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饶了你,我可没饶你!我的刀呢?”巴桑被踹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巴桑手里正抓着那把藏刀,肚皮上不知何时划开一道口子。他浑身战栗着,衣襟被一大片殷红的血染红。没人看清到底怎么回事。
次加更加愤怒,抓小鸡似的将巴桑一把提起来摇晃着。
“×你奶奶的,谁让你死的,快给我起来,我还没让你死呢!”
巴桑依旧抓着藏刀。浑身是血,眼里闪抖着一丝光,含糊不清地说:“……救救我吧……”次加泄了气,将他丢在地上,气冲冲地走了。
巴桑躺在地上,身躯扭动着,抬头疲惫地扫了他们一眼,手上仍然握着那把藏刀。藏刀随着他身体的幅度有节奏地抖动着,像遭遇寒风的枯叶,随时都要飘落。查勇倒希望他永远握着。


第5章 大罪
1
晚饭后,燥热的天气有了一丝凉风。小马打开宿舍的窗户,将桌上的盆栽搬回阳台。那台快要报废的康佳彩电正在直播一场网球比赛,莎拉波娃纯白色的短裤高高掀起,网球场上回荡着网球与球拍的撞击声。小马不爱网球,甚至没摸过球拍。他喜欢的是篮球,喜欢科比,尽管自己水平很臭。小马走出去的时候啪的将门关得山响,整个走廊都听见了。墙壁上的石灰粉簌簌地往地上掉。走下楼梯,他碰见了同事李奇,李奇问他吃饭了没有。小马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吃过了。”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得很。于是他将东西放在后座的箱子里,戴好头盔,跨上摩托车,去王湾中学找陈乘。发动机响起的时候,小马下意识地仰头往单身宿舍的窗台上望了望。窗台上空荡荡的,上面挂着小马的几条红裤衩。他咬了咬牙关,摩托车如脱缰之马,驶出了派出所。
王湾中学离派出所有三四里的路程。小马一路风驰电掣,在乡村公路飙得老快。八月份,市郊的早稻田已快熟了,金灿灿的,如幅调色很重的油画。有一群小孩子正猫着腰,躲在稻田的水渠里捉泥鳅。稻子刚扬花之时,泥鳅最鲜嫩,肥得很。有个小孩冒出个头来,朝小马扔了一块泥巴,嘻嘻地笑。小马吐掉嘴里的烟屁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他们恶作剧地恐吓道:“水稻田有鬼!”
陈乘正在操场上和几个同事打球,他女朋友英文教师庐米在旁边笑着和小马打了个招呼。小马将摩托停在篮球架的后面,脱得只剩一大裤衩,对庐米说:“晚上我请你们。”陈乘的手感这会儿正烫着呢,怎么投怎么有,看得小马有几分忌妒。陈乘说:“来了?”小马嗯了声。小马说:“晚上我请。”陈乘说:“要得。”
小马打了一会儿就不打了。他坐在那儿看远处的一群学生打排球,心里有几分莫名的烦躁,空荡荡的。庐米说:“最近过得怎么样?”小马哦了声,说:“还凑合,老样子。”庐米笑着说:“你该找个女朋友管教管教你,看你这生活过的!”小马看了她一眼说:“哪像你们?‘性福’生活过得多么滋润呀。”庐米说:“就知道你这张嘴厉害,好姑娘都是这样被你吓跑的。”那辆摩托车孤零零地停放在篮球架后边,车颜色和以前的不一样,没牌照。她记得小马骑车从不戴头盔的,有些纳闷,见小马拿着一罐可乐正失神地望着排球场,像是有心事,于是她忍了忍,没问。
