在过得很正常也很快乐。对着妈妈重新点了点头,同时理子也在心中重复着。
总之妈妈这边是姑且应付过去了,可要拿来当圣诞礼物的包还是没有着落。皋月当初在横滨女王广场看到那个包时,两个眼睛直放光,不愧是标价超过五万日元的高档货。
万般无奈,理子只能去跟爸爸说自己需要图书卡。其实她早就暗中计划好了,要来卡就立刻转卖掉。到了圣诞前夜吃晚饭时,爸爸倒是真的拿出了一张卡,还带着满脸施恩于人的神情对理子说:“这下又能买好多书来看啦。”然而那张卡的面额只有五千日元。因为去年圣诞节的礼物是价值三万日元的毛呢大衣,所以理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年应该也是差不多价格的礼物,谁知却猜错了。
那天晚上,理子辗转难眠。一闭上眼,脑子里就都是被朋友们排挤到外围的自己。跟皋月约定的时间是在新年之前,自己还夸下海口说放寒假以前就能让她拿到那个包。可是现在,除了去跟她坦白实情,理子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转天到了周一,原本打算等到午休时再说,可刚下了第二节 课,理子就按捺不住行动起来。
皋月每次课间休息时都会带着惠子她们去厕所,就是其他人都不会用的那间B座四层的女厕所。
理子调整好呼吸,抬腿走了进去。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马上传进了她的耳朵。虽然无法完全分清哪句话是谁说的,但谈话内容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太狠了吧。”
“可是是她自己说的嘛。”
“真好啊,还有这么方便的家伙。”
“我可不会把她让给你哦!”
“幸乃不也挺好吗?”
“但是幸乃太穷了。”
“确实。”
“那,你今天又拿到什么了?”
“嗯?Kathy的包?”
“为什么啊?”
“怎么了?”
“你又不喜欢那种东西。”
“啊,我是要拿去卖的。这种名牌货卖二手也不会掉价。”
“卖了?”
“当然要卖了,我又不喜欢嘛。”
“你这人真可怕。”
“话说,那你一开始要钱不就好了嘛。”
“要钱的话那孩子多可怜呀。”
“为什么?”
“人家只是喜欢送我礼物而已啦,又不是我敲她竹杠。”
“呜哇,你这人果然很可怕。”
“哈哈哈,的确是很可怕呢——”
……
快点逃,快点逃,快点逃——与这种强烈的念头相反,理子的身体纹丝未动。那三个人就站在L形厕所的拐弯处,就在放扫除用具的隔间前面。
最先发现理子的是惠子,她不禁“啊”了一声,良江的脸色也眼看着渐渐变青了。这两个人吓得直往后退,可皋月与她们不同,三人中唯独皋月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她就好像从一开始便已经知道理子在那里一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仅如此,皋月甚至还走到理子身边,对她说:“我要的包带来了吗?”
理子用力摇了摇头,拼命忍住眼泪:“已经不可能了。皋月,我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听了刚才那些话,我什么都不会再给你了。”
即便如此,皋月仍是毫无动摇。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把手伸进背在肩上的学生包里,掏出一本厚重的时尚杂志,然后语气平平地说:“说要卖掉是我不好。因为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嘛。所以呢,理子,我真正想要的是这个。那就拜托你了,理子,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理子垂下视线去看那本杂志时,她身上最后一点剩余的力气也被抽空了。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着一个连理子都知道的知名大牌的系列背包,皋月所指的那个标价“十八万八千日元”。
她脱力的原因却不在于此。名牌特辑那两页中间,夹着一张照片。裸体的理子被远山压在身下,脸上带着笑容。本来那只是个毫无防备的表情,但是被拍成照片就显得格外猥亵。
“拜托你了,理子。”
听到皋月强调的声音,理子咬紧了嘴唇。事到如今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不仅如此,理子甚至很乖顺地“嗯”了一声。
果然自己没有这个人不行。跟幸乃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温柔,但是只有跟皋月在一起自己才会变强。
不过眼泪依然自顾自地流了下来。并没有什么悔恨之情,理子只是独自在厕所中哭泣着。
寒假期间,理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幸乃在一起的。白天幸乃来家里找她,她们就一起在房间里做功课,等到写累了就出去散散步,回来以后继续学习。太阳落山后,基本上每个晚上幸乃都会被留下吃饭,是妈妈特意嘱咐理子挽留幸乃的。
理子知道只要自己跟幸乃在一起,妈妈就会放心下来。实际上,也只有在跟幸乃独处时,她才会忘记皋月的事。
可是,这段逃避现实的时光,也仅仅持续到了新年伊始。迎来新年的理子心情却日渐忧郁。她是不可能帮皋月弄到那个包的,但是这种话要如何说出口呢。等到新学期开学,自己一定会被欺负得很厉害吧。心中的不安渐渐膨胀,感觉快要爆炸了。
一月三日夜里,理子依然在跟幸乃一起学习。幸乃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理子看来,那张脸上写的全是无忧无虑。
“我啊,或许已经找到了呢,幸乃的梦。”理子望着骤然空掉很多的书架,突然说道。
“我的梦?”幸乃的眉间皱起了小小的细纹。
理子对她点了点头,说出了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嗯,我在想,你将来从事个插画师之类的工作不是很好吗?幸乃,你一直都很喜欢画画吧?”
