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头时,被恶作剧也不知道吗?”
“头当然不知道。不过,身体应该知道。某天夜里,我终于抱住没有头的阿丽。之后夜夜持续男女的鱼水之欢。没有头的身体恰似酣睡时的身体,迎接我的身体有些微的反应。不知是否因尝到其中的快乐滋味,彼此琴瑟合鸣、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有一次,阿丽的身体出现未曾有过的颤抖,手和脚以惊人的力量紧紧地将我缠住。瞬间我因惊恐万分不由得想大叫。是头颅回来、完整的阿丽因欢喜的反应吗?还是因肉欲兴奋到极点的怪物想扼杀我?等我情绪恢复过来定睛一看,还是没有头。头离开后的切口触感,依旧像湿润的嘴唇。我试着用舌头去一逞弄那个部分,感觉得到没有头的身体正狂跳似地欢愉不已。……这一切的情景,没有头的阿丽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因为身体无法将每夜的体验告知头。”
“那么,”我有点受不了了,连忙把话题岔开。“头每晚到底是飞到哪里去?”
“这件事嘛……”K露出奇妙含意的微笑。头脑有病的病人那种笑法令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莫非她午夜寻梦路去会情郎?”
“可笑的是,有一天,阿丽的头颅竟然以严肃的表情向我告白。父亲!我有喜欢的人。每天晚上都梦到我偷偷去他的住处。当然!那个情郎不是我。”
“你非常妒忌…”
“不是,没有这么单纯。我稍微有点感觉像父亲的感慨;或者应该说是玉鬟终于被髭黑夺走的源氏的心境吧。这就是我的心声。于是我告诉她说:“是啊!你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既然如此,就去嫁人吧。不过,只有头去,身体就给我留在这里。”(玉鬟与髭黑都是《源氏物语》中出现的人物)
“你真坏。”
“我无法说出口。头哭着说。我无法和他结婚,因为他有太太了。”
我没有心情再听K继续讲下去。因此,催他赶快把话题作终结。
“你说我妒忌是正确的。我和一般人一样会妒忌啊!妒忌使我做了蠢事。某个黎明,头颅幽会回来。这是我头一次实际上看到头颅正在飞翔的情形。头颅像巨大的牛虻鼓动着翅膀在耳际飞翔。飞头蛮的作风好像就是这样。那时候,归来的头颅满脸通红、喜形于色。因此,我愤怒欲狂,突然拿起床单将切口盖上,让头无法接上。头颅困惑异常,到处绕圈子飞舞,但看不出祈求我原谅的样子,一副苦闷的状态,像沐浴在杀虫剂中疯狂而死的苍蝇那般痛苦。我正想看她的狼狈样,谁知事情就划下了句点。”
“你的手段太毒辣了。”
“是啊。不过我已经后悔莫及。眼看着头颅失去生气,变成皱巴巴的一团,缩小到令人难以置信。就是这样。”
K说着打开与他打扮不相称的旅行袋,取出问题物。我不由得想大叫,却已经来不及制止他了。那是个好像玩偶头部的东西。只要看了一眼,就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尤其是对我而言。因为就是生前每晚飞到我那儿、令人难以忘怀的那张脸的最后下场。
此后的故事父亲当然没有告诉K。那个叫阿丽的美少女的头颅每晚都飞到父亲那儿。起初以为是小鸟之类的东西碰到窗户玻璃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猫撒娇的声音。每到深夜头颅就会从窗户进入,父亲抚摸着桌上冰冷的头发,到底讲了哪些枕边私语,父亲没有多说,不过我可以想像。我不敢正视那时父亲的脸。“你死去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一定要告诉你这件事。理由是……”说到这里,父亲瞬间犹豫了起来。
