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原模棱两可的说法打消了魏立行继续问下去的念头。走出接待室,两名警察告辞离开,魏立行独自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果然,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大家一定是出去吃饭了。魏立行不觉得饿,现在食堂一定人满为患,与其去排长队不如先做点别的。他回到座位,不禁活动了一下脖子,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魏立行拿起红笔,开始批阅刚才收回来的测验。要是在往常,最多五分钟就能批阅完,可现在魏立行却心烦意乱,难以集中精神。
刚才和警察谈话的时候魏立行瞥了一眼做记录的本子,在记录他的话之前也写了不少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和别人谈过了呢,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天台上的人影应该就是警察,警察来做调查的事不知道王珺听说了没有。她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吗,这件事最后会不会如王珺说的那样不了了之呢?
学生写出的答案什么样子都有,自己上课时明明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现在却又答得一塌糊涂。魏立行心中的不悦止不住地慢慢变大,直到溢满整个胸口。
好不容易批阅完毕,魏立行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接近一点了。他站起来打算出去随便吃点什么。刚走到门口,正好撞见迎面而来的教务主任。
“赵老师。”
“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因为出汗,教务主任大脑门上泛着光,焦黄的皮肤都显得比平常光亮了。
“我正要去。”
“先等一会儿。有件事儿得和你说。”
魏立行本以来是要谈警察问话的事情,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班上的学生闯祸了。”
从学院教学楼出来,就看见校园内到处是三两成群的学生。平时肖馨也会像这些人一样,下了课直奔食堂,但今天她转过身拐进了一条向西的林荫小路。
肖馨抬手看了看表,指针显示是下午五点十分。她快步走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一家毫不起眼的西餐厅出现在眼前。肖馨推门进去,直奔楼梯上了二楼。
外面装饰不明显,西餐厅内部也算不上豪华,两层加起来也不过十二张方桌。只是由于味美价廉,吸引了不少学生前来用餐。肖馨略一扫视就看见关月青正独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发呆。
“等久了吧。我今天下课晚了。”
肖馨刚一坐下就急忙道歉。
“我也没到多久。”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菜单和柠檬水。
“最近课很多吗?”
“不少。除了上课还有导师的课题。我的毕业论文也要开始准备了。”肖馨喝了一大口水。
两小时前,肖馨正在专业课上昏昏欲睡,腿上一阵发麻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拿出手机看到关月青的短信,“五点钟在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就是这里。大学时,她们经常光顾这家餐厅。
没有看菜单,关月青点了一份番茄意面和奶茶,肖馨则要了比萨和冰橙汁。菜很快就上来了。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不用上班吗?”
肖馨拿起轮刀,在比萨上用力横竖划了两下。这家的培根比萨是她的最爱。
“下午没课,但是去做家访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了,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吃顿饭。”关月青说,“这次找工作多亏了你,今天我请。”
说完,关月青呷了一口奶茶。
“不用这么客气。我只是提供了信息,最终能顺利应聘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我哪谈得上什么能力啊,是正好有人离职了,所以说你这信息提供得非常及时。”关月青举起杯子,象征性地在空中往前一伸,算是碰杯致谢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会突然间招人呢。”肖馨撇了撇嘴。
一对情侣一样的男女在他们邻桌坐下了,不知不觉二楼的餐位已经满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事上门了,我们就得庆祝一下。”
肖馨叫来服务员,要了一瓶粉红气泡酒。“酒钱算我的,喝不完我要带回宿舍。”她对关月青说。
关月青一展笑容,深知好友性格的她只有从命。
肖馨拿起一角比萨,咬了一口。她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关月青:“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去家访是为什么?”
闻言,关月青轻吐一口气。她放下缠好意面的叉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直视着肖馨,“先不说这个了。你猜我上班第一天遇着什么事儿了?”
“猜不出。我不了解教师的工作。”
“和工作无关。”
“好事儿坏事儿啊?”肖馨有点不明所以了。
“不是好事儿。”
“有小男生喜欢你?”
“停!”关月青立马打断,“还有比这更糟的。”
肖馨略作思考。“我猜不出,你快说吧。”
“有人死了。”
“为什么?”
关月青把发现韩立洋坠楼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肖馨安静听着,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没什么想法?”
肖馨摇摇头。“搞不懂现在的小孩儿。”
“我也是。”
“学校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息事宁人吗?”
