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勃然大怒:“我说什么谎话了?”
“抓捕周立平那天,杜建平发现你的臂膀受过伤,你说是前一天帮公司搬家具扭伤的,其实是你前一天跟周立平打架受的伤,我说得对吗?”
仿佛挨了一记勾拳,李志勇的神情顿时颓然了几分,慢慢坐在呼延云对面的椅子上:“这……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这只是个不大严谨的推理而已。”呼延云说,“我听说了你受伤的事,刚才在楼门外等你时,顺口问了一下保洁员,他说最近几天你们公司没有买
进或卖出家具,也没有内部搬动家具后叫他去清扫,进来之后,我看了一下可移动家具的底部,没有凸出或缩进的灰尘带,也就是说你撒了谎,公司这几天并无搬
动家具的事宜,于是就猜你受伤可能是因为跟什么人打架了——打架受伤又不好意思跟杜建平明说,十有八九是嫌丢人,而且导致你丢人的家伙近在眼前,就想到
周立平了。”
李志勇目瞪口呆。他跟周立平打架的事儿,在周立平受审时被抖搂出来,他只好承认了,杜建平虽然气他一早不说,但答应帮他保密。本以为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
,没想到竟被呼延云轻而易举地指了出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一时间胖嘟嘟的腮帮子都耷拉了下来,习惯性地揪着粗大的鼻头嘟囔道:“那又怎么样……那跟扫鼠
岭案件无关。”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呼延云:“等一下,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警察吗,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扫鼠岭的案子?”
“当然有关系。”呼延云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扫鼠岭案件发生后,先是刘思缈被迫离开了专案组,接着有些媒体开始含沙射影地攻击十年前一位警官纵敌,
这两件事分别牵涉到了我最好的两位朋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瞧把你能个儿的!”李志勇冷笑一声,“你不坐视不理,还能咋地?你以为你在写侦探小说:案子办不下去了,警方就会巴巴地上门来求你?”
“这就是你说的第二句谎话。”呼延云说。
“什么?!”李志勇又懵了。
“刚才在楼道里,你说和过去的同事们一起喝酒时,他们经常夸我帮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这是不可能的。不要说现实世界里,就是在侦探小说中,你什么时候
听说雷斯垂德和葛莱森公开承认福尔摩斯才是真正的破案者——没有一个警察会认可一个外人在刑侦工作中的功绩,就好像当年绿营兵哪怕被太平军揍得屁滚尿流
,也不会承认湘军的战斗力一样。”呼延云笑着说,“不过这件事倒是让我很好奇,说真的,你在我当年的记忆里是一个古板、倔强的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你也
学会看人下菜、曲意逢迎了?或者说,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你必须努力争取到我的好感,才不至于卷进一些麻烦之中?”
李志勇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
“我有个提议:咱们俩不妨把那些对彼此、对他人的成见统统放到一边,好好谈一谈。”呼延云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怒不可遏的表情,“我今天来,丝毫没有跟你
吵架的意思,纯粹是讨教,希望你能解开我心中的一些谜团……人生本来就是个不断积累谜团的过程。何况十年过去了,绝大多数谜团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只
有极少数的谜团,因为机缘巧合,出现了解开的可能,我们都不应该放弃这个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你说呢?”