小马之前在王湾中学托庐米介绍找了一个对象,也是教英语的。两人谈了几个月后吹了,小马后来猜测是她家嫌他没房。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小马都没好意思来找陈乘打球。不久,她调走了,可小马每次来都会想起她,想起她站在操场旁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的场景;想起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会大声叫“爸爸”。小马后来很想砍掉那棵树。
小马原本以为,他被调到王湾镇后,最多一两年就会重新被调回城里去的。来之前,领导也语重心长地找他特意谈了话,暗示他先下去锻炼一两年,到时再调回来。小马那会儿从警校毕业没多久,意气风发,有些锋芒毕露,以为世界全在他脚下,只要他肯努力走,就能走出个模样。后来那个领导出了点事,涉黑,据说是给黑社会充当保护伞,被停职处理了。小马的事情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他在王湾镇一待就是四五年。他找上面,上面的意思是说,先干出点成绩来,干出点动静来,才有理由调上去。小马跑了几次,都是白忙活,肚里窝了一团的无名火。这团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往上蹿,像蛇张开的那张血盆之口。小马死死盯着天花板。每到晴天,上面那只硕大的蜘蛛便在角落里忙碌开来了。他用拖把将蜘蛛网捣毁过几回,都没找到罪魁祸首。那只大蜘蛛每到天晴,便“如约”而至,他都懒得管它了。他双手枕头,嘴里叼着烟,厌恶地想着一些往事,没有头绪,没有逻辑,没有尊严,有些恶心。
晚饭是他们分别骑了摩托车去江边的排档吃的。王湾镇的小龙虾叫得响,在夜市上很红火。小马和陈乘要了几瓶啤酒对饮,一旁的庐米给他们剥小龙虾吃。陈乘说:“上面的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应该给他们点意思。”小马哼了声:“都是一些吸血虫,××!”
“在学校还不是一样?”陈乘说。
“就应该干点动静出来,最好是大动静,吓死这些狗×的。”小马喝了点酒,眼睛便有些发红,说的话也带着一股很冲的酒味。
庐米给他剥了一只小龙虾,说:“照我说,小马,你今年找个女友冲冲霉气,兴许一切就否极泰来了。”
小马喝了口酒说:“我就不信,这鬼地方这么安居乐业了,都几年了,就没出过事?”
陈乘点了点头说:“还真是,这几年真的是没出过什么大事。前段时间有学生说女厕遭人偷窥,但那都是屁大点的事啊。”
那事后来是小马处理的。小马穿着军用皮鞋,将偷窥的老光棍一顿狠踢,踢断了光棍的两根肋骨,后来就放人了,那人也没来找过小马的麻烦。小马心里最恨的就是偷窥,而且是躲在厕所里偷窥。这事让小马小小得意了一段时间。
小马说:“最近学校都还好吧?”陈乘说:“好多了,只是现在的学生越来越不好管了,什么都来,和社会上的没两样。”小马笑笑说:“那是你们不敢。换了我,整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陈乘白了他一眼,说:“蒋校长心思压根就不在王湾这边,早就想调到市区里去了,哪还有闲心思管他们?”小马就说:“那块地现在怎样了?”陈乘说:“还能怎样?一期已经建好啦,第二期也快了,今年房价比去年的涨了一番,现在这边的地皮火爆着呢,承包商来争了好几拨,其中的猫腻还不知有几多呢!这群王八蛋!”庐米捅了捅陈乘说:“你这话在学校可别当着同事说,会得罪人的。”陈乘说:“大不了把老子开除。不干了,这狗×的老蒋,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请人唱歌跳舞,天天洗桑拿,管过我们吗?”
