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魏立行便来到学校。
穿过校门,走上几节台阶,左前方的高中楼是他授课的地方了。
五年前,魏立行来到这所学校,成了这里的一名生物老师。从那天起他就开始了每天与学生、粉笔打交道的生活。超乎他预料的,这份工作一干就是五年。
其实在两年前他曾有过一次辞职的念头。工作已经满三年,职业的倦怠期如约而至,虽不明显,但只要是站在讲台,魏立行还是能够体会心境的细微变化的。几年来重复讲述着相同的内容,可学生却一届不如一届,体会不到新鲜感和教学成就都令他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有时候他也想消极面对就可以了,然而教师的身份像是在提醒他一样,不时让他决定再坚持坚持,哪怕只是讲课给自己听也好。
说起来,教育岗位的工作有利有弊。由于经常需要大声说话,咽喉不适几乎是教师的职业病,如果赶上带毕业班,更是要陪着学生辛苦一整年。至于利,就是寒暑两个假期了,能够在假期自由出行这一点让许多其他行业的人都羡慕不已。另外,工作相对稳定,也是优于其他行业的。但也只是稳定,要知道一个人的工作环境囿于校园,时间久了难免会和社会脱节。
人对于职业始终要做长远的考虑,如果工作热情逐渐消退,却还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留下的理由,是不是就应该考虑换份工作呢?毕业后这几年,魏立行和昔日同学已经很少联系,只是偶尔通过网络能够了解其他人的状况。尽管内心排斥比较,可看着别人的事业风生水起,心里的不甘又对当下这份工作产生了动摇。在去留之间徘徊让魏立行困扰了好久。
可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口,新校长的到来最终让他决定留下来继续任教。
魏立行记得王珺刚一到学校就表现出女强人的一面,她先从教育局那里申请了一笔资金,把学校从里到外翻新了一遍,专门移植了广玉兰和五角枫在校园内间种。打造出“花园式”的校园环境后,在薪酬方面也大幅追加了教职人员的福利,一时间学校的老师们都充满了干劲。
魏立行环视了一下西式风格的校园,想起了昨晚王珺说的那些话。这里俨然成了她一手筑造的城堡,当然是要尽全力守卫。
一进办公室魏立行就看见马震和史磊正在聊天,现在刚刚早上七点,办公室里除了有他们两个,还有三位女老师在。
魏立行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在旁边的马震转过头开口道:“昨天你班上的学生跳楼了。”
“消息传得够快的。”魏立行苦笑着,把挎包放在桌子上。
“我也是碰巧听说的。”
“怎么个碰巧法?”
“来时听传达室的保安说的。”马震轻描淡写地说。
“真是坏事传千里。”
“死的是谁啊?”
“韩立洋。”
马震发出一个长长的“噢”,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是韩立洋的化学老师,但对其印象谈不上深刻。成绩处在中游,看上去貌似机灵,却总不愿踏实努力,这样的男生在高中似乎很多。
“为什么要跳楼?”史磊问。
“谁知道呢,现在的学生整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他们都在琢磨些什么。”
魏立行叹了口气:“我昨天也想了很久,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平时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肯定还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要我说,八成是遇到什么困惑了。这个年龄的学生最容易走极端,小题大做,胡乱猜想。没准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就爬到楼顶纵身一跃。”
“比如说?”
“比如说感情方面的。”石磊的小眼睛不住地眨巴。
“他?会吗?”马震反问。
“怎么不会,他那种男生太正常了。”史磊停顿了一下,“是那个挺高挺瘦的吧,我高一时教过他。”
史磊教的是政治课,但文理分班之后韩立洋便不在史磊负责的几个班里面了。
“不,我是说,女生会对他产生感情?”
“就是因为不会才想不开的。不要只看外表,他们正处于青春期,这太正常了。你说呢,魏老师。”
魏立行无奈地笑笑:“从昨晚到现在我都一点头绪也没有。我以为作为班主任我比较了解学生,可是现在才知道这种‘了解’太表面了。”
“你昨天就知道了吗,学生家长找到你了?”马震继续问。
“嗯。”
“王珺知道了吗?”
