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叫他最后的莫希干人。”
哈利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他的眼睛好像蓝白色大理石,前面遮着一层血丝。那双眼睛现在聚焦在汤姆的衬衫上。
“商船船员,”他的咬字一丝不苟,“几年前这里好像很多,现在几乎没半个。他在打仗的时候被水雷打中两次,自以为是不死之身。上个星期,打烊以后我看到他睡在葛立思达街的雪堆里。路上空荡荡,一片漆黑,气温零下十八度。我把他摇活了以后,他只是看着我,然后叫我滚。”他大笑。
“你听我说,霍勒──”
“昨天晚上我过去他那桌,问他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我是说我救了他一命,让他不至于冻死。你猜他说什么?”
“莫勒要见你,霍勒。”
“他说他死不了。他说:‘我可以忍受在这个鸟蛋国家当个没人要的商船船员,可是如果连圣彼得都不要跟我沾上边,就太凄惨了。’你听到了吗?‘连圣彼得──’”
“我们奉命带你到局里。”
再一杯啤酒落在哈利面前的桌上,发出砰一声。
“结账吧,莉塔。”他说。
“两百八。”她不必看她的单子就答得出来。
“耶稣基督。”年轻的那个警员喃喃自语。
“可以了,莉塔。”
“哦,谢谢。”她走了。
“本市最好的服务,”哈利解释,“有时候你不必把两只手举起来挥个老半天,她就可以看到你。”
汤姆的额头一紧,浮出一条血管,像一条蓝色长满疙瘩的虫。
“我们没那个时间坐在这里听你胡扯醉话,霍勒,我说你就省了那一杯……”
哈利已经小心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喝了起来。
汤姆往前靠过去,努力压低音量。“我知道你的事,霍勒,而且我不喜欢你。我觉得他们几年前就应该把你踢出去,你这种人会害警察失去民众的敬意。不过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个,我们是来带你回去,队长是个好人,他可能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利打了嗝,汤姆又往后靠回去。
“干嘛用的机会?”
“给大家看你有多少能耐。”年轻警员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说。
“我就给你看我有多少能耐。”哈利微笑,举杯就口,头往后仰。
“够了,霍勒!”看着哈利的喉结在胡子拉碴的下巴底下一上一下,汤姆的脸颊红了起来。
“高兴了吗?”哈利一边问,一边把空杯子放回面前。
“我们的任务──”
“我管你什么任务。”哈利把双排扣外套扣上。“莫勒想干嘛可以自己打电话给我,要不就等到我明天上班。我现在要回家了,希望接下来十二个小时我不会看见你们的脸。失陪……”哈利挺起一百九十二公分的身高,往侧边踉跄一步。
“你这个自大狂,”汤姆往后一仰,摇起椅背,“你这个废物,要是报导澳洲事件的那些记者知道你没种──”
“干嘛用的种?沃勒?”哈利还在笑,“把喝醉的十六岁小孩关起来,因为他们剃了莫希干头?”
年轻警员看了汤姆一眼。去年警察学院有流言一传再传,说有一些年轻朋克族在公共场所喝酒,被抓进拘留室用包着柳橙的湿毛巾殴打。
“你从来就不懂团队精神,”汤姆说,“你就只想到你自己。每个人都知道芬伦区那次是谁开的车,知道为什么一个好警察会一头撞上围栏。因为你是个酒鬼,霍勒,因为你酒驾。局里把事实掩盖起来,你就该感激不尽了,要不是他们顾虑家属还有警局的名声──”
陪着汤姆来的年轻警员每天都学到新东西,例如这天下午,他学到一边侮辱人、一边摇椅背,是很蠢的行为,因为如果被侮辱的人走过来,把一记右直拳送进你的两眼中间,你根本无从防备。施罗德的顾客经常跌到地上,所以酒馆里安静不到一两秒,就恢复了嗡嗡的谈话声。
他把汤姆扶起来,眼角瞄到哈利的外套下摆已经出了门口,消失无踪。“哇,喝了八杯有这样的身手还不赖,哦?”他才说着,一看见汤姆的眼神,就闭了嘴。
哈利两腿迈开大步,漫不经心地走在多弗列街结冰的人行道上。他的指节并不痛,要到明天清早以后,疼痛或后悔才会来敲门。
他值勤的时候不喝酒(虽然以前这样干过),可是奥纳医生主张,每一个新的发作期都是在旧发作期结束的时候开始。
这个白头发、胖嘟嘟的彼得尤斯汀诺夫复制人笑得好厉害,双下巴都抖起来了;当时哈利正在跟他解释,自己已经跟死对头金宾威士忌保持距离,规定只能喝啤酒,因为他不太喜欢啤酒。
“你陷进烂泥淖里过,只要一打开酒瓶,就会再掉回去。这种事没有中途之家的,哈利。”