当晚小马喝了不少的酒。他的酒量比陈乘的差一些,可是他比陈乘敢喝,也没见他真正醉过。小马将瓶中的最后一杯酒给陈乘倒满,对他们坏坏地笑:“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修成正果?”陈乘打马虎眼混了过去。酒足饭饱后,小马去结账,看见一个熟悉的车牌号从身边缓缓驶过。结完账,小马用力地拍了拍陈乘的肩膀,笑了笑说:“早点修成正果吧,可别像我孤魂野鬼一个,死了没人晓得!”小马跨上摩托,将油门踩得呜呜响。庐米拉了拉陈乘的衣角说:“小马,你喝得不少,要不别骑车了,和我们一块儿回学校挤一挤吧。”小马扬了扬下巴说:“时间还早呢,这么点事,你担心我什么?!再说了,去你们那儿打扰你们的好事呀?”庐米说:“就没见你正经过!”小马不说话,和陈乘对视着,坏坏地笑,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夜色朦胧,江边的装饰灯陆续亮了起来,红蓝相间,如歧途中的太虚幻境。小马看了看时间,加大油门,突突作响的摩托车像只猎豹,在茫茫夜里搜寻。
陈乘和庐米回到学校,打小马的手机。手机是通的,但是没人接。陈乘打了好几个过去,依旧没人接。后来手机索性关机了。庐米说:“不会出事了吧?”陈乘凝神思考了片刻,说:“小马你还不知道?坏不了,不然也不会关机的。”庐米还是不放心,临睡前给小马发了一条短信,问他到家没有,让他开机后给他们回个信息。
夜里很静,老宿舍的楼道里有几只老鼠,带着一群子孙在那儿吱吱叫,大概是饿得发慌。有教师从王湾镇买来许多老鼠药,真的假的好几大包,曾毒死过几只,但后来就不管用了。据说老鼠非常聪明,误食毒药,临死前也会拼命挣扎,留下遗嘱,以免同类再受毒害。于是鼠药失去作用了。老鼠们精明透顶,伤透了庐米的心。庐米赤身裸体地坐在陈乘的身上,她拼命忍住呻吟,生怕隔壁的同事听见。木床尴尬地响应,动静比老鼠们的叫声有过之而无不及。陈乘说:“出来了。”庐米说:“有没有射在里面?”陈乘嗯了声。庐米拧了他一把,赶紧下床。他翻身将她抱在怀里,摸黑拿床头的纸巾擦拭身体,说戴了套的。他们原本计划“十一”结婚,再要个孩子,但庐米她家那方的意思是得先在市区买套房子。人家说得也有道理,没有房子,结婚的事可以缓一缓。王湾这边刚纳入军州的开发蓝图,据说这儿要建一个高新区,以至于近几年军州的房价有些烫屁股,让人坐不住。两人攒了几年的钱,原本打算先付首付,买一套小户型的,没想到一夜之间,原来的首付钱都不够塞牙缝了,结婚的事也就只能再缓一缓了。
庐米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半。发过去的信息如泥牛入海,小马那边的手机显然还没开机。庐米又说:“小马不会出事吧?”陈乘有些不耐烦地说:“他是警察,警察会怕谁?”庐米想想,说得也是。她还想说小马这样下去不行,但她忍住了,没说出来。
2
尸身是在稻田发现的。死者是个胖子,白色衬衣配黑色西装长裤,鳄鱼牌皮鞋,穿着考究,可以断定是个有钱人。是那群捉泥鳅的小孩子发现的。有个小孩捉泥鳅的时候看见了一条蛇,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倒退,一脚踩到那只手,低头一看,吓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接到案件后,小马和所里的同事几乎都赶了来。水稻田尚未收割,被踩得东倒西歪,现场一片混乱。那些小孩子哪懂得保护现场,发现尸体后纷纷作鸟兽散,所有的证据都没了。
拍了照,拉了封锁线。小马站在小马路边抽烟,和同事一起等局里的人过来。这条小马路便是通往王湾中学的必经之路。中午时分,秋天的阳光混合着汗水,令人窒息。王湾的许多人都听说了这桩无头命案,纷纷赶过来看热闹。黑压压的人群沿着马路站开,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的毛毛虫。有人踩倒了水稻,和农民发生了口角,相互吐出一些很脏的字眼,唯恐杀伤力不够。王湾有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命案了,更不用说这么令人刺激的无头命案。这一案件在王湾很快引起了轰动。
一直忙到下午一点多,小马他们才每人吃了份盒饭。小马打开手机,便看到了庐米发来的短信。小马打了过去,庐米问他昨晚怎么了。小马打着哈欠说:“喝多了,吐了一地,睡过去了。”庐米说:“现在才醒啊?”小马说:“早醒了。我正在处理一桩谋杀案呢,有个胖子的头不见了,尸身被扔在水稻田里。”庐米啊了一声,说:“别吓我。”小马说:“有什么好吓人的?是人又不是鬼。”庐米说:“人死了不就成鬼了嘛。”小马说:“有空再过去找你们玩。”于是挂了电话。
