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感觉喉中凝结了一股怒气。
“他逼我在地下室分娩然后把她留在这里。我一直告诉他,就连现在也依然没有放弃,我们可以把她留在警察局或者医院门口。不会有人知道的,但他再也没有理睬我。”
女婴在米拉的臂弯里微笑着,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到她。
“他不在的时候,我常在夜里把她抱上楼给她熟睡的姐姐们看。我猜她们应该察觉到婴儿的存在,但可能以为只是一个梦。”
或者是个噩梦,想到画里和童话故事里的幽灵,米拉自言自语着。她觉得已经听得够多的了,她转身朝着摇篮,拿出里面的布娃娃,想要尽快离开那里。
“她叫娜。”女人说道,“至少她是这么叫的。”她停顿了一下,“要是我连我女儿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又算哪门子母亲呢?”
那你给她取名字了吗?米拉怒火中烧,但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外面的世界对这个小家伙一无所知。如果她没有来,她会有怎样的结局,自然也不难想象。
没有人会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婴。
女人看出了米拉眼神中的厌恶,转而怀着敌意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不是谋杀犯。我们不会杀她的。”
“是没错。”米拉回道,“你们在等她自己死掉。”
◆◆ 3 ◆◆
要是我连我女儿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又算哪门子母亲呢?
米拉一路上在车里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它的回答一直是一样的。
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每一次浮现这个意识,就好像同样的伤口一再被撕裂。
十一点四十分,她踏过了“灵薄狱(1)”的门槛。
他们都是这么叫联邦警察局总部失踪人口办公室的。它位于西翼,在距离大门口最远的一栋小楼的地下室。它的名字暗示着没有人在乎那个地方。
迎接米拉的是一台旧空调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和一股陈烟的味道,那是办公室允许抽烟的那个遥远年代遗留下的产物,此外还混杂着地基下面冒出来的湿气。
“灵薄狱”有好几个隔间,外加一间存放旧纸质档案和证据的地下室。这里一共有三间办公室,除了队长的那间以外,每间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但是最开阔的空间在进门的地方。
前厅。
对许多人而言,这里就像是路的尽头。踏进这里你会注意到三件事。第一是空无一物:因为没有一件家具,回声在这里自由回荡。第二是幽闭恐惧感:尽管有挑高天花板,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来自灰色的氖灯。第三件,你会注意到数百双眼睛。
墙上贴满了失踪者的照片。
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还有小孩,你会在他们中间一眼看到小孩。米拉从很久前就在思索个中原因。后来她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人产生一种令人惴惴不安的不公平的情绪。小孩不会自愿消失,肯定是某个成人抓住他们,把他们拽到一个隐形空间。然而,他们在这些墙上并没有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们的脸孔被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和其他人排在一起。
这面寂静无声的墙上的居民一律平等,没有种族、宗教、性别或者是年龄的分别。这些照片只不过是他们还活在世上的最后证据。它可能是在生日蛋糕前拍摄的相片,又或是监控录像里定格的画面。他们可能无忧无虑地笑着,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拍下来。最重要的是,他们中没有人会想到这将成为最后一次留影。
从那一刻起,世界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继续运转。但是他们不会被抛弃,“灵薄狱”的人不会遗忘他们。
“他们并不是人。”米拉的上司斯蒂夫这么说,“他们只是我们工作的处理对象而已。要是你不这么想,你在这儿是待不久的。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了。”
但米拉无法把这些人当作“工作的处理对象”。在其他部门,他们会被称为“受害者”。这是一个笼统的术语,纯粹表示他们遭受了某种暴行。然而,米拉那些不在“灵薄狱”工作的同事不知道,能够用这个词语是多么幸运的事。
在失踪案件中,他们无法立刻确定失踪者是受害者还是自愿人间蒸发。
事实上,在“灵薄狱”工作的人不知道自己调查的是什么案子,可能是绑架,也可能是谋杀或是离家出走。在“灵薄狱”工作的人不会因为伸张正义得到嘉奖。他们办案的动机不是抓到歹徒。在“灵薄狱”工作的人只要有机会发现真相就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对一切存疑可能会变成某种偏执,这种情况不仅仅会出现在那些挚爱失踪后一直耿耿于怀的人身上,“灵薄狱”的警察也是一样。