哎。他正在靠两条腿辛辛苦苦走回家,大致上能做到脱掉衣服,隔天能去上班。情况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哈利把这个叫做中途之家;他只不过是需要几杯入喉即倒的黄汤,让他可以睡觉,如此而已。
一个戴黑色毛帽的女人经过,跟他说了声哈啰。是认识的人吗?去年很多人跟他说哈啰,尤其是接受电视访问以后。那次上电视,安娜葛罗斯伍(Anne Grosvold)问了他射杀连续杀人犯的心情如何。
“喔,心情比坐在这里回答这种问题好。”他说完歪嘴笑了一下,结果这句话在去年春天红极一时,引用次数仅次于某政客针对一项农业政策的辩护词:“绵羊是满好的动物。”
哈利把钥匙插进苏菲街公寓的门锁。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搬到毕斯雷区住,可能是因为德扬区的邻居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还跟他保持距离;一开始他还解释成尊敬的表现。
很好,这里的邻居不会烦他,只是偶尔会出现在走廊上,看看是不是一切平安——如果他又没踩好台阶,往后滚到了底下的楼梯平台。
后滚翻是一直到十月才开始,在办小妹的案子遇到瓶颈、撞到墙之后。那一撞撞得他喘不过气,又开始做梦。把梦挡开的方法,他只知道一种。
他尝试过振作起来,带小妹去拉伍兰的山屋度假,可是她从遇袭之后就变得内向退缩,也不像以前那么常笑。所以他打过几次电话给父亲,但是对话的时间不太长,只足够透露出父亲想要平静的生活。
哈利关上公寓的门,大喊说回到家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因为没有人应话。妖魔鬼怪什么形状大小都有,不过只要他们别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厨房里,他就有机会睡个安稳的好觉。
第04章
一月九日,星期四
哈利踏出门口,冷空气猛然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喘了口气。他抬头看看屋宇之间渐红的天空,张口呼出胆汁和高露洁的气味。
他在霍勒伯广场搭上沿着维哈文街辘辘行驶的电车,找到座位,打开《晚邮报》。又一起奸童案。最近几个月已经有三起,全都是挪威人现行犯,在泰国当场就逮。
报纸社论请读者不要忘记,首相在竞选期间承诺加强性犯罪的侦查,包括挪威人在外国的犯行在内。社论还质问什么时候可以让民众看到成果。
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代表首相办公室出面表示,此刻正与泰国政府商讨如何取得进一步的调查权。
“此事刻不容缓!”《晚邮报》的主笔写道,“人民期望看到行动,身为基督徒的首相不应放任此种暴行继续肆虐。”
“进来!”
哈利打开门,比雅尼莫勒打呵欠的嘴直接映入眼帘。他靠在椅背上,桌子底下长长的腿突了出来。
“你来啦。我昨天在等你,哈利。”
“听说了。”哈利坐下来。“我喝醉的时候不工作,反之亦然。这是我的原则。”这句话应该要有讽刺的效果。
“身为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察,哈利,不管是不是清醒。我还得说服汤姆不要告发你,你知道吗。”
哈利耸耸肩,表示这个话题他言尽于此。
“好啦,哈利,现在不讲这个。我有个任务要给你,照我的意见你没资格出这个任务,但是我反正都会派给你。”
“如果我说不接,你会高兴吗?”
“少来侦探马罗那一套了,哈利,不适合你。”莫勒粗鲁地说。哈利得意地傻笑,他知道队长喜欢他。“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任务。”
“你在我下班后的时间派车来接我,看起来应该不是要我去指挥交通。”
“没错,所以就让我讲完好吗?”
哈利干笑一声,往椅子前面靠,“我们就把脑袋里想的说出来好吗,队长?”
什么脑袋?莫勒差点要问出口,不过克制自己只点了个头。
“我现在不是干重要任务的人,老大,我想你也看到了目前的发展,或者应该说目前的没发展,或是勉强发展。我做我的工作,那些例行公事,努力不要碍到别人,努力在清醒的状态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任务派给别人。”
莫勒叹了口气,费了点工夫把两腿收回来,然后站起身。
“我可以说说我脑袋里想的吗,哈利?这件事要是让我来决定,任务就会是别人的,可是他们要你,所以这算是帮我一个大忙,哈利……”
哈利抬头小心戒慎地看着。去年比雅尼莫勒帮他解决够多麻烦了,多到他知道迟早都得开始还债。
“等一下!他们是谁?”
