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道尔先生调整了一下夹鼻眼镜的位置。
“我叫纳森·卡连。刚才这位先生应该替我传话了。”
“只是个不晓得哪来的小子罢了。”费拉插嘴说。“我想没必要惊动忙碌的老板您。”
“这位先生就像个骑士,把我从那场骚乱中拯救出来。”
纳森闻书,竭力将感谢之情表现在脸上,一手摆在胸前向小姐行礼。
“佩勒姆先生——他是我家乡教区的牧师——他的信应该已经寄达您的手中了。”
“有吗?哎,我这儿收到的信可多了。”
“牧师说,丁道尔书店的丁道尔先生,是伦敦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值得信赖的出版业者。牧师说您对作品的眼光很高。”纳森并非奉承,而是满怀热忱地陈述事实。
“多谢夸奖。”然而,丁道尔先生嘴上浮现的却是苦笑。“不是因为你夸我才这么说,但我想起来了。纳森,听说你发现了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
“是的。”纳森激动起来。“很惊人的发现对吧?我把它带来了,请丁道尔先生务必过目一番。”
丁道尔先生脸上的表情半信半疑——或者说,九成都是嗤之以鼻,但有一成期待那是可能是真货。
纳森把一叠珍贵的羊皮纸放到桌上。
“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这话似乎具有将艾凡斯从孤岛上召唤回来的魔力。他发出声响、拉开椅子,离开看书台走过来,并探头问道:“哪里?我看看。”
纳森出示最后一张说:“上面署名『一四八五年十一月三日记之。神明忠实的仆人托马斯·哈瓦德』,所以我想应该是神职者的作品。”
纳森接着强硬地说:“然后……呃,我也写诗,希望请您过目。”
“你想出版你的诗?”
“是的,我认为它值得出版。”
“两边都得花时间慢慢研究才行。在那之前,先处理伊莲小姐专程前来的要事吧。”
费拉在桌上整理好散落的书页递给老板:“我想顺序这样就没错了。”然后瞪了纳森一眼说:“受不了,都是这臭小子,给人惹麻烦。”接着他向小姐露出谄媚的笑:“幸好地板刚打扫过,书页没有污损。”
“这是小店的缺失,请让我提供一些折扣。”丁道尔先生提议。
“你真是个有良心的老板,丁道尔先生。”
小姐笑着接受。纳森觉得她笑起来真有如一群华艳的蝴蝶翩然起舞。
“难道,”原本在看纳森带来的“十五世纪的神职者的诗篇”的艾凡斯抬起头来。“您是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千金吗?”
小姐没有回话,费拉替她答道:“没错,这位是伊莲小姐。”
艾凡斯走近,恭敬地把手放在胸前行礼:“我是令尊的朋友。以前拜访府上时,曾经见过小姐。我叫盖伊·艾凡斯。”
伊莲小姐只是冷淡地颔首回礼。
“小姐想要什么样的装帧呢?”丁道尔先生问。
“用法国摩洛哥皮革,蕾丝花边样式。”
“我去拿样本来,请小姐挑选金箔花样和皮革染色。费拉,去拿花纹的样本册还有皮革样本,还有花布的色样。”
花纹与皮革的样本册。纳森觉得好像在讨论自己的诗集装帧一般。蕾丝花边样式是这个世纪开始出现的新设计样式,蕾丝般纤细的花纹金箔沿着书缘的边框烙下,中央部分留白,或是饰以花朵图案或纹章。与前世纪的贾斯康样式及更古老的凡法尔样式、修道院样式等设计相比,显得优雅许多。
“专门负责小姐书籍装帧的金箔师傅病倒了,好像是肺出了毛病。哦,请不必担心,我们还有其他熟练的师傅。”
伊莲小姐在挑选的时候,纳森就站在她身后,隔着她的肩膀观看各种样本。艾凡斯先生把鲁宾逊丢在孤岛上,只顾着翻看“十五世纪诗篇”。
挑选出染成深红的法国摩洛哥皮革,决定封底的设计时,伊莲小姐的脸色愈来愈糟了。
“恕我失礼。”小姐用手帕捂住嘴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问……化妆室……”
纳森立下判断,跑到伊莲旁边,脱掉外套,蹲下来借住伊莲的呕吐物。他把呕吐物包起来搁在房间角落,把伊莲扶到长椅去。
“请坐在这儿稍事歇息。”丁道尔先生慌乱地靠过来说。“费拉,拿水给小姐喝。还有,去拉夫海德家通知小姐身体不适,请他们派人来接。”
“不,不需要。”小姐小声说。“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的。那么请您慢慢休息。”
“我想松开衣服……”小姐招来纳森。“可以请你闭上眼睛,帮我松开这边的绳子吗?”
