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如娜眨眼甩掉水珠,踏出泳池。
“嗨,”他说,“你母亲在睡觉。”
她耸耸肩。
“我们逮捕了颜斯卜瑞克。”
他等着她说话,问为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他叹口气,“我不是故意要拿这些事烦你,如娜,但是我已经身在其中,你也是,所以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一帮彼此的忙。”
“哦。”她说。哈利试着解读她的语气。他决定切入重点。
“我一定要对他有多一点了解,他是哪一类人,他是不是自己嘴上说的那样,等等。我想我可以从他跟你母亲的关系着手。我是说,年龄差距挺大……”
“你怀疑他在利用我妈?”
“类似这种。对。”
“我妈妈才有可能在利用他吧,他利用我妈……?”
哈利找了一把柳树下的椅子坐,如娜还是站着。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妈不喜欢我在附近,所以我从来没什么机会了解他。”
“你总是比我了解。”
“我会吗?嗯。他看起来八面玲珑,不过那说不定只是表面。不过至少他努力对我好,譬如上次去看拳赛就是他提议的。他大概认为我对运动有兴趣吧,因为我跳水。他是不是在利用她?我不知道。对不起,没帮上忙,我不知道那个年纪的男人在想什么。你不太会表现出你的情绪……”
哈利扶了扶墨镜,“谢谢,这样就可以了,如娜。你可以请你母亲起床以后打电话给我吗?”
她站在泳池边,背对着池水,纵身一跳,弓背低头,又为他表演了一次空翻。他看着水花冒出水面,转身离开。
午餐后哈利和阿诺坐电梯下去二楼,颜斯卜瑞克还在拘留中。
颜斯穿着被捕时那套西装,但已经解开衬衫扣子,卷起袖子,看起来已经不像经纪人的模样。他汗湿的浏海黏在额头上,眼睛盯着面前桌上闲着没事做的手,彷佛感到惊讶。
“这位是阿诺,我的同事。”哈利说。
颜斯抬头,换上勇敢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阿诺说,“一月七日星期四下午五点,你有没有陪大使下去地下室他停车的地方?”
颜斯看看哈利,又看看阿诺。
“有。”他说。
阿诺看着哈利,点点头。
“谢谢,”哈利说,“没事了。”


第28章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车阵前进缓慢,哈利头在痛,空调又一直发出不祥的咻咻声。阿诺把车停在巴克莱银行曼谷分行的停车场栅栏前,降下车窗,然后听一个制服熨得笔挺的人说,吉姆拉孚没上班。
阿诺把警察证拿出来,说想看其中一卷录像带,但管理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得打电话给保全公司。阿诺转向哈利,耸耸肩。
“跟他解释这是在调查凶案。”哈利说。
“解释过了。”
“那我们就得再解释一下。”
哈利下车。热气和湿气迎面扑来,好像沸水锅的盖子刚掀开。他伸伸懒腰,缓步绕过车子,光这样就让他有点晕了起来。那个管理员皱起眉头,看着身长近两公尺的红眼发郎靠近,于是把手放到他的枪上。
哈利站在管理员面前,龇牙咧嘴,然后伸出左手抓住他的皮带。他大叫,但是还来不及反应,哈利已经把他的皮带解开,右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哈利用力一提,他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内裤也撑不住,发出了撕裂声。阿诺不知道喊了什么,总之太迟了,哈利已经把白色四角裤举在空中,胜利在手;下一秒四角裤就飞过管理员的亭子,入了草丛。他慢步绕过车子,回到车上。
“老派招式。”他对目瞪口呆的阿诺说,“再来要换你接手了,他妈的好热……”
阿诺跳下车子,短暂交涉后,就把头伸进车子里点了点。于是哈利跟着他们两个走到地下室,期间管理员一直瞪着他,而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放影机嗡嗡叫着,哈利点了一根烟。他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某些情况下尼古丁可以让人振作起来;譬如需要来根烟的时候。
“好吧,”哈利说,“所以你认为卜瑞克说的是实话?”
