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句简短又亲切。诚致深切的哀思,然后就是签名。但这真不算一回事,我也不想到处跟人去说。如果我老爹真的犯了罪,而且你能找到铁证,那你就放手去干吧,但是个人隐私还是应该保密。也许他有外遇呢?大概可能就是外遇吧,不然我妈怎么那么生气呢?”
“卡片上的签名是谁呢,马蒂?”
在马蒂·费舍尔回答之前,凯蒂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签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瑞秋。瑞秋·莱勒尔。”
[1]美国作家。代表作品有《人与鼠》《愤怒的葡萄》《月亮下去了》《伊甸之东》《烦恼的冬天》等。196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2]美国小说家兼散文家,1926年获得普利策奖。
[3]科幻漫画《巴克·罗杰斯》主角。
[4]埃勒里·奎因是美国推理小说家曼弗雷德·班宁顿·李和弗雷德里克·丹奈表兄弟二人合用的笔名,开创了美国侦探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埃勒里·奎因是二人小说中虚构主人公的名字,是一位侦探小说作家兼超级侦探。
PART 2
14
1938年,纽约城
瑞秋·莱勒尔非常知足。修瑞福连锁餐厅的制服穿在身上痒得很,白领子和白袖口都硬邦邦的,而且她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浆洗、叠好、发给她之前,曾经染上过多少人的汗渍,但她仍然非常知足。她头上每一丝灰褐色头发都塞在了帽子底下,发夹深深插进去,把头发别得紧紧的。其他姑娘都不跟她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时间还早,还没到早餐高峰期。前一个星期,东海岸遭遇了一场超大规模的暴风雨袭击,眼下曼哈顿这边的下水道还堵着树杈、街道指示牌和屋顶盖板。现在是九月份,在经历了一个仿佛烤焦了所有的绿荫、把半个城市的人们都撵到洛克威或者贝尔港去避暑的夏天之后,天气开始转凉。这天早晨,她天还没亮就起身了,绕远路避过洪水泛滥的街道去上班。她用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从地狱厨房一路步行走到这里,西十三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口,但她仍然非常知足。
“既然来了,你可别叫我后悔。”奥洛夫琳太太说道。她两臂交叉在面前,把胸脯挤得高高凸起,看着都让人害怕。
“不会的,奥洛夫琳太太。”瑞秋答道。
“我一向宽以待人,决不苛求人家,”奥洛夫琳太太用她那公鸭嗓接着说,“但有时候就是心肠太软了,我就这点不好。”
听她这样自我标榜,瑞秋都不信自己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她站得直了些,努力把嘴角拉平。
“你要先通过试用期。如果你不能跟别的姑娘一样努力工作的话,那你铁定什么也别指望了。如果你不能给我们餐厅增光,那随便你姑婆是谁都不管用。”
瑞秋心想,奥洛夫琳太太真应当去纽约爱乐乐团吹小号。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同时还能用鼻子吸气,这可是罕见的天赋。
“是,奥洛夫琳太太。”她说。
“就拿这个布丽吉特举例子吧。”奥洛夫琳太太把头往一个站在主柜台边上的矮胖姑娘那边偏偏。她身上的黑白制服和帽子穿戴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菜单,踩着平底鞋的双脚稳稳地站着。“天知道,她可不是什么美娇娘,但也不怪她,毕竟是从爱尔兰科克郡来的,下船就来打工了。你问问她,她是愿意在这干,还是愿意回她家农场去,和十二个兄弟姐妹待在一起。她会告诉你,在这她就像到了天堂一样,从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布丽吉特眯缝起了双眼。
又一声“是,奥洛夫琳太太”在瑞秋脑子里回荡,但她不确定这一声她说出来没有。
“安排你去给顾客点菜,你就去,”奥洛夫琳太太说,“顾客就是你当天的皇帝和太后,如果你接受不了这一点,如果你觉得自己当个使唤丫头太委屈了,那你在这儿可干不长,没说的。你要给客人送鸡蛋沙拉,送软酪三明治,送华夫饼,而且永远永远要用托盘送。你要懂得称呼他们‘夫人’和‘先生’。应该怎么拿托盘?”
