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注。刚说到这里,信号断了。再次与他说上话,已经是一两周之后了。很快就会谈到下一次谈话的情况。]
吉藤卓的照片
[采访者注。渡边牙狼给了我一张照片,据他的说法,这张照片放在小田宗达的死囚房间里。后来我见到了吉藤卓,她承认自己曾把这张照片给他。这一来,渡边说自己认识小田,就有了一些依据。但是,也有另外的可能性:他不认识小田,照片是他从其他看守那儿得来的,或者是他在牢房里找到的。他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对此更多的揣测,应该没用吧。]
采访十二(弟弟)
[采访者注。同样是上次凉亭里的谈话,后面部分。我和次郎一直在饮酒,他讲了一些关于他和宗达童年的故事。]
采访者 所以,你父亲不肯带你上渔船?
次郎 他说,我要是去了,就有霉运。
采访者 为什么呢?
次郎 他说,与我的生日有关,根据他的说法,那可不是渔民出生的好日子。即便是渔船不下水,他都不让我上船。
采访者 但是,他让宗达上船?
次郎 是的,宗达跟着他去了很多次。
采访者 这件事成为你们俩的隔阂?想要得到父亲的器重,你们存在某种竞争?
次郎 不,根本没有。我听说别家也有这样的事情,肯定的,但是……
(笑声。)
次郎 一点儿也没有。如果非要说,我和宗达总是站在一边,对抗家里其他人。
采访者 你们俩有专属的恶作剧,对吧?在学校?
次郎 是的。有时,宗达就在外面,从窗户外朝我教室里扔个石头。然后老师就会出去查看是谁干的,课就不上了,提前下课。我也朝他教室里扔过。
采访者 不是应该同时都在上课吗?
次郎 我上洗手间。或者说自己要上洗手间。
采访者 干这事,他有没有被抓住过?
次郎 他没有。但我被抓住过,好几次呢。事实上,应该是每次都被抓住了吧。学校老师总是对我起疑心,我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
采访者 在这一方面,你的孩子像你吗?
次郎 你指什么?
采访者 嗯,那个孩子,似乎一直都想把我的帽子拿走。
次郎 没错呢,东西在这儿都不安全。
采访十三(弟弟)
[采访者注。紧接上文内容。之后,不一会儿,我问他,他继续去看宗达,他父亲发现后,有什么反应。他先是告诉我,他父亲很生气,但没有细谈。稍后,我又问,他就敞开多了。]
采访者 你探望宗达的事情,你父亲是怎么发现的?
次郎 一张照片,倒霉照片,登在了报纸上面,监狱的照片。有个摄影师去给犯人拍照,其中也有我哥哥。他在监狱大门口碰到了我,注意到了我长得像宗达。我本来想回避的,但他还是拍了我的照片,卖给了报纸。我去看哥哥的照片,他卖给了报纸,我父亲看到了。他命我去见他。我去了。他大发雷霆。他说,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们就都得遵守。他说,我们中有人还想要继续活下去,继续我们的生活,我这样做,让大家更艰难了。我回答说,不是这样的。我这样做,我和哥哥宗达就要轻松些。我告诉他,我不相信宗达做了错事。我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就不买账。他说,我还是蠢,一直都蠢。宗达是否做了错事,那不是关键,从来都不是。他说,你有机会过自己的生活,各自的生活,有机会过得好,不要吸引异样的眼光注意自己。如果你吸引了异样的眼光,就不会好,结果就会很糟糕,而事实无关紧要,没有用。他说,我就像个撒谎者一样尊重真相,尊重得过头了。
采访者 那时他……
次郎 他告诉我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采访者 但是他食言了。
次郎 是的。就是那一年,晚些时候,他食言了。但是,那个时候,他变了好多,也就无所谓了。他成了另一个人。就像他现在的样子。你看得出来,不是吗?你见到的那个人,没法让人满意的。
采访者 ……
次郎 你说也好,不说也好,你都看到了,他只剩下一个空壳。
(关上了录音。)
采访十四(渡边牙狼)
他第一次谈到小田宗达
[采访者注。这是在拉面馆的采访,就是这一次,牙狼带来了我前几页展示的那张照片。照片装在一个马尼拉纸的信封里,里面还有些其他东西,他没有拿给我看。我非常好奇信封里装的其他东西是什么,要看到那些东西,也许我得先得到他进一步的信任。然而,我没能做到,也就不知道其他东西是什么。他的确是把那张照片给我了,照片上吉藤卓穿着和服,背面还有字。写的是:他们在湖上飘荡,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湖。他们看见的是,湖面之上的东西,只有在白天,只有在阳光不太耀眼之时。我想要找到这几句诗的出处,找不到,后来同吉藤卓本人交谈了,才知道的。再回到此刻,我坐在拉面馆里,对面坐着渡边牙狼,桌上摆着硕大的两个拉面碗,录音机显得很小。]
采访者 当然,有关小田宗达的事情,你所知道的,我都非常好奇。但是,我最好奇的是你同他说话的那几次。你记得第一次的情况吗?
