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下午一点十三分,不是一点十五分。可能不重要,但是我想你说不定喜欢绝对精准。”
“时间是电信公司给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时间更精准?”
“我的才对。”白牙闪现。“这个装置会记录我所有的谈话,要价五十万克朗,里面有卫星校正定时器。相信我,它很精准。”
哈利抬起眉毛。“谁会花五十万买一台录音机?”
“这种人比你想象得多,例如大多数金融经纪人。如果你跟客户对于电话上说了买还是卖有争议,五十万马上变成微不足道的小钱。录音机会在这个特殊的带子上自动加入数字时间码。”
他拿起一个长得像录像带的东西。
“时间码不能改动,而且一旦记录了谈话,除非消掉时间码,否则不能变更录音内容。唯一能动的手脚就是把带子藏起来,可是别人会发现那一段时间的带子不见了。我们会这么一丝不苟,是因为录音带可以当作呈堂证供。”
“所以你跟墨内斯的谈话也有录音?”
“当然。”
“我们可以……?”
“等我一下。”
看过这个背上插了一把刀的死人,现在又听到他活生生的声音,感觉真古怪。
“那就四点。”大使说。
听起来呆板单调,几乎有点悲伤。然后他就挂断了。
’
第17章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你的背还好吗?”哈利跛着脚进办公室开晨会的时候,丽姿担心地问。
“好一点了。”他撒了谎,一边跨坐到椅子上。
阿诺给他一根烟,但是朗山在报纸后面咳嗽,哈利就忍住没点燃。
“我有一些消息,可能会让你心情好起来。”
“我心情很好。”
“第一个,我们已经决定抓吴进来,跟他说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察可以判三年,看看能不能逼他说出什么。索仁森先生说没再见过吴,显然吴是自营打零工。我们没有他的住址,但是知道他通常在拉查当能拳击场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有拳赛就会有大笔赌注,放高利贷的会在那附近晃荡,物色新客户,还有注意有没有债可以讨。另外一条好消息是,舜通一直在查访疑似经营伴游服务的旅馆,看起来大使经常投宿其中一家,他们记得那辆车,因为使节车牌的关系。他们说他带了一个女人一起。”
“好吧。”
丽姿对哈利冷淡的反应有点失望。
“好吧?”
“他带阿藕小姐去旅馆,给了她一炮,那又怎样?她又不会带大使回家,对吧。在我看来,我们从中得知的就只有希丽达墨内斯有动机杀夫。或是阿藕小姐的情人,如果她有情人的话。”
“阿藕小姐也可能有动机,如果墨内斯打算甩了她。”阿诺说。
“很多好建议,”丽姿说,“我们从哪一个着手?”
“查不在场证明。”报纸后面传出回答。
大使馆的会议室里,阿藕小姐抬头看着哈利和阿诺,眼睛哭得红通通。她直截了当否认去过任何旅馆,说自己跟母亲、妹妹同住,但是案发那晚不在家。她说她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而且很晚才回家,到家已经过了午夜。阿诺逼问她去处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们,阿藕小姐,”哈利说着,阖上对着走廊的百叶窗,“你已经骗过我们一次。现在事态严重,你说命案那一晚你不在家,但是又没有跟任何能证明你行踪的人碰过面。”
“我妈妈和妹妹──”
“可以证明你在午夜之后回家。这帮不了你,阿藕小姐。”
眼泪从那张可爱如娃娃的脸滑落。哈利叹口气。
“我们得把你带走,”他说,“除非你改变主意,告诉我们你人在哪里。”
她摇头,哈利和阿诺互看了一眼。阿诺耸耸肩,抓住她的手臂,但是她用头抵住桌子,呜呜咽咽地哭。就在此时门上传来一下轻敲声,哈利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是桑沛。
“桑沛,我们──”
这位司机把一根手指摆到嘴前,“我知道。”他低声说着,招手要哈利出去。
哈利走出去,关了门。“什么事?”
“你在讯问阿藕小姐。你想知道发生命案的时候她人在哪里。”
哈利没回答。桑沛清清喉咙,打直背脊。
“我说谎了,阿藕小姐确实坐过大使的车。”
“嗯哼?”哈利措手不及。
“好几次。”
“所以你知道她跟大使的事?”
“不是跟大使。”
过了几秒哈利才突然领会过来,直直盯着这个老人,不可置信。
“你,桑沛?你跟阿藕小姐?”