“胳膊伸直了拿,奥洛夫琳太太。”
唠叨还在继续。你不能跟柜台边的人讲话,甚至是,尤其是他们跟你讲话的时候。你不能跟送汽水的小伙计们讲话。你不能跟糖果柜台后面的姑娘们讲话。每天早上,开始轮班之前,你要接受检查,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女招待满是污垢、都可以在里面种土豆的指甲缝更让客人倒胃口的了。壶里的咖啡必须二十分钟换一次新的,如果我看到哪个壶里的咖啡是陈的,大门就在那儿,给我滚。
“听明白没有?”奥洛夫琳太太说。
明白了。她的脸颊发烧,其他姑娘都在窃笑,但她还是点点头。瑞秋很知足,非常知足。
她刚到公园坡薇拉姑婆家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要饿晕了。她的出现让薇拉大为恼火。她让瑞秋睡在自家厨房的一张行军床上,拿汤给她喝。她跟玛丽说过多少遍了,那个男人是个大麻烦。瑞秋呢,既然她一半是从她爹身上遗传的,那也是个麻烦,这不是明摆着吗。薇拉没工夫处理麻烦事。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她会帮瑞秋找个工作和住处,完了就不管了。
最初几个星期,瑞秋在薇拉家附近的卫理公会主教医院洗衣房做熨衣服的工作。有个负责缝补的姑娘,她表姐要找个人合租第九大道上的一间廉价公寓。卡萝尔身高差一点满五英尺,像个矿工一样粗壮,总是不停地眨眼睛,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那间房子也是四面漏风、阴冷潮湿。洗衣房的其他姑娘都觉得瑞秋是疯了,才会搬到地狱厨房去住,但在那段刚到纽约的日子里,瑞秋似乎对什么都无所畏惧。城里有好多小小的宝藏,只有她一个人能注意到,比如交通灯顶上披着金色长袍的雕像,或者清晨的阳光照在大理石和花岗岩的沟壑表面反射出的图案。这座城市蕴藏的力量多么大啊。多少钢铁建筑刺破天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然而唐人街好多人到处拖着装满破旧家什的手推车,又完全像是另一个国家的景象。
后来薇拉姑婆就给她找了现在这个工作,地点离她的新家比离医院近些。她已经尽完了对瑞秋的义务,帮了她两次之多。以后她不许瑞秋再去麻烦她了。
能当女招待是工作档次的提升,瑞秋不打算浪费掉这个机会。她整天都在埋头苦干。其他姑娘大部分都跟布丽吉特一样是爱尔兰人,更习惯挤牛奶。她们不搭理她,不仅因为她是美国土生土长的,或者她的薇拉姑婆曾经给奥洛夫琳太太的女儿接过生,帮助她度过了一次艰难的分娩过程,还有别的原因。
瑞秋以前来过这里。小时候,难得来纽约一次,她跟着母亲和薇拉姑婆上这儿来吃饭。那时候她还觉得农场大得就像一个王国。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了霓虹灯广告牌和浮在云间的飞机。母亲点的是当天的“蓝盘子特价菜”黄油炒鸡蛋,给瑞秋点的则是一份草莓酱圣代。吃着它,仿佛就尝到了在未来等着她去体验的一切。
如今呢,整个早上她都在伺候客人进餐。她有一种被分成两半的感觉——她是一个坐在母亲旁边凳子上的小女孩,把红的、粉的草莓酱搅拌进白色的圣代里;同时她又是那个胳膊伸得直直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的女招待,帮小女孩点菜。瑞秋从菜单上抬起头来,就看到瑞秋戴着帽子、穿着围裙站在面前。她能认出她自己来吗?这就仿佛另一个瑞秋一直藏在她的内心,但还没有显露真身,没有真正露面。她还是那个在这吃午饭的小瑞秋,但穿上了制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就像在戏里一样。
