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
作 者:[日]伊坂幸太郎
译 者:代 珂
内容简介:
“如果人生有奖项,即便得不到一等奖,我们至少也配得上一个参与奖、鼓励奖什么的。”
五岁生日那天,我和我的双胞胎弟弟获得了三样东西:
父亲一如既往的暴力、母亲为求自保的熟视无睹,以及一种超能力:
生日当天,我们兄弟两人每隔两小时就会被动地“瞬间移动”,互相调换位置。
生活在可怕的家庭,拥有可笑的超能力……
即便如此可悲的我们,也有可以拯救的人吗?
伊坂幸太郎:“(写这本书时)我想找回《家鸭野鸭》时那种‘读时悲伤寂寞,读后却倍感温柔’的感觉。”
「再弱小的人,也有可以守护的东西,再烂的人生,也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爱与痛的会心一击,双倍于《金色梦乡》的苦难与救赎。
目 录
双子星
绵矢诩
双子星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挨揍,就在离我不远处。
那是我四岁,不,是满五岁的时候。
当时电视里放的是什么节目来着?我当时的确是在看着电视,就因为那个男人在隔壁屋冲我吼,说“你就在那儿看电视,不许过来”,我就直勾勾地盯着电视,也不管它在播什么。我若胆敢稍微瞟上他一眼,马上就会挨揍。
谁会挨揍?
是我。
隔壁的那个我已经在挨揍了。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喊,仿佛那是一种依靠。其实,即便妈妈在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个男人吼了一句“家里为什么没有酱汁”,妈妈就冲出了家门。已经过去多久了?她若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早该回来了。可能那里的酱汁卖完了,她又去别的店了吧。
她难道不是在消磨时间?因为她不想回家。
妈妈并不是能够依靠的人。她一直都装作视而不见,甚至还不耐烦地唉声叹气。可每当我痛苦的时候、感到害怕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喊妈妈,真是奇怪。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是为了什么生气。我一直都不知道。
待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另一个我拽到了隔壁,开始踢踹推搡,并命令我“你就在那儿看电视,不许过来”。
身体不自觉地摇晃起来。是恐惧,还是慌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在发抖。
“别打了—”我听到一句叫喊,声音来自隔壁。是那边的我喊的,我一样也在心中喊叫。
“喂,你不许看!”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正盯着那边看。
隔壁房间里的我正在垂死挣扎。他拼命扭动身体试图逃脱,那人则将他摁住,骑在他小小的身体上。由于体形差距巨大,看上去就像是在撕一具玩偶。我,我将被撕碎?胳膊要被扯掉?
家里开始不住地摇晃。我一直盯着看,又挨骂了。我没听清他骂了些什么,只屈服于他高亢的声音,再次回到看电视的房间。
我看着画面,脑子一片空白。我想捂上耳朵,却动不了。
再这样下去,我就完蛋了。
救命!
我在祈求。我脑子里想的应该是在电视里见过的超级英雄,起初他是普通人的模样,可一旦自己或其他什么人身陷险境,他就会摆好姿势,口中高喊“变身”。一喊完,他瞬间就变成了正义的伙伴,利落地替我将敌人解决掉。
现实中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家里只有家人,谁也不会什么“变身”,不会帮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不知何时,我已身在厨房,站在妈妈经常站的地方,翻着橱柜。我拉开装调料的抽屉,拿起色拉油。我脱掉衣服,把油涂在身上。
我说到这里,面前的高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早提醒过他在听我说完前不要插嘴,可能他没忍住?他和我差不多同龄,都是二十几岁,但看上去很老成。我低头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的是“电视节目制作公司”。他自称是“自由导演”,仙台人,平时住在东京,经常往返两地。他看上去脑子挺好使,言行举止中透出一股自负。可能他不满意我掌控了谈话的主导权?
“知道什么?”
“知道色拉油是滑溜溜的。”
“这点事当然能知道。”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认出色拉油吗?”
“谁知道呢!儿时记忆就是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历种种涂改。确实,我也不知道那些记忆是否属实。”
“抹色拉油的事儿是真的吗?”