“说来话长,而且恐怕你也不会完全明白。”他锐利地注视着哈利。“大使死的那天晚上,阿藕小姐和我在一起。她不可能说出来,因为我们两个都会丢了工作。职员之间禁止交往。”
哈利举起一只手摸过整个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警察先生,你在想我是老人,她是年轻女孩。”
“呃,恐怕我不太懂,桑沛。”
桑沛微微一笑,“她母亲跟我曾经是一对,很早以前了,早在她生阿藕之前。泰国有一种东西叫做譬(ph238i),大概可以翻译成“长辈”吧,年长的人阶级比年幼的人高,但是含意不只这样,还有年长者有责任照顾年幼者的意思。阿藕小姐是我引荐进大使馆的,她是个有情、懂得感恩的女人。”
“懂得感恩?”哈利放胆质疑,“她几岁的时候……”他停顿一下,“她母亲怎么说?”
桑沛笑得感伤,“她跟我同岁数,而且完全了解。我只是借用阿藕一点点时间,到她找到可以一起生儿育女的男人为止。这不是什么罕见的……”
哈利吐了口气,随之呻吟一声。“所以你是她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你知道大使不是带阿藕小姐去他常去的那家旅馆?”
“如果大使去了旅馆,那一定不是跟阿藕。”
哈利举起一根手指,“你已经撒过一次谎,我可以逮捕你,因为你妨碍警察调查命案。如果你还有什么没说,趁现在说一说。”
那双上了年纪的褐色眼睛看着哈利,眨也不眨。“我喜欢墨内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害死他的凶手得到惩罚,可是不要牵连无辜。”
哈利本来要开口说话,又吞了回去。
第18章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太阳已经变成带橘色条纹的浓酒红,挂在曼谷灰色的天际线,好像没说一声就出现在天上的新行星。
“这里是拉查当能拳击场。”丽姿说。载着哈利、阿诺、舜通的丰田汽车在灰砖建筑旁边停下来,两个猥琐样的黄牛露出喜色,但丽姿挥手把他们赶走。“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这可是曼谷版的‘梦幻剧场’。在这里,只要手脚够快,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上帝。嗨,瑞奇!”
警卫之一走到车子旁边,丽姿换上哈利不敢恭维的娇媚神态,一串轻快活泼的笑语之后,她转头对大家微笑。
“我们赶快去把吴抓起来吧。我刚刚帮观光客和我自己弄到了最前排的座位,今天晚上伊旺打第七场,应该会很有意思。”
餐厅就是基本的那种,塑料、苍蝇,还有唯一一架电扇,把厨房的食物味道吹到餐厅各个角落。泰国王室成员的肖像挂在柜台上方。
只有几张桌子有人坐,而且没有吴的踪影。阿诺和舜通坐在门边的桌子,丽姿和哈利坐在靠里面的桌子。哈利点了春卷,安全起见,还点了一瓶消毒用的可乐。
“瑞奇是我以前打泰拳的教练,”丽姿解释,“我的体重几乎是那些对手男生的两倍,还比他们高了三个头,可是每一次都被对手痛宰。他们还在喝奶时就在这里吸收拳击的养分了。可是他们不喜欢打女人,他们说的,我倒是感觉不出来。”
“国王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哈利边指边说,“我到处看到他的照片。”
“这个嘛,国家需要英雄。王室原本不是特别受民众爱戴,一直到二次大战,国王想方设法先是跟日本结盟,等到日本处于守势,又投向美国阵营。他救了这个国家,免去一场杀戮。”
哈利向肖像举杯,“这位老兄听起来挺酷。”
“你要了解,在泰国有两件事开不得玩笑──”
“王室和佛陀。对,谢谢,我听说了。”
门打开来。
“哟,哈啰,”丽姿说,“通常本人会长得比较小只呢。”
哈利没回头。他们的计划是等到吴点的菜上桌,手里有筷子,掏武器的动作会慢一点。
“他坐下来了,”丽姿说,“哇,光凭那个长相就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过我们能拖住他问上几个问题的话,就算走运了。”
“什么意思?那家伙把警察从二楼窗户扔出去唉。”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有太高的期待。吴‘大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替那些家族工作,他们有的是厉害的律师。我们算算他至少已经处理掉一打的人,弄成残废的有十倍之多,但是至今一条前科都没有。”
“大厨?”哈利开始对付热腾腾刚送上桌的春卷。
“他两、三年前就有的绰号。我们有个案子的被害者是死在他手上,案子分派给我,他们开始解剖的时候我也在场。尸体摆在解剖台上已经好几天,里面都是气,胀得像一颗黑蓝色的足球。气体有毒,所以病理医师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先戴了防毒面具,才切开那颗胃。我从门上的窗口看进去,他剖开尸体的时候,皮在那里啪哒啪哒地晃,气体涌出来,淡淡的绿色你都看得见。”
哈利把春卷放回盘子里,一脸痛苦表情,但是丽姿没注意。
“吓人的是他里面可生意盎然了,病理医师吓得退到墙边,因为那些黑色的生物从胃里爬出来,爬到地板上,窜进角落、缝隙里。”她用食指在额头上比了两只角,“恶魔甲虫。”
“甲虫?”哈利做了个鬼脸,“甲虫不会跑进尸体里吧。”
“我们发现那个死人的时候,他嘴里咬着一个塑料管。”
“他……”
“烧烤甲虫在中国城可是珍馐,吴给那个可怜鬼灌了一些。”
“跳过烧烤的步骤?”哈利把盘子推开。
“真是神奇的生物啊,昆虫,”丽姿说,“我是说,甲虫怎么能在胃里活下来?里面不都是毒气什么的?”