米拉对此感触很深。在那儿的头四年里她有一位同事,名叫埃瑞克·文森迪,他是一个安静友好的小伙子,有一回他告诉米拉,女孩子总是因为同一个理由把他甩了。因为他带她们出去吃晚饭或喝一杯的时候,目光总在桌子或者过路人之间打转。“我女友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我也试过专心听她们说的东西,但我就是做不到。其中一个还对我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许看别的女孩子。”
米拉还记得埃瑞克·文森迪说起这件事时淡淡的微笑,他有些沙哑的细小声音,还有他点头的方式,好像他对此已无可奈何,现在说出来也就是个陈年笑话罢了。但是随后他变得严肃起来。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寥寥数语让她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寒意,自那以后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从她心头消失。
三月的一个星期天,埃瑞克·文森迪失踪了。他的单身公寓里,床铺得整整齐齐,家钥匙搁在进门的家具上,衣服全挂在衣柜里。他们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他和几个老友的合照,他微笑着,骄傲地展示着刚刚钓到的一条鲇鱼。最后,他的脸和其他人一起出现在东面的墙上。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这是斯蒂夫的判断。
是黑暗带走了他。米拉心想。
她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一边观察着埃瑞克·文森迪的桌子,从他失踪到现在的两年间,桌上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这是他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就这样,只剩下两个人在“灵薄狱”工作了。
局里其他部门的警察多到不得不挤在一起办公,还得为上司定的绩效标准发愁。而她和斯蒂夫有大片的地方可以用,而且不必说明他们的办案方式,也不用保证任何结果。然而,但凡有一点最起码的抱负的警察是不会想待在那儿的,当墙上那一起起悬案的主角盯着你看的时候,建功立业的希望也就变得渺茫了。
不过,七年前,米拉侦破了一起空前重大的案件,他们给了她一个升职机会,但米拉却刻意选择了“灵薄狱”。上司们大为吃惊,对许多人而言,把自己埋没在那个小地方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米拉并没有改变主意。
她已经脱掉早上用作乔装服的慢跑运动衣,换上平日里常穿的衣服——没有牌子的长袖T恤,深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准备坐到电脑前撰写康纳事件的报告。那个没有人给她起名字的幽灵女婴已经移交给社会福利部门。两名女心理学家在巡逻警车的护送下去女孩们的学校接她们。康纳太太被捕了,就米拉所知,一旦警方在她丈夫上班的地方找到他,他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在等待那台老电脑启动的时候,一整个早上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那一刻,她抬头望向斯蒂夫办公室的房门。他把门关上了,平时他都是开着的。正当她琢磨这个异样时,队长从他的办公室里探头向外张望。
“啊,你在啊。”他说,“过来一下好吗?”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但米拉察觉到一丝紧张的气氛。不待她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斯蒂夫便消失在视线外,只留下半敞的门等她进去。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在走近那儿的时候,她听到了一段对话的只言片语。但说话的不止一个人。
没有人会下楼跑到“灵薄狱”来。
但是,似乎有人和斯蒂夫在一起。
* * *
(1) 在天主教中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那些不曾判罚但又无福与上帝共处天堂的灵魂在此居住。
◆◆ 4 ◆◆
来访的事由想必很重要。
高楼层的同事都对“灵薄狱”敬而远之,仿佛这里受到了诅咒,会给人带来厄运一样。上司对这里不闻不问。与其于心有愧,他们宁可将它抛诸脑后。或许大家都害怕被吸入前厅的墙上无法脱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米拉打开门,斯蒂夫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肩膀很宽,褐色的西装都快包裹不住了。男人身材发福,发际线后移,那条领带非但没有让他看起来更有型,反而像是勒得他快要窒息了一样。尽管如此,米拉还是一眼认出了克劳斯·鲍里斯的亲切笑容。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你好吗,瓦斯克兹?”他本打算拥抱她,但是突然想起米拉不喜欢被人触碰,于是别扭地打住。
“我很好,你瘦了。”米拉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说道。
鲍里斯发出洪亮的笑声。“我能怎么说呢,我是靠身手吃饭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鲍里斯了。米拉心想。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当上了督察,成了她的上司。也因为这个,她更确信他的来访绝不是客套寒暄。
