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课下课铃响起时,魏立行顿时生出一阵轻松感。班里的学生倒是没什么反应——下午的课十有八九会上成这样,整个班都昏沉沉的,仅有少数人还能跟上讲课的节奏。

回到办公室,魏立行一下坐到椅子上,靠着椅背端起水杯连喝了几口。

周三全天都有生物课,绝对是对体力和喉咙的考验。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节课了,上了一天的课,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学生主动来请教问题了。魏立行的目光扫过办公室里零零散散的几个积极分子,心里期盼最好不要有人来找自己。看着周围同事都在忙碌,自己也没有与人闲谈的热情了。

几分钟后,上课铃响起,赶着上课的老师和聚集在办公室的学生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安静。

魏立行已经上完了全天的课程,现在的心情如同获得大赦一样,疲惫而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休息。讲了一天的课,他已经丝毫没有工作的兴致。尽管还有一堆作业没看,但手拿起红笔却怎么也不愿意再去翻那些练习册,魏立行觉得就这么坐在座位上耗到放学也不错。

此时,办公室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魏立行抬手看了眼表,离放学还有一个多小时。他默默地掏出烟盒,然而环顾四周,发现身边坐着的只有不抽烟的女老师。魏立行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身旁两个空着的座位。失去烟友的魏立行果断地站起来,握着半瘪的烟盒离开了办公室。

刚踏入高中楼通向实验楼的回廊,魏立行就迫不及待地点上了烟。他撑在回廊的栏杆上向下面张望着,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操场,但今天上演的仍然是没什么技术可言的球赛,并无新意,只看了几眼心里就更烦了。魏立行不知不觉咬瘪了过滤嘴,这个时候还能去哪儿呢?沿着回廊去实验楼,不知道此时是否有上课的班级,但可以肯定的是通向天台的门已经锁起来了,不然去那里抽烟更清静自得。

魏立行在空荡荡的回廊上走来走去,直到抽完一支烟仍没想好该去哪儿消磨时间,只是不要再回办公室了。

再看一眼下面的操场,他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向实验楼走去。

四点多钟的太阳散发着最后的能量,操场上有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但还在活动的学生并不多,女生几乎都躲在看台下的背阴处聊天,只有部分男生不顾灼热的夕照,在人工草皮的球场上执着地追着足球跑。

看到魏立行沿着台阶走上来,关月青一点也不吃惊。刚才她便远远望见了他从实验楼走出的身影。关月青朝下面挥了挥手,魏立行微笑着加快了步伐。

“办公室找不见人,我一猜你就是来这里了。”

魏立行坐下后递给关月青一瓶咖啡,自己则拧开矿泉水盖子喝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就买了你上次喝的咖啡。”

关月青摩挲着瓶身上的包装纸,的确是她常喝的牌子。

“谢谢,我挺爱喝这个的。”

“你没课了?”

“没了,就等下班了。礼拜三太难熬了。”

关月青今天也是从上午讲到下午。

“我也是。刚才最后那堂课上我以为嗓子要烧起来了。”

“课表排得一点儿都不合理。”关月青开始批评学校。

魏立行哼笑着,用略带嘲讽的口吻说:“从来没合理过。”

魏立行又灌了一口水,他望着下面的球场,几个男生挤在一起,拼命争抢着,但显然他们脚下的技术都不是特别好。

“今天这几个不太会踢。”

关月青附和着笑笑,球技水平什么的她本来就不太懂。

“怎样才算好?”