“你也是啊,”阿诺说,“不然你不会拉我来这里。”
“没错,”烟刺痛哈利的眼睛,“你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为什么我这样想。”
阿诺看着画面,摇头放弃。
“这一卷是一月十三日星期一,”哈利说,“大约晚上十点。”
“不对啦,”阿诺说,“这跟我们上次看到凶案当天的是同一段影片,是一月七日,日期就打在画面的边缘啊。”
哈利呼出一个烟圈,可是不知哪里吹来一道风,烟圈马上就散了。
“是同一段影片没错,但是日期一直都是错的。我猜我们这位没穿内裤的朋友可以证实,他们三两下就可以改掉机器的时间日期,连带画面上的时间日期也改了。”
阿诺看着管理员,他耸耸肩,点点头。
“可是这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这一段影片什么时候录的。”阿诺说。
哈利对着屏幕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在我住的公寓被外面郑王桥上的车水马龙吵醒,就是那时候想到的。”他说,“影片里的车辆太少了,这座停车场有六层,位在繁忙的商业大楼,当时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我们一小时内却只看到两部车经过。”
哈利弹了弹烟灰。
“我接下来想的是这个,”他起身指着屏幕上画过水泥地的黑线,“湿轮胎痕,两部车都有留。上次曼谷马路湿掉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吧,至少。”
“不对,三天前,一月十三日,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当时下过一阵芒果雨。我知道,因为大部分的雨都下到我的衬衫里了。”
“对,没错,”阿诺说着,皱起眉头,“可是这些录像机从来没停过,如果这段影片不是一月七日,而是十三日,意思就是当时应该正在录的那一卷被人拿出来了。”
哈利要管理员找出标了一月十三日的录像带。三十秒后,他们发现影片停在二十一点三十分,接着画面经过五秒钟的噪声才恢复正常。
“录像带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了,”哈利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是带子上一次录的影片,”他指着日期,“一月一日,五点二十五分。”
哈利要管理员暂停画面,他们就坐着看,哈利一边把他的烟抽完。
阿诺双手合十,抵在嘴巴前面,“所以有人给录像带动了手脚,让大使的车看起来像是没停在停车场过,为什么?”
哈利没回答。他看着标记的时间,五点二十五分,奥斯陆新的一年到来前三十五分钟。当时他人在哪里?当时他在做什么?他在施罗德酒馆吗?不对,那时一定打烊了,他一定已经睡了。反正他印象中没看到任何烟火。
保全公司可以证实一月十三日那天吉姆拉孚值夜班,二话不说给了阿诺他的住址电话。阿诺打电话到拉孚的住处,没人接。
“派一辆巡逻车过去看看。”丽姿说。她看起来情绪高昂,终于有具体的方向可以追下去。
舜通进了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档案。
“吉姆拉孚没有前科,”他说,“不过缉毒组那个干卧底的迈汕认得我们描述的相貌,没错的话,他们在‘杜燕小姐家’见过他几次。”
“这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意思是他在那个鸦片故事里面不见得像他说的那么清白。”阿诺说。
“‘杜燕小姐家’是中国城的一间鸦片烟馆。”丽姿解释。
“烟馆?那不是,呃……违法吗?”
“当然。”
“抱歉,蠢问题,”哈利说,“可是我还以为警方在想办法消灭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样,哈利,但我们这里是想办法实事求是。如果我们把‘杜燕小姐家’关了,下个星期在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另一间烟馆开幕,或者那些人就直接在街上搞。‘杜燕小姐家’的好处是我们可以掌握情况,卧底那些人可以自由进出;至于那些选择用鸦片把脑袋搅烂的人,也可以在比较体面的地方搅他们的脑袋。”
有人咳了一声。
“而且杜燕小姐给钱大概很大方。”《曼谷邮报》后面传来喃喃自语。
丽姿假装没听见。
“既然他今天没去上班,也不在家,我打赌他现在就躺在‘杜燕小姐家’的其中一张竹席上。你跟哈利去看看吧,阿诺?跟迈汕讲一下,他可以帮你们。让我们的观光客看点东西也不错。”


第29章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迈汕和哈利走进窄巷,滚滚热风把垃圾沿着脆弱的屋墙吹。阿诺留在车上,因为迈汕觉得几公里外就闻得到他的条子味,而且担心一下子三个人一起出现在“杜燕小姐家”会让人起疑。