“可不是吗。学校怎么可能主动承担责任。不过学生家里不接受,还报警了。那就只能交给警察了。”关月青卷起意面,送入口中。
“这也没什么。只要这件事没有传得太远,把事情的影响控制住,学校的声誉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就是觉得太无情了。”
“那也不能瞎承担责任,等警察调查出结果再做打算才行。你也别急着表达意见,你现在是老师,学校的声誉也关系到你的工作。”
“你这口气倒是和我们校长差不多。”
不过,肖馨是以一个局外人的心态看待这件事,王珺则是以一种职业本能来规避风险,这两者间还是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真是自杀,学生家长只能接受。可要是不是呢?”
“那就找出凶手。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服务员带着气泡酒和两只郁金香杯,分别给两只杯子倒上酒,一片小气泡附着在剔透的杯壁上。两人各自拿起杯子在空中碰了一下。
“警察可能不会认为这是自杀。”关月青一边拨弄着盘中的意大利面一边说。
“他们发现了什么了吗?”肖馨关切地询问。
“今天上午警察来学校了。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所以找我问话。问了好多,还让我描述一下发现时的情景。我说那个学生趴在地上流了好多血,书也散落一地。”
听到这样的回答,柴原又问关月青“书包在不在死者身上”,当听到的是肯定答复时,柴原的眼皮动了一下。
“当时我也没察觉出什么,等到警察走后我也发觉这样好像挺不正常的。要自杀的人应该是了无牵挂地走吧。”
虽然柴原看上去不动声色,但一定在意这个细节了。
“这么一说倒真是这样。”肖馨沉吟着,仿佛正在细细琢磨一个自杀者的心情。
“警察肯定也注意到了。”
“但如果真的不是自杀,那你学校就太可怕了。”肖馨喝了口酒。
关月青明白话里的意思。“也不一定,可能是不小心摔下来的。”
“有可能。不过这件事就交给警察,你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肖馨在比萨边上挤上番茄酱,这是她一贯的吃法。
也只有如此了。关月青默默点头。
“你下午是去安慰悲痛中的家长?”
“才不是呢。”
“咦?”
“死了的学生不是我班上的,不用我操心。家访是因为我班上的学生被打了,他和死者生前关系不好,被怀疑和死人的事情有关,所以被死者的兄弟打了。”
“原来是热血高中啊。”
“可热血了。我班上的学生寡不敌众,最后惨败。家长看见身上的伤今天直接找到教务处了。”
整个上午,关月青都在做着与教学无关的工作。结束了与柴原的谈话,关月青回到了办公室。没想到,一个皮肤暗黄的中年男人正在等着她。关月青这才从这位教务主任口中得知学生打架的事情。
“伤得很严重?”
关月青点点头,把气泡酒喝光了。肖馨拿起酒瓶想要为她再斟一杯,但被关月青拒绝了。本来今天就没有喝酒的打算。
“那你去学生家结果怎么样?”
“已经平息了,学生先歇一天。”
关月青以班主任的身份去看望本来就极具安抚性,学生家长也不能将怒气发泄在一个年轻老师身上。
“出手伤人的那几个呢,学校要怎么处理?”说着,肖馨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不清楚,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只负责安抚情绪,学校另有处理吧。”关月青淡淡地说。
“没事儿就好。”
“打人学生的班主任是魏立行。”关月青突然调转了话题。
“咱们系那个?”肖馨略微有些吃惊。
“是啊。”关月青咀嚼着意面。
“研究生毕业之后去的吗?你问他本科毕业之后去哪儿了吗?”
“他没读研。毕业就到这学校了。”
“怎么会去学校当老师呢,他当年可是保研的啊。”
两年前,肖馨重回学校读研,见到了不少已经将要毕业的老同学,唯独不见魏立行的影子。后来她也问过院里几位相熟的导师,但老师们只知道他没来报到,对他的去向一无所知。肖馨一直都以为魏立行是被别的学校挖去了,或者是干脆去了国外。想到这,魏立行的样貌一点一点浮现在肖馨的脑海里。短发,戴着一副板材眼镜,给人一份很可靠的感觉。毕竟不是同班,这是她对魏立行的全部印象了。
“我也挺吃惊的。他说没去读,直接工作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吧。”
“可惜了。”肖馨正好吃完一块比萨,轻轻地吮着手指。
平心而论,他专业课学得十分扎实,没能在学术领域有所发展,的确是个遗憾。
“那他也应该教生物吧。”
“是啊。”
“那还挺好,能照应着你。”大概是感觉有些发热,肖馨停止喝酒,重新添了几块冰,她又开始喝起了橙汁。
之后,两人又聊起了最近大学里的琐事。听肖馨说起系里几位老师的人事变动,关月青略感唏嘘。自己已经走上了教育岗位,过去不在意的一些事情现在听起来竟然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觉。
“我问你件事儿。”关月青双肘撑在桌子,直勾勾地盯着肖馨,“你说我适合当老师吗?”