“脚法啊。好球员带球就像把球黏在脚底下,谁来都抢不走。他们拿到球只是在追着球跑,没有控制力。单凭一股蛮力踢球可不行。”

“中学生还能怎样。”

“是这些人不行,这学校里还有踢得好的。”

魏立行说话的时候,球就在两队人脚下换了几个来回,最后球还是出界了。

“昨天课讲得并不是很好,可能让你失望了。”

“哪的话,你讲得非常好,已经让我很是受用了。”

“算了吧,不用这么夸我。”

“是真的。一个人能独立解决事情固然好,可很容易就走上闭门造车的陷阱。保持和外界交流才能激发活力,学习和参考的方法也能拓宽思路,所以我才找你的。”

昨天下午上课前,关月青临时向魏立行提出了旁听的要求,魏立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虽说教师之间相互听课学习是很正常的,但事发突然,他没有任何准备。哪怕关月青提前一天说,魏立行都会痛快答应下来。魏立行思量着即将开始的课程,抛开对内容的把握不说,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权衡之后,魏立行只好答应下来。

他找来学生搬了把折叠椅放在教室最后,关月青走进教室,学生中间随即一阵小声议论。

工作这些年,旁听这种事魏立行已经习以为常了。每逢有别的老师来听课,只要忘记那些人,按照事先备课的内容全情投入到课堂互动中,时间便会过得飞快,转眼间一堂课就会过去,还会得到同行教师的好评。不过,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若是全神贯注地讲课还好,只要每次用余光扫过坐在教室后面的关月青,魏立行总是感到一阵莫名紧张。

“以后要听课最好提前说,我好有个准备。”

“准备太充分会掩盖你本来的授课特色的。”

“你是要学我吗?”魏立行问。

“只是想参考一下。”说完,关月青又补充了一句,“学也学不来。”

“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风格和方式。”

“有几次,我点名让学生回答问题,看他们答不上来,站在那支支吾吾的样子,我反而会不知该做什么好,这时候是该给些提示,还是干脆换个学生来答呢。有时候也能感觉出有的学生是故意回答不出哗众取宠的,可真够讨厌的。”

“后来呢,最终你是怎么解决的?”魏立行转过头问。

“我让答不出来的都坐下了。”

“这可不行。太便宜他们了,应该好好教训一顿。尤其是那些故意出洋相的,得想办法收拾他们,不然他们以后会得寸进尺的。”

“可是看他们求饶的样子又心软了。”

“那都是装的,因为你是女老师他们才这样。学生该批评时就得批评,过分宽容是没有益处的。一站起来就只会低着头什么都不说的那种,分明是在逃避,以为只要沉默老师最后就会让他坐下。就算到最后还是会换人回答,但在此之前不能让他太轻松,上学到今天这份儿上,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不过,如果有学生只是因为思路不对,没有找准解题的方向,可以适当提醒一下。”

“就像你昨天那样?”

“昨天⋯⋯差不多吧。”

事实上,昨天的课上有些太差劲的学生魏立行根本就没敢点名回答问题。

“听了你的课我也有所领悟了。”

“能有收获就好。”

“但是要做到像你那样还需要时间。”

“时间不是问题。”

“怎么不是问题,当然是越快越好。”

“现在困扰你的只是小问题,这种问题跟你未来的教学生涯比根本不值一提,当然前提是你愿意一直当老师。生物课在高中课程里属于比较简单的科目了,我认为只要本科是毕业于生物专业都能胜任这份工作。你有专业基础,按部就班备课,老师该做的工作你都认真去完成,所以你的课堂心理素质应该更加自信,而不是现在这样。”

“其实高中生已经很省心了,就算不想听课也只是趴在那睡觉或者自己找点事情做,至少没有影响别人学习。”

“不会是有人给你捣乱吧?”魏立行问。

“没有。”

“唯恐天下不乱,破坏课堂纪律的情况初中比较普遍。高中生已经有独立行动的自觉了,不会轻易被别人干扰。但是不管怎样,只要不好好学习你就要让他们知道错了。别舍不得,该说就要说。”

关月青点了点头。

女老师震慑不住学生的情况魏立行以前听说过不少,虽说经常有声音提倡师生间打破隔阂,建立“朋友”关系,可是不管怎么说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老师掌握着更多的知识并传授给学生,尤其在高中阶段,高强度的教学任务让这种单向灌输的教学模式不可能有欢乐的气氛。

那些提出轻松教学口号的人,魏立行认为说好听了是理想主义,说得不好听就是生活在幻想里,他们才不了解这个国家的教育呢。

关月青沉默地注视着远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魏立行注意到她的侧脸很安静,好像两人正坐在大学的阶梯教室上着一堂公共课。

“你结婚了吗?”犹豫再三,魏立行还是问了一句。

“没啊。”关月青疑惑地看着他,“怎么问起这个?”