狭小的会客室里鸦雀无声,很久很久,李志勇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隔着桌子,他主动伸出一只手来,西便服的袖口里露出了已经开线的衬衫袖子。
呼延云一笑,伸出手来,跟他紧紧地握了握。
2
两年前,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优异的李志勇有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同袍们都已经准备在他升任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庆祝晚宴上一
醉方休了。
两年过去了,对那件事的很多细节,李志勇依然没有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他下班回家,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到楼门口时,刚刚下车,听
到身后有人叫他,他“哎”了一声,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登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是附近的街坊把他送来的。检查表明:在他昏倒后,袭击他
的人又踢了他几脚,没有更加严重的伤害……他正在暗自庆幸,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来了,神情凝重得像来吊唁似的,周立平以为这位老上级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谁
知支队长口吻冰冷地宣布:他被停职,并要立即接受警队纪律部门的审查,因为他右腰上的枪套里空空如也,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丢失了,与之一同丢失的,还有
弹匣里满满的十五发子弹。
警员丢失枪支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按照我国枪支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如果能在有限时间内找回,那么可以从轻处理,否则肯定要“双开”。
自此,李志勇开始了近乎疯狂地找枪,警界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出手相助,黑白两道都托遍了人,但就是打听不到一点儿有关那把枪的下落。支队长找他谈话,希望
他能回忆起受袭那一晚的细节,通过找到袭击者,再由人找枪。李志勇想得脑仁儿疼,觉得那个叫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很是陌生。
警方分析,袭击者先叫李志勇的名字再动手,这说明袭击目标是非常明确的,而在李志勇昏倒后并未下“黑手”,只是拿走了他的配枪,这又说明袭击者比较“节
制”,他恨李志勇是一定的,但认为对他的“惩罚”应该仅限于不让他再当警察为止——换言之,在这一系列行为中,袭击者反而扮演的是一个审判者的角色,那
么他一定是切身体会到了李志勇从警中的“不公”,这也就排除了袭击者是受雇于人的可能。循着这个思路,警方对李志勇以前抓捕和处理过的罪犯进行了排查,
渐渐地将嫌犯名单缩小到半张A4纸的范围之内。
而在从上到下把那份名单看了一遍之后,紧锁眉头的李志勇突然双眼冒火,手指头差点儿把A4纸戳破了:“就是他!我想起那个声音了,就是他!”
他戳的正是周立平的名字。
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周立平提前两年获释,袭击李志勇的事件恰恰发生在他出狱四个半月之后,这不能不引起警方的重视。林凤冲把周立平“请”到派出所,亲
自进行了问询,并趁机派人搜查了他的临时居住地,但一无所获,周立平表示对袭击李志勇一事毫不知情,警方只能将他放了。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名警
员轮盘蹲守在周立平家附近,密切跟踪他的出行,没有发现一点儿他和那把枪有关的行迹,只好放弃了这条线索。
而李志勇也被“双开”,彻底离开了警队。
很多人都记得,他离职那天,依依不舍地交出了警服、警帽和证件等,大家把他送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对着飘扬在楼顶的国旗敬了一个礼,眼圈红红的,却
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个动作在事后被认为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也就是从离开警队这一天开始,李志勇展开了对周立平寸步不离的追踪。他买了望远镜、照相机以及红外夜视仪等装备
,每天早晨提前一步赶到周立平家的楼门口,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伏起来,等周立平一出来,他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后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周立平那时在做
交通协管员,整日价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面打小旗,晨起晚归。李志勇就搬个小马扎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坐着,直到周立平回家,他必须看他进了楼门,再等
上半个小时才回家,不分寒暑,披星戴月……以至于到了周立平练长跑,他也跟在后面跑步的地步。“别的不说,愣是把我的一身囊囊肉给练精壮了。”说起这个
,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苦笑。
这么一天到晚地不着家,早晨拎个马扎出去,晚上拎个马扎回来,面颊瘪个稀瘦,俩眼熬得通红,可把李志勇他妈心疼坏了,追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念叨:“你这
老大不小的了,既没个固定工作,也没个女朋友,你到底是想要咋地?”
