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这样的教派啊?”
“吉朋(注13)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中也有记载。圣奥古斯丁将自杀视为最大的罪恶,把多纳图教派斥为异端,加以弹压。可是《圣经》上并没有任何一行文字提到自杀是罪。”
丹尼尔第一次看到爱德如此滔滔雄辩。爱德平常话并不多。就好似丹尼尔在抨击世界对解剖学的无知时那样,爱德似乎也正被一股难以克制的力量驱使着。
“由于无法引用《圣经》的话来否定自杀,圣奥古斯丁应用柏拉图《斐多篇》中的议论,宣告『杀害自己,意味着杀害神的形象』。但为了把殉教者正当化,他又承认『遵从天启的自杀』。决定性地将自杀明定为罪的则是汤马斯,阿奎那(注14)。他在《神学大全》里,陈述自杀为三重的罪恶。”
爱德伸出右手食指,依序抚摸左拇指、食指、中指接着说。丹尼尔觉得他的手指动作异样地妩媚。
“自杀是罪,因为自杀者背弃了神明赐予人类的生命、违反了社会的律法,违背了人类的本性——与生俱来的自我保存本能。”
丹尼尔感到醉意渐浓。明明是在谈论自杀之恶,却仿佛在引诱人自杀。
“自杀被规定为一种罪。但丁在《神曲》当中,把自杀者摆在比异端及杀人犯更低等的层次。自杀被认定为侵犯神与人的律法,这样的行为不仅对生不敬,连死也加以凌辱了,因此自杀者甚至不允许被葬在教堂的墓园里。不仅如此,自杀者的遗体还要被埋在十字路口,胸口被打进桩子,让路人不断地践踏,好让亡灵永远无法升天。把自杀订定为绝对之恶的并非神明,而是站在支配立场的教会。自杀是反抗教会权威的行为,而教会将它代换为对神明的反叛。教会的说法是,人的生死是由神来决定的。”
“神学理论无关紧要,自杀会让留下来的人坠入悲叹的深渊。幸而我并没有经历过所爱的人自杀。虽然是比喻,但如果你还是奈吉自我了断,我一定会深陷在超越肉体痛苦的绝望之中吧。刚才你举例的无法画图、失去思考能力,这些跟自杀是完全不同的。”
“纳森的——纳森·卡连是那位少年的名字——纳森的手,本来是奈吉要切断的。”
丹尼尔一瞬间哑然失声。
“等一下,你说『本来要』,那不是奈吉切断的吗?”
“我帮忙他切断了手。这对我们来说是很熟悉的工作。从关节割开就行了,很简单。”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掩盖自杀的痕迹。”
丹尼尔再倒了一杯酒。他就这样望着玻璃杯。
“我不懂。不能是自杀吗?”
“纳森是个天才。他为了一展长才,从谢伯恩来到伦敦。老师高度肯定我和奈吉的能力,然而在伦敦,却没有一个人正确地评价纳森的才华。我想奈吉和我可能是他在伦敦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不,比起我来,奈吉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吧。我有些嫉妒纳森。纳森拥有神明赋予的文才,虽然领域与我完全不同……奈吉太小看自己的才能了,认为那没有什么。他就像小狗般天真无邪,纯粹地赞赏纳森。”
丹尼尔仰头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在空掉的杯子再次倒入红色的葡萄酒。马铃薯容易流汗,汗水从额头滴落,掉进杯中,但他没有发现,又喝光了。
爱德盯着丹尼尔的动作,但似乎没有特别去留意。
“我看到的时候,纳森仰躺在解剖台上,而奈吉正在一旁试图切断纳森的左手。
“纳森的左手动脉被深深地切断,而且伤口还浸在水里,以免鲜血凝固。水都变成了深红色。
“纳森不是自杀,他是被杀的——奈吉注视着我这么说。如果不弄成是被杀的,纳森就不能埋葬在教堂的墓园里了。”
“奈吉为了这种理由……”
“纳森才十七岁,正是对神心生怀疑的年纪。若是聪颖的孩子,更是如此。可是他深深地依赖着神明,近乎纯朴地。我无法理解。”
“你总是说些无神论者似的言论啊。”
“我并没有坚强到可以接受无神论。如果承认神不存在,我将失去活下去的根基。可是神与教会是不一样的。而纳森把神与教会当成了同一回事。
“如果我死了,老师,我很乐意把我的肉体贡献给解剖学。我的脂肪可能会变成查理的营养,但不管是骨头被拿去做成标本还是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与其在墓窖里被蛆虫啃蚀,为老师派上用场要有益太多了。
“纳森相信教会的墓园是安息之地。同时他也认为教会认定是恶的事,就是神所决定的绝对之恶。自杀是恶,不能葬在教会的墓园里。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相信不相信的次元,而是天经地义的事实。然而他却自杀了。奈吉为了让他埋葬在教会的墓园里,试图把他伪装成遇害而死。他想要切下纳森割腕的左手,但我建议他说,如果只切断一只手,或许会被识破是在隐瞒些什么。如果把双手双脚全部切断,应该就没人看得出真相了。”
“为什么要藏在壁炉里?”