“听说咱们同学中有不少已经结婚了,所以我问问。”

“岂止,有的连孩子都有了。”

从毕业第三年开始,陆陆续续传来同学结婚的消息,最近两年也有很多人开始了三口之家的生活,关月青对此类信息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看我像已婚的吗?”

“就是因为看不出才直接问了。”

“你参加过同学的婚礼吗?”

“只参加过三次,是大学时关系不错的几个,和其他人就没什么联系了。”

“我也是。”

关月青只是经常在网上看到同学的婚纱照,被邀请参加婚礼只有一次,还不是大学同学。

“我以为冼驹会很快行动的。”

“没有。”

“还是他吗?”魏立行好像意识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关月青垂下眼帘,淡淡地说:“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了。”

魏立行愕然,同时也发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从没听同学说起过。”

“没和别人说过。都毕业五年了,大家联系越来越少了,他也不是个主动的人。”

“太对不起了。”魏立行赶紧道歉。

“没什么,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

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关月青正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才重回职场的。

听到昔日同学去世的消息,魏立行一时间也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安慰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换个话题。可惜太阳最后的余温还没消退,微热的风吹过来反而让两人周围的空气更加黏稠了。

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关月青回过头,引颈探视。

“好像有人扔东西。”碍于高度差,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有脚步声渐渐远去。

“工厂的人,他们有时会把废料什么的堆在这边。”

“原来那边是工厂啊。”

“好像是造纸厂。”

“从来没有注意过另一边。”

隔着围栏,关月青看见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身穿蓝色的工作服,刚才扔垃圾的八成就是他们。

“那你呢,为什么不读研了?”关月青回过头问。

“为什么一定要读呢?”

“当年保研的机会还是很吸引人的。”

“我的毕业实验最后出了问题。”

魏立行本不想把话题转到这件事上,可避而不谈就显得太失礼了。

“什么时候的事,实验出问题很正常,没有时间再做调整了吗?”

“来不及了,那时已经快到期限了。”

“是什么问题?”关月青看上去更不明白了,眉头微蹙。

“你知道大四那年学校和市里一家研究所合作吗?”

关月青摇头,她连听都没听过。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那是和学校研究生院的合作。研究方向主要是基因工程领域,有大量资金,缺的是专业人员。”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在办公室听老师说的,那时候项目还在准备期,但已经和几所高校有过接触了。研究所希望能够招聘些专业硕士,因为从实习期就会按月发放工资,我当时有点儿心动。”

“可是,那时你还是本科生,本科生也能加入吗?”

“原则上是不行,但那时候学校的研究生院也没什么人了,既然我已经属于准研究生,学校最终还是开了条通道。不过,作为条件,我的那部分酬劳归学院所有,算作我的一部分学费。我觉得可以接受,本来我想加入这个项目就是为了赚点读研期间的生活费。”

“可是也要等到你研究生毕业才能去吧。”

“从研一开始就能接触所里的项目了,有了相关的经验以后留在那实习也很容易。”

“后来呢?”

“保研只是免去了研究生考试的程序,学校的毕业考试是不能省的,毕业论文也必须通过。因为提交了参加研究所项目研究的申请,所以我的毕业实验也要换成基因工程方向。”魏立行面容平静地说,“但是,失败了。”

“为什么,就因为临时换了选题?”

