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电视图像,我坐在地上。

耶!我几乎要发出欢呼声。

风我从厕所里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眼光闪烁地走近我说了一句:“我替你冲掉了!”

我们为了分享喜悦而握住对方的手,那绝对是第一次。

“优我,不得了啊。我俩真厉害。”

“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嘛。”虽然还是孩子,但我也在寻找逻辑和理由。

“我们用这一招能不能干点什么?”

“干点什么?”

“对付那家伙。”

我把食指放到嘴边。如果被那人听到,又将是惨痛的下场。哪怕他人不在家也不能松懈。有好几次,他一进家门就发出可怕的声音,说“你们一定在背后骂我了吧”,然后就对妈妈和我们动手。每当那种时候,我都忍着腹痛想,这人是不是装作出门的样子,其实藏在房里的床底下了呢?所以骂他的话,我从不说出口,而是在心里念叨着。

你问后来怎么样了?

晚上六点过后、八点过后都发生了对换。风我很单纯地为此开心,我却心情复杂。每两个小时对调一次,如果总这样,还有比这更令人忙乱的事吗?这也是个麻烦!

估计睡着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发生了位置的互换。我想象过那种情况,又意识到当我俩睡在小而薄的被子里时,即便发生了,其实也跟睡相不好滚来滚去没多大差别。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天过去后,我和风我之间再没发生过位置的互换。在学校的教室里,我笑眯眯地等待着,心想快了、快了,就要对换了,最终还是在自己的座位上丝毫没动。我一次次地对着时间,十点多不行还有十二点,十二点也没动静,那么两点怎么样?我告诉自己,可能有延迟,可能时钟不准,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每到休息时间,我和风我都在两个教室之间碰面,疑惑不已。回家后也是一样。我们一反常态地坐立不安,没事就出入厕所,看电视也心不在焉,一直是这个样子,直到在窄小的被褥里入睡前都没有放弃希望。

最终,对换没有发生。

“那是在做梦?”风我说。我反对说:“难道两个人同时做梦?明明我们都没睡。”随后又觉得,可能双胞胎真有这样的特质。

那事过后就被遗忘了,我们又过上了一直以来一成不变的日子。

“准确地说,我甚至可能并不明白那种生活是否算恶劣的。我以为日常生活就是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高杉皱起了眉头。可能他想起了我最初提起的遭受父亲家暴的事。

“一直是那个样子啊。反复无常随时动手的爸爸,视而不见总在叹气的妈妈。我以为电视里常演的亲切的父母都是活在童话世界的。”

“嗯……刚才我没问仔细,借助色拉油逃跑的时候……”

“回过头来再想,应该说,那就是最初的关于互换位置的记忆。”

“不是这个,事后你们没受到来自父亲的报复吗?”

“当然有。”我真想回答他,这还用问吗?让我们钻了空子,那个人不可能平静得了。“虽然靠着滑溜溜的身子跑了出去,可五岁的孩子也无处可逃呀。最后,只能回家。”

那个男人或许因为明白发生了什么而慌乱了,但也更加愤怒了。他抱起半裸的我快步走进浴室,狠狠地把我扔进了浴缸。我记得头部一阵剧痛,连呼吸都困难了,就在那时,莲蓬头里的水浇到了我身上。其他我都忘记了,因为那样的暴力都是家常便饭,早都跟别的日子、别的疼痛混在一起了。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不舒服,高杉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也可能是施虐的快感。“然后呢?”他问道,“那个……互换位置的情况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吗?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发生了呀。所以才,喏—”我说着伸手指了指他的电脑,“刚才的视频就是我跟弟弟对换的时候。你不就是为了弄明白它才来的吗?”

“不,怎么可能……”高杉的脸抽搐了一下,“确确实实,这段厕所偷拍视频里的人在瞬间直立,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创可贴。如果视频未经编辑,这些是怎么做到的呢?所以我才来找你。本打算如果能听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就拿来制作成电视节目。可意料之外又之外的是,画面里竟是一对双胞胎瞬间跨越空间对调了位置。”

“意料之外又之外”这种说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跟着念了一遍。意料之外又之外究竟是种怎样的境界呢?“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们期待第二天还会发生同样的事,可是并没有。”

“瞬间移动。”我刻意选择了这种容易出现在少年漫画里的词,因为我觉得反正也没人信,同时我也想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就在我们快把那事儿忘了的时候,它又发生了。”

“瞬间移动?”