“‘法官’对你今天早晨的破案成果表示祝贺。”
甚至连“法官”都与此有关。米拉心想。如果警局的最高长官对“灵薄狱”某个警官的表现感兴趣,事情一定有蹊跷。这很简单:如果可以确定一件失踪案的始作俑者是个杀人犯,那么这件案子会被自动移交给凶杀案小组,一旦破案,所有的功劳就是他们的了。
论功行赏,根本轮不到“灵薄狱”的人。
康纳的案子也是一样。米拉得到的回报是,他们对她不符合惯例的办案手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罪侦查小组非常乐意接手调查。毕竟这就只是一起绑架案。
“‘法官’派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她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鲍里斯又笑了,但这次很勉强。“我们为什么不放松一点……”
米拉看了一眼斯蒂夫,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队长刻意回避她的目光。现在没有轮到他说话。鲍里斯又坐了下来,向米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她却转过身关上门,仍旧站着。
“说吧,鲍里斯,发生了什么事?”米拉看都没有看他,问道。当她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鲍里斯的额头出现了一道深纹。房间里的灯光好像不知不觉地一下子暗了。好了,这才是重点,客套话已经结束了。米拉心想。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事情是高度机密。我们不想让媒体知道。”
“为什么这么小心?”斯蒂夫问。
“‘法官’下令对此要严格保密,所有知道这个案子的人都会有正式纪录,这样如果有消息泄露,可以查到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嘱托,而是一个隐晦的威胁。米拉心想。
“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也在名单上了。”队长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鲍里斯在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今天早上六点四十分,郊外的警察分局接到一个电话。”
“哪里?”米拉问道。
鲍里斯抬起手说:“别急,先听完整个故事吧。”
米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鲍里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他要说的事情会耗费他很大力气。“一个十岁的男孩,杰斯·贝尔曼,说有人在晚餐时间闯进他家然后开枪射击。所有人都死了。”
米拉感觉房间里的灯光变得更加暗淡了。
“那个住址是一栋山上的房子,距离市中心十五公里。屋主名叫托马斯·贝尔曼,是同名医药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
“我知道。”斯蒂夫说,“我的降血压药就是这家公司的。”
“杰斯是最小的儿子。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克里斯和莉萨。”
他用了过去未完成时的动词(1),这触发了米拉脑子里的一个红色警报。令人痛心疾首的部分来了。她心想。
“分别是十六岁和十九岁。”鲍里斯详细说明道,“贝尔曼的妻子名叫辛西娅,四十七岁。地方警察局的探员到那儿去检查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算了,兜圈子或者长篇大论也没什么用处……小男孩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晚上他们都在家。那是一场大屠杀。除了杰斯以外,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米拉问,她的提问如此急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们认为谋杀犯是针对一家之主的。”他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认为呢?”斯蒂夫皱着眉头问。
“他是最后一个被杀的。”
显然,选择那么做是为了施虐。托马斯·贝尔曼应该知道他挚爱的家人正在走向死亡,他应该为此备受煎熬。
“最小的儿子是逃跑了还是躲起来了?”米拉想要表现得镇定自若,但是这短短的案件报告已经令她颤栗不止。
鲍里斯苦笑一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谋杀犯放过了他,好让他打电话报警,告诉警察事发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他打那通电话的时候,那个混蛋也在场?”斯蒂夫问。
“他想要确定我们知道出事了。”
极端暴力和寻求关注行为。米拉心想。这是一类特殊的谋杀犯——大规模谋杀犯的典型行为模式。
尽管人们和媒体有时会把这类谋杀犯和连环杀手混淆起来,但是和连环杀手相比,他们更加高深莫测,而且也更危险。“连环杀手”犯案间隔一般较长,而“大规模谋杀犯”将谋杀集中在一场头脑清醒的、精心策划的大屠杀。比如被公司辞退的家伙又回到办公室杀光同事,或者拿着突击步枪出现在学校,像打电子游戏一样射杀老师和同学的高中生。
他们的动机是仇恨。反政府、反社会、反权威,或者单纯就是反人类。