“我觉得还好。怎么问我这个?”
“哪里好?”
“心细,有耐心。你觉得不行吗?”肖馨追问。
“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刚一上班还不适应,这种情况谁都会遇到,更何况你学校还出了这种事,任谁都会头疼的。”
“我觉得也有我的问题。”关月青摇晃着玻璃杯,里面的奶茶所剩不多。
“被打的那个学生今天没来上课,但我根本没注意到。后来教务处的老师找到我说明情况,虽然他只是在转告我事情的经过,可我心里却在自责。我觉得自己不够关心学生。这几天讲课也让我发现个问题,我还没找到管理这些学生的方法,想想咱们当初上学的状态,好像已经不能用在这一代学生身上了。”
“他们捣乱了?不听课?”
“本质上是。但是并不直接地表现出来,所以我不能随便就用老师的威严去教训。”
“耍无赖啊。”
“你说得很对。”关月青惊讶于朋友的敏锐。
“那你也不能用常规手段,必须给小孩子们一点儿颜色。”
“要扮演严厉的老师角色?”
“可以的!”肖馨露出一抹坏笑。
“你在家休养了半年多,刚刚开始工作,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现在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别急着否定自己,也别给自己设限,等你将来适应了说不定还会喜欢上这个工作的。”
关月青没再说什么,心里已经宽慰了许多。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肖馨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挽着关月青的胳膊,也不管路人好奇的目光,迈着大步陪关月青去车站。
“有个事儿得跟你提个醒儿。”临别,肖馨开口道。
关月青露出疑问的表情。
“你刚才说从现场看可能不是自杀,我想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选择在放学后动手,目的就是避开人群,很可能是希望隔天才发现尸体,而你突然冒出来就意味着打乱了凶手的计划。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但你在学校还是多留点儿神。”
“应该不会吧。我抬头看了一眼,上边没人。”
“我就这么一说,我也希望什么事儿都没有。”
没过多久,公交车缓缓进站。车上只零零散散坐着几名乘客,关月青随便找了个四周没人的座位坐下。从早上到现在忙碌了一天,关月青感到有些疲惫,她把脑袋靠在玻璃窗上,腿斜伸到过道,望着外面的夜景。街上的霓虹在玻璃上映出暗淡的影子,关月青仿佛又看见了黑暗中的萤火虫。
第二章
1
远处的人工草坪上,几队男生划分好各自的场地,开始为接下来的比赛做简单的热身。外围的塑胶跑道则被女生占领,她们刚刚做完一套健身操,有几个女生抱着好几副羽毛球拍和四筒羽毛球从器械室走出来。
魏立行穿过球场,沿着跑道一直走到看台区入口,步上高高的水泥台阶,直到一排阴凉下的座位前才停下脚步。
坐在位子上的关月青好奇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应该是我问你吧,为什么坐在这里。”魏立行很自然地在她旁边坐下。
“想看看学生上体育课的样子,反正也没课。”
刚才从运动场过来的时候魏立行确信看到了几个年级里的熟悉面孔。
“班主任来视察体育课?”
球场上一队男生刚刚完成一次进攻,球最终被守门员牢牢地抓住了。
“那我就不会坐在这么远的地方了。”
“不管你坐在哪儿,从下面看都是一目了然。你应该下去和他们一起玩儿,打成一片才行。”
“啊?”关月青吃惊地张大嘴巴。
“就是啊,和他们一起打球。”
“算了吧,八成是我输。”
“那也没关系。要打球吗,我去拿一副拍子?”
魏立行征求关月青同意,心里已经做好动身的准备了。
“不打了,这么热的天会出一身汗的。”关月青露出嫌弃的神情。
“那就算了。”
“你经常和他们一起玩儿吗?”关月青歪着头问。
“偶尔,没工作的时候要是正赶上他们有体育课就和他们玩儿一会儿。”
“踢球吗?”
“嗯。”魏立行缓缓点头,眼睛一直盯着球场上的动静。
“有老师在场会不会拘束啊?”
“不会吧,为什么这么问?”
此时球被远远地踢出了界外,他的注意力也回到了谈话上。
“就是很好奇。”
以前做学生时也常遇到班主任出现在体育课上的情况,虽然别的同学都能和老师玩到一起,但换作是关月青就始终感觉不自在,即使是和一群人在一起,关月青相信她也是人群中最拘谨的那一个。在她看来,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为什么老师要在体育课时打扰别人呢?
