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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吧。我看到她拿着一个大袋子在公寓周围转来转去。直到现在我仍然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留住她。我一直觉得,说不定正是我自己迫使那孩子干出了这种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就是没办法和大家一样,把所有罪名都推给那孩子。我也觉得很对不起美香女士,可自从案件发生后,我梦里就全都是田中幸乃的脸。而且是她动手术之前,会对大人们察言观色的小女孩一样的脸。当然,也并不是说因此就能够宽恕如此残酷的罪行。”
尽管自她被捕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但人们对案件的关注度依然未减。特别是当受害者家属“无论如何都希望判处极刑”的发言被媒体刊登出来时,舆论总会毫不犹豫地产生共鸣。
此外,八卦节目还为本案冠以“整容灰姑娘纵火杀人事件”这种标题,而案件的公审更是从侧面为其社会关注度的火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无论是陪审团第一次在法庭上提出死刑请求的“上野按摩师杀人案”,还是第一次做出死刑判决的“川崎杀人焚尸案”,或是面对检察官提出的死刑请求,市民们第一次作出了无罪判决的那起神户连续抢劫杀人案,每当陪审团法庭在审理死刑案件中遇到这许多的“第一次”,媒体便一片沸腾。而陪审团制度本身也才刚开始实行不久,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第一次”,于是人们便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第一次,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登场的纵火杀人案,以及案件里的被告田中幸乃,令记者们久违地悸动起来。陪审团法庭对“女性”提出的首例死刑请求——那个因个人缘由而烧死了母女三人的女人,将首次面对普罗大众的制裁。案件所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纵火案公审的第一天,回顾幸乃生平的八卦节目主持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专栏的总结:
“我们终将会是历史的见证人吧。”
尽管对那张扬扬自得的脸十分厌恶,但我的心确实也在为此激动不已。
一审的集中审理过程长达五日,此时距案发时已过去了两个季节,进入了十一月下旬。我当然是希望能够把前四天的审判全部旁听一遍,为此不惜逃了大学的课,只可惜一直未能中签。尽管如此,在终审判决的那天,我还是如往常一样走出了家门。
横滨的官厅街两旁种满了银杏树,在秋风吹拂下树叶荡出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尽管今天是工作日,却依然有很多人在树下摊开素描本,画起了各自心中的颜色。
从车站去往法院的途中,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来跟我搭话。
“小妹妹你也是去那个吗?去旁听的?”那个面前摆着画布、贝雷帽压得很低的男人慈眉善目地冲我微笑道,“我平时也都在这里画画呢。今天感觉人出奇地多啊。这么受关注吗,是什么案子来着?”
“是纵火案。就是那个在绿区死了母女三个的。”
“啊,那个吗?说起来好像在杂志上也看到过,叫‘灰姑娘’什么的来着,整容的那个。那张脸可真让人害怕啊,表情看着都没个人样了。”话是这么说,男人却又开心地晃了晃肩膀,“是吗,这样啊。好可怕呢。死刑吧,肯定是死刑了。审理这种案子根本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这种人渣就是得早点杀了才好。”
想想至今为止媒体报道的那些内容,男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尽管大脑中分析得头头是道,“杀”这个词的冲击感,还是让我一瞬间犹豫了。
“说得是呢。可能真的是这样吧。”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男人心满意足地缩回脖子,继续画画去了。
“为什么人类总是互相残杀呢。真是疯了。明明世界如此美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画布。那小小的方形边框中,有一个温暖而色彩斑斓的美好世界,向着远处无限延伸。
法院前面挤满了人,包括媒体临时雇来的主妇们、熟门熟路的旁听爱好者,还有腋下夹着素描本的法庭画家,各种各样的人都老老实实地排成一列。