“我前面有提到K的事情。虽然K杀死了头颅,但身体还活了几天。身体不久后逐渐衰弱而死,临死之前生下一名女婴。没有头的身体生下了可爱的女婴。K因变成猎奇事件的犯人遭到逮捕,最后因医生诊断他罹患精绅分裂症获得不起诉。女婴由我接手过来当作自己的小孩抚养。我要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迄今我依然没有勇气去确认你是否继承了那种病。”
父亲猝死后,我不断地反刍父亲的话。现在我没有情人—也不曾作梦去会情人。我想头颅还没有开始飞出去。我始终认为只要不要爱人头颅就不会飞出去。


事故

  就在某个夜长画短的秋天晚上十点左右,山口勉和往常一样做完了补习班的功课,进入浴室洗了很久的澡。洗着洗着竟然在澡盆里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感觉身体似乎融化了,也懒得站起来。事实上,肉已经完全融化,澡盆里大量浮着熬汤时会有涩味的东西,阿勉只剩下骨头。水中甚至飘着美味可口的汤味。
阿勉的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会被母亲责骂的念头。一走出澡盆,心想首先必须洗掉大量的涩水,于是开始淋浴。变成骸骨的东西,从肋骨开始,要清洗如笼子般复杂的每根骨头并非易事。因此,他呼唤母亲。
母亲一打开浴室的门,不由得瞠目以视。
“请帮我洗澡。因为变成这样,一个人无法清洗干净。”
“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有人因为洗了很久的澡而变成骸骨的吗?大概是因为你像老人一样洗了很久的澡。”
母亲卷起袖子走进浴室,抓着阿勉手腕的骨头,用海绵快速帮他清洗。虽然有点难为情,很久没有感受到母亲手的力量,因此他有种甜蜜的感觉。
洗着洗着母亲突然笑了出来。
“这是甚么?这个东西还蛮耀武扬威的嘛。”
“是我小鸡鸡的骨头吧。”
“小鸡鸡有骨头吗?”
就在我两腿间有根淡粉红色、华丽的骨角,好像某种贝壳。
“阿勉的骨头是如此,或许你父亲的骨头也像贝壳。”对贝壳类知之甚详的母亲说。“不过,等你父亲回来该怎么跟他说好呢?”
当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已超过十一点。没有像平常那样酩酊大醉。
“爸爸您回来了。”
“喔”父亲发出声音,脸上有点惊讶。就像阿勉在某个时候头发剪成西瓜头,父亲暗暗窃笑。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啊。老公!因为他很悠闲洗了很久的澡,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肉完全都掉光了,只剩下骨头不是吗?这样不是很轻松吗。不过,只剩下骨头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好像通风良好。”
“这样的情形是会感冒的。最好赶快穿上睡衣去睡觉。”
阿勉去小孩房间以后,母亲开始和父亲商量,讨论今后该怎么办才好。总之,明天先向学校请假,然后去看竹田医生。父亲也这么说,想不出有什么好方法。
到了早上,阿勉的样子没有改变,看不出再度有薄肉盖住骨头的征兆,身体似乎也没有更恶化。
“喔”竹田医生一看到阿勉,不由得发出惊叹声。或许应该说是近乎感叹的声音。
“哎呀呀,变成很漂亮的骸骨了。”竹田医生一边说一边找放听诊器的地方。心脏附近现在已变成肋骨的笼子,空荡荡的。因此医生选中头部把听诊器放在额头上。
“深呼吸看看。”
阿勉拚命想扩大头部却不听使唤。医生独自点头,接着用手指敲打胸骨、肩胛骨。
“骨头似乎没有异常,意识和其他方面当然也是正常的,所以不用担心。不过,因为变成像这样的骸骨,所以脆弱容易破损,最好避免剧烈运动。”
“那饮食方面呢?”
“照平常就好了。”
“可以吃冰淇淋吗?”
“不要吃太多就好了。阿勉的蛀牙还是很严重啊!最好早点去看牙医。”医生净说些不得要领的话。当他们要回家时,医生小声地对母亲说。
“小孩时患这种病反而比较好,等变成大人之后,那就事态严重了。”
“到底这叫什么疾病?”