“嗯—”我又提醒他,“刚才我也说过,我的故事里不光有对记忆的扭曲和粉饰,还有些故意捏造的地方,最好不要太当真。不过,油的事儿是千真万确。”
“哦?”高杉一边回应,一边对我投以冷淡的目光。
我又继续开口,内容大致如下。之所以说是大致,是因为口头表述终究无法做到详尽,多是说个大概,断句也不清楚。总之,我继续说了下去。
抹油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救出隔壁房间的我,准确地说,是想跟另一处的我换个个儿。
只要我靠近就会挨骂,或者挨打、挨踢。我单纯地以为,如果我浑身是油,或许那人会因为手滑而抓不住我。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我耳朵里不住地震颤着,那声音好似飞虫扇动翅膀。我浑身战栗不止,好像被一层膜给裹住了。
我正疑惑,就发觉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当时我搞不清身体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所以也没能反应过来眼前就是地板,只是不知所措,嘴里不住地喊着:“咦,咦?”
我感到一只手触摸了我的身体。
“哼,你搞什么鬼?为什么……”
是男人的声音。本该在隔壁房间的那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我要挨揍了!恐惧在周身蔓延。
他呢?直到刚才为止,还在被这个男人殴打的我呢?
想跟另一处换个个儿的我。
我想起了自己刚才还在念叨的事。
我跟他换个儿了!
正想着的时候,那人就伸手要来抓我滑溜溜的身体。他没办法顺利地抓住我。这时我站了起来,我身上还穿着裤衩,一下子被那人抓在了手里。我一慌,心想破就破了吧,身子使劲儿一扯,得以挣脱。我跑到隔壁房间,发现另一个我就在里面。他愣愣地看着光着膀子浑身是油的我,满脸的疑惑不解。
“快跑!”也不知是我喊出了这句话,还是另一个我喊的。
我也不管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直奔玄关。
男人在我身后怒吼着。他追了上来,我俩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夺门而出,冲向这栋仅有两层的廉价公寓楼的楼梯。
在我们身后,那男人摔了一跤,发出如动物般的叫喊声。
距离仙台市中心稍有段距离的一家大众餐厅里,我和高杉在一张桌子旁面对面而坐。我大约十分钟前到了,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后环视店内,走到高杉坐着的桌子边。然后他对我说:“谢谢你今天能来见我。嗨,我就是想一定得跟你聊聊。”
我轻轻挥手,拂去衣服上的水滴:“刚才在卫生间洗手时水放得太大了。”仙台并未下雨,从早上开始一直是大晴天,我这句随口而出的解释有些多余。
高杉的表情没有变化。可能因为他戴着黑框眼镜,容貌也很知性,所以看起来能洞察一切。我却感到恐惧,仿佛不知不觉地就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高杉先生以前住在仙台?”这事他在邮件中跟我提起过,“那,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呢?邮件里你写了有个神奇的视频想听听我的看法。”
“因为视频里有你呀,常盘。”
“为什么会……”
“该怎么跟你说起呢?”高杉捋了捋头发,“眼下我正在制作一档新节目,在找一些新奇的视频,我手下就给我发了这么一个视频。”
“你手下发给你的?内容是关于我的?”
“先不管那些了。你先看看,好不好?”
他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敲击键盘。
“视频有意思吗?”
笔记本电脑横在我与他中间,屏幕上视频开始播放。
我茫然地盯着画面,发现那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是厕所。
“这是?”
“听说是商业街某家快餐店二楼的厕所,男女共用的那种。我快进喽。”
画面里出现不同的男性和女人坐在马桶上。我移开视线。我怕一看到那些就会被当成罪犯受刑。主要是,男的就别说了,即便是看见女的坐在马桶上,也根本没什么可开心的,只有不舒服的感觉。看着人们排泄时的模样,我可兴奋不了。
“这算什么新奇的视频,不就是偷拍吗?”我嘴上说着,心里希望由此充分表达出厌恶之情。
“又不是我拍的。不是告诉你了吗,是别人发给我的。”高杉似乎不喜欢被人质疑,我看见他整个额头都在微微抖动。
“视频提供者说—”
“提供者—”我注意到这个略显夸张的用词,不经意间跟着重复,“是男的吗?”
高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是碰巧出差来仙台的。在快餐店边吃饭边做事时,看见两个男的一起进了厕所。”
“两个人,进了同一个厕所隔间?”