下午四点,小马被叫去局里开会,被临时抽调到刚成立的专案组,一起协助破案。“首先得确认死者的身份。”小马坐在角落里抽烟,一边听队长老尹分析。墙上的幻灯片让他有些片刻的恍惚。他的笔记本电脑里下载了许多犯罪学的电子书,一有时间他就温习。在警校时,他对反侦察有着极高的悟性和兴趣。“犯罪是一门科学”,这是小马一段时间以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老尹抬起头,望了眼正在仰头发呆的小马:“小马,你说说自己对这桩案子的判断。”小马回过神,求证似的望了老尹一眼,耸了耸肩。
“从死者的体形看,应该是中年人;穿红色内裤和袜子,基本可推断今年是死者的本命年,那么他的年龄可能是四十八岁。死者皮肤细嫩,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应该是个有钱或权的人。”所有人都在听他说话。小马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抛尸的地方,是通往王湾中学的必经之路,差不多是死胡同。死者应该是被外地人开车运至此,然后抛尸的,本地人不会傻到将尸体抛至此处。现在的任务是尽快找到案发现场,只有找到了现场,才能发现线索。”
老尹将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喝口茶说:“你讲了他妈一通废话,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请假,早上敲了半天门才来,手机也关机,一点纪律性都没有。”
小马强忍住哈欠,解释说:“昨夜一个朋友过生日,很晚才回,所以睡得太沉了。”
老尹板着脸说了声:“散会。”
周边的人陆续走出会议室,只有小马依旧靠在椅子上,他发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天花板的吊灯处竟然也有一只不易被人察觉的蜘蛛,连清洁工都没发现。不知怎的,小马很想将那只蜘蛛弄下来。他仿佛看到单身宿舍的盆栽上正缠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3
黄昏时分有人报警,又出现了新的案情。死者的头在距王湾中学两公里的江里捞了上来,用一个红色塑料袋装着。打鱼的人一网捞了上来,拎了拎,不知是什么东西,解开一看,差点晕过去。
显然被毁了容,面部被剁得稀烂,头顶稍微有些秃。现场已经被封锁,刑警和法医正在忙着拍照和录像。那只塑料袋是某个超市的,只是上面全都是日文。塑料袋上的文字很快被翻译了出来:“减少污染,保护环境”。
回到局里,所有人都凝视着幻灯片发呆。这样的塑料袋在王湾这一带似乎很少见。
到底是队长有经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向上级做了汇报。
“狗×的,难道是日本人干的?!”张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令人有些忍俊不禁。“立刻调查这只塑料袋的来源,”队长表情严峻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别还不当回事,小心你们的饭碗!等DNA检测结果出来,看是否和尸身吻合!”老尹一训话,自己也感到有些惶然,如果检测结果不吻合,这意味着王湾又出现了一起新的命案,就在五十年国庆这节骨眼儿上。
大家全都屏息凝神,昂首挺胸地望着队长。小马望着法医忙碌,他有些莫名的亢奋。
王湾从未出现过如此大的案情,大家平时哪见过这么大的场合?连夜开完会,天亮后到下面去走访调查,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多才赶回来匆匆扒了几口饭,紧接着又是开会,又让人在王湾四周张贴了上万张认尸布告。不知是谁给本地的新闻媒体透的风,一窝蜂地赶来采访,围了个水泄不通。老尹皱着眉头,显然已是沉不住气了。
塑料袋上除了那个渔民的指纹以外,再也没有找到其他任何痕迹。警方再次对周围地形仔细勘察了一遍,依旧没找到一丁点有价值的线索。现场似乎被人精心破坏过。走访回来的人也大多一无所获,大家都累得够呛,偷偷骂娘,“十一”长假看来又要泡汤了。据法医报告,命案是九月十日夜里十二点至两点左右发生的。走访回来的人说:“目击证人很难找,那时大多数人已经沉睡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目击证人。”会开到天麻麻亮,还没有一点头绪,小马感到大脑在一丝丝地发麻,他伏在桌上,很快就天亮了。
4
法医报告一出来,果然落实了老尹心中最为担忧的隐患。化验结果,头和尸身并不吻合,显然属于两个不同的人。老尹颤抖着手对大家说:“王湾又多了一件棘手的谋杀案,真他妈的扯淡!”