修瑞福餐厅的工作很忙,所以每天过得更快了一些。等早餐高峰期结束,瑞秋就掌握了端托盘的诀窍,也懂得了怎么把点好的菜单送到厨房。一位年华半老、身材发福的女顾客高声叫着“服务员”来引起她的注意。等到午餐时间结束,她感到脚后跟上已经磨出了水泡。今天干得还不错,她想。她在17桌打翻了一杯水,但一眨眼就擦干净了,坐那桌的女士只是笑了笑。莫琳都在这干了好几个星期了,还把一杯冰激凌汽水掉在柜台上,导致一些汽水滴脏了一位女士的鞋子。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那个女孩进了大门。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瑞秋立刻就看到了她。后来回忆起来,她也没法确定为什么她在来来往往的顾客当中,偏偏会注意到这个女孩。她站在那里的样子是不是有点鬼鬼祟祟?修瑞福餐厅的顾客大部分都是女士,社会各个阶层的都有,但对她们每个人来说,能来这里都是一种享受。这里有锃亮的棋盘格地板,闪光的镀铬餐具,深色木制桌椅和曲线优美的大理石长柜台,有鸡尾酒、奢华漂亮的盒装糖果和制服整齐的服务团队。女士们飘然穿过餐厅滑动的大门,如同访问自己家的祖屋,仿佛坐在高脚凳上,用吸管喝水果鸡尾酒是在回归自己本来应有的生活状态。
然而,从见到那个女孩的一刻起,瑞秋就看得出,她并没有这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奥洛夫琳太太安排女孩坐在了瑞秋服务的区域。她看起来几乎还不满二十,但顾盼之间,眼神却又不像这么年轻的人。她的身材像老家的白桦树一般纤秀,穿着一件过大的男式外套,过于单薄,不适合目前秋天的气候。外套大概是棉布的,是黑、白、灰三色布料拼花的样式。女孩没有把外套脱了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而是一直穿在身上,坐下的时候,衣服就堆在身子周围。如果不是她容光焕发的脸和光滑亮泽的头发,她看上去就会像个乞丐了。她的头发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颜色是浅金的,浅得近于白色,金得刺痛了瑞秋的眼睛。她的颧骨可以从十英尺外就割伤你。
瑞秋向她问好,她没回答。也许她不会说话,瑞秋想,至少不会说英语,而不是因为害羞。她看瑞秋都是直视,一双眼睛相比她的脸,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太大。她没有化妆,皮肤是这样的清新,让人联想起深暗的冷杉树、草原和山间的湖泊。她指着菜单,示意要点一杯加奶油的热巧克力。瑞秋给她端过去放在面前之后,她用两只瓷器一样雪白的手把杯子握住,然后低下了头。
“绝对是个怪人。”瑞秋回到自己的位置时,布丽吉特说道。
接下来瑞秋又伺候了一桌客人,然后是另一个单客,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点了一份热奶油糖果圣代加香草冰激凌和烤杏仁。在她之后,又来了一对母女,两人都要了青椒奶油鸡肉,跟她俩一起的戴鸭舌帽的男孩,年纪比乔治还小,纠结了半天之后点了三角形的烤奶酪。她在点菜单上写得很明确,还画了图,但端上来的烤奶酪还是正方形的,必须返工,之后男孩就不想要了。他这会儿想要巧克力加枫蜜软糖——不,还是棉花糖夹心巧克力吧。
“这可不行,”其中一位女士跟他说道,朝瑞秋眨眨眼睛,“这不合规矩,是不是?”