我点头。

当时还是在学校。体育课时间,我在操场上。我好像正在听老师讲解,因为接下来要做单杠动作,是单腿跨杠前转还是后转来着?广尾正在做示范。他是排球队的,运动神经好,在学校里也是爱出风头的人物。因为他头发顺滑,风我就经常愤愤地说他:“那家伙,肯定是用了护发素。就知道耍帅。”很久之后我们才明白,除了我们,大部分人都在用护发素。只见广尾神态自若地转了一圈,然后还像平常那样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这东西很简单。”这应该没错的。因为广尾总是那么装模作样。我还记得一件事,就是脏棉球又像平常那样出洋相了。

“脏棉球?还有这样的名字?”

高杉对每个细节都要过问。我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应道:“真名不记得了,‘脏棉球’是绰号。”

“该不会是因为他吃过脏棉球,所以就被人起了这样的绰号吧?”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我嫌烦,就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回想起脏棉球那张饭铲一样扁平而苍白的脸。他话很少,从上学到放学,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在教室角落里读书,在班上是个碍眼的存在,或者应该说是被同学们无视的人。上小学时,我见他被同年级的同学戏弄,心里老想,他为什么不多反抗一下呢?

总之,那应该是在脏棉球摔下单杠、班上同学大笑、广尾还故意朝他身上撒了把沙子的时候。

那种感觉,那个,又来了。皮肤震颤,全身发麻发抖,像被薄膜包裹着。

回过神时,我已在教室里。

迎接我的是一阵炸了锅般的哄笑,我被这如爆炸般的声音吓到了,险些蹦了起来。

“风我同学,你为什么……穿着体育课的衣服?!”那时候的老师——不是我的老师,而是风我的班主任——瞪圆了双眼,指着我,“什么时候换的?大变活人?”他嘴真碎。

又发生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十点十分。

风我在课后来找我碰头,瞳孔里都在闪光。“发生了!”

“是。那个又发生了。又一次。”

他的情况也差不多,等于是忽然穿着平时的衣服站在单杠前,班上同学看到他这样也很错愕。老师也茫然地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所以当天,我们每隔两个小时就发生一次瞬间移动,互换位置。

“这下子终于真正掌握啦。”风我在睡觉前这样说道。

“可是,这样也有麻烦呀,不好办。”如果正上厕所时它发生了呢?如果正在看非看不可的电视节目时它发生了呢?如果肚子已经吃饱却又不得不把风我的那份饭给吃了呢?我脑中浮现出很多场景,心想这多少,不,应该说这十分麻烦,担忧和郁闷占据了上风。

“优我,总有办法的。”他一如既往地乐观,“双胞胎们对这种事肯定早都习惯啦。”

“所有双胞胎都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

而到了第二天,又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心中的石头落地,风我却很气愤。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定期发生?”高杉歪着脑袋。虽不知道他对我的话有几分当真,但兴趣是有的。

“生日。”

“嗯?”

“我记得应该是上初中的时候,风我提出一个假说。提出假说听上去有些夸张,总之就是他提起的。他说,我们之间的那个,是不是每年一次,只发生在生日那天?”

高杉听完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自己,脸凑上前去。“嗯,九月六日?”他说。他应该是在看快餐店视频的拍摄日期。

“不过官方日期是十月十号。”

“生日还有官方和非官方的吗?”

“我觉得,我父母大概是拖到十月才意识到还得去办户籍手续。”

究竟哪天出生的?就十月十号吧,好记。

高杉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办户籍是需要交出生证明的,医生和助产护士给开的那个。”

“我妈是在家生的,因为没钱。估计产检也没按时去吧。”我说。我认为这些事情要不带感情地说出口才好。因为不明白父母究竟哪些事情做得合乎常规、哪些相反,导致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表达。“反正,我们的生日不是十月十号的可能性是有的。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证词。”

“证词?”