“上面的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让我生不如死的人。”
“我接这个任务又可以得到什么?”
莫勒尽力皱起眉头,不过他老觉得要在自己那张坦率稚气的脸摆出严肃的样子,实在很难。
“你可以得到什么?你得到你的薪水,这段期间的薪水。拜托,你可以得到什么!”
“啊,我现在懂了,老大,上头的人觉得,破了去年悉尼那案子的警察一定是顶尖好手,你分内的工作就是要那个警察乖乖听令。我没说错吧?”
“哈利,拜托不要太过分。”
“我没说错。我昨天看到汤姆那张脸的时候也没做错,所以我才回去想了一晚。现在我的提议是这样:我是好孩子,我会乖乖出勤,任务结束以后,你给我两个警探,两个月全归我,还有我们所有数据的完整取用权。”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是你妹妹的强暴案,恐怕我只能拒绝,哈利,那个案子已经结了,彻底结了,记得吧?”
“我记得,老大,我记得那份报告,上面说:因为她有唐氏症,有可能被随便一个认识的人弄大了肚子,就捏造强暴事件来隐瞒事实,这种情节并不难想象。对,没错,我记得。”
“没有具体的──”
“她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天啊,我去了她松恩区的公寓,在浴室洗衣篮看到她的胸罩都被血浸透了。他威胁过要割掉她的乳头,她很害怕。她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这男的穿著西装带着晚餐来,问她想不想到他的饭店房间一起看电影,她以为他只是亲切友善而已。而且就算她记得房间号码,房间也早就吸尘打扫过,从她被强暴以后床单也换过不下二十次,不会有多少具体的证据。”
“没有人记得看过沾血的床单──”
“我在饭店工作过,莫勒,你想不到两个星期可以换掉多少沾到血的床单,大家一天到晚都在流血。”
莫勒猛力摇头,“抱歉,你之前也有过证明的机会了,哈利。”
“不够,老大,还不够。”
“永远都不够。可是你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那条线。我们的资源──”
“那,给我一个有空的人,一个月。”
莫勒突然抬起头,瞇起一只眼睛。
哈利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你这狡猾的王八蛋,你一直都想接这个任务,对不对?你只是一定要先做一点交易。”
哈利把下唇嘟起来,来回摇头。莫勒往窗外看出去,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哈利,我看看我能使多少力,但要是你搞砸了,我就得做几个队上某些人认为我早该做的决定。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对吧?”
“知道,屁股吃一脚,老大。”哈利露出微笑。“什么任务?”
“希望你的薄西装已经干洗过、还记得护照放在哪里。你的班机十二小时后起飞,前往遥远的目的地。”
“愈远愈好,队长。”
哈利坐在松恩中心那间窄小公寓靠门的椅子上,他的妹妹坐在窗边,借着底下街灯的光看雪花飘落。她吸了几次鼻子,因为她背对哈利,所以哈利看不出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马上要远行。她住在庇护公寓已经两年了,在这种状况下过得还算不错。发生强暴和人工流产以后,哈利曾经带着几件衣服和一个盥洗包住进来,但是没多久她就告诉他够了就是够了,她已经是大女孩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小妹。”
“什么时候?”
她离窗户很近,所以每次讲话,呼出来的气就凝成一朵玫瑰。
哈利坐到她后面,把手放到她背上。他从微微的震动感觉到她快哭了。
“我抓到坏人以后就立刻回家。”
“是……”
“不是,不是他。抓完这个我就会抓他。你今天跟爸讲过话吗?”
她摇摇头。他叹口气。
“他不打来,你就打给他。这件事帮我做好不好,小妹?”
“爸爸每次都不讲话。”她低声说。
“爸爸很伤心,因为妈妈死了,小妹。”
“可是已经过很久了。”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让他再开口讲话了,而且你得帮我。可以帮我吗?可以帮我吗,小妹?”
她不发一语,转身过来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他摸摸她的头发,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愈来愈湿。
行李箱打包好了。哈利已经打过电话给史戴奥纳,说他要飞去曼谷出差。奥纳没说什么,哈利也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电话去,也许是跟一个可能会好奇他人在哪里的人讲,感觉还不错?哈利不觉得打电话给施德罗的酒保会是好主意。
“把我给你的维他命B注射液带去。”奥纳说。
“为什么?”