“她知道。”
魏立行本不想扯出王珺,看来是不行了。
“她说什么了?”史磊拽着椅子凑近了些。
魏立行瞟了眼坐在远处的几个女老师,她们似乎并没有在意这边的谈话内容。
“她很吃惊,但是打算静观其变。”
“也对,这事和学校无关,主动反而不利。这学生真是麻烦啊,连死都要带来这么多问题。”
“发生这种事他家里才是最难受的吧,他好像是独生子。”马震打了个哈欠。可能是办公室人还不多,他把嘴张得老大。
“多可惜啊,年纪轻轻选择了这条路。”
魏立行点了点头。
昨晚,王珺说过今天韩立洋的父母要来,他们会说些什么呢。正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如果大声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说是做好准备,可是这种事谁也不会轻易碰上,能做什么准备呢。从昨晚到现在,魏立行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马老师精神不太好啊。”
“昨天晚上一直陪孩子玩儿,睡得有点儿晚。”
魏立行瞧了一眼马震桌上的相框,上面是一个穿着向日葵婴儿服的男孩。
“几岁了?”方海明问。
“三岁。正是开始调皮捣蛋的时候。”
史磊拿起相框端详起来,笑着说:“注意身体吧。”
马震一只手按在腰部凸出的赘肉上,故意做出很虚弱的样子:“不行,越来越虚了。”
“真的吗,是最近太累了吧。”魏立行问。
再过不久就是理科会考,最近理科班的老师们的确都在超负荷运转。
“有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感觉体力不如以前了。”
“马老师应该注意锻炼,健身房最缺少你这种知识分子的潇洒身影。”
谈话气氛开始转向轻松,魏立行不由得笑起来。
这时,魏立行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立即接听。
“喂。”
“第一节有你的课吗?”
“没有。”
“来我这边。快点儿。”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魏立行发现身边二人正一齐盯着自己。
“校长找我。”
魏立行匆匆来到校长室外,敲了敲门,听见一声“进来”后便推门而入。
王珺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后面,房间右侧的沙发上还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三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房间内气氛异常。
魏立行认出那是韩立洋的父母,他们脸色很差。他向二人微微颔首致意。
“你先坐。”校长指了一下右前方的沙发。
虽然已经做过好几次预想,但真正与韩立洋父母相对而坐还是让魏立行一阵紧张,目光都不知该落在何处,最后只好看着褐色的茶几。
“让你来是想从你这了解一下韩立洋在学校的情况。刚才他们也提出了一些疑问,作为班主任,还是你来回答更合适。”
“您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问我。”
“魏老师,我不觉得我儿子会自杀。昨晚我和孩子母亲检查了韩立洋的遗物,没有遗书,这不可能是自杀。所以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情了。你是班主任,应该对学生有一定的了解。”
“我知道这件事后也很吃惊。”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昨天给你打电话一直都没人接,我还以为班主任失踪了呢,需要你的时候连人都找不到。”说话的是韩立洋的母亲。
魏立行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一边是脸色阴沉的男人,一边是面带怒气的女人,一股压抑感扑面而来。对话就在这极差的前奏下开始了。
“昨天在开会,错过了你们的电话真是对不起。”魏立行赶紧低头道歉。
“你开会开到晚上啊。”
“之后是我错过你们的电话,是我疏忽了。”
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从鼻腔重重地“哼”了一声,板起脸扭向别处。
“魏老师有工作可以理解,我们先不谈这个。你刚才说对韩立洋的死感到意外,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我孩子早上还好端端的,到了放学就死了,我很好奇他在学校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我不相信他是自杀,也知道学校这边是不会轻易承认他是被谁害死的。所以我刚才已经和校长表达过我的态度了,找出线索,如果确实发生了什么和他的死有关的人或事,我要把他找出来,不然作为一个父亲我是不会罢休的。虽然现在我可以坐在这心平气和地和你们谈,但是其实我的忍耐早就到达极限了。不瞒你们,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过。”父亲韩厥两眼带着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立行,像是催促他做回答。
“我觉得他最近⋯⋯”魏立行向上推了下眼镜,略微想了想,“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会不会是有哪位老师批评过当了,如果有这种事的话请如实告诉我。”
虽然料到会被问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没想到对方问得这么直接,或许是那些无聊的客套话已经让王珺说干净了。
印象中,韩立洋家中好像在经营建材方面的生意,家境比较富裕。韩厥已经发福的身体端坐在沙发上,显得十分厚实,polo衫乍一看还算整洁,可衣领处仍有些褶皱。
“据我所知,没有。他虽然称不上出类拔萃,但学习一直在中上游,也比较稳定,不是那种让老师费心的学生。其他课程的老师对他的评价都不错。”
“魏老师这话是对所有老师而言吗?”
“就我所知,是这样的。”魏立行并不回避对面投来的目光。
“那我儿子为什么会死?”
“这⋯⋯”
“说这些话没用,你也不用问他们,老师怎么会真的了解学生?就算你们了解,我儿子还是死了,这不是更讽刺吗!”