“突发性溶肉症,是罕见的疾病。虽然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但对日常生活没有妨害。就当作发生事故,早点恢复生活的步调才是最重要的。”
走出竹田医生的医院时,“那就没办法了!”母亲对阿勉说。的确,如她所说,事到如今再想不开也于事无补,只好死心、重新恢复心情。关于这一点阿勉似乎也一样,他以没有顾虑的声音说:“我想吃圣玛莉的冰淇淋。”
变成骸骨的阿勉和母亲手牵手,走在偶尔从秋天的晴空飘下像金色小鱼形状的银杏叶的人行道上。擦身而过的行人中,有人面露讶异的表情对他们行注目礼,也有人因听到骨头发出的声音抬起头来。不过,大部分的人都视而不见地走过。阿勉因为好久不曾与母亲手牵手走在街上而喜形于色。对母亲来说,如今才体会到上天赋予我的小孩特别的命运,而自己现在紧紧地将他握在手中。这种真实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由于母亲已经向级任老师详细说明来龙去脉,因此隔天阿勉上学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山口勉突然患了罕见的疾病,虽然外表和以前似乎有点改变,不过山口勉还是山口勉,他一点也不沮丧,大家依然要和以前一样与他和睦相处。由于现在他的身体容易损坏,不可对他做出粗暴的行为。”老师连这种细微处都留意到。班上同学没有人戏弄他或哄堂大笑,反而因为好奇心与感叹,眼神发光,频频询问阿勉变成骸骨时的情形。下课时间,阿勉脱掉衣服让他们看全身。“哇塞!和理科教室里的模型一模一样。”同学们大声嚷嚷。
孩子们的好奇心是不持久的。过了两、三天,学校里的孩子们对阿勉的骸骨已经提不起特别的兴趣。阿勉又像从前一样精神抖擞地上学。唯一可说是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就是因为变成骸骨的缘故,他不曾再感冒。尽管如此,体育课时间他只能休息;即使不吃营养午餐也没有关系。不只是营养午餐,只要任何食物,在咬碎吞下后,由于没有食道和胃,食物残渣只会掉到地上弄脏了骨头。吃东西能让他尝到美味、觉得心满意足,不过一切都是多此一举,
到了情人节的时候,阿勉在女孩子间静静地凝聚了人气,获得十个人赠送巧克力礼物的只有阿勉一个人。为了表示答谢,阿勉有时候让女孩子们把他的骨头卸下来玩耍。尤其是从前他就很喜欢、编了三条辫子的美少女,一直很想拥有一根像某个地方的贝壳的骨头当作礼物。时间飞逝,到了五月,阿勉的生日即将到来,女孩子们送他一份礼物。因此,阿勉家里为他举办一个生日派对,邀请女孩子们到家里玩。她们的礼物是玻璃做的、嵌在阿勉眼窝的“蓝眼睛”。阿勉当着她们的面把它嵌入时,“帅呆了”女孩们拍手喝采。
回应女孩们的要求,阿勉自己卸下几根骨头,也让女孩们卸下来又装回去把玩。玩着玩着,女孩们兴奋地开始胡乱将阿勉的骸骨解体。等发觉时,头在一个人的膝盖上,其他骨头散乱在地毯上,令大家不知所措。
“糟了!赶快组回原来的样子啊。”
不过,就像把塑胶模型的箱子倒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重组才好。阿勉的头就像拿着人体图鉴似地指挥她们。女孩子们虽然恶战苦斗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无法回复成原来的骸骨。就在她们随便凑合想站起来时,骸骨倏地应声而倒,像一堆瓦砾山。母亲想叫救护车,阿勉哭着说不要救护车。
经过他大吵大闹的结果,拜托附近年轻的兽医来帮他将骨头重组。等组合完毕,才发现少了一根膝盖骨。好像是其中一个女孩子偷偷把它带回家了。因此阿勉走起路来一跛一拐的。而且从此开始有点不信任女孩子了。
半年后某个秋天的午后,附近一个国中生通知母亲,附近人家饲养的狗好像衔着阿勉的骨头。母亲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当她想去取回骨头时,狗发出吼叫声,嘴里正咬着骨头。这时听见附近有救护车的声音。预感果然是对的。阿勉的骸骨在大马路上被卡车飞撞。
现场骨片散乱,头盖骨粉碎已不成形。紧接其后的好几部车子似乎辗过骨头,母亲和警察把骨头扫集后,一小箱内装满恰似刚在火葬场烧过的骨头。