那个在电视上讲述了决定性目击证词的白发老婆婆也在其中。作为检方那边的证人,几天前她就应该已经出庭作过证了。老婆婆身边跟着一个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的金发少年,也许是她的亲戚吧。老婆婆脸色绯红,说教似的在他耳边不停低语着什么。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中选号码终于贴出来了。除相关人员与一部分记者外,用作分配的一共有五十二个席位。那寥寥无几的椅子,最终却吸引来了近千人。
前胸贴后背地紧密排在一起的队伍一点点动起来。我也连忙挤进嘈杂的人群,努力寻找自己的号码。之前明明毫无把握,可一旦中选了又马上觉得这是必然,真不可思议。
将抽签的纸条换成紫色的“公审旁听券”,我迈步走进了横滨地方法庭。一到里面,播音员和新闻节目主持人等名人的密度立刻高了起来,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外面无法比拟的紧张感。
下午三点二十分,允许进入法庭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我也被他们带着加快了脚步,以便守住自己平时那个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其他的旁听者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座位瞬间就被填满了。
没过多久,三名身着法官长袍的审判长走了进来。从他们云淡风轻的脸上一点也判断不出判决的内容。
接着,从审判长背后的墙壁那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八名陪审员,包括补充成员在内,共三名男性、五名女性。这些陪审员与审判长不同,他们只是一般民众,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对面左手边的大门徐徐打开了。田中幸乃在女法警的带领下走入法庭,人群之中一片喧嚣。“肃静!请保持安静!”一名审判长拼命提醒着,议论纷纷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就连我都情不自禁发出了一点声响。我曾经对着媒体报道中刊登的照片想象过她的样子,然而现实中看到却觉得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她躬起的后背看着像个常年从事农业劳动的老人,不自然的苍白皮肤,眼神四下游移,表情更是呆滞至极。唯独那张脸,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倒是非常标致。
入座之后,幸乃的身影便与重归寂静的法庭融为了一体。明明她才是今天的主角,一举一动都被在场的所有人死死盯住,可她又像是会在眨眼的瞬间消失无踪似的。
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她所写的日记,那里面记述了一直被周围人所无视的日子。频繁出现的“想被人需要”,就如同是她前半生的关键词。
“起立!”一声号令响起,所有人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大家落座后,审判长立刻传唤幸乃上证人台。
审判长的位置能够纵览整个法庭,他从那里俯视着幸乃,微微低垂着眼。终章的序幕就此匆匆拉开。
“在对你宣读判决主文以前,我想先陈述一下作出这个判决的理由。”
数名记者突然脸色一变,夺门而出。刑事审判中的惯例是直接宣读主文,不过,遇到处以极刑的场合,基本都会有所不同。据说是因为担心判决结果会引起被告精神上的混乱,导致其无法正常地听完判决理由。
我根本无法从幸乃身上移开视线。虽然并不能通过背影解读她的内心,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掉转目光去看别处。
审判长的声音在法庭中游荡,仿佛那种生活在深海里的鱼一样。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审判长饱含温情的声音,在叙述中渐渐变得生硬,就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般。而以“即使考虑到以上这些对被告有利的现实情况”这句话为分水岭,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变得严厉起来。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判决理由本来是念给谁听的呢?第一次听到死刑的判决理由时,我便有过这种感觉。对于接下来就要被宣布死亡的人来说,是“综上所述请接受这个结果”的意思吗?又或者对于被愤怒驱使的死者家属与市民来说,可以以此一解心头之恨吗?
朗读持续了十分钟以上,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持续的时间则还要更长,审判长甚至曾一度微微颔首。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沉默中的压迫感时,众人期待的那句话突然而至。
“主文,对于被告——”抬高一段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处以死刑!”