牙狼 你觉得我会忘记那样的一个人?
采访者 他在视觉上很有冲击力?
牙狼 不,不,一点儿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才奇特呢。你跟他待在一个房间的话,你就像是一个人待着。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我认识的人当中,他的存在感最弱。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很安静。他当然很安静,他的特征就是安静,不是吗?但是,他就是给人一种不在此地的感觉。
采访者 那你觉得他是在什么地方呢?
牙狼 当时,我们中有一些人说,要把他那股劲拧出来。我觉得,那些人是不喜欢他。这些地方,我们之间也有区分。新来的那些家伙不喜欢他,老家伙们最看重的就是行为。
采访者 这么说来,年龄大一些的看守喜欢他?
牙狼 是的,是的,我们喜欢他。
采访者 你第一次同他说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场景?
牙狼 是关于日本象棋。
采访者 日本象棋?
牙狼 大多数等待执行死刑的囚犯,或者死刑上诉的囚犯,都有一副日本象棋。
采访者 那他们之间下棋?或者是和看守下棋?
牙狼 他们不下。囚犯之间,不可以;也不跟看守下棋。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把棋子移来移去。有些囚犯看上去像是在跟自己下棋的样子,但我觉得他们没有下。我觉得,他们只是摆弄棋子,打发时间。
采访者 但是,也有可能,他们中有些人懂日本象棋,可以自己同自己下棋。
牙狼 我觉得,他们会下棋。我只是觉得,没法自己跟自己下。我看他们那样干过。不是在下棋,跟你想的不一样。
采访者 这么说来,当时,你给了他一副日本象棋?
牙狼 跟他说话的时候?不是的。他有一副了。他总是把金将挑出来,握在手里。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小田宗达要把金将握在手里呢?有记者前来采访,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还注意到,棋盘上摆放的棋子也很奇怪。然后,就成了这样——所有的人都在琢磨,这是线索吗?他终于要透露受害者在哪儿了?
采访者 媒体可以进入监狱?
牙狼 很少。几乎没有过。真的不常见。我得说,那是例外。不管怎样,大家就开始打赌了。我不记得赌注是什么了,也许是薪水的一部分,或者是换班,或是什么其他的。还是挺重要的。哦,我想起来了。赌注是假期。赢了的人,可以从其他人那儿得到一天的假期。七嘴八舌呀,很多不同看法。但小田是不会解释的。他不会说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很多看守都找他,问他。他们威胁他,求他。都没用。
采访者 你让他开口解释了?
牙狼 嗯,我只是偶然注意到了。他是在用棋盘当日历。做日历,用不上四十个棋子,只需要三十六个。于是,他就把金将从棋盘上拿下来了。我觉得,他不想把棋子扔在牢房的地上,那握在手里吧。就那么简单。我看到他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动棋盘,所以注意到了。其他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最终发现了。于是,我对他说,囚犯小田,你少算了一天。
采访者 “你少算了一天”?
牙狼 我就是这样说的,你少算了一天。
采访者 他说了什么?
牙狼 有那么一下子,他非常仔细地看着棋盘。我想,他是担心自己睡着的时候,有人动了棋盘。之前有人干过一次。他在检查,看是否对。然后,他说,没有,我一天也没有少算。
采访者 就没有下文了?
牙狼 就没有了。我赚了两个星期的假期。之后,我对他非常好,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这个,还有事实就是……
采访者 是什么呢?
牙狼 他跟我说话,不跟其他人说话,我心里得意。在我的想象中,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知道诀窍,做看守的诀窍,但其实不是的。
采访者 谁说得清呢?