“我宁愿不思考这个问题。”
“太辛辣吗?”
哈利花了一秒才想通她说的是食物,他已经把盘子推到桌子边缘。
“你会习惯的,哈利,一步一步来就行了,你应该带几份食谱回家,在厨房里让你女朋友佩服一下。”
哈利清了清喉咙。
“或是令堂。”丽姿说。
哈利摇头,“抱歉,也没有。”
“该道歉的是我。”她说。然后对话不了了之。吴点的食物正要送上桌。
她从腰间的枪套拿出黑色的配枪,拉开保险。
“史密斯威森六五○,”哈利说,“耐操好用。”
“待在我后面。”丽姿边说边站起来。
吴抬头看着督察的枪口,眼睛眨也没眨一下。他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收在大腿上。丽姿用泰语吼了什么话,但他彷佛没听见。他头也不转,眼睛瞄了瞄四下,发现阿诺和舜通,然后目光停留在哈利身上,唇边闪过一抹微微的笑。
丽姿又喊了一次,哈利感觉颈子上的皮肤在刺痛。枪的击锤翘起来,吴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是空的。哈利听见丽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阿诺和舜通给吴上手铐的时候,吴的视线还停在哈利身上。他们把他带出去,看起来好像小型马戏团游行,阵容有彪形大汉一个、侏儒两个。
丽姿把枪收回枪套,“我看他不喜欢你。”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朝天插在饭碗里的筷子。
“真的?”
“这是泰国传统咒人死的意思。”
“那还轮不到他,排队等吧。”哈利想起自己需要商借一把枪。
“天亮前看看能不能有点进展。”
进场途中,群众狂喜尖叫声迎面而来,还有三个乐师铿铿锵锵、咿咿呀呀地,像嗑了药的校园乐团。
两个拳击手刚刚上了擂台,头和双臂都系上彩色绳圈。
“蓝色短裤是我们的伊旺。”丽姿说。她在拳击场外面已经把哈利口袋里的钞票全劫走,给了组头。
他们找到前排的座位,就在裁判后面,丽姿满意地咂咂嘴。她跟邻座的人聊了几句。
“如我所料,”她说,“我们没错过什么。如果你想看真正精彩的比赛,就要星期二来,或是星期四去伦披尼拳击场,不然都是一堆……呃,你也知道。”
“布庸赛。”
“什么?”
“布庸赛,我们在挪威都这样说,就是两个烂溜冰选手对战的时候。”
“布庸?”
“热汤。你就是趁这时候出去买热汤。”
丽姿笑出声的时候,眼睛变成亮闪闪的两条细缝。哈利已经发现自己喜欢看到、听到她笑。
两名拳击手已经拿掉头圈,绕行擂台,也行过某种仪式,就是把头靠在擂台柱上,然后跪着做几个简单的舞步。
“这叫做阮姆畏(ranmuay),”丽姿说,“拜师拳舞,礼拜他自己的古鲁(kru),就是精神导师和泰拳守护神。”
音乐停了,伊旺走到他的角落,和教练靠在一起,手掌相贴。
“他们在祈祷。”丽姿说。
“他需要吗?”哈利担心地问。他原先放在口袋里的钞票可是一大迭。
“如果他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不需要。”
“伊旺?”