高杉点头:“而且很久没出来,十分可疑。最开始那人怀疑是分赃或者毒品交易,走出店门才意识到,那可能是在安装偷拍摄像头。”
“因为厕所是男女共用的吧。”所以哪怕男性进去是为了做手脚,但行为本身并不会受到怀疑。
“那人不放心,第二天又去了一趟那家店。进厕所一看,果然猜对了,摄像头就装在摆放备用厕纸的地方,是那种拍摄内容可以保存在微型存储卡里的摄像头。”
“要是真不放心,当时就回去检查不好吗?然后摄像头就这样被那人带回了东京?”我实在是忍不住不去说。可以推测,那人其实是想看偷拍内容,在等待视频数据有所积累而已。“有没有送给警察?”
这个问题高杉仍未回答。“哦,是这里。”他手指着屏幕道。
我的视线也回到了画面上。
“这是你,常盘。”他笃定地说道。
画面里是坐在马桶上的我。拍摄角度自下往上,在我的斜前方。
“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奇怪的是,你看上去并不像在方便。”高杉应该是指我坐在马桶上却并没有脱下牛仔裤。我呆呆地坐着,背弓了起来,但不像是在受腹痛折磨。
“我就喜欢在厕所里放松呀。像那样坐着,排解紧张情绪。”
高杉瞧不起似的看着我:“别扯了。”
“先声明一下,我说的事情里有很多谎话和隐瞒的事实。”
“我就擅长识破谎言。”不一会儿,画面停止了。“看,这里。”
我察觉到高杉并未看屏幕,而是在看我。他在观察,不放过我的表情变化。
我忽然想到,或许此人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般观察他人。
高杉所说的“看,这里”是在指什么,我也明白了。定格的画面里,我的身体姿势和先前相比有了变化。我本该坐着的,现在却站着。
“而且,脸上有个创可贴。”
“刚才没有吗?”此时我本该承认了,不过,我还是想挣扎一下。
“刚才没有。”他将视频倒回了一些。坐着的时候我脸上没有创可贴,再往后的一格画面里,我突然就变成了站立的姿势。当我面向镜子时,可以看见脸上的创可贴。
他又倒回,播放,暂停,重复了好几次。坐在马桶上的我突然就站着了。
“难道不是视频少了一段吗?”
“一开始我也认为视频有问题。要么文件缺失,要么经过了剪辑。这种程度的加工,在如今这个时代太轻而易举了。可是,我让专家查过,结果是没有编辑过的迹象。”
“怎么可能?”
他注视着我:“我也有些难以相信,如果是真的,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瞬间变成站立的姿势,一瞬间贴上创可贴,这是怎么做到的?”
“难说呀……”我打着哈哈,想到了风我。他是我的伙伴,我的双胞胎兄弟,一起在那种环境中存活了下来。“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到仙台来,四处打听。”
“就高杉先生一个人?”
“好几个人。”
“你很闲?”这样一说想必对方要动怒,但我仍然开了口。
高杉似乎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然后我们找到了你的一个朋友,很确定这就是你。”
“我可没什么朋友。”
“唉!”高杉叹了口气,好像很无奈。他一定很想说,你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你那个朋友替我联系上你,然后我们通过邮件取得了联系,所以才能在今天见面。”
“早知道就选一家更高档的店了。”
“我们各付各的。”
“当真?这不是电视台采访吗?”
“我可不是电视台的,只不过在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干活儿而已。”
“原来是位前途可期的青年制作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高杉笑了,眼神却保持着冷酷。
“我就随便一说。”
“话说回来,”短暂的停顿后,高杉貌似诚恳地轻声说道,“今天我提前来仙台还真是来对了。”
“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打开一个新闻软件。东北新干线停运了,说是关东地区降雨引发了泥石流,导致大范围停电,列车无法运行。
“跟你约在这里见面是下午四点,我本想只要时间来得及就行。如果当时真的去坐时间刚好的那班,估计现在就到不了了。”
“哪怕坐一小时前的那班也到不了。”上一班也正停在半路,进退两难。
“可能我直觉敏锐吧。我坐了早班车,上午就到了仙台。本想着如果你能早点来,也可以把时间提前一些。”
“可惜我上午在打保龄球。”
“你这不是有朋友吗?”