“吸鸦片其实不是什么社交活动。”迈汕用接近美国的口音解释。哈利心里想着,就算是缉毒组的卧底警察,他那口腔调和身上的门户合唱团T恤,会不会也太过头了一点。迈汕在充当屋门却敞着的锻铁栅门前停下来,用右脚鞋跟把烟屁股踩进柏油碎石里,然后进了门。
从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进来,哈利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倒是可以听到喃喃低语。看着两个背影消失在某个房间,他就跟了过去。
“靠!”哈利一头撞上门框。他听见熟悉的笑声,于是回头,感觉从墙边的一片黑暗中似乎认得出一个庞大的身影。但他也可能弄错了,吴今天应该在避风头。他急忙赶上前,免得丢了前面那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往下楼的楼梯去了,哈利小跑步跟上去。钞票易手,接着门打开一条缝,足够他们挤进去。
里面臭气熏人,满是尘土味、尿味、烟味,和甜甜的鸦片味。
哈利对鸦片烟馆只有一个印象,来自瑟吉欧莱昂(Sergio Leone)的电影,里面有围着丝质纱笼的女人伺候罗伯特德尼罗,他们全躺在摆着大靠垫的软卧榻上,什么都靠一盏能遮掩缺点的黄光照明,让整个场景呈现神圣的气氛。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除了调暗的灯光之外,这里没什么地方能让人联想到好莱坞,悬在空气中的尘埃让人难以呼吸,除了沿墙摆的少少几张上下铺之外,每个人都是就着地毯或竹席躺在硬泥地上。
黑暗中空气湿黏,闷咳声和清痰声回荡其中,让哈利以为里面只有几个人。但是渐渐地,随着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到眼前是一个大而宽敞的房间,至少有一百个人,几乎全都是男性。除了咳嗽声外,四下安静得叫人发毛,大多数人看起来睡着了,其余的也几乎不动。他看见一个老人两手拿着烟管吸,用力之大,颧骨周围皱巴巴的皮肤都拉紧了。
这个疯狂的场景井然有序,他们躺成一排一排、一格一格,留下行走的空间,挺像墓园的样子。哈利跟着迈汕来回穿梭,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努力屏住呼吸。
“有没有看到你要找的人?”他问。
哈利摇头,“他妈的太暗了。”
迈汕咧开嘴笑,“他们有一阵子试过装霓虹灯遏止窃盗,结果大家就不来了。”
迈汕大胆深入房间的暗处,很快又从阴暗中现身,指着出口,“听说那个黑人小鬼偶尔会去悠葩馆,这条街再过去那边。有些人会带他们的鸦片去吸,那里的老板不管他们。”
为了适应黑暗,哈利的瞳孔已经放大了,这下他们又暴露在忠实高挂天空的那盏牙科大灯底下。他抓了他的墨镜戴上。
“哈利,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买到划算的──”
“不用了,谢谢,这副就够了。”
他们接阿诺一起去。要悠葩馆拿出住房登记簿,得有警察证才行,但迈汕不想在这一带被人认出来。
“谢了。”哈利说。
“保重。”迈汕说完,就消失在暗影中。
悠葩馆的接待员长得像哈哈镜影像的细瘦版,长方脸接在兀鹰颈子上,下面是一对窄又内凹的肩膀。他的头发渐稀,胡子呈条状,态度拘谨有礼;因为穿着黑西装,让哈利想起一个葬仪社的人。
他跟哈利和阿诺保证,绝对没有叫做吉姆拉孚的人住在那里。他们描述吉姆的样子,他微笑摇头。柜台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公告住客公约:严禁武器,严禁气味强烈的物品,严禁在床上抽烟。
“失陪一下,”哈利对接待员说完,拉着阿诺往门口去,“如何,你那么擅长识破说谎的人……”
“难说,”阿诺说,“他是越南人。”
“所以?”
“你没听过越战的时候阮高祺怎么说他的同胞吗?他说越南人天生是骗子,那是长在基因里的,一代又一代累积的教训告诉他们,说实话只会带来厄运。”
“你的意思是他在说谎?”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很厉害。”
哈利转身回到柜台,开口索讨通用钥匙。接待员露出紧张的笑容。
哈利稍稍拉高音量,发音清楚地说“通用钥匙”,然后回敬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
“我们要一间一间查你的旅社,听懂了吗?如果发现任何违规,我们就必须关闭旅社,进一步检查。不过我想这里不会有问题才对。”
接待员摇摇头,好像突然产生英语听力障碍。
“我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是因为我看到你这里有告示,明白禁止在床上抽烟。”
哈利把牌子拿下来,往柜台重重一拍。
接待员凝神看着那块牌子,那截兀鹰颈子下面有东西在翻搅。
“三○四号房有个男的名叫钟斯,”他说,“可能是他。”
哈利转身对阿诺露出笑容,阿诺耸耸肩。
“钟斯先生在吗?”