话音未落,这回有将近二十名记者一齐站了起来。椅子声响成一片。在他们冲出去的那扇门后,“死刑!死刑!死刑!”“浑蛋,搞错了!”“整容灰姑娘,判了死刑!”叫喊声交织成一片。
审判长咳嗽一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希望,被告能够保持心态平稳……”
讲到最后这些结束语的时候,法庭中的空气才有了些许缓和。几名旁听者立刻就要起身离席,我却没有任何动作。心中毫无以往的那种兴奋感,甚至想不出来以前来听庭审的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觉得有趣。
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的只有违和感。这场庭审与我以往旁听的那些一定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然而我又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突然间,仿佛一根细线拉起了寂静的帷幕,一个怯懦的声音敲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令嘈杂的空气当即凝固。
“非、非、非常抱歉。”听到声音的几个人回过头去,“生、生到这个世上,我、我、我很抱歉。”
幸乃的话让审判长移开了视线,还有几名陪审员擦了擦眼角。一名检察官活动着肩膀,律师们疲惫地互相点头示意。审判的大幕慢慢落下。
然而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异变。再次被拴上法绳[6]的幸乃,突然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猛地回头看向旁听席。
我急忙寻找她望向的目标。一个戴大口罩的年轻男人低着头,他旁边是在电视上发表过目击证词的老婆婆与金发少年,再后方则是一位怀抱受害人照片状似死者家属的女性正瞪大着眼睛。
看不出幸乃到底在望着谁。只是她那双仿佛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眼睛深处,突然又闪现出一丝人性。就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看到幸乃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
旁听者们看到不经意间笑起来的幸乃,一时都倒吸了一口气。持续一段的窃窃私语之后,众多的声音带着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恶意,在法庭之中回荡。如同哀号一般吼叫痛骂着幸乃的女人的声音,以及试图制止她的法警的呵斥。
而幸乃,则全然置这些喧嚣于不顾,静静地离开了法庭。我拼命向着她的背影诘问:喂,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并没有在庭审中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离开法庭,我斜了一眼包围着其他旁听者的摄像机,又抬头望向那些银杏树。审判过程中一直萦绕心头的那种违和感,忽然间好像有了点头绪,并不是因为我当上了狱警的缘故,也跟什么女性被告、陪审团法庭或者死刑判决都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幸乃完全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任何辩解,连一丁点的抗争也没有。这一点就与以往我旁听过的审判完全不同。
我呆呆地回望法院。大脑中突然掠过了某日在居酒屋中一个陌生男人说过的话。
“反正,也确实如此吧。”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明明毫无感觉,如今却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我是不是真的有哪里不正常了呢?身体中渗透进一丝不安。
幸乃那无所依托的眼神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张脸看起来真的“如同恶魔一般”吗?我今日之所见到底是审判谁的法庭呢?
审判明明才刚刚结束,我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田中幸乃此前的人生,以及此后即将开始的日子。
[1] 人事院:日本内阁特设的中央人事行政机关。
[2] JR:日本铁道公司。
[3] 住民票:类似我国的户口本。日本没有我国这样的户口登记制度,所以采用住民票的方式登记个人信息。一般规定搬入新地址后14天内需要去当地政府机构更改住民票相关的住址信息。
[4] 儿童自立支援机构:日本针对行为不端或有行为不端倾向的未成年犯罪人员(或潜在犯罪人员),成立的教育矫正福利机构。历史上经历了从感化院到教护院,再到支援机构的发展过程。
[5] 永山基准:1968年,当时19岁的永山则夫一个月内先后枪杀四人。1983年,日本最高法院在该案审理中确立了死刑的量刑标准,即“永山基准”。经过27年的审判和等待执行,永山则夫最终被处以死刑。
[6] 法绳:捆绑犯人的绳子。一般用于死刑犯,避免犯人情绪失控后做出过激的行为。
第一部 事件前夜
第一章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已经是审判的第二天了,当时他正站在寂静无声的诊室中。
“那个,医生,我先走了哟。”这句话终于让丹下建生的眼前重新有了色彩。他抬头望去,眼前站着的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助产士。
“哎?啊,辛苦了。那么明天再见了。”
“哎呀真是的,医生您突然发什么呆啊,拜托您可一定要记得锁门哦。”助产士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信不过他似的说道。
丹下冲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转回到刚刚看着的报纸上。即使视线逐渐模糊,他也没有眨一下眼,仿佛忘了眨眼这件事一样,只是紧紧盯着“田中幸乃”这几个字。