说话的是韩立洋的母亲,魏立行对她印象不多,可现在也能感到对方是不依不饶,全力进攻的主儿了。
“除去教课,我确信我是平时比较关心学生的精神状态的老师。”
“也许是学生自身的困扰,现在的学生心智发育早就超过以往了,会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顺或者是面对升学压力什么的?”王珺试图把话题引向别处。
“那不可能,我儿子心理素质很好,我对他的未来很有信心。就在上个星期他还信心十足地对我说有把握考上重点大学,所以我更不会相信我儿子是自杀。我认为只要高三这一年扎扎实实地准备,他考上国外的名校也是有可能的。”
家长眼中孩子都是万里挑一的,家长过分高估学生能力的情况数不胜数。然而韩厥这么说并非全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化。最近一段时间,韩立洋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前有未有的自信和欣喜,“有信心考上重点大学”这句话也确实出自他口。
“只要全力以赴,高三这一年是可以改变很多的。”魏立行顺着他们的意思应承着。
“还有件事说出来对学校可能会不好,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我认为学校在这件事上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什么会让学生出现在天台呢,那种危险的地方不是应该锁起来吗?”
“三栋建筑中只有实验楼通向天台,如果危险也是韩立洋自己上去的。而且当时已经放学了,没人想到他会去那儿。”王珺说。
“你是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思?是他要自杀?学校不用承担一点责任?”齐洁一下坐直身体,瞪着王珺大声质问,眼白上的血丝都暴露无遗了。
“学校有义务杜绝各种安全隐患。我觉得应该锁起来,正常情况都会这么做。”
“是应该锁起来,但是没有锁并不代表是学校造成了这次的事件。实际上,禁止私自去天台这样的规定老师会在日常生活里反复和学生强调的。”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为什么我儿子会上去?”
“学校是不可能做到二十四小时监护一个学生的。”王珺说。
“这是在撇清责任吗?”
“如果的确是学校监管不力,那么这次事故的责任一定会由学校来承担。可这不等于学校得盲目承担一切责任。从现场看也很难断定韩立洋的死亡原因,既然这个问题存疑,我们双方都不要急着下结论,也不能强行要求哪一方必须承担责任。我从事教育工作二十多年了,高中阶段的学生有时候我和我们表面看到的并不一样。”王珺看着韩立洋的母亲,“就像您刚才说的,老师不一定了解学生,其实有的家长也不是很了解孩子。”
“我们了解。”韩厥口气十分坚决。
王珺无话可说。
韩厥厚实的身躯靠向沙发,双臂抱在胸前,随着呼吸一上一下急促地起伏着。“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不明不白地走了,我和他母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今天的谈话我也并不满意。我们是带着疑问来的,可学校不但解决不了,还让我感觉根本就不愿意解决。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也只能从韩立洋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那里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答案。”
“我昨天就说立即报警,你还非要来这里浪费时间。”
“事情还没到这一步,你们希望学校怎么解决这件事。”王珺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会死。”韩厥一字一顿地说。
“学校并没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很多事情学校这边也不了解。现在我们都不能对他的死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停的争论也不能解决问题。事已至此,我觉得最有可能发现他死亡原因的其实还是你们。”魏立行赶紧试着安慰。
“回去吧,今天就不该来。说什么都没有用。报警吧,快点让警察处理。”说着,齐洁已经做出要走人的架势。
“王校长是什么意思呢?”
“依现在的情况看,我们谁也无法轻易对韩立洋的死下结论。我觉得你们还是再看看他的遗物,看能不能梳理出什么线索。”
王珺还在试图争取回旋的余地。
“我觉得也是,或许能找到些痕迹。”
“也就是说还是他自己的原因?再说一遍,说他自杀我们没法接受。”
“因为学校这边的确是没有任何能够说得通的结论。”魏立行说。
“既然学校无法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果,我们准备让警察调查。”韩厥坚定地说,像是终于亮出了最后一张牌。
“那好吧。既然当下的焦点是死亡的具体原因,交给警察处理是最好的方案。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结果。”能够感觉出不情愿,但这是王珺现在能说出的最体面的话了。
直到二人愤愤的背影离去,魏立行绷紧的神经也没有放松下来。谈判不和是因为自己弄巧成拙吗,况且自己的上级刚刚也被这对夫妇摆了一道,是不是接下来所有的不满会转向自己而来呢?校长室重新归于平静,魏立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话题。房间里,两个人都不说话,王珺思独自索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校长,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下节课是我的。”等了好一会儿,魏立行主动开口了。
“嗯,快去吧。”但王珺马上把走到门口的魏立行又叫住了,“这件事不要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尤其是学生,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怎么可能,这么小的学校能有什么事是传不开的吗?魏立行心里暗想。
他点头应承着,推门离开。刚在走廊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王珺的喊声。
“等一下!”