大家正在吃早餐的时候,一个中年女子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多数人都认得这位女子,问了句“嫂子,有什么事”。女人是王湾中学蒋清泉校长的老婆,小马在王湾中学打球的时候,看到过她一次。当时陈乘投完篮,擦了把汗,对小马说:“瞧见那位没有?那就是老蒋他老婆,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扈三娘’。”小马说:“本地人姓扈的倒是很少见。”陈乘说:“老蒋这阵子正在和她闹离婚,这女人叫扈芹,是个厉害的角儿,火辣得很呢,老蒋哪这么容易对付得了的?”小马当时就记住了。扈芹那会儿烫了酒红色的头发,现在却是“清汤挂面”,小马倒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给她倒了茶,待她稍稍坐定,才得知原来蒋校长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
“我听说咱王湾出了那么大的事,听得心里慌慌,我打老蒋电话,关机。他已经三天没有一点音讯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女人抓着老尹的手臂,微微地颤抖。
老尹扶着她的肩说:“你先喝口茶,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早说呢?”
那女人就说:“我以为他在和我斗气呢,所以之前两天我也没在意。不瞒你说,我怀疑他在外头有人了,只是我暂时还没抓到证据——可是这都三天了,不合常理呀,他以前从未这样过的。”
老尹说:“老蒋走之前你们吵过吗?”
女人思忖了下,点点头说:“我们这几年来没少吵过。这都是家常便饭了,以往他顶多出去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来了。”女人又说,“这次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虽恨他,但是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那将如何是好!”说完动了情,没忍住眼泪。
备案登记完毕,大家又安慰了她一番。送走扈芹,老尹的心情变得出奇地复杂起来。他不敢往那方面想,蒋清泉的为人,他略知一二。如果不是因为性贪,两年前他就该被调往军州教育局去的。组织考察期间有人检举在王湾中学的扩建工程上,承包商暗中给了他不少的分红。此事有一段时间差点闹大,但是最后奇迹般风轻云淡了。直到最近有消息传出,年底又要调他到军州教育局去。
军州方派来的专案组在宋警官的带队下,下午便赶到了王湾。新的专案组很快便成立了。因为宋警官他们还未吃饭,老尹便在马兰花酒店安排了个包厢替他们接风。老尹给宋警官他们分发完烟,问他们喝什么酒。宋警官面无表情地说:“随便。”老尹对小马打了个招呼,提了两瓶五粮液上来。一瓶子酒下去,宋警官开始训话。小马他们个个耷拉着头,唯独老尹脸上依旧堆着笑。
通过颅骨复原技术鉴定,死者的面容渐渐浮现出来。这是局里大多数人都认得的一张脸。老尹的头嗡的一声,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电话拨过去,一刻钟不到,那个女人就来了。所里顿时鸡犬不宁,女人的哭声非常尖厉,像在敲一面破铜锣。
老尹硬着头皮对女人说:“他嫂子,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如何抓住凶手,早日还老蒋一个公正。”他忍住了一句没说,那就是“得赶紧找到老蒋的尸身”。尸身会在哪儿呢?老尹眯着眼,烟雾袅袅升起,软芙蓉王的烟味弥漫在整间办公室里。女人的嗓子一会儿就哑了,声音听上去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拽着老尹的肩膀说:“我知道肯定是她干的!这婊子害死了我男人!”老尹警觉地说:“她是谁?”女人说:“我也不晓得,外边风传老蒋在外头有了一个相好的,除了她,还会有谁呢?我家老蒋又没有跟谁结下深仇大恨。”说完又是一顿号啕大哭。
待女人稍微平静一点,宋警官让她回忆蒋清泉遇害前出门的情况。女人说:“那几天,我们一直在闹,他逼我离婚,我不肯,于是就闹。”她望了眼宋警官,语气稍显得平缓,说,“也没闹得太严重。学校里的人都晓得,我们都闹一年把了,都习以为常了。只是他出事的那天,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发了火,还砸了一只花瓶……学校里的人都晓得,我只是嘴皮子上厉害了点,其实我很怕他发火的,于是我就没再和他吵了,下楼找人聊天和打毛线衣去了。我回来时大概是晚上八点,刚好碰见他下楼,于是问他去哪儿。他没好气地回了句:‘找我相好的去,你管得着吗?’我当时气得想和他……后来想想就忍了,他走后三天都没回来,直到,直到……”