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那些看似和老师亲近的同学也仅仅是在做表面功夫,平日里正是这些人私底下说着老师的坏话。
“哈⋯⋯”魏立行说,“一点都不拘束,倒是更张扬了。”
与关月青的困扰不同,魏立行面对的球场竞技有时会夹带着恶意竞争。男生面对老师时不管喜恶都更倾向于直接地表现出来,魏立行参加过学生的球赛,不止一次遇到了恶意犯规的情况。因为规则的漏洞,球场容易成为学生向老师暗自发泄不满的场所。因为只要掌握好分寸,老师挨打了也不好意思追究。
关月青不知道其中的玄机,听不出这是句反话。
“你上学时好像就经常踢球吧?”
“一开始还踢,后来也没时间玩了。”
“比赛的时候上场了吗?”
“啊!你说那个啊,”魏立行一拍大腿,已经淡忘的往事被勾回来了,“当然是上场了。”
“可是我记得咱们系的水平挺⋯⋯”
面对当年的队员,“差的”两个字关月青不好意思说出口。
“嗯,总体上是输得多。”魏立行大方地承认了,“我以为你不关注呢。”
“我是没什么兴趣,都是听别人说的。”
关月青对体育的态度谈不上厌恶,但也不会特别喜欢。这种心态不限于运动种类,即使是大型国际赛事也无法让她激动起来,至于那种守在电视机前等待自己支持的球队比赛的情况从来没有在关月青的生活中出现过。到了大学,关月青自然也不会对院系之间的联赛感兴趣,只是偶尔从别的女生那里听说什么时候有比赛或者是某个人在场上的表现等。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出现在场外。”
“所以你看我现在坐在这里很意外吧。”
“有点儿,不过一想到你是在以老师的身份观察学生也就可以理解了。”
“你没用‘监视’这个词我真是太高兴了。”
“因为你不是躲在角落里。”
他们坐的地方正好在遮阳下的阴影里,后面还有几层座位,对学生来说是个显眼的位置。
“可是有什么可观察的?”
“我想看看他们上体育课时是什么样子。”
“当然是高兴得不得了了。”
“问你件事,你觉得他们上课的状态怎么样?”
“这不挺活跃的嘛。”魏立行把目光投向远处。
下面,不仅男生们开始在场上全力拼抢,有的女生在打球时也使出了几个漂亮的扣杀,这种不服输的精神在教室里可不多见。
“我是说平时上课。”关月青也被操场上充满活力的气氛所吸引,视线锁定在空中来回移动的羽毛球上。
“课堂上都很听话。”
“除了听话呢?”
“也还好,就是不够活跃。”
“我这几天讲课发现他们好像是在认真听讲,抬着头,睁大眼睛看着我,有时候匆匆加两笔笔记。可是每次我一提问,他们又全都低头不吭声,交上来的作业也错得离谱。你说是我教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
“放心,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如果我讲得再生动一点儿会不会吸引他们注意?”
“有睡觉的吗?”魏立行问。
关月青稍微想了想说:“没有。”
“这就很好了。”魏立行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
“怎么能这么说。”关月青不解地看着魏立行。
“不然呢,你觉得讲课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还好,但是自己的感觉不算数。如果他们不给我回应,我没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你之前没有试讲吗?”
“面试的时候被要求讲了一段,但那只是现场发挥。”
“因为没时间等了,咱们学校急需用人。我觉得既然已经让你讲课了,就说明学校认可你的水平,你就不必纠结了。”
“不,不行。重要的是勾起学生的兴趣,不然好像我一个人在表演似的。”
“你是怕难为情?”
“当然不是。”关月青别过头。
“你是觉得自己的劳动白白流失了?”
沉默了片刻,关月青说:“差不多吧。”
魏立行似乎明白了她的困惑。
“总体来说,这就是咱们学生的基本状态,你着急也没有用。你说过他们吗?”
关月青摇了摇头。
“狠狠教育一通,也就是管两天用。到第三天又原形毕露了。”
“别的学校也是这样吗?”
“名校的情况稍好些。”
“差距有多大?”
“以前交流学习的时候我听过几节名校的课,据我观察,除了个别超群的学生,其实大部分人都差不多,毕竟只是一帮十几岁的未成年人。”
“那他们上课时也是昏昏欲睡喽?”
“我没发现,但我不觉得我看到的就是常态下的表现。有外校老师旁听,他们肯定会比平时显得拘束。所以,课堂纪律还令人满意。”
“可是,也有可能是表现给外校老师看的啊?”关月青来了精神。
“这个不太可能。我当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但从课堂表现上看他们很自然,有些问题回答不出来也没人强出头表现自己。”
“那为什么那些学校的成绩那么高?”