“我们原本打算趁着今晚搬到别处,等到明天早上就会被发现了。我们认为教会墓园是个好地点。放在柏树下的话,应该会有人发现。然后这件事会被当成命案处理,尸体身分受到调查,遗体送还亲人身边,埋葬在教区墓园。我们这么盘算,于是暂时用绞盘把尸体吊在炉门后方。因为我们没料到又得把新的尸体藏进壁炉里。而且甚至还又多了一具。”
“看来我家的壁炉有让尸体增殖的力量。少年——纳森……什么的?”
“纳森·卡连。”
“纳森·卡连的胸口怎么会被泼上墨水?”
“不知道。这得要问死者才会知道了。”
丹尼尔虽然没有盲眼法官那样敏锐的听觉,却也从爱徒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寻常的音色。
丹尼尔并不知道爱德说谎时是什么样的声音,因为爱德从来没有对老师撒过谎——虽然也可能只是老师没有发现罢了。
法官询问爱德知不知道四肢遭切断的少年时,爱德撒谎说“不知道”。可是爱德当时的声音听在丹尼尔耳里,无异于平常。
而他刚才说“不知道”的声音,微妙地与平常不同。
“你是说那是死者自己弄的?在割腕自杀之前?”
“大概是吧。老师,我可以去奈吉那里吗?纳森的自杀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而且虽然是为了纳森才那样做的,但切断朋友的四肢让他痛苦万分。我得陪在他身边才行。”
“你不会觉得痛苦吗?”
“对什么觉得痛苦?”
“在朋友死后损坏他的肉体。”
“我为什么要痛苦?”
“纳森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不晓得。”
“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奈吉?我去安慰他,叫他没必要难过。”
“请先别去烦他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丹尼尔说了:
“他割腕的刀子你收着吗?”
“是的。地上掉着一把剃刀,我放在房间里。”
“带着那把刀,跟我一起去弓街吧。最好向约翰阁下坦承一切,否则法官得徒劳无功地寻找不存在的杀人犯。”
“那样的话,我们对纳森的好意都会白费了。”
“把自杀伪装成他杀,并不是会被送上法庭的大罪。”
“我是说纳森下葬的事。”
“如果是约翰阁下的话,应该会酌情处理。纳森的家人呢?”
“听说他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家人只有母亲和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似乎待他很刻薄。母亲也因为顾虑到哥哥嫂嫂,不肯袒护他,这似乎也是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
“先说服约翰阁下,然后向纳森的家人赔罪吧。这应该会很难熬,你或许会遭到唾骂。无论是自杀还是遗体受到损伤,对亲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事。无处排遗的悲伤会化成愤怒,发泄在你一个人身上。他们对于解剖这种行为应该也有很强的偏见吧。即使你是出于善意,亲人或许也不会理解。我陪你一道去,一起承担他们的愤怒。不,我不会发表我的意见,只会全心全意道歉。如果教区的牧师不允许,让他葬在墓园的事,也只好死了心。”
“就当成我一个人做的吧。跟奈吉没有关系。”
“好吧。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刚才跟亚伯偷偷摸摸地说些什么?”
“这……”
“不能告诉我吗?”
“这话难以启齿,亚伯也不好禀告老师……他说要不要告诉老师,交给我决定。”
“是什么事?没关系,说出来吧。”
“亚伯说,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壁炉的构造。”
“是谁?”
此时传来一阵粗鲁的敲门声,不待丹尼尔应门,门已经打开了。
脸色大变地闯入室内的无礼之徒,是丹尼尔的哥哥,同时也是“解剖教室”的老板—内科医师罗伯特。
异于外貌像颗马铃薯的弟弟,罗伯特仪表堂堂。他戴着鬈发假发,穿着款式流行的条纹绸缎衬衫,打扮得甚至可以直接进皇宫问候。事实上,内科医师就与贵族及陆海军将校一样,拥有拜谒国王陛下的资格。外科医师则被视为跟理发师同样低贱,想都别想踏进宫廷一步。
“丹尼尔,看你给我闯出什么祸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丹尼尔支吾其词。
丹尼尔自小就对哥哥抬不起头来,何况他现在仍然仰赖哥哥的经济支援,向盗墓人收购尸体的钱也是哥哥出的。解剖和研究方面的出纳纪录都由亚伯负责处理,罗伯特每个月都会严格审核帐簿。
做为出资的代价,哥哥将弟弟苦心制作的标本全数纳入自己的收藏。
罗伯特注意到爱德也在,用动作指示他出去。
“我失陪了,老师。”
爱德离开后,罗伯特先开门确定走廊上没有人,然后怒气冲天地斥责:
“看看你,平白糟蹋了我的苦心!”