“他登记进房以后就一直在房里。”
接待员领他们上楼,他们敲了门,但没人应。阿诺打个手势要接待员开门,然后从小腿的枪套里取出上了膛的黑色点三五贝瑞塔,打开保险。接待员的头像鸡一样抽搐起来,他转开钥匙,就连忙后退两步。哈利小心推开房门,窗帘紧闭,房间一片黑,他伸出一只手到门里打开电灯。床上躺着吉姆拉孚,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头上戴着耳机;一架吊扇嗡嗡地转,吹皱了窗帘。水烟管摆在床边的矮桌上。
“吉姆!”哈利喊他,但吉姆拉孚没反应。
要不他睡着了,要不他的随身听太大声,哈利想着,一边打量房间,确定吉姆没有同伴。然后他看见一只悠闲的苍蝇从吉姆的右鼻孔出来。哈利走向床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感觉像在摸冷冰冰的大理石。


第30章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除了朗山之外,那个晚上每个人都到丽姿的办公室集合了。
“告诉我有线索。”她咄咄逼人地说。
“鉴识组的人找到很多,”阿诺说,“他们派了三个人过去,找到一堆指纹、毛发和纤维,他们说看起来悠葩馆六个月没打扫了。”
舜通和哈利笑出来,但丽姿只是瞪着他们。
“有什么可以真的连结到凶手的线索吗?”
“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凶案。”哈利说。
“知道,我们知道,”丽姿突然发飙,“在谋杀案侦查过程中被怀疑是共犯的人,不会在被捕前几个小时意外用药过量而死。”
“等着上绞刑台的人不会溺死,我们挪威人说的。”哈利说。
“什么?”
“我同意你的话。”
阿诺补充说过量致死在鸦片烟鬼之中极为少见,一般而言,他们在吸太多之前就会失去意识。门开了,朗山走进来。
“有消息,”他坐下来拿起报纸说,“他们找到死因了。”
“我以为解剖报告要明天才会出来。”阿诺说。
“不一定。鉴识组的弟兄在鸦片上面找到氢氰酸,薄薄的一层。那家伙一定是吸一口就死了。”
桌子周围一时无声。
“联络迈汕,”丽姿又打起精神,“我们要知道拉孚从哪里弄到鸦片。”
“这个我不会太乐观,”朗山提出警告,“迈汕跟拉孚的药头谈过,他很久没见过他了。”
“很好。”哈利说,“不过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显然有人想把嫌疑指向卜瑞克。”
“知道这个也没用。”丽姿说。
“我可不敢说得这么肯定,”哈利说,“我们还不确定卜瑞克是不是被随机选中的代罪羔羊,说不定凶手也有把嫌疑指向他的动机,两人说不定有未解之仇。”
“所以?”
“如果我们放卜瑞克走,可能会有动静,或许可以引凶手出洞。”
“抱歉,”丽姿盯着桌子说,“我们要留着卜瑞克。”
“什么?”哈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局长的命令。”
“可是──”
“就是这样。”
“而且,我们有一条新的线索指向挪威,”朗山说,“鉴识组把刀上油脂的检验报告送到挪威去,看看那边的同僚能不能查出什么,结果他们发现那是驯鹿油,那种东西我们泰国可不多,鉴识组有个人还建议我们可以逮捕圣诞老人。”
阿诺和舜通发出窃笑。
“话说回来,奥斯陆那边说挪威的萨米人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
“泰国的刀子和挪威的油,这案子愈来愈有趣了,”丽姿突然站起来,“晚安各位,希望你们好好休息,明天都有十足的干劲。”
哈利在电梯旁边拦下她,要她给个解释。
“你听好,哈利,这里是泰国,习惯不同。我们的警察局长已经插手,也告诉奥斯陆的局长我们找到凶手了,他认为是卜瑞克。我把最新进展告诉他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兴奋,而且坚持拘留卜瑞克,至少到有不在场证明为止。”
“可是──”
“面子,哈利,面子,别忘了泰国人是不认错长大的。”
“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谁犯错了呢?”
“那每个人都来帮忙,努力让场面看起来不像犯错。”
电梯门正好开了,在丽姿走进去以后关上,替她省下继续听哈利意见的工夫。
哈利想着《环顾守望台》那首歌,还想起那句歌词说一定有出路。
有吗?