宋警官在一旁静静地抽烟,他只抽自己带的万宝路。小马偷偷打量着这个瘦小的宋警官:看上去五十开外的样子,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盯得人发毛,一本正经的样子。小马心里骂了声“装×”。宋警官将整个身子缩在椅子里,手里转动着一支水笔。小马不知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女人显然也知道他的警衔,两人以往的争闹,通通避重就轻。小马不由得又深深望了女人一眼。
“当真就没谁见过蒋校长的相好的吗?”老尹问。女人说:“我也是听外面风传的。你晓得,我家老蒋年底说是要调到军州去,于是外面便传出了许多话头,说他在外头包养了人。这些我也是半信半疑的。”宋警官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说:“空穴来风不成?你最初是听谁说这个事的呢?”女人瞅了眼宋警官,说:“我现在大脑全混乱了,哪还记得这些?我只是一直觉得老蒋有什么事瞒着我。有一回洗他衣服的时候,我闻到过一股香水味,我从不用那种香水的。如果不是近距离那个了,香气怎么会这么浓烈?所以自那以后我就有些怀疑他了。但是他死也不肯承认。”
“他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宋警官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待在家里看足球比赛,还爱唱歌。”这个女人说。“他不是常去军州的舞厅唱歌吗?”老尹说。女人说:“有段时间他是常去的。”从王湾开车去市区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老尹也坐蒋清泉的那辆别克君威去过一回。那些高档夜店消费高得离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老尹说:“你一个校长,哪有这么多钱去这些地方?”蒋清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急什么?”老尹知道他的学校扩建,中间有大把的油水可捞,他不愁没人来找他送钱、帮忙。
5
派出所沿着这条线索,派人去军州蒋清泉常去的夜店打探。回来的人说,蒋清泉自从有了“小蜜”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光顾了。特别是国庆前这段时间,上面查得很严,各个夜店也是门可罗雀。有一条线索引起了大家的重视,那就是,有人透露,蒋清泉在军州有一个“小蜜”,名字叫小米,是长春人,以前在春天巴黎夜总会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辞职了。
队长老尹已经连续几夜没睡好觉了,他和小马两人坐在台阶上抽烟。老尹说:“再过两个月不到我就要退了,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偏偏出了这等案子,难道这是天意吗?”小马说:“您注意点身体,别连日劳累,不是我们年轻人的身子骨了。”队长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对小马说:“小马,你说说这案子有把握吗?”小马见队长瞪着他,似乎他眼中便有他要的答案。小马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晓得,只是觉得有些玄乎。”老尹叹了口气说:“是啊,这根本就不像是普通的刑事案,凶手很有可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一般的凶杀案一看就知,只要仔细侦查,一定会找出点蛛丝马迹出来,按图索骥,案件最后十有八九就破了。可这个,什么都没有留下,那现场后来我又去过两次,还是什么都没得,凶手太专业了,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小马说:“队长,你去找过那个打鱼人吗?”老尹说:“当然啊,在局里把打鱼的审问了两天,最后没证据,放了。我看不像是打鱼人做的。”小马将烟踩熄,没表态。老尹拍拍小马的肩头说:“我老啦,毛主席老人家说得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小马笑了笑说:“不,还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