“我不懂哥哥在说什么。”
“还装傻!居然偷走拉夫海德家小姐的遗体!”
“又不是我偷的。”
“是你向盗墓人买的,是同一回事。”
“哥不也知道吗?尸体一向都是跟盗墓人买的。若不这样做,『解剖教室』就开不下去了。”
“F如果你买的是死在路边的流浪汉、还是向穷人家买来的尸体,就不会有人说话了。”罗伯特说了跟法官一样的话。“但那可是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千金啊!”
“千金小姐怀孕了,真是桩丑闻呢。”
“没错,混帐,所以才麻烦啊!我可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师啊!”
“咦,是这样啊?”
丹尼尔愣愣地回话。他知道哥哥的病家有许多名门望族,但不可能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家,也没有兴趣知道。
“而且还验出了砒霜?”
“这事还没告诉哥哥呢,我们发明了划时代的检验装置。”
丹尼尔之所以保密没说,是因为如果随便告诉罗伯特,罗伯特就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发明向世人公开。过去丹尼尔不知道有多少心血,就是被这样掠夺了。虽然丹尼尔不谙世事,但也发现到辛苦的总是自己,而坐享其成的总是哥哥。这不是教人看了心里舒服的事。更何况,发明砒霜检验装置的是爱德。爱德的实验研究成果绝对不能被哥哥夺走。
“受不了,都是你这家伙多事。”罗伯特说。
“砒霜是谁放的?”
“是小姐自己服毒的。怀孕的事被父亲知道了。小姐被父亲逼问,想不开而服毒自杀了。”
“真可怜,她一定很苦吧。如果知道砒霜中毒有多痛苦,她应该就会选择别的法子了。”
“准男爵狼狈万分,来找我商量。我马上就看出死因是急性砒霜中毒了。可是既然是自杀……你也知道吧?”
“会遭到教会责难,不允许葬在墓园里。”
“所以我设法伪装成病死,然而你却……我被治安法官叫去,才刚从弓街回来呢。法官说他去找准男爵询问小姐的事,调查是命案还是事故。准男爵逼不得己,只好坦白小姐是自杀的事实,恳求法官保密。即使如此,我还是被法官找去了。我说出了事实,法官也接受了这样处置的原委,因为准男爵家的家丑不能公开。可是,我真是完全没脸面对准男爵了。我的亲弟弟居然做出那种事……以我的职业,与病家的信赖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地位啊。我和上流社会的关系……”
此时罗伯特突然话锋一转,“听说还有一具身分不明的少年尸体?”他确定地问。“而且四肢还被切断了。怎么回事?你说,是谁切断四肢的?”
“不晓得啊,我也吓呆了。”丹尼尔向哥哥保密,没有说出弟子的所作所为。
“而且还有另一具尸体?”
“是的。”
“听说是在解剖台上发现的,是奠的吗?”罗伯特的口气就像法官在问案。
“真的。”
“那种地方怎么会有尸体?”
“我也不晓得啊。”
“身分呢?”
“不晓得。脸被捣烂了,而且是裸体。”
“听说法官委托奥斯本医师验尸?”
“是的。”
“结果会通知你吗?”
“我也不确定。”
“受不了,居然在我离开伦敦的时候给我痛出这么大的漏子……要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一定!知道了吗?”
“我会的。”
“小姐的遗体要小心搬运。我是坐马车来的。别让车夫看到,用东西包起来,搬到马车上,由我送去准男爵邸。”罗伯特以不耐烦的口气命令道。
丹尼尔与爱德被带到治安法官的私室。法官取下假发,正坐在扶手椅上休息。黑色的布带挪到眉上,露出闭起的眼皮。
地上没有铺地毯,是为了方便法官辨认脚步声吗?