“拳手都可以自己挑名字。伊旺用的是荷兰人伊旺希波力特(Ivan Hippolyte)的名字,一九九五年伊旺希波力特在伦披尼拳击场赢了一场比赛。”
“才一场?”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伦披尼获胜的外国人。”
哈利转头确认她是不是眨了眼,但这时候铜锣一响,拳赛开始。
拳手互相靠近,小心翼翼地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彼此绕着圈圈。一拳挥出,对方轻松挡掉,而且踢出一脚反制,不过落空了。伴奏加大了音量,群众的加油声也是。
“他们只是先暖暖身。”丽姿大声说。
然后他们开始全力攻击对方,速度如闪电的一阵拳脚相向,动作实在太快,哈利没看到什么,丽姿却唉声叹气。伊旺已经在流鼻血。
“他吃了一记肘击。”她说。
“手肘?裁判没看到吗?”
丽姿露出微笑,“用手肘不违规,甚至是反过来,用手脚打中对方可以得分,但让你击倒对手的通常是手肘和膝盖。”
“就是说他们的脚法不像空手道那么强。”
“这话我可不敢说,哈利,几年前香港派了五个最厉害的功夫高手来曼谷较量,看哪一门武术比较强。暖场和仪式花了一个多小时,可是五个回合对战只花六分半钟。去医院的救护车有五辆,猜猜是谁在车上?”
“嗯,今天晚上没这个危险,”哈利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呵欠,“这个实在──我靠!”
伊旺已经抓住对手的脖子,瞬间压下他的头同时右膝一顶,对手就往后倒了,不过他还是用手臂缠住围绳,人就正好挂在丽姿和哈利面前。对手血如泉涌,洒到擂台地板上,好像破水管在漏水一样。哈利听到身后的观众大声抗议,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丽姿把他拉下来。
“哇!”她大叫,“你有没有看到伊旺手脚多快?我就说他很有意思吧。”
刚才穿红裤子的拳手把脸转向侧边,所以哈利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眼周的皮肤随着内出血肿了起来,好像看着充气床在灌气一样。
看着伊旺逼近无助的对手,哈利有种古怪、恶心的既视感。对手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拳击擂台,伊旺不急,慢条斯理地研究观察他,有点像老饕在考虑先撕鸡翅还是鸡腿。哈利看见两个拳手之间的背景处站着裁判,正歪着头、垂手看着他们。哈利看得出来他不打算介入,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抵着肋骨一跳一跳。三人乐队现在听起来不像挪威独立日游行了,已经在狂喜中失控地敲打吹奏。
停,哈利心里想,但这一刻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揍他!”
伊旺揍了他。
哈利没跟着倒数。他没看见裁判把伊旺的手举到空中,也没看见胜利者对擂台四个角落双手合十行礼,他只盯着脚前那块有裂缝的湿水泥地,那里有一只小昆虫正在挣扎着要逃离一滴血;它被一连串的事件和巧合困住,膝盖以下都泡在血里。他回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时间,直到有只手往他的肩胛之间拍下去,才清醒过来。
“我们赢了!”丽姿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他们正排队等着跟组头拿钱,这时候哈利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挪威语。
“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警察先生是靠头脑下的注,不是盲目相信运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恭喜你了。”
“这个嘛,”哈利转身说,“柯兰利督察自称专家,看来可能离事实不远。”
他为颜斯卜瑞克介绍督察。
“那你也下注了吗?”丽姿问。
“我朋友偷偷跟我说伊旺的对手有点感冒,还真奇怪啊,那也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哦,柯兰利小姐?”颜斯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后转向哈利,“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把,霍勒,我带了墨内斯的女儿来,应该要送她回家,可是我一个美国大客户刚刚来过电话,我得回办公室才行。现在天下大乱,美元飞涨,他有两大车的泰铢得脱手。”
哈利看着颜斯点头的方向。靠着墙站在那里、穿着长袖阿迪达斯T恤、一半身影被匆匆离开拳击场的群众挡住的,正是如娜墨内斯。她双手抱胸,看着别处。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起来,希丽达墨内斯说过你住在靠河那边的大使馆公寓,如果你们一起搭出租车,不用绕太远的路。我答应她母亲……”
颜斯摆摆手,意思是人母的这种忧虑当然太过头,不过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守信。
哈利看看手表。
“他当然可以帮啦,”丽姿说,“可怜的小女生,想必现在她妈妈已经开始紧张了。”
“当然。”哈利硬挤出笑容。
“太好了,”颜斯说,“喔。还有一件事,可以再麻烦你帮我领彩金吗?应该可以抵过出租车钱,如果有剩,我想警方应该有遗族的基金什么的。”
他给丽姿一张收据后就走了。她看见金额以后,眼睛瞪得老大。
“问题是,有那么多遗族吗?”她说。
第19章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如娜墨内斯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兴有人陪着回家。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她说,“曼谷星期一晚上的危险程度就跟厄什塔乡下的村子一样。”
没在星期一晚上待过厄什塔的哈利招了出租车,打开门等她上车。她心不甘情不愿,费了一番工夫爬进车里,咕咕哝哝念了一串地址,就盯着窗外。
“我叫他开到江河苑,”过一会她说,“你住那里对吧?”