那桩纵火杀人案从一开春就是各家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而她正是本案的被告人。通过报纸和电视,案情已经广为人知,丹下自己又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孙子,所以更是感同身受。只不过,当得知死刑这个结果时,一些之前并没有察觉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
报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下面印着“二十四岁”,而旁边照片上的那张脸,逐渐与曾经拜访此处的少女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报道中不但附有对田中幸乃下达的判决,旁边还伴有受害人一家四口之前幸福生活的描述,以及独活下来的丈夫深切的哀痛。作为如此凶残的纵火案嫌疑人,这个女人毋庸置疑是正常人眼中的“恶魔”,不过,下面关于她的一段描述,还是让丹下感觉无法认同。
特别是审判长所陈述的判决依据那一部分。幸乃的母亲——田中晶生下她时只有十七岁,并且还在横滨做陪酒女,这的确没错。然而,如果仅凭这一点就质疑她没有成为一名母亲的“决心”,那么答案绝对是“NO”。一种味道在丹下的鼻腔中复苏,那是只有她和自己才知道的,某个清晨的味道。
丹下静静地闭上了眼。在他眼睑后的黑暗中上演的,并不是阿晶第一次来到医院时的情景,而是自己刚刚踏上产科大夫生涯的时候。
想一想,距今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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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丹下的记忆中,成为医生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作为四兄妹中的长兄,只有他被要求去读医科,并且顺利通过了国家考试。从京滨急行线日之出町站徒步走四分钟,在横滨市中部的小巷里有一家“丹下妇产医院”,正是丹下的爸爸所开办的。
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丹下在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回到了老家。如今他已积累了丰富的医学知识,可在他眼中,父亲的技术依然是极为坚实的。不过唯独在一个问题上,父子俩无论如何也无法达成共识——丹下的父亲从来不接受任何女性关于流产手术的请求。
当时拒绝流产手术的妇产科医院不在少数。根据战后不久开始实施的“优生保护法”,法律上好不容易认可了人工终止妊娠手术,但一般人却依然保留着这是违法行为的印象。
考虑到医院的形象和世态炎凉,丹下也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过他还是希望父亲能够更加以一个医生的立场去处理问题。
“至少应该听听她们怎么说的吧。”一天夜里,当父亲像往常一样打发走了前来寻求帮助的女性后,丹下用少有的强硬口气对他说道。
父亲当即呵斥他:“产科医生的使命就是尽可能多地迎接新生命。这种事怎么能草率对待!”
“帮助女性减轻痛苦不也是我们的使命吗?”
“你有这种想法没问题,等你自己独立出去就这么干好了。不过,我是不会认同的。”说完这句,父亲本打算闭口不谈了,却突然又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应该说,我没有那样的决心。”
之后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次次都必定引来父子俩的争吵。每当这种时候,丹下就在心中暗想:等到自己继承医院的时候,一定要有所改变。
就在他们为此不断争执的两年后,父亲突然因为脑淤血去世了。那是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的秋天,丹下二十八岁。
以父亲的死为契机,丹下将医院的方针变革一新。就在他继承院长之位一年后,随着时间流转,再加之地处小巷的位置优势,来这里做人流手术的女性人数暴增。
丹下平等地接待了每一位患者。无论是在一台难产手术后终于将婴儿接生出来的时候,还是在为产床上呜咽的女性插入点滴针时,他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不对患者倾注感情,是保持内心安宁的唯一手段。这种想法,甚至在他亲手接生自己的独生子广志时,也未曾改变。
医院的经营一直很顺利。如果病人有需要,他不仅会取消临时的休假,甚至连周日都继续开门问诊。渐渐地,来访女性已经多到他一个人应接不暇的程度,以至于在独立经营数年后,他不得不对医院进行了翻建,这也算是圆了父亲多年的夙愿。
即便是在诊所崭新的墙壁上被人涂鸦了“水子[1]之馆”几个字的时候,丹下的信念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对独自烦恼的病患伸出援手,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
“大夫,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望着面前咬紧嘴唇的女性脸上那双泛红而湿润的眼睛,丹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证明。
让他平静的内心泛起波澜的,是儿子广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的爸爸是杀人犯!”他受到班上几个同学的排挤,被无情嘲笑着。闲言碎语和冷漠无视开始在全班蔓延开来,丹下的妻子小百合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在小百合的追问下,当晚吃饭时,广志第一次讲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到头来那些责难都是因他的父亲而起。广志试探性地抬眼与丹下对视,然后又一脸愧疚地垂下了头。
这个举动令丹下无名火起:“连你也觉得我的工作很丢人吗?”