3
“先等一下。”
听到下课铃声,关月青拿起黑板擦,麻利地在黑板上擦出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关于伴性遗传的问题,我多讲几句。一会儿再下课。”
尽管拖堂已成定局,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男生还是不耐烦地合上了课本。他们的心思已经不在课堂上了。
“已知家兔的黑色毛与褐色毛是一对儿相对性状,有A、B、C、D四只家兔。A和B是雄兔,C和D是雌兔。A、B、C是黑色毛,D是褐色毛。已知A与D的后代全部是黑色毛子兔⋯⋯”
关月青一边侧身在黑板上写下遗传图解,一边频频扭过头为学生进行详细讲解。
就在昨晚,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克服紧张感与学生畅通交流,然而就在课上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与其说这些学生是在认真听课,不如说是机械地接受更为合适。一开始关月青还因为数十双眼睛一齐注视着自己而倍感紧张,渐渐地她开始明白那些看似专注的目光只能算是一种徒具其表的“礼节”。不论关月青多么生动的讲解都很难从学生的眼神中捕捉到灵动的反馈。师生间的眼神交流几乎成了关月青的奢望。
“这个好难啊,老师,我们还没学过概率统计呢。”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生开始大声抱怨。他不仅是说给关月青听,更希望自己的想法得到全班的支持,鼓动大家一起抵制这次拖堂。
“没学过也不要紧。根据有丝分裂的特点,每一代都只能得到亲代一半的遗传基因,只要按照二分之一的概率计算就行了。这可比概率论简单多了。”
“并不简单啊,老师觉得简单是因为您是过来人,我们可不行。”
不知道是藐视新老师还是成心捣乱,男生开始讨价还价。看来,对方是打定主意破坏纪律了。
“我刚才不是一直在讲吗,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课?”
“老师讲得太抽象,这些问题在实际生活中根本就用不到。”
“对啊,一点儿用都没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了。
第一天讲课就碰到问题学生,可关月青并不想着急。
“说没用是因为还没遇到问题。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要快速判断某种遗传病的遗传概率,这是最简便的方法。而一旦查出问题的根源,医生可以尽快采取有效的治疗方式。”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哪还会有医疗条件不允许的情况。”
“比如非洲,比如封闭的山区。医疗设备不是人,不会长出腿到处走。分析遗传概率对于医疗工作有很大帮助。”
“但是如果将来不想当医生就用不到了啊。”
“同样用得到。”关月青大声说,“假如你们将来谈恋爱结婚,遇到对方家中有色盲症、血友病等遗传病史,可以通过计算得出下一代患病的概率,这样可以提前决定是否要领养。”
“老师太残忍了。真爱就是即使知道对方有病也要一起把孩子生下来”“现在班上就有人在谈恋爱,老师你快给他们算算吧”,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多。
“都给我住嘴!你们懂不懂课堂纪律!”关月青严厉地喊道。
关月青早想过捣乱的学生会得寸进尺,却坚持认为该宽容待之。现在,她终于忍无可忍了。
“就算以后在实际生活用不到,你们即将面对的高考总会考到这部分。为了你们的将来现在也要把遗传规律熟练掌握。现在开始随堂测验,每人拿出一张白纸,快点儿动起来!时间由你们自己掌握,先答完的可以自行下课!”