母亲含泪呼唤阿勉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阿勉好像驻留于清洁的述头盖骨中的灵魂一定已经往某处去了。
葬礼上挂着两帧照片。一帧是变成骸骨前的阿勉;另一帧是阿勉嵌着女孩子们送他的眼睛的骸骨,两张都是开朗笑着的照片。班上的孩子们全体出席。女孩子们看到骸骨的照片不由得哭出来。因为哭声不止,于是决定从祭坛上取下那帧照片。
母亲与父亲好像整个人被掏空似的,告诉每个人自己似乎也会变成骸骨。此外,也整天把那句话挂在嘴上:阿勉如果没有变成那么脆弱的骸骨就不会死了。
很快地过了四十九天,转眼又到了一周年忌辰。骸骨的部分逐渐从两人的记忆中消失。宛如立刻将恶梦遗忘,阿勉变成骸骨后短短岁月的记忆早已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总之,两人开始想着阿勉是死于车祸。


怪兽之梦

  我在梦中旅行。提到梦,我一直在作旅行的梦。每次旅行时我都会想着这样是很无聊的。这次好像是在中元节的时候我回去乡下的故乡。仔细想来,我出生的地方并非乡下,可是我却朝向乡下,跋山涉水地走着。燠暑中,光线微暗的天空,好像覆盖一层老鼠色薄膜内脏的云层低垂,如羊水的大海暗潮汹涌,迎面吹拂的风非常潮湿。虽然我觉得很冷,全身依然汗流浃背,步履沉重到好像走着的是别人的脚。
就在爬坡下坡的当儿,海水退了,两侧的山峦越来越迫近,前方的视野越来越狭窄,感觉仿佛走入洞中。边走边想,故乡一定是好像洞穴、令人几乎要窒息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好像来到出生的村落,遇见似曾相识的农夫们露出悲伤的表情、拱起背走过。大家一样都是青铜色的皮肤,不知道是否因为光线不足的缘故,简直无法看清他们脸部的表情。他们迎面而来似乎和我说了什么话。我觉得他们好像在说“欢迎你回来”,不过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也拚命地露出微笑,同时想向他们打招呼。突然口中好像生出多余的舌头,无法说出我想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一定也会心情不痛快吧。我边想边朝村里走去,山丘上从白天就开始点燃烟火。他们似乎在欢迎我的归乡,那是没有声音的烟火。看着看着我不发三一,不由得悲从中来。
在路上遇到的人数越来越增加。除了农夫,还有小学时的老师、校医、在神社掌管祭神的人、在街上游走的焊锅匠、一直待在理发厅前面的乞丐等。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脑海里浮现的是夷狄的语言。连从前在学校学过“南蛮鴃舌之人”这句话也在脑海中跳舞。就在这个当儿,我忽然发现一件事。言语不清、无法理解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农夫、恩师、在神社掌管祭神的入等事实上都是野兽。
打过招呼、擦身而过的瞬间,对方抬起头看着我时,我也看着他的脸,所以我能够确信。虽然我觉得那是小时候在某处看过的脸,却千真万确是只野兽。脸和身体都是人类的形状,但原形是野兽。隔壁的农夫是一只獾,在神社掌管祭神的人是一只年老的猿猴,理发厅的老板娘是一只狐狸,证据就是她放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镇上的副镇长应该早就已经死了,现在见面却是绿色小虫。我想他之所以不是野兽而变成昆虫乃因时日尚短。
我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说出这件事,不能在脸上表露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我朝向一间已经崩壤的房子走去。当他们查觉我已经知道时,那群野兽就会原形毕露一起袭击我。总之,只要到家就好了,焦燥的心情使我汗流浃背、全身湿淋淋的。