不知为何,丹下的脑中突然闪过了死去父亲的面容。广志惊讶地仰起脸,接着又马上把头低下,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丹下的心情却没有就此平静。
“现在你能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过得比其他人都还要奢侈,你还想怎么样?知不知道我都是以什么心情来……为了你们,我到底是怎么——”
丹下竟无法控制语言了一般。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在对谁、为了什么而发脾气呢?广志的肩膀抖个不停,只能小声嚅嗫着“对不起”。
当天晚上,广志躺在床上边哭边说:“我也曾经想当个医生的。”不是想当,而是曾经想当。小百合告诉丹下他是这样对自己讲的。
父子俩原本交流就不多,从那以后,彼此之间说话的机会更是锐减。学校的欺凌行为很快便收敛下来,广志却又迅速进入了叛逆期。升入初中后,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抛给丹下了。
因为不愿接受家里给的零花钱,上了高中后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开始自作主张去打零工,就连要考的大学也是一个人决定的。对于他的专业,丹下心中并不抱什么期待,而广志果然也没有丝毫选择医科的意思。只是当广志顺利考中了京都大学法学部并理所当然地搬去住宿舍的那天,丹下还是出乎意料地感到心上开了个小洞。
随后,小百合就检查出了胆管癌。虽然万幸发现时尚在早期,手术也非常成功,然而术前术后的并发症还是导致了自律神经失调,眼见着小百合整个人陷入了抑郁。
广志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下个假期我肯定回家”,以此给小百合打气。然而这也只能让她在接电话后的几天内勉勉强强恢复点精神,之后马上就又陷入黑暗之中,小百合脸上那一点点生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就在升入大学四年级的三个月前,在新学期迫近的时候,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突然造访医院。
“最近我要搬出京都的宿舍,到这边租公寓住了。位置基本已经定下了,没什么问题。”
广志不等丹下问起,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在校期间已经通过了司法考试,经过从明年春天开始为期两年的实习期,接下来就准备在横滨市内找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事还在后面。因为广志找的山手区那边的公寓离自己家非常近,当天晚上他就帮着送了行李过去,结果发现广志带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
“我们俩准备要结婚了。”
小百合脸上绽放的笑容,仿佛在说广志之前已经打过招呼,甚至已经介绍她们认识了一样。
“初次见面,我叫小希香奈子。”香奈子的自我介绍带着京都口音,说话间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她语言简练,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只是表情中尚且残留着一丝孩子气:“我今年二十三岁,也在大学读法律系。我跟广志是从大二开始交往的。”
听着她说话的时候,丹下的视线始终死死盯住一个地方。丹下好容易才慢慢把目光转回到香奈子脸上,还是广志先开口说道:“我们肯定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倒是不觉得他的口气中有什么挑衅的味道。丹下回味着这句话,再次把视线投向了香奈子的肚子。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干什么这么着急呢?这个疑问涌上心头。然而,丹下的反应也只是一声“是吗”而已。
这时候他脑子里转动的,恐怕只剩下如意算盘了。最疼爱的独生子回来了,翘首以盼的孙子也有了。这时候小百合怎么可能还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呢。她作为母亲、作为祖母,现在才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啊。这么一想,丹下就不由得立刻期待小百合能因此而振作起来了。
实际上,小百合真的从那一天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恢复了精神。一直到她去世的半年间,是丹下家最为平稳的时期。如果说丹下还有什么奢望,那就是想让她也看看孙子的脸。可唯独这一点成了未能实现的遗憾。
看着广志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强忍住眼泪的样子,丹下第一次明白了他匆忙回到故乡的理由。他是察觉到了小百合大限将至,为了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才不得已回来面对讨厌的父亲。这么说的证据,就是广志在头七法事结束后,就再没有直视过丹下的眼睛。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靠香奈子维持着。
“我想让公公最先看到宝宝。”
两人已经定好了要在距自己家二十分钟车程的大学医院生产,但香奈子还是提出希望到时丹下能陪着自己。
“要在别的地方生,我觉得真的很对不住公公。”
面对香奈子的坚持,丹下嘴上说着谢谢,却并没有打算真的前往。毕竟这应该不是广志所希望的。
香奈子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也无计可施。然而预产期过去了好几天,正在大家都渐渐担心起来时,九月十四日这天深夜,丹下听到家门前一声刹车响,然后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广志冲进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