讲台下不再有人反抗,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呼啦”声,夹杂着几声哀叹,但关月青决定无视这些情绪了。
拖堂一直持续到下节课铃声响起,收完最后一份测验关月青才离开教室。一回到办公室,她就看见桌子正中放着一张巴掌大的四方便签。上面写着下课后请速去校长室的字样。
是要问昨天的事情吗?回想起现场的画面,关月青背后汗毛倒竖。
校长室位于初中部的顶层中部,是一间背阴的房间,一过正午,房间内便渐渐陷入黑暗。王珺刚来的时候曾有人建议在低层向阳的地方腾出一间办公室做校长室,不仅采光好些,也方便进出。但这个提议遭到王珺的拒绝。她好像本来就对高的地方情有独钟似的,平时都在办公室内安静工作。天气好的时候王珺也会走出来,一般就是站在走廊里仰头望望天空。
穿过空中回廊到达初中部,又上了两层楼梯,关月青来到了校长室门外。朝阳斜斜地照进楼道,可以微微感觉到空气中的热度。
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谈话声。关月青轻轻敲了两下,听到王珺的应允才推门进去。此时,房间内还有另一位年轻人,两人目光相接时都是微微一怔。
“随便坐。”王珺指着前面的沙发。
“这是昨天跳楼学生的班主任魏老师。”王珺指着魏立行介绍,转而又对魏立行说:“这就是昨天发现学生的老师,她也是咱们新招来的生物老师,以后你们一起负责年级的生物课。”
魏立行点点头。
“那学生怎么样了?”关月青问。
“医生来时就不行了。”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昨天现场的情景就让人隐约感到机会渺茫,可关月青还是希望人还活着。现在她只是觉得有点惋惜。
“那么年轻就⋯⋯”
“你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吧。我都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天放学后我从实验楼出来就听见后面有东西摔下来的声音,我绕到楼后面就看见一个学生趴在地上。”
“当时几点?”王珺问。
“我记得离开实验室时是五点半,下楼用不了多长时间,大概五分钟吧。”
关月青的语气介于推测和询问之间。王珺没有说什么,魏立行却在意起另一个问题。
“昨天没有实验课,你去实验楼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了解一下实验室的情况。这学期不是还要准备实验考试吗。”
话一出口,关月青顿时后悔。明明自己是刚刚入职报到的新人,却还对实验室水平挑这挑那,实在欠妥。不过,王珺似乎没心情体味这些细枝末节。
“结果就碰上了这种事。”王珺抱着胳膊,轻轻笑了一声后,向柔软的椅背靠去,跷起二郎腿,“还看到别的什么人了吗?”
关月青摇了摇头:“没有。”
王珺垂首思索,半晌,抬起头问:“摔下来之后呢,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我叫了他几声,可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流了一地血。”
“后来呢?”魏立行问。
“我叫了急救,又去传达室那里找来保安。我们守在学生身边一直到救护车来。”
本来关月青是希望保安能抓紧时间采取简单的急救措施,没想到那个保安赶到现场后连凑过去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倒像个旁观者一样问了关月青一堆问题。在得知关月青已经拨打急救电话后,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地站在一旁安心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一开始关月青还建议需要确认一下学生是否还有心跳,可是保安却表现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坚持不能随便移动尸体。他显然是已经认定对方死亡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一辆救护车才鸣笛赶到。从车上下来的医务人员抬头看了眼实验楼的高度便立刻开始检查伤势。
按常理来讲,从六层楼的高度跌落,如果是水泥地面,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尽管韩立洋还有微弱呼吸,内出血和内脏震伤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硬撑着被带到医院抢救也只是走个形式,死亡对他来说仅仅是时间问题而已。
最终韩立洋还是被急救人员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关月青则在一旁把散落的书本收拾好,塞进书包里,交给医务人员一起带走了。
“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说遗书纸条之类的?”王珺坚信如果能在现场发现可以证明自杀的物证,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关月青微微侧首,试图从回忆的画面中过滤出不寻常的细节,可惜毫无收获。
看到关月青又一次摇头,王珺不再追问。
“真麻烦⋯⋯”王珺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又开始思考。
“我觉得没什么,虽说没有证明自杀的证据,但不能认定就是他杀。反正从现场的描述来看,学校没必要对这件事负责。如果有警察找你们了解情况的话,你们如实说就行。”
“警察?”关月青有些吃惊。
“学生家长说要报警。不过这样倒好,反正警察也查不出什么,到时候他们就一定会死心的。”
接着,王珺又大谈特谈起来,内容无非是当下的教育制度僵化之类的。在市场化的影响下,学生家长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嚣张,一副消费者姿态,从心理上就蔑视学校,以为只要花钱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教育成果每况愈下,这其实都是学生家庭造成的,可是承担指责的却是学校,教育工作者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
此番牢骚,魏立行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也依然耐着性子不时跟着附和一声。关月青虽然不是很明白状况,可眼看着谈话渐渐偏离主题,身为新人只好耐心地听下去。
抱怨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王珺终于突然停下来,问:“你们上午没课吧。”
“第二节课是我的。”
“我也是。”
“那你们赶紧回去了吧。”
走出校长室几步,两人都如获新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来这当老师了?”魏立行快速打量了关月青一番,一身休闲装扮,黑色长发只是简单地扎起来,但她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
“怎么了,不欢迎啊。”关月青笑着反问。
“说什么呢,只是很好奇而已。”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走上讲台。”关月青晃着两只白胳膊。
大学时代,关月青和魏立行是生物系的同级生。虽然分在不同班级,可系内的课程都是一起安排的。谈不上相熟,他们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刚才在校长室刚一照面,两人就立即认出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