“那个人……”说到一半我又改口,“我爸爸,”我继续道,“他经常说一句话,从前就是。他说,你俩出生的时间差了两个小时。”

准确来说,他是这样讲的:“你俩出生时很磨蹭,可费事儿了。两个小时啊!两个小时,都够看场电影了。”我妈生我们,是在那栋小公寓楼突然发生的,我爸毫无疑问是不在场的。可他说得仿佛自己就在旁边一样,当然也是骗人的。不过,他有可能是从我妈那里听说了“两个小时”的描述,所以才说我和风我的出生时间相差两个小时。

“所以,那个发生的间隔时间才是两个小时。”我说道。

“相差两个小时出生的双胞胎,每隔两个小时,就瞬间移动?”高杉此时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谁先出生的,谁先冒头的,妈妈并不知道。她在家生孩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吧。所以,让我做哥哥,风我做弟弟,也只是图个方便。”

“搞不好,是我先出生的呢。”风我说。那种事已经没人知道。所以,或许是为了对上时间,才要在生日那天每隔两小时重调一次?高中时风我这样说过。

哪个先出生的,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所有的正确答案都没法知道了,所以就在生日那天,让两个人每隔两个小时对换一次,抹掉时间造成的误差,难道不是这样?

有什么必要抹掉误差呢?而且,是谁想这么干的?我头脑里有好些疑问,不过也觉得风我的想法不无道理。

反正从那之后,每年生日时,我和风我都要经历这种瞬间的位置对调。

“那个只在生日那天发生,能确定这一点对我们是有利的。”

“为什么?”

“因为可以提前准备呀。两个人可以提前一天商量好,在瞬间移动发生时要做怎样的尝试、要注意哪些事情。我们也算是通过失败找到了解决方法,经过反复尝试后也定下了规矩。”

“规矩?”

“一开始只定了两条。”

“最好不要在那个时间和女人亲热。”高杉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冷冰冰的,让人觉得就连跟女人亲热时他的眼神也一样冷峻。

“那条规矩是更晚些时候才定的。”

“哦。”

“第一条是生日当天尽可能穿同样的衣服。然后是那个发生的时候,尽可能躲到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厕所隔间是最佳选择。”

“有道理。”高杉应道。我连他对我的话是否真感兴趣都无法确定了。他甚至还掏出手机检查邮件,然后冷不丁来了一句:“哦,对了,你的保龄球没关系吗?”

“啊?”

“你不是落在地铁里了吗?不用打电话吗?”

“往哪儿打呢?”

“打给仙台站,那里总该有失物认领处吧。”

我想象着乘务员拿起保龄球,嘴里抱怨着“怎么偏偏是这么重的玩意儿”,将东西搬到失物认领处的样子。

“算了,没事。总有办法的。”我说。

现在可没工夫管那些。

我觉得,我们这种瞬间的移动,虽说是眨眼间,可毕竟实实在在地调了个个儿,所以在周围人看来,或许会有明显的破绽。因为对调时,虽然位置是相对固定的,但我们并非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姿势。比如说,自己若正站着,那么移动后也还是站着的,自己若是坐着,也仍然是坐着的。也就是说,假设有人目击了站立的我跟处于坐姿的风我对调,应该会感觉原本站着的人一下子就坐着了。事实上,最初在校园内发生的那次移动就是这样,当时我就面对黑板坐下了。

经过数次尝试,我们搞清楚了一点,就是那个发生时,周围的人会在一瞬间动作停止。正常情况下几乎难以察觉,得录下视频逐帧播放才能勉强看出来。但人们确实会静止。初三我们生日时,风我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摄像机,我们通过实验和分析明确了这一点。所以,从物理角度来说,我们出现和消失的瞬间或许无人能看见。

动物也会静止。给猫呀、狗呀录下视频再回放,可以发现它们也停止了动作。

无机物不会静止。

一开始,我们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只觉得有这么回事,生物之外的东西不会瞬间静止,这也说得通。不久又发现,它其实隐藏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假设我正在坐出租车吧。车在行驶,那个发生了,我被传送走了,风我跟我对换。在那个瞬间,驾驶员静止了。可是,那辆车本身和周围的车辆还在保持着运动。驾驶员静止的时间可能很短,不足一秒,甚至还要更短。但开车就是这样,哪怕一瞬间的走神都可能导致事故。

传送时尽量躲进厕所的规定早已有了,我们还在此基础上达成了协议,有时候即便无法做到这一点,也要尽可能地避免乘车。

最可怕的是自己开车。因为如果我和正在开车的风我对调,我可没自信瞬间把手脚分别放到方向盘和油门上,配合当时情况进行操作。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虽然拿了驾照,但基本没碰过车。

我们进行了很多次尝试。

一年仅有一天,且每隔两个小时才有一次机会,所以我们详细地计划,并定好了要尝试的事项和要确证的事项,并且逐一进行了验证。

传送到达的位置几乎与对方先前所在的位置完全重叠。刚才我也说过,位置虽一样,但姿势并不会一致。

手里拿的东西也会一起传送过去。如果拿的是咖啡杯,咖啡也会跟着一起移动。互换位置后,基本上都会洒掉。

哪怕把自己绑在柱子上,也会被传送走。不过,传送来的那一方并不会被绑住。想通过抓住什么来防止移动是没用的。

这能有什么用?