他的公寓门外有一封信,背后有如娜的名字。他解开衬衫扣子,胸口和肚子上的汗像薄薄的一层油。他努力回想十七岁是什么感觉,他那时在恋爱吗?可能吧。他把信原封不动放在床边桌上,打算就这样还回去,然后斜靠在床上,五十万辆车和一部空调开始哄他入眠。
他想起碧姬妲,他在澳洲认识的那个说爱他的瑞典女孩。奥纳那句话说什么去了?说他“害怕对别人做出承诺”?他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赎罪必定带来宿醉。反之亦然。


第31章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颜斯卜瑞克一副上次见到之后就没再睡过的样子,眼睛充满血丝,摆在桌上的两只手不安地动来动去。
“所以你不记得停车场那个爆炸头管理员。”哈利说。
颜斯摇头,“我说了,我自己不用那个停车场。”
“我们暂时忘掉吉姆拉孚,”哈利说,“先来想想是谁想把你扔进牢里。”
“什么意思?”
“有人大费周章毁掉你的不在场证明。”
颜斯瞪大眼睛,眉毛几乎要没入发际。
“一月十三日那天,有人把标示一月七日的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洗掉了几个小时的画面。本来应该可以看到大使的车子,还有你陪他下去停车场的。”
颜斯的眉毛回来了,而且扭成一个M。“呃?”
“想一想。”
“你是说我有仇家?”
“可能。也可能只是顺手找个代罪羔羊。”
颜斯揉一揉后颈,“仇家?我想不出来。那一种的没有。”他的脸亮起来,“不过这意思是你要放我走了。”
“抱歉,你还没过这一关。”
“可是你刚才说你──”
“警察局长不放人,除非我们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才要你努力想,有没有谁,任何一个人,在你跟大使道别之后、回到家之前的期间看到你?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接待柜台有没有人,或者你搭上出租车的时候?有没有在小摊子停下来过?什么都好。”
颜斯用指尖托着额头,哈利点了一根烟。
“操,哈利!你讲那些录像带的事,害我脑袋一片空白,我现在没办法思考。”他唉声叹气,一掌拍向桌面,“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吗?我梦见我杀了大使,梦见我们走出大门,开车到汽车旅馆,我在那里用剁刀捅了他的背,我想停下来,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好像我困在机器人的身体里,机器人一直捅,我……”
他停下来。
哈利什么也没说,给他时间。
“问题是我痛恨被关起来,”颜斯说,“我从来就忍耐不了。从前我父亲会……”
他吞了口口水,握起右手拳头。哈利看见他的指节变白。颜斯继续说,但声音低得几乎像悄悄话。
“如果有人拿着自白书走进来,说签了就放我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哈利站起来。“再努力想想吧,既然我们已经厘清了录像带的问题,也许你的思考会更清楚。”
他往门口走。
“哈利?”
哈利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总在你转身背对他们以后,变得这么多话。
“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大家都不相信,你却相信我是清白的?”
哈利头也不回地回答,“第一,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象样的对你不利的证据,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动机,加上缺乏不在场证明。”
“第二呢?”
哈利微笑,转头回来,“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坨屎。”
“所以?”
“我看人的眼光很烂。祝你今天过得顺利。”
比雅尼莫勒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床边桌上的时钟,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早上六点钟适合打电话到人家家里。
“我知道现在几点,”哈利抢在老大之前开口,“你听我说,有个人的底细你要帮我查一下,现在还没有细节可以告诉你,只是个直觉。”
“直觉?”
“对,第六感。我认为我们在追查的是一个挪威人,所以范围缩小了一些。”
莫勒清清喉咙,清出一口痰,“为什么是挪威人?”
“这个嘛,我们在墨内斯的外套和凶刀上找到驯鹿油,而且从刀子刺进身体的角度看起来,凶手个子相当高,所以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泰国人。”
“好,可是这件事你就不能等一等吗,霍勒?”
“当然可以。”哈利说完,一阵安静。
“那你怎么没等?”
“因为这里有五个警探和一位警察局长在等你抬起尊臀开始干活,老大。”
两小时后莫勒回电。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想要查这个人,霍勒?”
“这个嘛,我想到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的人,一定待过北挪威,然后我想起几个去芬马克郡当过兵的朋友,都自己买了那种大的萨米刀。伊瓦骆肯在国防部待过几年,而且派驻在瓦尔德。再来,我感觉他懂得用刀。”
“有可能。”莫勒说。“你还知道他什么?”
“不多。彤亚魏格认为他是被打入冷宫,会一直冷藏到退休。”
“嗯,犯罪数据库没有对他不利的纪录,不过……”莫勒停顿下来。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