“和选题内容没关系,是技术方面的事。”

“可是基因工程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还能遇到什么问题,你们不会是在做基因组图谱吧?”

“怎么可能,图谱可不是找一帮研究生能干的。”魏立行笑着回答。

“难道说⋯⋯”关月青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们在开发新的外源DNA片段?”

魏立行苦笑道:“猜对了一部分。外源DNA确实是项目中比较重要的部分,但那时要面对的还有别的问题,比如以昆虫细胞作为受体细胞。”

“昆虫细胞做受体?”关月青睁大眼睛。

“没想到吧。”

“也就是说,要在昆虫体内表达了?”

“是的。”

如关月青所言,基因工程的确不是什么神秘技术,几十年前开始受到科学界重视,新千年后更是广泛应用于多个领域。其原理简单来说即是将生物的某段基因与载体在细胞外进行拼接重组,再转入到受体细胞中,使之按照人类的意愿维持和表达其遗传特性。

如果基因工程广泛应用在制药业,那么产品大部分是面向人类的,所以受体细胞一般选择哺乳动物,实验室常见的就是小白鼠。

“昆虫细胞有做受体的优势,世代间隔短,易于大量养殖,能节约很大生产成本。”

“可是即使在哺乳动物受体细胞中,真正能够摄入重组DNA分子的受体细胞也是很少的。”

“没错。不仅操作比较烦琐,相对哺乳动物细胞表达系统来说,表达产物的翻译后加工系统也不够完善。得到的目标产物在哺乳动物身上试验,效果也不理想。”

“项目成果是要应用在医药领域?”

“是。”魏立行点点头。

“这不算失败啊,实验还应该继续下去,总会有成功的样本出现。”

“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取得成果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应该有很多实验组,不会一个都没成功吧?”关月青问。

“据说有,但那不是我所在的实验组。”

“那也不能为此就取消你的保研资格。”

“学校没有取消,但是这个实验原本是作为我的毕业设计的。这么一来我不得不重新选择课题,当时已经临近毕业了,所以我的答辩也得延期。就在那段时间,有人顶替了我的名额,学校也没办法,听说对方很有背景。”

“真是太不公平了。”关月青没想到最后还有意外波折。

“就好像被命运摆了一道,躲都躲不开。”

“你那时心里一定很不平吧。”

“还好吧,没过多久就觉得没什么了。在结果揭晓之前我是全力以赴地努力过的,但是对于改变不了的事还是接受吧。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魏立行对很多事情都是这个心态。

“是啊。”关月青轻轻笑了笑。

一阵铃声从教学楼的方向传出,操场上男生女生分别集合,听不见体育老师说了什么,但很快人群便“哗”地散开,朝教学楼走去。

“幸亏我还有教师资格证,当时正好赶上这里招聘,我就来了。不过,面试当天我还在犹豫是否要真的从事教育工作。”

关月青有点儿意外。“还以为这是你的理想职业呢。”

“为什么这么说?”

“觉得你讲课很好,学生们应该也挺喜欢你吧。”

“居然给人留下这种印象。”魏立行嘴角浮现出自嘲的笑。

“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时候一想到要面对一群毛头小子就头疼,后来我还发现,有的女高中生比男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你和我现在状态一样啊。”

“都是渐渐适应的。”

“你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大概吧,前几年还想过换个职业,但是现在觉得就这样也不坏。人都有惰性,从生活那里得来一点儿好处就不想再追求别的了。”魏立行能够感到身体里的闯劲儿已经不像几年前那么强烈了。

学校大门的方向有学生从两侧教学楼拥聚过去,终于到了放学时间了。魏立行站起身对关月青说:“实验室那边已经开始制备材料了,下周就能上实验课,你也做好准备。”

这话说完,教学楼上几处亮着光的玻璃窗便接连暗掉了。

 

 

第三章


1


实验室内不时响起玻璃器皿碰撞的清脆声音,学生们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实验操作。