或许有人要问了,这样的移动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我们也只能这样回答吧。

就好像有些人在某一种花粉变多时,就会打喷嚏和流鼻涕一样,它是一种类似身体特质的东西,并不理会我们是否需要。我们只有去习惯、去磨合,在此前提下继续生活。

话虽如此,对我和风我来说,它却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滥用暴力、脾气暴躁的父亲,只顾自我保护、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狭小的廉价公寓,不变的食物、不变的衣服,二人共用的文具,没有游戏机也没有智能手机,这样日复一日,只能让人的情绪越来越负面。虽然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这才是生活的常态,但在这中间,哪怕只能每年一次,去做些不同于旁人的特别的事,就是我们精神上的救赎。

我掰着手指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日的到来,在前一天和风我兴奋地计划着第二天要做什么。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生日,我们才能活到今天。

自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便意识到特殊生日的存在,它来找过我们十几次。我们的规定也随之增加,比如说在互换位置后,要全力伪装成原本在那里的另一个人——我传送到风我那里时,一言一行都要完全符合风我,反过来也一样。若不这样做,会招致很多麻烦。另外,对换后的经历要尽可能地相互汇报。

迄今为止,我们的生日里,有过奇妙的经历,有过愉快或不愉快,也有过恐惧。

我想从中挑几个说一说。

首先,就从和同班同学脏棉球相关的一件事说起吧。

很明显,脏棉球的地位在同年级学生里处于底层。他身穿早已褪色的衣服,让人看见就想打趣问他究竟洗过几千回了,用的文具也很旧,让人直想问他买了多久了。我们家也和“富裕”呀、“殷实”呀这样的词无缘,穿得也破,却不像脏棉球那样身处底层,应该是因为我们和同学之间有所交流。我们各自还有着明显的长处:我学习好,风我运动能力强,这必然也是理由之一。而脏棉球什么长处都没有,他话少,似乎也无意和周围人处好关系,只知道读书。要说他也是无害,可就是有人愿意盯上这种无害的人。

广尾就是这样的人。

刚才聊单杠时也有他,就是风我嘴里那个“用了护发素”的广尾。

他是班级里的中心人物。如果整个年级存在种姓制度,那他的地位就等同于婆罗门 (3) 。看起来他十分享受每一天的校园生活,完全活在跟我们以及脏棉球相对的世界里。永远有朋友围绕在他身边,他和女同学的交流也很活跃,还深得老师信赖。

“你见过广尾家是什么样吗?”我不记得是哪一次,风我讶异地告诉我,“我们这栋楼都能装下,就有那么大。”

“大不代表就好。”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吃了酸葡萄一样。我家不但狭小,环境也很差,没有一点能赢得过他。“那小子他爸是干什么的来着?”

“他爸有好多栋楼。”

为什么有楼和有钱是相关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理解,只是单纯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觉得既然能有很多栋楼,那么有个大宅子住也不是什么怪事。

广尾经常找脏棉球的麻烦,他聊这些就像聊英雄壮举一样。比如让脏棉球吃灰他就真的吃了,把他关进女厕所,等等。那些觉得好玩的同学就聚集到广尾身边。

以前我读过一篇报道,封闭的空间、充裕的时间是促生霸凌问题的主要条件,万万没想到学校正是这样一种地方。

为了将来考大学,广尾已经开始在一所辅导名校补习,这种公立小学的课程在他眼里就是儿戏,上学也十分无聊。他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让自身地位更加稳固,就抱着随便玩玩儿的心态,开始欺负脏棉球,之后愈演愈烈。