1. 相对便宜的一种纸张,颜色是米黄色的。
2. 日本象棋中的棋子。
采访十五(弟妹)
[采访者注。受邀在他们家做客,这期间,我与次郎的妻子谈了一次。她觉得自己正确的时候,就非常尖锐好辩,我们很合得来。晚上的时候,这家人玩各种游戏,桌面游戏和其他类型的游戏,她都毫不留情。我和她下了围棋。下围棋,我真是没有什么技巧。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得我落花流水。我要写这本书,经常与次郎见面,她似乎挺高兴。一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坐在外面(睡不着)。她走了出来,坐在我旁边,我们交谈起来。这次谈话,我没有录音,但她说的话,好多我都记得。大意如下。]
她说,有一点,我应该知道,次郎是不肯全说出来的,但我应该知道——次郎的家人对他一直都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即便到了现在,他们从他身上想要的也只是钱而已。他们甚至不想他去拜访。她说,最糟糕的就是次郎的姐姐,一个小家子气的知识分子。她说,自己人生中的一大憾事就是没有见到过宗达,次郎对他评价很高。她说,她只知道,只是知道他俩关系应该是非常亲密的。我问她,当年认识次郎的时候,是否知道成户失踪案,是否知道所有的事情,她说她知道。她说,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她说,她还是一码归一码。也许有些人不这样,但她就是这样的。我问她,他们是否经常与小田家的其他人见面。她说,只要能不见面,她就不见面,如果我想把这写进书里,也可以。
采访者注
[我在次郎家做客的时候,一天,与次郎去散步。他说,有一条路,走起来非常舒服,特别是这样的一天。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一天与其他天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等我们出去的时候,下起了太阳雨。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太阳雨。太阳雨是好运气,但有些人说,下太阳雨的时候,不应该淋雨。我问,你淋太阳雨吗?他说,一直都淋,一贯如此。我们走出了他的庄园,踏上了一条窄路。路上没有来往车辆。他对我说,大家都待在家里,整个地方都属于你。哪个地方?我问他。任何地方,他一边说,一边笑起来。走了一会儿,我们路过了一小片林子,里面有几栋破败的建筑。深锈红色的建筑,随处可见破旧的农场设备。有一处建筑,之前应该是谷仓,东倒西歪,缩成了一团。这地方很吸引眼球。我说,建筑或是小巷子也表现出了人一般的特质,却没有人好好整理,编一份目录。次郎问我,什么意思呢。我说,意思就是,小地方、小地貌、房子、院子和树下隐藏的地点,给人的感觉或是坚定,或是重要,或是私密。这样的地方,应该列出一份单子。我就这样解释的。我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告诉了我下面的内容。]
次郎 打开了?好的。我记得是这样的。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条小路的尽头有一道老旧的大门。我们就去那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记得吧,男孩子们喜欢做的事情,喜欢去的地方,都是有尽头的;无论什么,就是要一探到底,洞底,海底,墙尽头,篱笆尽头,大门尽头,锁着的门。男孩子们觉得就要在那些地方才有真正的事情可做,你还记得那些地方吧?我父母从来不带我们去那儿。真的,那条路上,我们就没有见过别的人。每次,我们踏上那条路,就觉得自己在大逃亡。嗯,我们就去那儿,看那道大门,就那么瞪着看。我们觉得没法爬上去,全锈了,顶部还是尖的。
采访者 你说,你们经常去那儿?
次郎 有一段时间,特定的年龄,我们总是去那儿。我们坐在离大门有段距离的地方,低声讨论,制订计划。或者,如果我从家里跑出去了,或是宗达跑出去了,另一个人就知道是去那儿了。到那儿找,就能找到跑掉的那个。我总是在那儿找到宗达,宗达也总是在那儿找到我。我们都觉得,那道大门没人用,关上得有一百年了,甚至没人记得那儿还有大门。但是,有一天,我们到了那儿,门开了。门是半开着,可以进去。我吓坏了。很难解释怎么会吓到我。我不想靠近那道门,但是宗达拖着我往那儿走。我一路用脚蹭地,不肯往前,但是他继续往前。我看到他真要穿过那道门,就开始大哭,跑回家了。我没有往回看,一次都没有。他一个人进去了。
采访者 你后悔没进去?