“我想我收到的指示是先送你回家,墨内斯小姐。”
“小姐?”她笑出声,用肖似母亲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对聚拢在一起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小精灵一样可爱。“你讲话像我姑妈一样,你到底几岁啊?”
“感觉多老,人就有多老,”哈利说,“所以我想我大概六十。”
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好奇。
“我三十,”她突然说,“请我喝一杯,之后你就可以送我回家。”
哈利往前倾身,开始指示司机墨内斯家的地址。
“算了吧你,”她说,“我会坚持去江河苑,他就会觉得你在诱拐我,你想要引起骚动吗?”
哈利拍拍司机的肩膀,于是如娜放声尖叫,司机紧急煞车,害哈利的头往车顶撞上去。司机转头过来,如娜吸口气准备再次尖叫,哈利只好举起双手投降。
“好啦,好啦,去哪里?我想去帕蓬街顺路吧。”
“帕蓬街?”她翻个白眼,“你真的老了,那里只有下流的老人跟观光客会去,我们去暹罗广场。”
她跟司机交谈几句,听在哈利的耳里是无懈可击的泰语。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的啤酒刚送上桌,也是以骚动威胁来的。
他们在暹逻广场的大型露天餐厅,餐厅位在看起来是历史遗迹的大阶梯顶端,阶梯上挤满了年轻人,哈利推测都是学生吧。他们坐着看缓慢移动的来往人车和彼此。先前她对哈利的柳橙汁投了个怀疑的眼神,不过看起来,以她的背景,她是习惯了拒绝酒精的人。或者也可能不是。哈利感觉墨内斯这家人并不会遵循所有不成文的派对规则。
“没有。”哈利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到底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
“到底为什么,嗄?”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猜通常问的是女孩子,对吧?”
他轻笑一声,“你想让我尴尬是吗?跟我讲你的男朋友。”
“哪一个?”她把左手藏在大腿上,用右手举起啤酒杯,带着唇上一抹微笑,往后靠向椅背,然后牢牢盯着他看。
“我不是处女,如果你在想这个的话。”
哈利差一点把满嘴的柳橙汁喷到桌上。
“为什么我应该是?”她说完,举杯就口。
对啊,为什么你应该是?哈利心想。
“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她放下杯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我应该是?”这听起来像模仿她说话,于是他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大概在你这个年纪就破处了。”
“是啦,但你不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她说。
哈利吸一口气,仔细思考她这句评语,然后从齿间慢慢吐气。他很乐意此刻抛弃这个话题。“真的?那他几岁?”
“那是秘密。”她那副戏弄人的表情又回来了。“跟我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会才开口。一股冲动涌上来,也许是想看看能不能回敬她一记惊吓,他想告诉她,那两个他能真心坦承爱过的女人,都已经死了;一个自杀,一个被谋杀。
“说来话长,”他说,“我失去她们了。”
“她们,有好几个?我猜她们是因为这样才甩了你,对吧?你脚踏两条船?”
哈利从她的声音听得出孩子气的兴奋和笑声。他提不起勇气问她跟颜斯卜瑞克的关系。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够小心。”
“你这样太严肃了喔。”
“抱歉。”
他们静静坐着。她玩着啤酒瓶上的贴纸,瞥了瞥哈利,彷佛努力要下定决心。贴纸掉了下来。
“来,”她抓起他的手说,“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他们走下阶梯,穿过那些学生,沿着人行道前进,然后爬上横跨大马路的窄小人行陆桥,走到正中央停下来。
“你看,”她说,“是不是很美?”
他看着车水马龙朝他们而来,又离他们而去。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到不了的地方,来自卡车、公交车、轿车、摩托车、嘟嘟车的光线就像岩浆流,在最远程汇集成一条黄带子。
“看起来像一条蛇在扭啊翻啊,背上有发光的纹路,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