“你要先吃完午饭,才可以吃甜点哦。”瑞秋对他说,然而一看到他的表情,她就后悔自己成了这种套路的同谋。就吃软糖吧,她想换成这么对他说。吃点樱桃派,再吃点薄荷糕和花生奶油杯。到了明天,也许一切都会改变,你也许再也没机会光顾这里了。
烤奶酪重新做好以后,她抬起头,看到那个编着辫子的女顾客正往收银台走去,手里握着小票。她步子里带着一种飘逸,仿佛是在冰面滑行。她转向糖果柜台,指尖抚过玻璃柜,慢悠悠地打量着饼干、蛋糕和一盘盘的软糖,就像准备在这消磨一整天似的。
柜台顶部一溜排列着亮晶晶的果酱罐子,堆成金字塔的形状,还有装在各种大小的天鹅绒盒子里的糖果,以及闪光的方形、圆形锡罐,有的是金色,有的是银色,有的还带花朵浮雕、绸带和蝴蝶结。女孩随意地拿起某一件来看看,翻来覆去地欣赏完了又放回去,然后拿起另一件,仔细看看,再放回去。接着她拿起第三件——一小盒装在朱红色盒子里的巧克力夹心糖,顶上装饰着一朵鲜艳的绸花,然后把它顺进了口袋。
从瑞秋这方面看,这个小动作就像超声波一般,能惊动一整个餐厅。她四下瞧瞧,别人都没有反应。没人大喊大叫,也没人冲那个女孩跑过去。瑞秋真的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吗?她想到了母亲,她虽然看得出父亲在发怒,但不知怎么却领会不了这怒火意味着什么。好像某个行为必须要符合观察者认知中的现实,才能真正发生一样。没有人会认为在奥洛夫琳太太眼皮子底下偷巧克力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可能,所以就肯定没人偷。
在瑞秋周围,一切都照常进行着。勤杂工们端着沉重的托盘来来往往,杯盘碗盏丁零当啷地响。顾客们一边吃着他们的三明治、沙拉或者冰激凌水果冻,一边谈论着自己表亲的婚礼或者下午的计划。女招待们像燕子一般穿梭在各张餐桌之间,女主管则在大门口监督着一切。也许瑞秋想错了。
金发女孩没有迟疑。她径直走向收银台。瑞秋想到这女孩可能一分钱都没有,连她点的热巧克力都付不起,就感到全身发木,嘴里泛酸,仿佛即将要在大庭广众下被扫地出门的是她本人。这种紧张感在她皮肤底下颤抖,就在瑞秋一秒钟也忍不下去、正要请求离开一下然后奔到后面去的时候,女孩伸手到衣服另一边的口袋里,若无其事地掏出一张大票子付了钱,还余下一些小额的找头。之后她就离开了,没人去拦她。瑞秋呢?她站在那里仿佛生了根。
女孩走了之后,奥洛夫琳太太把她们都召集起来,在通往厨房的门旁围成一小群。“那个穿大外套的丫头有问题,”她说,“穿一件那样的外套,外套上有那么些口袋,而且还不愿意脱了挂起来。如果她再来,谁肯盯着她的话,我就谢谢她了。”
“我来吧。”瑞秋说。
第一天工作结束,等瑞秋回到顶楼出租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修瑞福的轮班时间比大部分餐厅都短,女招待的收入也不跟小费挂钩,但她的脚却感觉不到区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瑞秋一边开门一边对自己说。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只是暂时的罢了。
她一开门就知道卡萝尔不在家——这么小一个房间,人是没地方藏的。她们俩睡觉是头对脚地睡在一张靠墙的折叠壁床上,卡萝尔热乎乎的粗壮小腿就贴着瑞秋的背。沙发是搬来的时候房间里自带的,还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牌桌,卡萝尔没写完的连锁信[1]就堆在桌上的信封旁边。屋里连衣柜都没有。她们所有的裙子都挂在钉子上。窗子底下有个嘎吱作响的电暖气,产生的噪声比热量还多,天花板上的霉斑星罗棋布。然而,这里还有些东西让房间带上了她的特色:种在玻璃瓶、锡制咖啡罐和奶粉桶里的小植物沿墙壁和窗台摆放着,一个角落里堆着一摞二手书。除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本以外,她现在又添了《走出非洲》和《人与鼠》。每本书她都读过两遍。小厨房里有个冷水槽,她俩在觉得太累或者太恶心,不想忍受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的时候,都用这个水槽来盥洗过。这一层楼说是仅限女性居住,实际上也许确实是,也许不是。然而她很清楚,自己还算幸运的。好多六口、八口之家都挤在只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微型厨房的住所里。
她打开灯,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卡萝尔的留言条,压在一个栽着波士顿蕨的生锈施莱格酸梅酱锡罐下面。“我去佐伊家了,”纸条上写着,“有个小派对。你想来玩的话请便。”