“妈您不是最喜欢看刘佩琦和王志文演的《无悔追踪》吗?你儿子现在就是里面那肖大力!”李志勇说,“我知道,我那把手枪就在周立平手里,我要死死地咬住
他不放,绝对不能让那把枪再响一声,肖大力追踪了冯静波四十年,我要盯周立平盯到死!”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肝儿颤得更厉害了:“儿子啊,那都是电视剧,不能当真啊!再说你爸死得早,你要是不早点儿给你老李家续上香火,赶明儿我到了那
边见到你爸,我可怎么跟他交差啊!”说着说着,脸上就老泪纵横的。
李志勇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妈,您这身体硬朗得很呢,甭净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儿子对母亲永远是误判。就在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毫无征兆的,老太太在厨房刷碗时,“哎哟”了一声突然就倒下了。李志勇追踪了周立平一天,回来时看见自家
门口淌成了一条河,冲进去看到了躺在水泊中不省人事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一直在医院陪伴着脑溢血的妈妈治疗和康复,多亏医生的救治,把妈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老太太就此半边身子偏瘫了,要搀扶
着才能勉强走一段路,说话呜噜呜噜的听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直到这时,李志勇才意识到,昔日妈妈那些烦人的唠叨是多么的可贵和动听。
出院那天,大雨倾盆,他一手搀着妈妈,一手撑着伞,站在路边打出租车,等了二十分钟也等不到一辆空车。一向生活保守的他被迫开始下载滴滴打车的APP,湿
漉漉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不动程序,急得他额头上直冒汗。就在这时,他感到靠着自己肩膀的妈妈身体在颤抖,老太太有些站不住了……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露出了一张脸。
“上车!”开车的是周立平。
李志勇有些发愣,这当儿,周立平已经冒着雨跳下车,拉开后门,伸手要搀着老太太上车时,李志勇狠狠搡了他一把,满眼都是仇恨!
如果不是为了追踪你这个杀人犯,妈妈病倒时我也许就能在家,不至于贻误她的病情了!
“先扶你妈上车!”周立平面无表情地说。
李志勇扶着妈妈坐到了后座,“哐”地关上车门,外面嘈杂的雨声和刚才乱糟糟的心绪,一下子都被隔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周立平坐回到驾驶位,开动了车辆。隔着车窗向外望去,一切景象都好像被雨刷器不停地刷过似的,无论是奔走的人们、豕突的摊车、疾驰的轿车还是在风雨中濡
墨一般影绰了边沿的高楼广厦,都在一遍遍的搅扰、剐蹭和冲洗中变换着面孔,景中的人和观景的人心无二致,都是那么的纷乱、模糊,捉摸不定。
一路上,李志勇和周立平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车缓缓地停下,李志勇往外看了一眼,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周立平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那天在这座楼下袭击我并偷走了我配枪的人,就是你吧?!”李志勇厉声责问。
周立平还是没有说话。
车厢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蜷缩在车座里睡着了。李志勇把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周立平下了车,拉开后门,李志勇抱着妈妈往楼里走,一路上周立
平都撑着一把大黑伞,给他们娘儿俩遮着雨,直到他们进了楼门,才反身回到车里,开车离开。
李志勇转过头,记住了那辆黑色斯派的车牌号。
不久后,李志勇来到了名怡公关公司,找到总经理郑贵。郑贵这小子此前在媒体当广告部总经理时,因为一笔生意跟人结仇,被人用霰弹枪把家里的玻璃窗打了个
稀巴烂,吓得他半死。多亏李志勇领着一帮刑警迅速破案,才让他放弃了举家搬回湖南老家的计划。这会儿见到恩人,郑贵十分高兴,死说活说也要拉着李志勇喝
酒去,李志勇说:“你要真想请我吃饭,就干脆给我个长期饭票——我不当警察了,跟着你郑大老板挣钱咋样?”郑贵眼珠儿一转:“李Sir,您别是到我公司卧
底来的吧?”李志勇一听,转身就走,郑贵一把将他拉住:“酒今天一定要喝,饭票从明天开始领,咋样?”