五月二十八日,在经过了一周的准备之后,最后的实验复习正式开始了。

关月青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子,手里拿着一本实验报告手册。随着步子的频率,关月青慢悠悠地扇着风。实验才刚刚开始,她环视着实验室,下面二十多张实验台上都在忙碌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关月青扭头向门那边望去,发现魏立行正在那里。

“怎么了?”关月青趋步过去。

“没什么事儿。我那边的学生开始实验了,我就过来看看。”

魏立行用的实验室就在隔壁。碍于条件限制,每堂实验课最多只能安排两个班进行,这样算下来,要在正式会考前把所有实验做完一轮,时间绝称不上宽裕。

“做得都很标准。”关月青朝讲台下面扬了扬下巴。

“那是因为你刚才详细讲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

“走廊里全是你的声音。”

“声音很大?”关月青有些不好意思。

“也还好。”

实验课最能反映出实际操作能力,所以实验开始前的独立预习对学生来说非常重要,而老师只需在课上简单介绍实验原理,提醒学生注意实验安全即可。然而关月青刚才则是详细讲解了试验流程和可能出现的各种失误,照顾得太周到反而会降低实验的检验性。

“这是考前的唯一机会了,我尽量让课程发挥出最大的功效。”

“能通过考试就行。”

“这正是我担心的。有人可能过不去。”

“为什么?”

“之前我让他们提前复习实验内容,可是我刚才讲的时候显然没能跟上思路。”

关月青所言非虚,更让她感到失望的是学生交上来的实验报告。不能说惨不忍睹,只是从书写的痕迹上就能体会到学生敷衍了事的心态。然而,这种事她不愿直接讲出来。

“那就是没好好预习呗。”

“是啊。”

不必一板一眼地坐在教室,也不用对着枯燥的课本发呆,实验课在学生看来仅仅是难得的放松机会。在这种心态下,如果得知第二天有实验课,大多数学生都会进入一种半放假的状态,谁还会认真填写实验报告?魏立行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所以,你明白了?”关月青意有所指。

“照这么看,我那几个班也强不到哪去。”

“对啊,而且你没发现吗,他们脑子里还没形成完整的实验思路。如果不事先专门讲解清楚,他们不一定会干出什么花样。”

当下,学生们好歹显示出了实验意识,但关月青也不敢说这种突击教学带来的效果能持续多久。

关月青双臂交抱。“接下来的叶绿素测定才是体现能力的地方。”

“现在看起来还不错。”魏立行观察了近处的几个实验组。

两人一面留意实验室的动静,一面随意聊着。魏立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说:“昨天,韩立洋的父母又来学校了。”

“有结果了?”

“你是说调查吗,还没有。”

“那他们是?”

“我觉得是等不及了,所以想绕开警察直接和学校谈。”

“那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就是这样。”

可是这么做能管什么用,八成会被王珺推诿过去。关月青并不看好这对夫妇的做法。

“昨天在教委开完教研会,刚一进家门,就接到王珺的电话,她让我立即回学校。”魏立行说。

“被临时叫去的吗?”关月青觉得难以置信。

“可是我去了也没用。还是跟上次一样,他们是直接冲到了校长室,无论如何都要和王珺直接谈。我就像个旁听的,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们提什么要求了?”

“还是赔偿。因为警察的调查没有进展,他们觉得干等下去也没有办法,不如坚持认为儿子是因为不堪学业压力才选择自杀的。”

“天啊。”

丧子之痛可以理解,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在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之情就贸然追责,怎么说都有讹诈的嫌疑。

“他们想要多少?”

“很大一笔。”魏立行说。

“王珺不会答应的。”

“肯定不答应。不过,那对夫妇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气势汹汹?”