连环杀手和大规模谋杀犯的根本区别在于你可能有幸阻止连环杀手,给他们扣上手铐,在逮捕他们后注视他们的眼睛,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切都结束了”,而大规模谋杀犯只有在死亡人数达到他们心中设下的既定数目时才会停止杀戮。他们会用实施大屠杀的武器几乎毫无痛苦地一枪了断自己得到解脱,再不然就是以极端挑衅的行为蓄意让警察朝自己开枪。但是,他们总会留给警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让警察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了,因为他们想带着尽可能多的生命一起下地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要是没办法逮捕罪犯将其绳之以法,那么,那些受害者就会和罪犯一起消失,只留下无法报仇雪恨的怒火。凶手想用这种方式剥夺警方为死者伸张正义的慰藉。
但是这件案子似乎并非如此,米拉这么觉得。如果这起事件真的是以凶手自杀身亡落下帷幕,鲍里斯早就告诉他们了。
“他还逍遥法外,但天知道他在哪儿。”她的督察朋友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他还在外面,你们明白吗?他带着武器。或许对他而言还没有结束。”
“你们知道那个变态是谁吗?”斯蒂夫问。
鲍里斯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知道他是穿过树林来到这儿的,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的。我们还知道他用的是一把半自动的大毒蛇.223步枪和一把左轮手枪。”
这似乎就是全部内容了,但米拉觉得鲍里斯讲述的案情里缺少了什么。有一部分内容他还没有透露,正是因为这部分隐情,他才大费周章地来到“灵薄狱”。
“‘法官’想要你去看一下。”
“不。”
米拉的回答如此直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一瞬间,她眼前出现四具尸体,鲜血溅满墙壁,红色的油亮液体流了一地。她也闻到了那个气味。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凶残气味好像认得你,笑着对你说,你也终有一死,也会散发出同样的气味。
“不。”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加决绝,“我不会去的,抱歉。”
“等等,我不明白。”斯蒂夫问,“为什么她必须要去呢?她不是犯罪学家,更不是侧写师。”
鲍里斯没有理睬队长,又一次冲着米拉说道。“凶手有个计划,不久之后他可能就会再次行动,可能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我知道,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很高。”
她已经七年没有踏足犯罪现场了。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不。”她第三次说道,打断了黑暗世界发出的声音。
“等我们上去之后,我会跟你解释一切的。最多一个小时,我保证。我们认为……”
斯蒂夫突然不屑地笑起来。“从你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你用的代名词一直都是复数……我们决定,我们认为……上帝啊,大家心知肚明,这都是‘法官’的想法和决定,而你在这里只是传话罢了。好了,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古斯·斯蒂凡诺普洛斯——为了省事,大家都叫他斯蒂夫——是一个聪明机灵的警察,他快要退休了,所以毫不在乎自己恶言恶语的后果。米拉喜欢他,因为一直以来,他看上去都像个见机行事、从来不愿得罪任何人、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的警察,一个服从他工作身份的公仆。然而,就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他的真性情。鲍里斯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这种神情米拉先前也见过几次。斯蒂夫转向她,打趣地说:“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踹督察屁股一脚然后把他打发到楼上去?”
米拉沉默不语。她慢慢将目光转向鲍里斯。“你们有完整无缺的犯罪现场,这对你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们还有贝尔曼的儿子这个目击证人,我想你们早就有一张辨认嫌疑犯的人像拼图了。也许你们还没有掌握作案动机,但查出真相应该不难,这种案件的动机一般都是寻仇之类的。我看好像也没有人失踪,所以我们‘灵薄狱’的人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我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米拉短暂停顿了一下,“所以,你来这里,一定和凶手的身份有关……”
她停下来,等待鲍里斯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斯蒂夫逼问他。“你们没办法确认他的身份,对不对?”有时候别的部门会请求他们协助找出一张脸孔的姓名:要是他们找不到人,至少挖到了一个名字。“你们需要米拉,因为如果你们没办法在他再次行凶前确定他是谁,至少可以把责任推到‘灵薄狱’头上。苦差事是我们的,是不是?”