以前,理子曾经跟幸乃交换过日记。在那些日记中,幸乃总会额外画上几笔。并不是一般初中生画的那种可爱的插图,而是更加写实,或者说更加正经的东西。
其中让理子感到特别震撼的,是一幅描绘横滨夜空的画,上面缀满了繁星。夜空下面有一棵被风吹拂的樱树,满天飞舞着粉色的花瓣。
“喂,幸乃,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未来依然无法想象吗?”幸乃看着她的眼神非常严肃,理子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一起工作了呢,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是因为那本史努比才想到的。将来我翻译好了书,就由幸乃来给它加上插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寻找新的书。再一起把书带回日本,介绍给大家。就用我的翻译和幸乃的插画。”
说着说着,理子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幸乃比她哭得还要厉害。聊过这些梦一样的话以后,总还是要从梦里回到现实中。看着幸乃脸上温柔的笑容,理子想要不跟她商量看看吧。并不是想让她帮自己解决问题,只是希望能够让幸乃听自己说说。
可理子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怕会发生跟之前一样的事。这样一个愚蠢的、不知检点的、轻浮到可怕的自己……如果连幸乃也开始鄙视自己,那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变得害怕幸乃的视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明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吧,好久没去了,偶尔也要喘口气啊。”
“哎?难道不是正相反吗?既然说出了这些话,那就应该更加全情投入地努力学习才对啊。”
“哎呀,偶尔一次没关系啦。就当是约会吧,约会。”
“真是的,理子你啊。”幸乃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理子模模糊糊地想着,拉上了窗帘。
虽然远不及幸乃画的那幅画,但冬季的夜空中依然有几颗星星在闪耀。
第二天,幸乃上午就早早跑了过来。她穿着理子送的那件粉色连衣裙,搭配抓绒外套,一条红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她一定没注意到,自己的背比平时挺直了许多。
理子先把幸乃领进家中,帮她化了妆,然后自己也盛装打扮了一番。这个造型走在街上,一定没人能想象到她们在学校时的样子。
理子也挑了件粉色的连衣裙从头顶套下去,外面披上件抓绒外套。这么刻意地追求双胞胎效果多少有点羞耻,但最终开心的感觉战胜了一切。稍微犹豫了一下,理子还是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过了许多地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却一家接一家试穿着可爱的衣服。理子只要发现了适合幸乃的衣服,每件都会让她去试一下。
在一家进口品店铺中,理子等着幸乃试衣服出来,店内的导购小姐跟她搭话说“你好可爱啊”。
“是亲姐妹吗?双胞胎打扮很适合你们呢,还有围巾也是。”
正在此时,幸乃打开了试衣间的门。“这个会不会很奇怪?”身穿一身黑色西服裤装的她羞涩地说。第一次看到如此成熟的幸乃,理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导购小姐的反应却与她完全相反:“嗯,很奇怪,太奇怪了,穿成这样完全不可爱嘛。反正这种衣服再过几年你想不穿都不行的,所以现在还是尽可能穿可爱的衣服吧。”
理子跟幸乃互望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她们开心地跑出商城,发现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了,街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与落日余晖中的天空交相呼应,显得无比美丽。
“我好像……有点想坐那个。”这是今天幸乃提出的第一个心愿。在她手指的前方,可以看到横滨太空世界的巨大摩天轮。
“好,我们走吧!”理子抓起幸乃的手,一直跑到了摩天轮下面。幸运的是今天人并不太多,只等了五分钟左右,两个人便手拉手坐进了一个轿厢中。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个,虽然小时候经常看别人坐。”幸乃时不时就会语气平平地说出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幸乃你不是在横滨出生的吗?怎么可能没坐过?”