次郎 不知怎么的,我从来没问过他里面有什么。这么重要的问题,我应该要问的,不应该忘了才对,但就是没问。孩子就是这样,有了新的思考方式,旧的便扔掉了,不断地更替;以前的问题,他们也就放弃了。当然,后来,他们记得起来。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想象他站在大门口,然后消失在里面,我好喜欢他。那个场景,我没有看到,但真希望自己看到了。
采访者注
我去参观关押过小田宗达的监狱。没能进去。在外面,我坐在租来的车子里,拍下了这所监狱的照片。接着,我开车到了周边乡下各处可以望到这所监狱的地方。我倒是想说这建筑蔚然可观,可它还真算不上什么。综合设施建筑,挺丑的,甚至都没有什么威慑力。距离监狱大门大约半英里的地方,有家小商店,卖苏打水、糖果、报纸、地图什么的。我问店里的那个人,他觉得这所监狱怎么样。他说,因为这所监狱,他的店才能开得下去。显然,人们来探望囚犯的时候,会从他店里买东西。最受欢迎的是什么东西?我问。他拿起一种糖果,我从来没吃过的。我买了一些。
当然,我是知道的,宗达在监狱的时候,人们买的不会是这件东西。我知道。但是,你面对的事情如此奇怪,有时就会有一种直觉,知道该怎么做。我感觉,买了那种糖果,我与这所监狱的关系随之改变。之后,我拍的照片有点不一样了。后来,我请别人,也就是我认识的摄影师朋友,请她看一看我拍的照片。那么多的照片中,她选出了六张,全都是我离开便利商店之后拍的。
这几张,她说,要比其他的好得多。
采访十六(弟弟)
[采访者注。这一天,我决定豁出去了,我要问一问次郎为什么不苦劝宗达推翻供词。然而,我并没有遇到提这个问题的机会。]
采访者 你哥哥在监狱里已经几周的时间了,你才见到了他?
次郎 没错。看守昏头昏脑的。一开始,他们把我带错了地方。我看到了一个老人。他走到牢房边上,费力地盯着我看。我想,他是在回忆,我到底是谁。也可能多年都没有人去探望过他。
采访者 你在那儿站了多长时间?
次郎 就一会儿。我说,祝你好运,老前辈。他叫我什么,记不清了。他的声音非常刺耳。看守盯着手中的那张纸。突然,他发现弄错了,就道歉,然后把我带到了该去的地方。我知道,听起来就像是喜剧一样,但那样的地方,我觉得看守是不会故意那样的。我认为是搞错了。
采访者 然后,他们把你带到宗达那儿了?
次郎 是的,其实,我哥哥完全就与那个老人不在一个地方。甚至不在同一栋楼里。在我哥哥那栋楼,所有的囚犯都是关单间。彼此见不上面。都是一个人吃饭。活动也是一个人,所谓活动就是在一个水泥天井里走来走去,即便是这个,也是一个人。
采访者 你觉得那些牢房有多大?
次郎 也许有十七平方米吧。
采访者 几周的时间里,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
次郎 另外还有一个人去看他。别人告诉我的。那个女孩还来看他。庭审的时候,她就一直去,看守给我提过她。看守说,你姐姐一直都来看他。我当然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父亲说什么,我姐姐就做什么,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她都完全按照父亲说的做。要她违背父亲的意愿来看宗达,绝对不可能。当时我就想起,在警察局看到过吉藤卓。庭审的时候,报纸上提到过有个女孩来看宗达,我觉得就是她。
采访者 那以后,你有和她谈过这件事吗?
次郎 从未有过。
采访者 回到第一次探望这个话题,看守把你带到了宗达的牢房。他看见你的时候,站起来了吗?
次郎 他在睡觉。带我去的看守把我交给了另一位看守。其实,一路走过来,已经换了三次看守。最后这位看守,砰砰砰地敲门,把宗达叫醒。他打开门,站在门里面,砰砰砰地敲。宗达睁开眼睛。我站在那里,看得到,他睁开了眼睛,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门边上,一位看守正拿着棍子敲门,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
采访者 你说话了吗?
次郎 过了一分钟的时间,他坐了起来。他看见我了,表情没有改变,但走了过来。这时,看守已经关上了门,但门上有个可以滑开的窗口,通过窗口,我们可以看到彼此。我一直控制着不要眨眼。我就盯着他看,盯着他看,最后我眨眼了,但他不会。我和他就站在那里,最后天色暗下来,也许有两小时吧。看守给我说了五次,六次,我必须离开了。但是,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此刻就是我能从他那儿得到的所有东西了,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他,所以我不想走。我把自己的全部都注入目光中,站在那里,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最后,我必须走了。实际情况并不是我预感的那样。后来,我又见到了他。但是,那天尽可能地拖延了时间,我觉得挺好的。
采访者 所以,你离开监狱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次郎 是的。
采访者 你说过,那里没有公交车站?你还得一路走到公交车站?
次郎 从监狱走到公交车站,要两个小时的时间。当时,公交车晚上不运营,所以我就在公交站睡了一晚,靠在长凳上,旁边是不锈钢的栏杆。第二天早上搭公交车回去,赶着上第二轮班。
采访者 实际情况肯定没有说的这么轻松。
次郎 眼睁睁看到他遭遇那一切,艰难;然而,去他那儿,搭车不容易,艰难?的确是因为搭车难,我去看他,大概只有八次。如果我有辆车,可能就容易多了。但我可以办到的,走上几个小时,睡在公交车站,我办得到,我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都觉得艰难,那我哥哥又是什么样的呢?