“这样如果你想戒酒,日子会好过一点。新环境呀,哈利,会是个好的开始,你知道。”
“我会想一想。”
“光想还不够,哈利。”
“我知道,所以我不需要带那些注射液。”
哈利把行李箱仔细放进出租车后车厢的时候,住在这条街前头学生宿舍的一个男生,穿着太紧的牛仔外套,正靠着墙打颤,一边呼着烟圈。
“出门啊?”
“对。”
“往南?”
“曼谷。”
“一个人?”
“对。”
“好了不用说了。”
他对哈利比了大拇指,眨了眨眼睛。
哈利跟报到柜台后面的女人拿了机票,然后转身。
“哈利霍勒?”戴钢边眼镜的男人打量着他,露出苦笑。
“你是?”
“达格芬图鲁斯,外交部。我们想祝你顺利,还有,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这项任务的……敏感之处,毕竟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匆忙。”
“谢谢你的关心,就我所知我的工作是找到凶手,但是不要引起太多注意。莫勒已经给我指示。”
“好,谨慎很重要,不要相信任何人,就算自称替外交部做事的人也不能相信,他们可能其实是……呃,比如说《每日新闻报》派来的。”
图鲁斯张口好像要笑,但哈利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每日新闻报》记者不会在翻领上别外交部徽章,图鲁斯先生,也不会在一月穿西装外套。对了,我从文件里看到,你是我在外交部的联络人。”
图鲁斯点头,多半是对自己点。然后他伸出下巴,把嗓子压低半个音。
“你的班机很快就要飞了,不耽误你太久,你就听听我要说的这些话。”
他把两只手从外套口袋拿出来,交握在身前。
“你今年贵庚,霍勒?三十三?三十四?你还有大好前程。我做了一点调查,你有才干,高层的人显然也喜欢你,而且护着你,只要一切顺利的话,要多久就有多久。不过你要一屁股摔得四脚朝天也不是太难,而且可能三两下就拖着你的弟兄一起下去,然后你会发现你所谓的朋友突然间都远在天边。所以你最好想办法站稳脚步,霍勒。为了每个人好。这是溜冰老手给你的忠告。”他用嘴巴摆出笑容,眼睛却在仔细观察哈利。“你知道吗,霍勒,我每次到扶那布机场,都会有这种非常沮丧的感觉,好像有个东西结束了。有东西结束了,有新的东西开始了。”
“是吗?”哈利说着,心里在想来不来得及在登机门关闭之前,到酒吧喝一杯啤酒。“嗯,偶尔这样一次也是好事。我是说重新来过。”
“但愿如此,”图鲁斯说,“但愿如此。”
嘟嘟车(港译“笃笃”)由tuk-tuk音译,是在南亚、东南亚、中南美洲非常普遍的一种由摩托车改装的三轮交通工具,有很大的比例是作为出租车使用,通常能够坐4个人。
即踏板摩托车。
Sir Peter Alexander Ustinov,1921~2004,以侦探白罗一角出名的英国演员。——译注
第05章
一月十日,星期五
哈利扶了扶墨镜,看着廊曼国际机场外面一整排的出租车。他觉得好像走进浴室,而且有人刚刚打开烫死人的莲蓬头热水。他知道应付高湿度的秘诀就是忽略它,随汗水去奔流,想别的事就好。相较之下光照才是麻烦,阳光穿透便宜的黑色塑料墨镜,直达他那双发亮的酒鬼眼睛,害得他头痛加剧;原本只是太阳穴隐隐作痛而已。
“先生,跳表还是两百五十铢?”
哈利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出租车司机讲的话。这趟飞行像地狱一样,苏黎世机场的书店只卖德文书,飞机上播的电影是《威鲸闯天关》第二集 。
“跳表好了。”哈利说。
先前坐他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丹麦人无视他已经醉醺醺的事实,对他建议了一大堆游泰免受骗的窍门;这个显然是讲都讲不完的话题。他一定以为挪威人都无知得可爱,每个丹麦人都有责任拯救他们免于受骗。
“什么都要杀价,”他说,“这就是重点,知道吧。”
“如果我不杀价呢?”
“你会害了我们。”
“什么?”
“你会变成帮他们哄抬价格的共犯,害其他人来泰国都要花更多钱。”
哈利研究了那个男人,他穿着象牙白Marlboro的衬衫和崭新的真皮凉鞋。研究完,他决定再多喝几杯。
“苏拉萨路一一一号。”哈利说完,司机露出笑容,把行李箱放进后车厢,然后打开门等着哈利上车。他进了车子,发现方向盘在右手边。
“我们挪威人会抱怨英国人坚持靠左开车,”开上高速公路以后他说,“可是最近我听说世界上靠左开的人比靠右的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司机瞥了瞥后照镜,咧嘴笑得更开。
“苏拉萨路,对吗?”