脏棉球在课桌前坐得好好的,他偏要故意去撞;有时还故意把脏棉球的东西藏起来,这些已经成为每日必修课。在我看来,那些可以被列入校园霸凌的事儿,广尾几乎干遍了。

我和风我没有参与欺负脏棉球,对他也没有特别地同情。风我对脏棉球并不认可:“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反抗,一副呆样,那是他自作自受。”

这跟自作自受完全是两码事。

我表示反对。脏棉球并没干涉别人,他只不过是在那儿一直承受别人的攻击,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我心里同样丝毫没有同情脏棉球的意思。光是我自己每天的生活、家中的紧张气氛和暴力就已使我精疲力竭,我可没心思去担心别人。

升初中后我们卷进脏棉球那个事儿,完全是因为那时候碰巧撞见了而已。

那是上初二的时候。

我们当时参加了学校足球队。跟风我比起来,我不怎么擅长运动,不过我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踢球的感觉。

周六、周日队里没有活动,我俩就早上出门,在外面一直混到晚上。那个家,能不回就不回。上小学时我们还傻傻地以为只能困在家里,上了初中才开始明白,哪怕他骂我们,只要跑出了那个家,就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更何况,我们还找了个好活计。

那是若林区的一个废品回收店。店门口只挂了块“废品再利用”的招牌,挺抽象的,也让人不放心。再加上女老板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更让人不放心。她很刻板,有次人家抱怨“说不动”她,她却小声嘀咕着“管你什么不动还是岩洞”,跟人家玩起了文字游戏。自那次被我们听见后,我们就管她叫“岩洞大婶”。做废品回收必须得有回收商许可证,岩洞大婶并没有,所以她的店应该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地方。

管他什么正规不正规,能在那儿干活儿,我们就很感激。

岩洞大婶开着她的小货车,带着我们四处回收废品。干活儿出力,然后获得等价报酬,这也有利于我们的精神发育。有时还有客户跟我们说谢谢,这在家里难以想象。

岩洞大婶虽然刻板,但并不可怕。一开始的时候,面对才上初中就想出来干体力活儿的双胞胎,她可能抱有警戒心理,不过仍然愿意让我们成为她的正式员工。

对于老太婆来说,我们应该也算是不错的劳力,又便宜又能干。

岩洞大婶跟我们讲话几乎全是说工作上的事儿,什么出去干活儿啦、把这个那个搬一搬啦、辛苦啦之类的,不过偶尔也会闲聊和调侃。有一回,她嘀嘀咕咕地指着风我道:“风我?”然后又指着我来了一句:“优我?”Who (4) 喔?You (5) 喔。亏她能想出用我们的名字谐音硬编出这个的花样来。有个音乐老师提过,音乐里有个名词叫“赋格”,译自拉丁文的“Fuga”,而风我的“风”发音与英文“Who”几乎一样。还有人提起以前一部动画片里有对双胞胎,会使“二神风雷拳”,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发音也跟风我的一样 (6) 。至于英文的版本,那还是头一回。既然我至今还记得,那说明还是有些意思的吧。

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脏棉球。

当天我们干完回收废品的活儿,很不情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速度,即便不能说是老牛犁田,也足够磨蹭了。

“那是什么呀?”

我注意到风我手上拿着一个玩偶,差不多有篮球那么大吧。他若无其事地抓在手里,仿佛拎着一只便利店的塑料袋。

“是只白北极熊,扔在大婶店里的。”

“哪里白啊,那是红的。”可能它曾经是白色的吧,可现在不但脏得泛黑,而且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红色,斑斑点点的。“是沾了颜料?”

风我把熊举到面前。红色斑点有的浓有的淡,可能因为都干了的关系吧,弄得熊身上四处起毛。“好像是血。”

“瞎说什么呢。”我说着,同时又觉得那玩偶身上的红色斑点确实像干涸后的血迹。

“应该不是这家伙流的血吧?”风我盯着北极熊,继续着他的胡闹,“有没有哪里痛痛呀?”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它?”

“大婶跟我说,它看着怪恶心的,让我找地方扔掉。”

“那你倒是赶快扔啊。”

“我正想着该往哪儿扔呢。扔到这附近的话,最后还是会被人捡到送到大婶那儿,大婶再捡回去。”

哪有那么巧的事,我笑了。我注意到风我一只手抓着玩偶,另一只手上捏着个什么,正对着玩偶戳来戳去,就问道:“那是什么呀?”

“喏,这个,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