“我觉得和学校管理、学生自身的习惯都有关系。除去那些天才型的,大部分学生综合来看差不了多少,重点校的学生和咱们这里的学生相比,不同之处不是智力,而是对学习的态度。他们上课也有走神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坐在我旁边的学生还在草纸上随手涂鸦,但每当老师讲到重点部分,他们都能让注意力迅速集中。我觉得这是会学习的表现,有的放矢地听课,积极主动地学习。同样的学习时间,他们的吸收效率是高的,而我们的学生做不到这一点。”
“没法提高吗?”
“没有直接的办法。你雷霆大怒,对他们的影响也就那么两天,不会有谁因此性情大变。作为老师,尽可能地把知识传授给他们,之后就得看各自的悟性了,悟性很重要。”
“说得真宿命。”关月青苦笑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黑白相间的足球划着弧线飞出球场,旋转着冲向一群女生,顿时响起一阵尖叫声。关月青想起来过去身边几个每逢世界杯就会变得狂热的女生,自己实在没法体会她们的喜悦。
“我记得以前念中学时,每逢班上纪律不好或者月考成绩不理想的时候,老师总会发一通牢骚,要么拿别的学校来做比较,要么就说什么‘你们学习都是为了自己,如果想就此堕落的话也没关系,反正我是工资照拿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就特别反感,会认为说这种话的老师一定是个不负责的人。”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起重点校的学生就被附加了神秘色彩,如今真相被揭开,关月青觉得也不过如此。
魏立行看了关月青一眼,她始终注视着看台下方,刚才那番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气话吧,有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里面。”
“借口。因为生气就可以口无遮拦吗,只能说是素质太低。”
“你觉得你以后会这样吗?”
“我想对学生好一点儿。”
“加油。”
“喂,干吗这么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原本只是随口讲述了内心的想法,没想到对方却一本正经地鼓励,关月青忽然感到气氛很滑稽。
“哎,我不是在敷衍你。我也认为这是好事,你有这个目标我肯定支持你。”
关月青故意做出不屑的表情。“真的吗?”
“当然。”
关月青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拿起带来的瓶装咖啡喝起来。昨夜,她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渐渐睡去。这一上午,她都在被瞌睡纠缠。
“工作这些年你有没有对学生说过狠话?”
“没有。”
“你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魏立行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真的没有。”
“但愿学生们也这么认为。”
“我只是恰好比较温和罢了。”
“如果他们犯错了,你不生气吗?”
“肯定会啊,可平时我是容易相处的。”
“如果是你犯错了怎么办?”
“那就不让学生知道。”魏立行笑着说。
“这和作弊有什么区别。”关月青忍不住奚落他。
“我也不想,可是不能在学生面前威严扫地。况且你不觉得这个社会对老师的期望已经超出职业范畴了吗?如果一个老师在工作之外犯了错,他的人格乃至教学工作都要接受审判。人们不愿意承认,当走下讲台,我们也是普通人,有各种缺点,要享受私人生活,不喜欢加课。”
“真有不喜欢的吗?”关月青好奇地问。
“太多了。”
“也包括你?”
“工作这几年能够感觉出来热情在慢慢消退。至少和最开始不一样了。教学工作已经没什么挑战,反而学生是一届不如一届。有时候想想那几个问题学生就感到头疼。”
“你是说打架的那几个?”
“不止。”魏立行长叹了一声,“我来这找你也是想说这件事。”
昨天下午,魏立行便找到那几名学生谈话,他们很痛快地承认了在放学后围堵罗志勇的事情,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只有这样做才称得上义气,几个人满不在乎的态度让魏立行忍无可忍。
“最后怎么处理的?”关月青问。
“停了三天课,我让他们都回家反省去了。罗志勇怎么样了?”
“还好,今天来上课了。”
今天一早,看到罗志勇出现在教室里,关月青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但事实上,在昨天的家访过程中她生出新的忧虑。
“这件事已经在学生中间传开了。”
“嗯。”魏立行一开始就觉得王珺封锁信息的要求不切实际。
“早上上课的时候我还在想,他们真不简单,明明都知道了,表面上还不露声色。”
“我昨天问过了,韩立洋没来上课,有人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谈话间,球场方向传来一声欢呼,两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原来是有一方进球了。
“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关月青说。
“过几天就没人记得了。”
下午第二节课后魏立行回到办公室。接下来直到放学都没有生物课,是难得的轻松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