瑞秋不想去。好消息是,奥洛夫琳太太说她明天可以继续上班。坏消息是,她的背突突地跳痛,手臂像果冻一样止不住发颤。她之前都没力气走回家了。第五大道专线大巴一张票卖一毛钱,比普通公交车贵一倍,但她想用特别一点的方式庆祝自己的第一个工作日。现在,她倒觉得不该花这一毛钱了,因为她不知道这份工作能做多久。她没去佐伊家的派对,而是拿出长柄锅烧了开水,倒满了家里的铝盆,再往里加了一勺结块的小苏打。
她从阿伦敦坐大巴车到了这儿。刚刚下车的时候,她十分兴奋。这份兴奋现在还在,就藏在水泡底下的某处。这座城市笼罩着这么浓的雾气,以至于她第一天都很难看清那些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但就是这样一座城市激扬着全世界人们的向往。瑞秋知道,她一定得来这儿。
她还不能宽衣解带,也吃不了饭,不过她也不饿,因为走廊上飘来的各种油烟味就像多国部队一样,在她喉咙里冲击翻腾。现在她的双脚是最要紧的。热水的温度让她的脚趾得以伸直,柔软了她的皮肤,放松了她的肩膀。她在想,此时那个穿大外套的女孩是不是正坐在某个公园的长椅上,或者蜷缩在比她这间还破烂的出租房里,吃着那盒巧克力夹心糖。偷面包她还可以理解,偷鸡蛋、偷一大块酱牛肉或者一个苹果都正常,但那个女孩冒了天大的风险,却只为偷这么一个不实惠的东西。她绷直了脚尖,搅动着洗脚水。她已经习惯了一天工作很长时间,也知道明天、后天、不管多少天,只要有必要,她都能坚持下来,只要眼光盯着未来就行。
她双脚泡在水里坐着,直到水里最后一丝暖意消失。瑞秋的晚餐将是隔夜的肝泥糕和土豆泥,她甚至可以坐到外面的铁制消防梯上去吃,如果她忍心打扰栖在栏杆上的鸽子的话。在这里几乎看不见几颗星星。如果她早知道是这样,在家的时候就会努力去记住星星的样子。她之前以为星星就像太阳一样是永远看得到的东西。
如果有收音机,她就会收听《隐士洞窟》[2],但她家没有收音机。她伸手拿起《世事皆有尽》,又一次从头开始阅读。凯登丝的勇敢和永不放弃拯救父亲的精神感动得她热泪盈眶。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类图书了——主题是奋斗和胜利,甚至是高尚的失败,情节扣人心弦,总让你想看下回分解。
睡觉之前,她会用洗脚水把花浇了。她太累了,反而没法很快入睡,但是一旦睡着,她就会梦见自己躺在一张浮在热巧克力海里的奶油床上,一只白皙如同象牙的手喂她吃偷来的夹心糖果,味道像巧克力,像柴火的烟气,又像丁香,温暖、滑润、香甜地萦绕在她的舌尖。
[1]一种骗局。写连锁信的骗子要求读者寄几块钱给名单最顶端的名字,之后重打一次信件,删去最顶端的名字,把自己的名字加在最底层。凡是照着做的人,这封信承诺会让他们变得有钱。连锁信的收件者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但只有前几个写连锁信的人才有机会赚大钱。连锁信的原则是金字塔式的,顶端少而底层多。所有的金钱都流向顶端,底层的人只是支付者,而非接收者。
[2]当时的一部奇幻广播剧。
15
1986年,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
凯蒂什么别的都没法思考,一门心思想着这件事的各种可能性。她敢肯定杰米也是一样。他们离开布林巴区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杰米沉默地开着车通过空旷的街道,穿过布里斯班南城,取道格雷街大桥。他时不时会看她一眼,张开嘴,好像有话要说,但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的样子。
“马蒂·费舍尔真是了不起。”他最后还是开口说道。
她很赞同。她好奇还有多少如此勇敢、如此坦诚的人在周围来来往往,她却浑然不知。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他们,她永远也猜不到跟自己擦肩而过的人是如此卓越。他们——那些卓尔不群的人——在面临重大事件的时候,很容易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但是在日常平淡的生活中,你怎么才能看出谁属于这类人呢?她想,只要你有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小念头,就可能忽略掉那些揭示他人真实品格的蛛丝马迹。
他们在她家房前停了车。
“以前就没人想到过这一点吗?”她问他道。顾及左邻右舍以及住临街房间的特蕾丝和普雷蒂,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英嘉和德美同盟的事情?你确定吗?”