采访十七(弟弟和母亲)
[一天,我说服了次郎,让他同我一起去与他母亲最后谈一次。之前,我数次想要再联系她,可她都不肯见我。次郎说,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服母亲,但是,如果他父亲发现了,那就再也没门儿了。他言而有信,我们在公园见到了他母亲。小树林里,有两条长凳面对面地放着。我把麦克风放在了她和次郎身边。我坐在另一条长凳上。录音里,我提问题,有些听不清楚,整理的时候,我就重新组织了语言,或者省略掉。次郎和小田太太的声音非常清楚。]
采访者 我想要和你多谈谈。我知道,很多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你了解宗达,这些都是非常宝贵的资料。如果你愿意多给我讲一点,真的是非常感激。
小田太太 (对自己点了点头)
次郎 我们上次说到宗达在学校得了一枚奖章。你记得吗?
小田太太 (发出了“嘘——”的一声)
次郎 你肯定记得的。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得的奖章呢,我想不起了。你记得吗?
小田太太 几何学。几何学的奖章。
采访者 是他在什么比赛获奖了吗?
次郎 是的,我觉得是。我觉得是他在几何竞赛中胜出,得到了奖章。他对此非常骄傲。真的,我觉得是,他终生保存着呢。
小田太太 胡说八道。不是竞赛。也不是他自愿的,是市长来访,他必须去的。他当着全校的面,做演示。那个老师让他做的,老师以为他是最佳人选,结果没做好。事实上,他图形画错了,线也标错了。反正奖章已经做好了,老师还是发给他了。
次郎 他总是对我说……
小田太太 那个老师非常难堪。我记得,那学年还没有结束,他中途就辞职了,他们还得另外找个新老师。
次郎 哦,现在我记起来了——那是因为……
小田太太 因为你哥哥让我们很尴尬。
次郎 我不知道呢。
采访者 这么说来,平时他数学很好?所以老师才选了他?
小田太太 我觉得不是。我没觉得他数学好。
次郎 别这样。他数学是好。你知道的。
小田太太 我什么都不太清楚。我和你父亲去了礼堂。你也在。你姐姐也在。我们都坐着,每个班都有人上台去给市长展示他们的学习成果。宗达穿着新衣服,我们为了这事特地给他买的。我们也没有多少钱。就没钱。但我们还是给他买了,我们想要别人看看,我们不比他们差。他和别人一起排着队,站在台子上。我们坐在观众席。整个镇子的人都在。然后市长进来了,走上台子,握手。他们就让这些学生们做这个,做那个,学生们都做了。有人展示科学项目。有人展示摄影,那是一个大点的孩子。然后就轮到宗达了。他是要展示什么的,我不知道哇,三角形什么的。他画错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宗达还在继续解释。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他画错了,还是他写错了数字,反正就是不对。他继续在黑板上指来指去。这工夫,市长的眼睛都望一边去了。他不肯看宗达。我和你父亲,我们……
采访者 小田太太……
[接着,次郎的母亲就站起来,走开了,低声对次郎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采访十八(渡边牙狼)
[采访者注。这部分内容还是来自那次面对面的采访,后面部分。很难让牙狼专注于谈论的话题,所以采访很多内容都没有价值,或者我应该说,要么就是很有价值,要么就是没有价值。有些人在采访的时候,除非感觉自己是在交谈,否则就不会透露出任何信息。这些人会向提问者提问,追问细节,朝着完全无用的方向探究。牙狼就是这样的。所以这里,有关我本人生活的无聊讨论(他问个不停)略过,与本文无关部分略过,我就从我们讨论监狱里的惩罚开始。]
采访者 有打人的情况?
牙狼 我可没有说过哦,没有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如果有人讨打,那他想不挨打都难,这样那样,该来的总要来。你明白了?不是有人决定要惩罚某人,不是看守,或者别的什么人,不是他选择要做什么事情。事情不是那样来的。事情是一步步走到那儿的,顺理成章。有人反反复复地做出一种行为,就是一种交流表达的方式。就像是有人说,常规的方式,我学不会,在我身上试试别的方法。到了最后,就有人试试别的方法。说到场合,甚至都不该那样做。我的意思,也许你的意思,也许你说的是在水面上和水面下的区别。
采访者 你说的是看守用棍子打人?
牙狼 是的,但那不是殴打,是交流。那就不是一种行为,本质上不是,表面上也不是。是一种不断的挤压,不断挤压造成的结果。是结果,不是事情。这东西,不能分裂开来,不能单独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