就这样,李志勇开始在名怡公关公司工作,挂了个经理的职位,其实就是打打杂,尤其举办会议或活动时帮助做做安保什么的,工资很低,但也比当警察要高得多
。也许职业真的会逼迫一个人做出改变,渐渐地,一向倔驴一样脾气很臭的他,言行也外场了起来:接人待物不再那么冰冷僵硬,说话也不再带着一股子冷嘲热讽
的“审讯腔”,就连穿起西装来也有模有样,不像刚开始那样,怎么看都像是个便衣警察了。
只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李志勇的作息时间似乎总在跟公司另外一个同事——郑贵的司机周立平同步:周立平上班他也上班,周立平吃午饭他也去吃午饭,周立
平下班他也下班。
“你跟周立平既然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彼此间有过交流吗?”呼延云问李志勇。
李志勇摇摇头:“我们在公司从来没有说过话,这么说吧,面对面走过去,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一个,对于我来这里上班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周立平在公司里到底是个什么表现?”呼延云又问,“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李志勇皱着眉头,嘴唇嚅动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扫鼠岭案发后,得知是周立平作案,我有几天没睡好觉,我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还是把他‘跟丢了’
,心里挺愧疚的,但仔细又一想,我觉得跟周立平同事这么久,确实没有发现他任何疑点,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有事跟郑总出去办事,没事就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
,上网或者打游戏,从来不跟同事们有什么交流,不过眼里有活儿,看见哪里需要帮忙了,肯定会上去添把手,上班下班的路上,低着头往前走,被谁碰到撞到了
也从不说什么……我觉得他知道我就在身后跟着,但是他也从来不回头‘找我’。这样一个人,在众人的眼里确实会渐渐丧失警惕,让人以为他改造好了——至少
是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但你没有丧失对他的警惕,对吗?”呼延云说。
“当然!”李志勇口吻坚定,“因为我知道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就在他的手里!”
“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把你约出来时,承认枪在他手里了吗?”
“那倒没有。”李志勇摇摇头,“那天晚上我们见了面之后,没几句话就动手了。”
“没几句话……具体一点儿,都有哪几句话呢?”
“我想想……见面之后,他问我还要纠缠他多久?我说你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他说他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不希望身后总长个尾巴,我说还没结束,你只偿了一条
人命,还有三笔血债没有还呢!他说有证据你就抓我,没证据就闭嘴什么的……我火了,给了他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他也没客气,给了我一脚,反正最后扭打
在一起……”
“谁赢了?”
“啊?”
“我是问,最后你们俩谁打赢了?”
李志勇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大鼻头说:“只能说那小子坐牢八年,没断了健身……”
呼延云不禁笑了起来:“凭直觉,你认为那天周立平约你出来有没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思?还有他跟你的对话中,有没有故意激怒你跟他打一架,好让你印象深
刻,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留下伏笔?”
李志勇想了想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说不大准,毕竟我俩这仇结了十年了,见面想不打架都难。”
“他约你到杏雨路是几点的事情?”
“十点四十吧。”
“你怎么那么快就到杏雨路了?”
“我有辆捷达,就停在我家楼下,开车到杏雨路也就十五分钟。”
“周立平电话约你时,你一定很惊讶吧,当时他在电话里的口吻着急吗?有没有急剧的喘粗气什么的?”
“说实话,那天晚上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确实挺惊讶的,也就没在意他的口吻、喘不喘粗气什么的……我问他什么事,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他说有些事儿
该清清了,我冷笑着问他怎么个清法,他说十一点整咱们到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见,我说行,谁不去谁是孙子!”
“你就这么去了?”
“对啊,那还能怎么着?”
“你就不怕他带上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
“我就等着他开枪呢!”李志勇恨恨地说,“他不开枪,我一辈子都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你到了街心公园,他多久出现的?”
“我刚到,他就冒出来了。”
“他当时有没有显得很疲惫,一身汗什么的?”
“本来就是晚上,公园里虽然有路灯吧,但我们见面是在小树林,黑乎乎的能看清对方眉眼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你们打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三拳两脚,虽然都下了狠手,但都没占到多大便宜,于是对骂了几句就结束了。”
“你们都骂什么了?”