他忙着把她的自行车从汽车后座上抬下来。
“我上次演讲之前,回顾了所有的研究成果,”他说,“当年我研究英嘉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德美同盟,现在也没有。”
“怎么可能呢?”
自行车轮子卡在了车门把手上,他来回摇晃着想把它解放出来。他肯定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即使这么晚了,他的动作仍然透着相当的耐心。“英嘉研究学会兴起的时候已经是20世纪50年代了,那时美国关注的焦点变成了共产党。而且,也没有人质疑过查尔斯排版的事,直到眼下,直到你提出来为止。以前同样也没有人跟马蒂·费舍尔谈过话。优秀的调研就该这样做,有创新,不教条,灵光一闪就把两个别人从来没想到过的点联系到了一起。”
自行车已经拿出来了,放在他们之间的人行道上。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说。
“晚安。”
她感到有点迷醉,被惊讶、可能性和知晓人所不知的秘密的感觉弄得有点上头。她双手扶着车把,朝前探过去一点,踮起脚尖,抬起头,倾过身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她光滑的脸贴着他的脸,逗留了一会儿。她能感觉到锉刀样的胡楂和粗犷的体温,也能感觉到他的脸颊也回靠着她的脸。
她往后仰仰,站直身子。他脸上的表情叫她笑出声来。
“不好意思。”她咯咯地笑着说。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断眨着:“天哪,别说不好意思。我只是……我没想……我没想到有这一出,有点吃惊。惊喜,大大的惊喜,美妙的惊喜,惊喜就是你。”他咬住了上嘴唇,“这一晚可真是不得了。”
他的双手碰触到了她扶在车把上的手。这双手比她想象的更光滑、更有劲。他把他的手指和她的交叉在一起。
“嗯,那晚安吧。”她说。
她又探过身抬头吻他,这一次他可早有准备,把头俯了下来。他们的呼吸同步了。这是一个彼此不太确定的吻,来得缓慢又轻柔。她的手换了位置,抚上他的胸口。凯蒂上一次被亲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出门之前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好勾走哪个路人的魂儿——这种事从来就不是她擅长的。她已经忘记了接吻是多么快乐,能尝到那种甜蜜、试探、柔软碰撞着柔软、带着烟火气仿佛要把人融化的陌生人的味道。她的呼吸变得粗重了。尽管不想结束这个吻,她还是主动停下了。
“时间不早了,”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窗户,“我该回去了。”
他点点头。“当然,”他说,“好的。没问题。”
“晚安。”
“好的,好的。谢谢你,”他皱起了眉头道,“不,不该说谢谢你。谢谢……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情。但是——哎呀,算了。还是就说一句谢谢你吧。”他又咬了咬下嘴唇,“唉,我这话说得……”
“这话说得怎么了?”
“说得就是……我也不知道。显然我英语都不会了。”
靠近他,她感到很温暖,整条街、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起来。她感觉得到自己脸上绽开了笑靥:“那要是这样的话,我也说一句谢谢你吧。”
她去房子底下锁好自行车,然后从后门的楼梯走上去。杰米站在人行道上,等她的房间熄灯以后方才离去。
动机,这是问题所在。为什么德美同盟想要英嘉·卡尔森的命?而且还有关于瑞秋的谜团。瑞秋已经成了凯蒂脑海中固有的一部分。在书店上班的时候,凯蒂余光所及之处好像总能看见她,在城里往来的时候,每个老太太都会吸引凯蒂的注意。瑞秋在凯蒂这个年纪的时候,长得什么样呢?她的性格如何,举止怎样?每一天,她想象出来的一老一少两个瑞秋都不断地在变,性格在变,样子也在变。有时候年轻的瑞秋是个娇小可人的姑娘,生着灰褐色的头发和警觉的棕色眼睛,有时候她要高一些,白一些,胳膊像晒褪色的骨骼一样苍白,眼睛水汪汪的。她健谈,她沉静,她脾气暴躁,她雄心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