“你错了,队长。”鲍里斯终于打破沉默,“我们知道他是谁。”
这句话让米拉和斯蒂夫都目瞪口呆。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叫罗杰·瓦林。”
米拉脑海一下子涌入了一系列无序的信息。会计,三十岁,生病的母亲,不得不照看她直到她过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业余爱好是收藏手表,个性温厚随和,不引人注目,不合群。
米拉的思绪瞬间飞到办公室外,经过“灵薄狱”的走廊直至前厅。她停在了左边的那面墙前,抬起头,看着上面,然后找到了他。
罗杰·瓦林。憔悴的脸孔,心不在焉的眼神。头发已有少年白。他们能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贴在他出入办公室的工作证上的,他穿着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戴着绿色领带。
一个十月的早晨,他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 * *
(1) “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的意大利语原文中“有”用了过去未完成时aveva,这个时态用来描述过去的人、事和物的状态,意味着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 5 ◆◆
道路依山而建。
小轿车慢慢上行,将笼罩在烟雾中的城市抛在后面。之后的景色一下子变了。空气变得更清新,高耸的云杉缓和了夏末的余热。
车窗外,阳光在树梢之间玩着捉迷藏,稍纵即逝的阴影投射到米拉摊开在膝盖上的案卷上。罗杰·瓦林的故事都在那上面了。米拉到现在还很难相信,如此残忍之举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灵薄狱”照片墙上那个忧郁职员。像其他大规模谋杀犯一样,他没有犯罪前科。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的暴行就这么全部爆发出来。瓦林从来没有触犯过法律,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刑事资料。
所以,他们是如何确定他的身份的?
当米拉向鲍里斯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只是拜托她少安毋躁,因为很快她就会知道所有的事了。
督察现在开的是一辆没有标识的轿车,她纳闷那么谨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猜想各种可能的答案让她更加焦虑不安。
如果原因真的如此可怕,那么她也不想知道。
她花了七年的时间学会如何在低语者(1)一案的阴影下继续生活。她还会做噩梦,只是不在夜里。困意来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然而在阳光下她却会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像猫凭着直觉可以感知危险一样,她也能察觉身边存在的危险。在明白不可能摆脱那些记忆之后,她找到了对自己妥协的办法,也就是为自己定下几条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绝对不要说出那个恶魔的名字。
但是那天早晨,米拉不得不违背自己定下的另外一条规则。她曾经立誓再也不去犯罪现场,米拉担心身处一个鲜血淋漓充满暴力的场景不知道会产生何种情绪。她努力说服自己,其实你的感受和大家一样。然而,她体内有一个黑暗的声音说的却截然不同。
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我们快到了。”鲍里斯的话打断了那个心咒。
米拉听见后点点头,努力掩饰她的不安。随后,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恐惧感进一步加剧:两名警察拿着一台测速器检查路过车辆的速度。这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任务是管控前往大屠杀发生地的入口。当他们的车开到测速器前时,两名警察用眼神示意他们通过。没开出几米远,鲍里斯转进一条很窄的小路。
车子在没有铺沥青的路上颠簸着。两侧的树枝交织成一条隧道,好像快要在驾驶员座舱前合拢了。树林像个不怀好意的恶人,伸出枝丫假意轻柔地拂过他们的车。但是,当他们穿过枝条形成的拱门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林中空地。他们从树荫中出来,出乎意料地来到了一栋别墅前。
这是一幢错层式的三层建筑,除了当地传统的木屋风格——斜面屋顶和裸露的木结构之外,也融合了现代建筑风格,楼上的阳台四周环绕着玻璃幕墙。
一栋有钱人的豪宅。这是米拉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从车上下来,米拉环顾四周。有四辆轿车和一辆科学鉴证组的厢式货车,所有车辆都没有标识。可观的警力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