“不。”魏立行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们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昨天他们表现得很平静,并没有给人被情绪影响了的感觉,在阐述法律程序的时候也表现出一定的专业水平,很可能是咨询过律师的结果。不管怎么说,跟这之前的表现有天壤之别了。王珺提出了几个折中的方案,但他们没有半点儿妥协的想法,坚持认为学校应该为这件事负责。”

一旦走出被悲伤情绪控制的状态,人就会变得理性。不管他们是真的为了追责还是只希望得到金钱上的赔偿,这一次他们与学校在气势上是旗鼓相当了,谈判难度也随之升级。

“真像是复仇。”关月青叹了口气。

“这么说并不为过。”

“最后怎么解决的?”

“王珺还是想等调查结果出来,就算是赔偿也要通过正式的途径。”

说到调查,关月青想起了柴原,那个警察已经一周没露过面了。他之前应该是朝着他杀的方向进行调查的,不然不会调查那么多和韩立洋有过交集的人。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新的进展,看来连警察都要偃旗息鼓了,是不是意味着最后会以自杀事件结案呢?

“警察呢,已经好久没来了吧?”魏立行问。

关月青摇摇头,说:“找你了吗?”

“没有,看来这件事是自杀无疑了。”

眼看就要进入六月,天气也变得愈发闷热,关月青手中仍不停扇着风。

“走廊里比较凉快。”魏立行示意关月青往外面站一些,恰好这时吹过一阵过堂风。

“不必了,在外面就看不到他们了。”

“教师休息室里有一台电扇,你要用的话我去拿过来。”

“别麻烦了,还没热到那种程度。”

见她拒绝,魏立行不好再坚持,他估摸着自己班上的学生应该已经完成了一项实验,便借故回到隔壁实验室了。

关月青像是监考似的开始巡场。实验室里四列六排摆放了二十四张实验台,现在大部分实验组已经开始第二项实验了,稍快些的正在动手研磨鲜叶。

将鲜绿叶剪碎,加入二氧化硅和碳酸钙,再加入丙酮,研磨完毕过滤得到的就是色素提取液。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用滤纸浸入提取液,过一段时间就能得到由绿到橙层次分明的色带。

叶绿素测定并非什么高难度的实验,实验原理也很简单,但操作过程中稍有失误就得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也算是高中阶段比较容易出现错误的实验项目之一了。关月青一开始耐心讲解就是为了预防实验失败的情况出现。

关月青继续在实验室内漫步,很多实验组已经制备完提取液,接下来就是用滤纸提取。其实,鲜叶含水量大,并不适合直接用于实验。如果能在实验前自然风干或者放在冰箱冷冻几个小时,都能够降低叶片内的含水量,提高叶绿素的提取效率。关月青大学时曾这么试过,得到色带清晰明显。

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倏然而至,关月青侧身站在一张实验台旁边,细心观察着学生的每一步操作。

尽管感知到来自身旁的视线和气息,张睿斯也没有理会,兀自裁剪着试纸。

“锥形瓶没盖盖子。”关月青提醒了一句。

张睿斯抬手把耳边的一缕长发拢到后面,然后继续低着头剪着剩下的试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看见同伴迟迟没有行动,同组的另一个女生拿起木塞盖住了瓶口。

关月青别过头,板着脸离开了。

 


魏立行从一台显微镜上取下目镜,用绒布擦了擦又凑到眼前,他眯起眼仔细端详了几秒,确认镜面上没有任何污迹和灰尘后,用绒布包裹好,连同显微镜一同放进淡黄色的木匣,扣上锁。

不管叮嘱多少遍,总是有人不按照规定使用实验仪器,魏立行已经见怪不怪了。

实验结束后,魏立行像往常一样留下检查实验仪器。因为明天的实验还要用到显微镜,他今天特意检查了收纳状况。原本只是随即抽查,但一连几次都遇到随意收纳的情况,魏立行打算把所有显微镜都重新检查一遍。

这时,他隐约感到身后有异样。

魏立行转过身,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站在实验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