“因为在中国得靠左。”哈利一边咕哝,一边庆幸这条穿过雾蒙蒙高楼市景的高速公路直得像一根灰色的箭;他可以感觉到,只要一两个急转弯,他就会把瑞航的蛋卷发射到后座椅子上。
“为什么计程表不动?”
“苏拉萨路,五百铢,对吗?”
哈利往椅背靠过去,抬头看天空。呃,他抬头,是因为没有天空可看,只有一片被看不见的太阳照亮的雾霾罩顶。曼谷,天使之城。天使戴着口罩,挥刀划过空气,努力想记起来古时候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他一定睡着了,因为张开眼睛的时候,车子没在动。他坐直起来,看见四周都是车子。沿路露天小店和工坊一家紧挨着一家,人行道上人潮来来往往,看似漫无目的,却好像都知道要往哪里去,而且赶着到。司机已经打开窗户,嘈杂的市井噪音和电台声混在一起,滚烫的车里有股车辆废气味和汗臭味。
“塞车吗?”
司机带着笑容摇头。
哈利咬咬牙。是不是在哪里读过,说你吸入的铅迟早会跑到大脑里?而且会让你记忆力减退。不对,还是会让你精神异常?
好像奇迹一样,车阵突然开始移动,摩托车和小绵羊蜂拥而上,冲向十字路口,命也好、手脚也好,完全不放在眼里。哈利就看到了四次千钧一发、差点肇事的情况。
“没出车祸真是不可思议。”哈利开口打破车里的沉默。
司机看着镜子微笑,“有车祸。很多。”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苏拉萨路的警察局,哈利已经作出结论:他不喜欢这个城市。他想要屏住呼吸,做完工作,跳上第一班回奥斯陆的飞机,不是最好的班机也没关系。
到了警局,有名年轻警员来迎接哈利,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阿诺。阿诺身材瘦高,短发,脸长得亲切友善。哈利知道,过不了几年那个表情就会变了。
电梯载满了人,而且有臭味,感觉好像被人塞进装着汗臭运动服的袋子里。哈利比其他人高出两个头,有一个人抬头看着这个高大的挪威人,惊讶得笑了出来。还有一个人问了阿诺问题,然后对哈利说:
“啊,挪威,是……是……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帮我想一下。”
哈利露出微笑,想要摊摊手表示歉意,可是没空间摊手。
“有啦,有啦,很有名的!”那个男人不放弃。
“易卜生?”哈利猜测,“内森?”
“不是不是,更有名!”
“汉姆生?葛利格?”
“不是,不是。”
那人板着一张脸看他们在五楼走出电梯。
“欢迎来曼谷,哈利。”
警察局长个子小,皮肤黑,显然打定主意要表现给他看,他们泰国人也知道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他握紧哈利的手,热切地摇了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不好意思没去机场接你,只是曼谷的交通……”他指了指身后的窗户,“地图上看起来不远,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长官,”哈利说,“大使馆也这样说。”
他们面对面度过接下来的沉默。局长微笑。门上传来叩叩声。
“进来!”
一颗光头从门后探出来。
“进来,柯兰利,挪威的警探已经来了。”
“哦,那个警探。”
那颗头长出了身体,但是哈利得眨两次眼睛才能确定不是出现幻觉。柯兰利长了一副宽肩,几乎跟哈利一样高,光秃秃的头颅上有抢眼的下巴肌肉,两只极蓝的眼睛,和又薄又直的嘴巴;身上的制服是浅蓝色衬衫,大尺码耐吉运动鞋,还有裙子。
“丽姿柯兰利,凶案组督察。”局长说。
“听说你是办凶杀案的顶尖高手啊,哈利。”她站在他前面,两手叉腰,美国口音很明显。
“这个嘛,未必吧……”
“未必吗?你一定有两把刷子,他们才会从半个地球外送你到这里来,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哈利垂下眼帘。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过度武断的女人。
“我是来帮忙的,如果帮得上忙。”他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的话,你大概是时候戒酒了,嗄?哈利?”
局长突然在她背后爆出响亮尖锐的笑声。
“他们就是这样,”她一字一句大声地说,彷佛局长不在场,“他们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没面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譬如假装我在开玩笑。但我不是在开玩笑,凶案组归我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我就会说,在这个国家这样做是没礼貌,但是我照做不误已经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