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到达那间颓圮的家时,整个气氛为之一变,四周弥漫着温暖的空气。有野兽的味道。不应该回来的!虽然涌现后侮的念头,但从家中却发出无穷的引力。我的双脚不由得跨进未铺地板的房间,好像有个相当重量的东西正坐在我的家中。念头一转,极力望向微暗的深处,有一头黑色的牛正躺在铺有席子的房间。一看到那头牛的脸,我知道她就是母亲。应该已经死的母亲却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她已投胎变牛,或是回到原本是牛的真面目。不管是哪一种情形都令人觉得气愤。等我靠近坐在她旁边时,身体开始痒起来。只要在巨大、微温的野兽旁边,我的毛也会竖立,有种想呐喊的心情。牛的腹部有个红色的裂缝,从那个洞可窥见的暗黑令人心生恐惧。“你的父亲正在里面的房间等你。”牛说道。光是想像父亲的形影顿觉毛骨悚然。我毫不考虑地就站起来。“我会为您们好好整修墓围”我顺口说出自己也不太懂的事,然后匆匆告辞牛家。
扫墓完毕后,整装回东京。晴空万里,吸收了夏天的阳光,蔚蓝的海水不断地膨胀。迎面吹拂的风告知夏天已终了,那是干燥的热风。我又恢复愉快的心情,翻山渡海。回程搭的交通工具似乎非常快速,没多久,我就搭上开往东京的电车,有种从野兽栖息的洞穴来到宽广、明亮地方的实在感。一想到这里没有野兽,不由得满心雀跃起来。
不过,当我无意中瞥了周遭一眼时,再度发觉异样。首先是电车中充满野兽的体臭。那种臭味和故乡的村落与娘家所弥漫的是相同的味道,而且也可以听见类似人语的“鴃舌”。门边站着三个女人聊天的声音似乎就是鴃舌了。我看了一下她们的脸,一个是戴着眼镜的小猪,另外两个是小狗。至少其中一个是吉娃娃绝对错不了。
顿觉呼吸困难,全身有种被黏汗薄膜覆盖的感觉。我想不可以再看周遭乘客的脸。视线只要固定两、三秒,我就可以了解对方的真面目。她们呈现猪或狗的形体,不是因为猪或狗幻化成人,而是人类的本质就是猪或狗。亦即本性就是“狗性”或“猪性”。穿透类似狗的脸或类似猪的脸的内侧就可以看见。
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胖男人,坐到即将滑落似的。与他肥胖身体不相称的小脸因为喘息而歪斜得很严重。我不断思索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应该是哪一种动物,却找不出适当的动物名称。他与实际上的任何一种动物都不同。较类似露出邪恶眼光的爬虫类,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他的旁边坐了一个有对像恶魔画像里经常描绘的恶魔的耳朵,看似推销员的男人。如同这个男人耳朵所显示的,只能叫他是恶魔的野兽。恶魔下车了,接替坐下来的中年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螃蟹。
我在这里似乎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不安使我呼吸急促。不过,只要不和对方的眼睛相交,他们似乎就不会加害于我。我若无其事地眺望窗外。外面是白炎冉冉升起、夏天午后的明亮,电车中却是充满异臭的野兽牢笼。
终于到家了。小孩和婆婆好像去买东西不在家。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后者带给我的安心感胜于回到自己的家里。心想这样自己反而能够睡觉。不过,进入家中的瞬间,与电车中充塞的相同异臭迎面扑鼻。一想到这是自己家里的味道,不久后就不再介意了。
不知不觉中睡得很沉。然后我作梦了。梦中觉得自己必须早点从这个梦中醒来,于是整个人便醒来了。周遭一片漆黑,我想去打开灯,体内却有东西在抵抗,我迟疑地把手伸向墙壁的开关。二楼好像有人。小孩和婆婆好像回来了。。
我往厨房走去。好像钝重犀牛的大脑似乎阻塞不通,思路模糊不清,无法判断现在自己是从哪个梦中醒来。到底我是刚从乡下回来,还是从去乡下旅行的梦中醒来呢?我必须根据是哪一种情形来决定该向小孩和婆婆打招呼说声’我回来了”或“你们回来啦”。钝重的头脑越是思考越是无法厘清,口中好像长了无数刺的肉棒。这样的嘴能说出什么话呢?我失去自信连忙站起来时,小孩们从二楼走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婆婆在厨房唠唠叨叨地准备晚餐。大家的嘴里似乎都在说什么。我无法正确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不久后就不再介意了。我发觉他们经常就是这个样子。