“嗯,确实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我还会唱《横滨市歌》呢。我——们日本啊是个岛国——,朝阳与大海陪——伴——我——……”
唱着这首可以作为市民身份证明的歌曲,幸乃却没有露出开心的神情。横滨的街道在下面铺展开去,不仅是霓虹闪烁的横滨未来港、法院等政府部门所在的官厅街、野毛山那边的动物园、伊势佐木町还有曙町的闹市,当然还有幸乃生活的宝町。在这片曾经是海洋的土地上,许多的光与影混杂在一起。
幸乃呆呆地盯着某个方向,不用问理子也知道,那边就是她以前居住的山手之丘。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所以理子能够感觉到幸乃的手心里正不停冒汗。
“肚子饿了吧?”
理子说着,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幸乃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两颊一阵绯红。
“嗯,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
跳出轿厢时两人松了手,但还是紧紧靠在一起地走在路上。她们漫无目的地穿过樱木町的高架桥,朝野毛方向走去。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理子的注意。
“哎呀,这里是?”望着那块老旧的招牌,理子脱口而出。
“佐木旧书店”——幸乃正是在这家旧书店买下了那套《史努比》,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理子。
理子望着幸乃的脸,幸乃则惊讶地望着店门口。“小慎?”她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理子转头去看,一个年纪与她们相仿的男孩子正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的双排扣大衣肩膀明显过宽了,牛仔裤的裤腿反而短了一截,脸上一副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刘海阴郁地垂在眼前。在学校里并没有见过这个男生。
“认识的人?”
“哎?啊,不是,没什么,只是跟我一个熟人长得有点像。”
“嗯——是吗?先别管这个了,这个佐木旧书店啊——”
尽管转换了话题,理子依然留意着那个男生。以前幸乃给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其中有两个男生登场,其中一人的名字好像就是“慎一”。不过……
看着那个逃一般离去的背影,理子下意识摇了摇头。故事里的两个男生给人一种正义感很强、家教很好、外表也非常帅气的印象,跟这个畏首畏尾、眼神乱飘又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实在相差太远了。
幸乃自己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很快就重新露出开朗的笑容:“没错,我就是在这里买到《史努比》的。”
“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好啊。”
两个人再次拉起手,一起踏进了佐木旧书店。外面依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幸乃的手心却带着些潮汗。
店内的暖气根本没有效果,室内简直比外面还要更冷些。干燥的空气中,充斥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店内听不到任何广播或电视的声音,耳朵里只有荧光灯管轻微的电流声。
理子跟幸乃一样看起了书。她随手挑了一本封底已经明显变黄的《简·爱》。理子从未听说过发行这一版的出版社,看了看版权页,上面写着“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虽然有些介意这本书的老旧程度,但是作为今天的纪念品,理子还是拿着它走向了收银台,准备买下来。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些异样: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呢?这家店里根本看不到店员。杂乱地堆满了书本的店内,只有理子与幸乃两个人。
理子无意识地将书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眼睛看向收银台,收银箱的钥匙就插在上面。开阔的视野突然都集中到了一点上:除了自己,这里没有别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大脑。
与皋月的约定突然闪过心头。距离新学期开始还有三天,虽然她已经决定要据实已告,道歉说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可会不会还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呢?理子突然这么想。
自己今年收到的压岁钱第一次超过了十万,如果再加上眼前这个泛着褐色的老旧收银机的话……无论她如何努力想要遗忘,皋月失望的脸一直在自己脑中挥之不去。
理子迈步走进收银台里面,嘴里涌上来一股酸水,又被她努力咽了下去。她伸手转动了插在锁眼中的钥匙,冰冷的声音响起,钱箱轻而易举地敞开了。理子的视线完全被收银机里的东西吸引住了。
她无意识地伸手拿起了钱。纸币共有八千日元,剩下都是些零钱。这点钱当然不够拿来买包,但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并没有觉得沮丧,只是一下子醒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理子想到,并且准备把钞票再放回收银机内。然而就在此时——
“果然是你啊。听说你住在宝町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觉得奇怪呢。”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理子的右手腕。那只手上遍布着凸起的血管,如同置身梦中一般的游离感,与轮廓清晰的真实感混杂在了一起。
“你给我过来!今天我决饶不了你。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我这就报警,你给我在这里等着!”