“我一向笨嘴拙舌的,不大会骂人,就骂他是千刀万剐的杀人犯,不得好死什么的,都是常见的台词,周立平吗——”李志勇想了想说,“他就是骂我蠢货……”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呼延云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没了?”
“没了……他就骂我是个蠢货,别的就没了,可是说真的,这俩字要是搁其他脏话里一起骂出来还不觉得咋地,单独骂,相当伤人!”
望着李志勇郁闷的样子,呼延云有点儿想笑,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蛋。
3
“郑总,有啥事儿?”李志勇扬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呼延云知道来人就是名怡公关公司的总经理郑贵。
“没事儿,没事儿。”郑贵一边说一边钻了进来,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好像从脖子往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钻在一只桶里生活过似的。他
的两颊有些下坠,眼睛和眼袋都很大,可能是熬夜太多的缘故,都有些发黑,嘴唇厚得发肿,嘴角挂着一丝殷勤的微笑。
李志勇介绍道:“郑总,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呼延云。”
还没等呼延云站起身,郑贵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他的面前,用柔软的小胖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哎呀,久仰久仰,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呼延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作者,那些书是我的一位朋友根据我的一些事迹写的,当然,内容基本属实。”
“嗨,反正你就是我心里最牛的神探,比福尔摩斯和东野圭吾还要厉害!”郑贵说。
能把这俩人凑在一起,呼延云有些哭笑不得。
郑贵强拉着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比那间小会客室要宽敞得多,全套花梨木的办公家具,显得颇为古雅,只是博古架上的“摆件”颇为古怪:左一格是玉质貔
貅、右一格是黑檀木雕关公像,上一格是普洱茶的圆形茶砖、下一格是《三体》《时间简史》和《论语别裁》的混搭……在办公桌的斜对角,摆着一座嵌有水车的
假山,水车骨碌骨碌地转动不已,将哗啦啦的流水带上来又翻下去,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水轮”,假山的下面,躺着一座根雕状的实木茶桌,桌上开着层次不一的
弧形沟壑,桌角趴着一只三足紫砂金蟾蜍,背上的金色已经剥落光了,活像洗澡时间太长洗秃噜皮儿似的。
郑贵请他和李志勇在茶桌边的圆木墩上坐下,煮开了水,泡好了茶,用茶夹夹着紫砂茶杯摆成一排,拿开水冲洗了一遍,然后将茶壶里的茶汤倒出两杯,端给呼延
云和李志勇,跟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熟络得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你不知道,这阵子可把我忙坏了,接了一个保健品公司的会,跑前跑后地疏通会场和
嘉宾不说,突然又来了周立平这么一档子事儿,被警察同志叫过去好一顿盘问,可是咱真的是完全不知情啊,再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他毕竟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嘛,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警方多问两句也是正常的。”呼延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不过,郑总这么长时间把一个连环杀手放在身
边当司机,这胆量可真就没谁了。”
郑贵苦笑道:“还不是燕兆宾馆孙经理的推荐,我哪儿敢驳她的面子啊!”
“你说的是不是燕兆宾馆会展部经理孙静华?”呼延云问。
“对啊,那是我们公司的老关系了,马上要召开的保健品公司的会,也要在燕兆宾馆举行,从场地费用到各种通融,都在她一句话。”
“孙静华跟周立平是怎么认识的,为啥要给他推荐工作?”
“这个,我也说不清……”郑贵皱起眉头,“就跟我说,她那儿有个人想换份工作,问我这里有没有岗位,人家开口问我,就是给我面子,我哪能不识好歹?”