“我是一个人。个人爱好。”这两年我老打保龄球。与其称为爱好,倒不如说,除了打保龄球,我其他什么也不会。专注于投出那颗十四磅 (1) 的球,这能让我不去胡思乱想。
“哦,”高杉似乎并不感兴趣,“你该不会还买了个人专用球吧?”他打趣道。
“有啊。”因为过于频繁地出入保龄球场,员工就向我推销了保龄球。考虑到每次都租的成本,我连鞋都买了。想到这里我一惊,我发现自己把球给忘了。
“怎么了?”
“刚注意到,球忘带了。”这听起来像玩笑,却是真的。
“保龄球?那挺重的吧,还能忘?落哪儿了?”对方表情夸张地回应着,却看不出任何真情实感。
我赶紧回想。我在保龄球场付完钱,然后走出大楼,那时候球还装在球包里带在身上,这些我还记得。
后来,我打算先回家把行李放下。我回忆着自己的行动,一点点摸索。
我想到一个把球包放在脚边的画面。我记得我坐下了,本想轻轻地把球放到地上,却听到咚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吓了自己一跳。我把球包往里推,塞在了两腿后面,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了。
“应该是在车厢里。”
“你坐仙石线吧?列车员发现它估计也挺意外,因为那东西挺重的。”高杉似乎已经对保龄球失去了兴趣,“今天呢,主要是为了聊聊这个。”他的视线回到笔记本电脑上,“画面里的人,是你。”
“那又怎么样?”
“我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视频里的事。这视频是假的吗?还是说另有玄机?”
“如果我的答案有意思,你会让我上电视吗?”
“那要看多有意思。”听他的口气,仿佛电视宣传的影响力全都听凭他驱使似的。
“那么—”我端正坐姿道,“就请听听我的故事,好吗?”
于是,我说起了色拉油的事,即便时时被高杉打断,我还是谈起了那个,也就是从我儿时起就有的经历。
☆
第一次对那个有了认识,是在成为小学生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经历,是五岁时浑身涂满色拉油的那次,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我——恐怕这个叫法也够惹人厌了,接下来我还是以“风我”为名字来称呼他吧——风我好像也一样,他后来也说过“意识到那个是在小学二年级过生日时”。
当时我在上语文课,汉字读写测验进行到一半时,我把“十本”两个字的平假名写成了“じゅっぽん”,随后又歪起脑袋寻思这写法好像不对。我觉得一年级时肯定学过这个,于是抬头四处打量教室,想看看会不会什么地方写有答案。正前方的时钟进入视野,已经过了十点,大约十点十分的样子。正琢磨着,我就感觉皮肤一阵发麻,身体保持着坐姿动弹不得了。我在心里“欸”了一声,包括握着铅笔的手在内,周身有种被薄膜裹住的感觉。它没有静电那么强烈,也无痛感,正好前一天电视里播了被海蜇咬到后中毒的内容,我便迷迷糊糊地觉得就是那种感觉。正想着,面前就出现了一块黑板。
我坐在了黑板前。我慌忙起身,听见右后方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哎,你可别拿铅笔在黑板上写字。”
我身后的众人随即哄笑,笑声都砸在我背上。
我正手握铅笔面对着黑板。
用铅笔代替粉笔确实古怪,那样子应该很滑稽吧。不过我也有话想说。
刚才明明还在做汉字测验呢。
黑板上写着数字,是刚学过不久的九九乘法表。
忽然从语文课跳到了数学课。
是我睡着了吗,还是考试后的一段记忆没有了?是因为写不出“十本”的平假名,我自暴自弃了?哦,对了,正确答案应该是“じっぽん”。
“拿着粉笔。”这时老师走上前来,把手伸到我面前。
不对劲。
我意识到出错了,虽然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称之为出错。隔壁班的班主任冈泽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班的班主任隆子老师不在时,他临时负责两个班,到我们班代过课,但隆子老师刚才还在班上分发汉字测验的试卷呢。
我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冈泽老师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十分重要,它正好能作为证据来揭露事情的真相。
“风我,这九九表你要再记不住,可就不好办了。”
老师以为我是我弟弟。应该说,这里是弟弟的班级。
数学课下课后,我像急于浮出水面呼吸般冲上走廊,正碰着风我从我的班里过来。他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困惑,我应该也一样。
我们太过狼狈,以至于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互相指了指对方的班级,又指了指对方的身体。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对换了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首先开口的是风我。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呀?”