严厉的女声突然中断,手也一起松开了。理子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果然?一直?宝町?今天?干了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不是把我跟什么人弄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要赶紧解开误会才行。本来我也没打算偷钱的啊,我刚才正要把钱放回去的。对了,要赶紧告诉她——
理子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回过头去。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女人嘀咕着:
“啊,如今这世道真让人讨厌,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教育孩子的。之前的那些,我肯定会让你父母一起赔上的。”
听着那干哑的声音,理子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尖叫着爆炸开来。妈妈的笑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从小到大都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妈妈的脸。
不要,她唯独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些。理子恍惚地望着天花板。不只是今天的事,从初二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想让妈妈知道。被皋月她们随便利用又随便利用幸乃的自己,如此卑劣的自己,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卑鄙的本性,不想让妈妈知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理子突然察觉到自己无意中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使劲咬住自己的手。
屏住呼吸,慢慢转过身,老婆婆弓着背的身影进入了理子的视线。不干不行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理子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朝老婆婆撞去。
老婆婆的头撞到了堆积的书山上,伴随着轰响和四散的大量灰尘,无数书籍散落到地板上。
每当有书本打在她身上,老婆婆就会发出“呜”的呻吟声。她的身体趴伏在地上,正以一定的节奏抽搐着。
本该只有自己存在的单色世界,渐渐恢复了颜色。理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胃液猛然涌上来,又被她拼命咽了下去。因为她突然想到,绝对不能留下痕迹。
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将左手上的《简·爱》塞进了包里。要消灭证据。事到如今还能思考这些事的自己真是可怕,理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感觉有道视线看着这边,理子一抬头,发现幸乃不知为何站在那里。对了,我是跟她一起来的。理子终于想了起来。糟糕,这下坏了。全都完了。这样一来就逃不掉了。
似乎是明白了理子的心情,幸乃用力点了点头:“逃走吧,理子。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有人会因为你而难过的。”
理子的腿抖得更厉害了。必须逃走——既然幸乃都这么说了,那就得马上逃走才行。想要强迫自己服从的念头和认为不可能逃掉的想法相互交替,推搡着理子。结果,她一动没动。就如同以前的某个晚上一样,她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
理子瘫坐在原地,抱着头大叫起来。她看见了皋月的眼睛,还有妈妈悲伤的脸。紧接着,在理子心中闪过的,是她曾在某时某刻的黑暗中听到过的、魔鬼一般的低语。
理子半张着嘴,呆滞地仰起脸,然后不明所以地嘿嘿傻笑起来。她看着视野中那个与自己外形十分相似的人,自然而然地开口说:“我说,幸乃。”
理子语气坚定,对满脸急切的朋友说道:“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她拼命忍着笑——这样的表情绝对不能被对方看到,为此理子又低下头等了等,然后用更快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幸乃你是三月出生的吧?所以你现在还是十三岁吧?那就没关系了。因为他们绝对不会抓你的,大家都会原谅你的。”
那种卑劣的笑容非但没有丝毫减退,甚至最后她还笑出了声。理子知道自己很奇怪。没错,做错事的就只有我自己,现在应该还可以回头,所以赶紧道歉吧,向老婆婆、向皋月、向妈妈,也向幸乃。
尽管头脑中不断如此重复,她的身心却完全分裂开来。等回过神来时,理子正摆出下跪磕头的姿势,脑门抵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