一边的墙壁挂了两幅等身大的肖像画,裱在涂金箔的画框里。
一幅是法官的肖像画,是坐在椅子上的半身像,身穿绣有金线饰边的黑天鹅绒袍子,右手搁放在桌上的两本书上。覆在眼上的黑色布带就像现在丹尼尔眼前的法官一样挪到眉上,表情沉稳,甚至可称为和蔼,同时也洋溢着朝气。
另一—幅是高雅的中年妇女像,画的似乎是法官已故的夫人。画家的签名是根兹巴罗(注15),是当今很受欢迎的画家。
“伊莲小姐平安去到该去的地方了吗?”
“家兄途她过去了。”
“我从罗伯特先生那里听到小姐自杀的事了。问题解决了一桩。”
“无脸尸的身分查出来了吗?”
“我派部下去查了,还没有收到回报。”
“安小姐和坦尼斯先生呢?”
“他们去调查无脸尸的身分。各地负责人正在调查有无离家出走者或下落不明者,由安统筹报告。”
法官轻轻举手,阻止了就要开口的丹尼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让女性从事这种工作,成什么体统?—你想这么说对吧?我受到太多抨击了。事实上这件事也传人陛下耳里,我遭到申斥。许多人想让我垮台,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把柄。但是失去安,形同让我再次失明。她是我的外甥女,是亡妻妹妹的女儿。她的父母都在马车事故中过世,我收养了她。她非常聪明能干,所以我让她协助我的工作。现在安不在我身边,所以我形同没有眼睛。请随便找地方坐吧。那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对吧?”
法官说道,脸正确地面对爱德的方向。
丹尼尔就要开口,法官打断他说:“不,爱德,我想听你亲口说明。”
“我发现纳森·卡连仰躺在解剖实习室的解剖台上,割腕自杀。”
“纳森·卡连?”
“那名少年的名字。剃刀就掉在地板上。”爱德说完,把剃刀交到法官手上。法官触碰爱德的手并抚摸。
爱德轻轻抽手,法官说:“抱歉,我是在读你的手。”
“我把纳森的手脚切断了。”爱德说。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他杀。”
“为什么?”
爱德说出对丹尼尔说过的原委:纳森从谢伯恩来到伦敦的理由、他是个天才、不受到世人认同的绝望、还有贫穷、希望死后葬在教会墓园的愿望。不同的只有他没有说出奈吉的名字。
法官没有插嘴,一直听到最后。
爱德说完后,法官沉默着,仿佛声音的余韵还停留在半空中,而他正在聆听那听不见的声音似的。法官原本就闭着眼皮,因此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冥想。
“原来如此。那名少年自杀了。你为了让他可以葬在墓园,伪装成他杀。为了伪装成他杀,你切断了他的四肢。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对吧?”
“是的。”
“为什么他会选择解剖实习室做为自杀地点?如果墓园令他感到平静,他不是更应该选择墓园自杀才对吗?”
“我没办法连他的心情都了解。我只是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
“切下来的部分怎么了?”
“我进行防腐处理后,保存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打算等纳森被当成他杀尸体埋葬在墓园后,找机会埋葬在一起。如果他自杀的事实曝光,就把四肢交还给家属。”
“在那之前,我要检查看看。把四肢拿过来。依你的脚程,来回不用二十分钟吧。”
爱德离开了。
“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法官转向丹尼尔问。
“你还有事没说吧?你在犹豫。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沉默有时候胜于雄辩,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沉默无助于解决问题。”
“无脸尸也是在壁炉底下找到的。”
“怎么愈来愈像出喜剧了?”法官苦笑。“取名叫『制造尸体的壁炉』,在德里街的剧场舞台上演如何?”
“当时我应该立刻告诉您的。”
“能把尸体藏在壁炉底部的,只有知道那座壁炉特殊构造的人。丹尼尔医师,你故意隐瞒了重大的线索。”
丹尼尔感觉法官闭上的眼皮深处,仿佛放射出凌厉的光芒。
“无脸尸摆在解剖台上,是所有的弟子一起发现的——最先这么说的是爱德对吧?”
“是这样的吗?”
“医师,你流了不少汗呢。”
丹尼尔用手帕擦拭额头,心想法官的嗅觉也异常敏锐。
“知道壁炉构造的人有哪些?”
“弟子们都知道。”
“你呢?”
“是弟子们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可是约翰阁下,对您隐瞒这件事,我也是同罪。如果要责备我的弟子们,也请责备我吧。”
“等爱德回来,也请他说明吧。”
持续的沉默被敲门声打破了。
“禀报阁下,是有关无名尸的事。”进房来的安说到一半,看到室内还有其他人,就噤声不语了。
“查出来了吗?”
“需要我回避吗?”丹尼尔问。
“不,一起听吧。坦尼斯呢?”