“周立平在你身边工作这段时间,你对他是个什么印象?”呼延云问道。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是个挺……挺‘靠谱’的人。”郑贵下这两个字的评语很是谨慎,“平时话很少,但是眼里有活儿,带出去不招灾不惹事的,安排他做什么
,他都能完成。有几次我喝多了,钻桌子底下了,醒来就躺家里了,老婆说全程都是他把我带回来的,吐了他一身,让他换件衣服他都不肯,直接回去了。公司几
辆车,他都保养得很好,他在监狱那几年学了好多手艺,不光会修车,公司不管哪样电器坏了,他三两下就能鼓捣好了。咱们这公司女同事多,难免事儿叽叽的,
可是周立平从来不往里面掺和……别的就说不出什么了,这么长时间了,很少跟他交流,唯一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还是因为邢启圣跟我告了他一状。”
“我听说,是童佑护育院的孩子总来找周立平,惹得邢启圣不愉快了?”
“差不多吧……”郑贵有些遮遮掩掩,“大半夜的邢启圣给我打电话投诉周立平,都是兄弟单位,我也不能不管啊,就把周立平训了一顿。”
“你们一个公关公司,跟童佑护育院算哪门子兄弟单位?”
郑贵伸出小胖手,叉开三根手指头:“说到底,我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这树干上长出的三根树枝,凡事要听陶灼夭会长
和邢启贤副会长的话。原本树枝只有两根,爱心医院和童佑护育院。我做公益报纸那会儿,跟陶邢两位会长都认识了,郭美美那事儿一出,我赶紧找到他们,跟他
们讲,慈善这碗饭从此以后不好吃了,少不了有人盯着。陶会长一开始还不在乎,说大家都这么做的,后来听我掰开了揉碎了这么一讲,明白过来,说老郑我懂你
的意思,你说该咋办。我说我弄个公关公司,把媒体都拢成一家子,出了事儿,一家子还能说两家话?陶会长说行,老郑我就听你的,我们出钱办个公关公司,你
最有能耐,你来管理……所以这名怡公关公司,看起来是我的,其实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找补了一句:“所以说,我
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都是兄弟单位,尤其邢启圣又是邢副会长的哥哥,他投诉周立平,我得给面子不是?”
“既然公司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怎么还接保健品公司的活动?”呼延云有些好奇。
“嗨!说来说去,公司只是打着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招牌,对外说起来好听,显得权威;另外,有个公益单位的背景能免些税。”郑贵不大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
公司办起来之后得挣钱啊,镖局也不能只保一家的镖对不对?外面一大屋子人都指着我吃饭呢。”
“是啊,任何创业都不容易,这年头,背靠大树也不一定好乘凉了。”呼延云表示理解,“问题在于,你收周立平是为了还孙静华的人情,其他的人呢?公司的同
事们知道了他是连环杀人犯,不感到紧张和害怕吗?”
“周立平刚来公司那会儿,没几个人知道他以前犯过事儿,他又一直表现不错,等到后来听说他因为杀人坐过牢时,大家紧张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活到这把年纪
,谁都一样,没吃过脏脏包还没干过脏脏事儿?像邢运达,以前理都不理周立平的,知道以后还对他另眼相看呢!”说到这儿郑贵一拍李志勇的肩膀,“再说还有
这样儿的,专门为了周立平才主动来我公司上班的呢!”
李志勇刚喝了一口茶,被他这么一拍,呛得直咳嗽,郑贵摩挲着他的后背笑着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猜你是来卧底的,你还不承认。”
呼延云一笑:“邢运达是邢启圣的儿子吧,他对他爸向你投诉周立平这事儿怎么看?”
“他们爷儿俩关系很一般。”郑贵说,“邢启圣早早就跟老婆闹离婚了,邢运达被两口子推来推去的,都不想拖这个油瓶,所以他跟爹妈都没什么亲情,等到他长
大了,邢启圣也老了,才想起还是有个儿子的好,托我给邢运达在公司里找了个副总的位置……话说回来,在整个公司,好像也就他跟周立平算是有些交情。”
“怎么个交情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