当我正视婆婆的脸的瞬间,知道这个戴眼镜的老妇人实际上是松鼠或老鼠等啮齿类的动物。儿子的身上有狗的味道,一看他的脸就知道是类似狐狸狗。女儿露出两颗大门牙,不是野兔是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不觉得惊讶。因为只有我的家人例外的想法反而不自然。既然世人都是野兽、爬虫类或昆虫,那就没有理由认为自己身边的人是别的东西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想呕吐,连忙跑向洗脸台。镜中映出的不是我的脸。不,应该说是我真正的睑吧!当然那不是一张人类的脸。清楚地映出不像任何禽兽、鱼类或昆虫的脸,它所露出的邪恶令人想呕吐,我不由得吐出少量的胃液。
这时,我听到走廊有人呼唤我的声音。好像是孩子们的声音,不过却是披着兽皮的声音,无法让人认为是人类的声音。不用说,我当然也了解他们的意思。有着人类的外形,其所交换的言语,归根究底只不过是某种程度的“鴃语”罢了。想到这里,镜中的我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当大家都是野兽或昆虫时,介意我也是同类的话,也是无济于事吧。
走出厨房,松鼠、小狗、兔子正念念有词等着我。


幽灵屋

  夏季尾声的某个午后,木原坐在位于高耸建筑物最上层的店里,一边凝视此时东京难得一见、亮丽耀眼的积雨云,一边喝着雪和酒。这时候会一个人在这个地方,不是因为从前所说的、由于退休辞掉工作的隐居之身,而是因为他早就是不工作也能生活之身。即使隐居也还不到花甲之年,虽然没有务必要做的工作,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现在刚完成了其中一件事,凝视着已经好久不曾看到的积雨云,坐在空荡荡的一个角落里喝着雪利酒,自然是做着下一件应该做的工作。然后等他付诸实现时,就能培养出在某个港口的酒馆凝视着海和云的心情。
“伯父”耳际响起声音、同时有风动的感觉。移动目光,有位年轻的女孩坐了下来。她正是木原老友的女儿,和长女同届的麻衣子。与不久前帮她说媒时的麻衣子简直判若两人,美丽且文雅,仿佛与自己的女儿不是同一时代、同一种人。
“这句话你可能都听腻了。才一会儿不见,你变得更加标致了,似乎和由水与蛋白质构成的一般人是不同的生物。”
“那我岂不成妖怪了。”对方说完嫣然一笑,瞬间她的脸仿佛失去了肌肉、通体透明。
“贵子最近好吗?”
“精神抖擞地工作着。最近越来越像她母亲。”
“伯父的心情一直都很愉快,逍遥自在,好像是住在奥林帕斯山(众神的住所)的众绅。”
“下午这个时刻坐在远离下界的地方,暍着雪利酒倒也不坏。你的嘴巴可真甜啊。”
“我要小牛排五分熟。今晚伯父有空吗?”
“当然有空。今晚我一个人啊。”
“那太好了。”
说着说着,光线反射出麻衣子的脸色,木原不禁觉得恰似朦胧的春夜月照在花上。
“你喜欢这样吗?”对方似乎读出我的心。或许是我听错了。“因为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我确实听到这么一句话。与其说它是舞会,倒不如说是十八世纪的沙龙或是平安朝宫中的花宴,或者像雅典人的宴会。麻衣子应该不会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或许一切都是木原自己在天马行空想像。
当天夜里,车子来迎接他,原以为麻衣子要带他去的地方是在小石川附近的高台,车子却直往京都的东山驶去。车子穿过类似寺庙山门的门后,停在月光下的宏伟大屋前。外表看似洋房,应该是栋年代相当久远的建筑物。
“很像幽灵屋吧。”麻衣子说道。
“是啊。不过,看起来幽灵们非常珍惜地住在这里。这个家不是废墟,这个家现在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