“在房间外面。我整理了来自各地区的报告。我从为数惊人的离家出走者、下落不明者当中剔除掉流浪汉、劳动阶级,并删掉性别、年龄、体型不吻合的人,缩小范围后,再从当中找出以书写文字或数字为业的人。不过查证工作尚不完整。”
“念出来。”
安念出十几个名字。
“医师,里面有没有你听过的名字?”
“没有呢。”
敲门声再次响起。
“约翰阁下,爱德先生回来了。”是坦尼斯的声音。
“让他进来。”
可能是很急吧,爱德的额头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把抱在怀里的玻璃容器摆到桌上,取下覆盖的布。
“安,说明状态。”
“是双手。从肘关节到手掌。浸泡在防腐液里。皮肤苍白。左手腕上有创伤,长度约三英寸左右。”


第4章
经过三星期左右,纳森终于与伊莲再会了。
他每天都去丁道尔书店报到,终于有了回报。
“丁道尔先生很忙,还没有看。”
“他什么时候才会看?”
就在纳森与费拉争论的时候,一辆单头轻马车在店门口停了下来。车夫放下脚架,先下车的是一个疑似奶妈的胖女人,接着伊莲扶着那名女人伸出的手现身。
费拉把门大大地打开,好迎接伊莲与同行的奶妈,纳森乘机迅速地钻进店里。
“你是上次的先生。”伊莲展露笑容,让想把纳森赶走的费拉不得不闭上嘴巴。
“诺玛,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他就是我的骑士。”
肥胖的诺玛目不转睛地打量纳森,两边嘴角撇了下来,微微点头。
“我想书差不多应该好了,所以过来拿。”
“是的,小姐,书才刚完成而已。我们催促师傅赶工,尽快装帧完成了。我们正要派人送过去呢。啊,正好,您的《鲁宾逊漂流记》也完成了。”
费拉后面的话,是对着走进店里的艾凡斯说的。
“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艾凡斯亲昵地寒暄说,被诺玛瞪了一眼。
丁道尔先生和费拉将伊莲和艾凡斯的书各别交给两人。
诺玛付钱的时候,伊莲上了马车,这时她用眼神邀请纳森过去。纳森感到难以置信,但还是试着把一只脚放上了脚架。伊莲似乎微笑着点了点头。上了马车后,伊莲轻轻指示他坐在对面。
稍后上车的奶妈看到纳森,厉声斥责:“小姐!”
马车摇晃着出发了。
纳森对红色的皮革封面看得入迷,于是伊莲把书交给他。
“你看得懂?”
“『为了描述这篇故事,我必须将我邂逅骑士戴葛罗的一部分生涯奉献给读者。』”纳森朗读用法文书写的内容。他内心很不安,担心自己的发音会不会很奇怪。他打算如果伊莲的嘴唇浮现一丝嘲笑,他就要跳下马车,“你的声音真悦耳。”但伊莲这么说。“你可以把刚才念的地方,翻译成英文再念一次吗?”
纳森流畅地把内容转译成英文朗读,伊莲露出赞叹的表情,让纳森在内心感谢故乡教区的牧师。教他读写法语的也是这位牧师。听在法国人耳里,纳森的法语应该英语腔很重,但伊莲似乎不在意。
“停车。”经过茶馆的时候伊莲命令。“我要在这里喝茶,听我的骑士朗读。诺玛,你先坐马车回去,一个小时以后再来接我。”
“小姐,这样实在……”奶妈抗议,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伊莲的命令。
若说咖啡馆是男人们的地盘,茶馆就是女士的园地。
纳森作陪,一起品尝掺了香料、气味馥郁的小圆糕和武夷茶,并依着伊莲的要求继续朗读《玛侬·雷斯考》。每念一个段落,他就转译为英文。
“其实我的法语学得并不好。”伊莲这么说。“我本来想请家庭教师音读翻译给我听的,但你念得不晓得比他好上多少倍。”
若是平常的纳森,应该会敏感地察觉上流社会的居民这种认为只要提出要求、不可能遭到拒绝的傲慢,并且感到强烈的抗拒。然而对于伊莲,他却是迟钝到家了。
一个小时过去,诺玛分秒不差地搭马车前来迎接时,沉醉于玛侬的美貌、与她私奔的年轻骑士戴葛罗正在巴黎与她共筑爱巢,同时为钱所愁。而玛侬似乎在背地里接受富裕男士的资助。
纳森恋恋不舍地就要把书递给伊莲,“不,你拿着吧。”伊莲把书推还给他。“我每天都会来这里,你也带着那本书过来,然后为我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