课间休息很快结束,我们回到各自原本所在的教室。我们只能带着疑惑回去,还要勉强说服自己,那是两个人同时搞错了教室。
不过,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了。
时间刚过十二点——现在我可以断定,那是十二点十分——我正在吃学校提供的午餐,那种被薄膜包裹浑身发麻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正要把面包塞进嘴里,身体就僵住了,正觉不妙时,眼前就出现了不同的景象。虽然还在教室里,可我坐的位置不一样了。我刚咬了一口面包,面前的托盘里却还有一个。而且那些正负责将桌子拼在一起好让大家吃饭的同学,全是隔壁班的。
我赶忙从桌框里抽出笔记本,差点没把面包弄掉。确定上面的姓名写着“常盘风我”后,我陷入了恐慌。我虽然这样,脑子倒还算灵光。我估计,自己可能又和风我对换了。
“瞬间移动!”风我两眼放光地说道,“前不久,我看过的老动画里也有这样的。那人牙齿里有个按钮 (2) ……”
“那是加速装置。”
那时候,我们放学后总是先在校门口碰头,然后一起走回家。
“到底是双胞胎,关系真好。”不知为何有些老师这样说我们,仿佛他们看见了什么美好的风景。也有同年级学生打趣,说我们是“一双鞋”,或许是因为母亲嫌麻烦基本让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吧。人们总把我们看作一对,说我们有美好的兄弟情谊!附近的有些邻居见到我们也面露微笑。其实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双胞胎并不觉得彼此有多特别。在我们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害怕独自回到被父亲的暴力和肆意妄为所支配的家而已。有好几次,没留神先回家的那个被父亲臭骂:“你到底是优我还是风我啊?长着一样的脸,真叫人恶心。”当然,两个人在一起,照样有被骂恶心、挨踢的时候,但至少可以分担痛苦,所以两个人一起还是比一个人强。
是的,分担。我们唯一有过的武器,无疑就是“分担”。我们能存活至今,可以说都拜这武器所赐。
语文课上发生的事——对风我来说是数学课——在吃午餐时也发生了。那之后,经常发生。
“优我,我弄明白啦。”风我得意扬扬地说道。
我能想象出他将要说什么。“是呀,每隔两个小时嘛。”
“哟嗬!”
“这点事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十点以后那个发生了,十二点过后又再次发生,两点过后又发生了。
“现在几点了?”
他要说什么我能想象得到。他在担心接下来的四点过后。
或许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太理解“实验”这个词,但我们都想到了,既然那个还要再次发生,那就做好准备,试它一试。
我们回到家时,妈妈也在,今天她本该上班的。妈妈这样的时候一般心情都不好,估计要么是在做零工的店里又跟人闹矛盾了,要么就是因为爸爸的关系不得不回来,反正我们是舒服不了了。那天也一样,我记得当时进了家门打招呼,妈妈只是看了我们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们怎么回来了?
因为除了这里,我们无处可去。
我和风我放好书包,然后把闹钟摆在身边。
当时离四点还有三十多分钟吧,我们松了口气,又感觉等不及了,坐立难安。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我听人说过,记忆在被回想时都经过了加工。而我们最初的这次实验,在事情过后被回想过无数次,我已经很难分辨当时的场面是事实还是被夸张和修饰了。
我俩并未仔细计划。
风我只不过在四点左右去了有电视机的房间。因为如果事情按照我们所想的那样发生,我们应该尽量离远一些才好判断。
一不做,二不休,我决定要分开就分开得彻底些,不如找个跟风我完全隔离开来的地方,于是就进了厕所。
锁上门后我才意识到,在厕所里不知道时间具体是几分几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想这次就算了,只能老实待一会儿。
我感到有一股尿意,心想也没啥好忍的,于是坐在马桶上小解,又意识到如果现在这个瞬间位置发生移动,那尿可就撒得到处都是了,于是赶忙加快了排尿速度。就在我拉好拉链松了口气时,那个又来了。我感到皮肤微微发麻,全身被包裹着,然后视野里的画面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