纳森照着吩咐做。小姐解开衣物前襟,柔嫩的手指把他的手牵引到以鲸骨马甲勒高胸脯的亵衣绳索处。纳森闭起的眼皮底下,小姐的胸脯就像发光的磷火般闪耀着。
小姐放松下来,在长椅躺下之后,纳森小声向丁道尔先生请求说:“我想清洗一下衣物。”
“扔掉。”丁道尔先生对房间角落的外套投以嫌恶的视线。
“可是……”那可是纳森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但爱面子的纳森无法说出实情。
“丢去外面的垃圾桶。”
纳森照着指示丢掉外套后,回到店里一看,小姐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假寐。
“你这样一个孩子,是怎么弄到这份古文书的?”丁道尔先生隔着眼镜盯着纳森看。
纳森不是孩子,他已经十七岁了。因为个子娇小,他经常被人误认为比实际年龄还小。
艾凡斯也盯着纳森看。
“佩勒姆牧师寄给您的信里,应该交代了发现的经过才对。”
“我想亲耳听你证实。”
“是在亡父的遗物中发现的。家父是教会的学校老师,他爱好读书,也拥有与我们家经济情况不匹配的大量藏书。家父也搜集老东西,无论是什么有年岁的东西,家父都会付出敬意与爱情。教会的建筑物会经改建过,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嗯。”艾凡斯点头应和着。看到听众热心聆听,纳森愈说愈起劲。
“听说当时整理了纪录保管室,丢弃了古老的文件。羊皮纸之类的东西原本就要被下人拿去烧掉,却被家父要了回来。我继承了家父的兴趣,爱看书胜过任何事。我把家父留在阁楼里蒙尘的书本都读遍了。家母和家兄对书都没有兴趣,如果没有我的保护,那些书早已被一本本扔进炉里当柴烧了。”
“佩勒姆先生的信里面也提到,你年纪还小,对古文书却十分熟悉,而且知识丰富。”
“这部诗篇也是在阁楼里发现的。是在父亲要回来的古文书里找到的。文书大半都是教会的年间活动或收支纪录,不怎么有意思,发现这部诗篇时,我有多么地感动,我想丁道尔先生应该能够了解。”
“你读得懂这篇用古老字汇写下的艰涩诗篇?”
“我读得懂。我利用古语辞典等工具做辅助,全部读完了。因为这样,我通晓了不少古语。”
“这东西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吧。这阵子假货很多,必须确实鉴定一番才行。”
“好的,麻烦您了。”纳森说着,从成叠的羊皮纸里面抽出一张,留在身边。
“为什么抽走一张?”艾凡斯问。
“为了预防万一,免得诗篇未经我允许被拿去使用。”
“这小鬼怎么这么失礼!”费拉厉声说。“你不相信丁道尔先生吗?!”
丁道尔半带苦笑地制止费拉。
“还有,丁道尔先生也愿意读我的诗作吧?”
“搁在那儿,我晚点再看。”
“拜托您了。”
“您舒服些了吗?”丁道尔先生对伊莲小姐说。她已经绑好内衣绳索,理好凌乱的衣服,从长椅坐起上半身。
“嗯。我平常很喜欢皮革的味道的,今天却突然……我没事了,要告辞了。”
“要帮您拦轿子吗?还是叫马车?”
“万一摇晃,似乎又会不舒服起来,我用走的回去,反正也不远。”
“我送小姐回去吧?”艾凡斯自告奋勇,但伊莲没理会他。
“费拉,你陪小姐回去。”丁道尔先生说。“不必了,我请我的骑士送我。”伊莲回绝,然后对纳森说:“先生,可以请你送我一程吗?”
“乐意之至。”纳森打从心底这么说。
自古以来,告诫恋爱之愚昧的人不知凡几。纳森也读过那些文字:“恋爱就是两个人一起变得愚笨。”眼前纳森正是变得愚笨了,但他并没有自觉。有人说:“人总是坠入爱河,然后就像坠河时那样,尝尽苦头。”还有更辛辣的:“恋爱!那么你能去爱对方的消化器官、肠子、排泄器官、鼻水、擤鼻涕的鼻子或吃东西的嘴吗?只要想想这些,热情也会稍稍减退吧。”但纳森连想都不去想。虽然提醒恋爱之可怕的多是法国人,但英国人的莎士比亚也曾在《爱的徒劳》里写下这样的台词:“那完全就是一种胆汁质疾病,将血肉之躯视若神明,把小母鹅奉若女神。”
纳森不到十岁就读遍莎士比亚作品,却丝毫不懂得恋爱的本质。
小姐在服装店前停下脚步。她穿着连帽斗篷,但纳森只剩下一件衬衫,被外头刺骨的寒风冻得嘴唇都失去血色了。
“小姐,欢迎光临。”店员出来招呼,小姐要求说:“我要找适合这位先生的外套。”
“好的,我来量尺寸。”
“我很急,现在就要。”
“小姐也知道,小店只接受订制。”
店员一面对小姐搓手哈腰,一面以冰冷的视线观察纳森的破鞋。
“我想到旧衣铺找会比较快,可是也不能让拉夫海德准男爵家的伊莲小姐移驾到旧衣铺。为了报答小姐平日对小店的关照,让小的跑一趟,为这位先生找件适合的外套过来如何?”
“麻烦你了。”
“请小姐进店里休息。正好来了一批美丽的法国蕾丝,我想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两人被带进一个房间,其他店员送来各种布料的样本,不停地谈论法国的最新流行,但伊莲小姐听得漫不经心。
外套总算送来了。虽是旧衣,却也比纳森的唯一一套好衣服高级太多了。
“算是糟蹋了你的外套的赔礼。”然后她问店员:“可以找个人送我回家吗?我和这位年轻先生要在这里道别了。”
当伊莲小姐伸出手说“请保重”时,纳森不由得像个荣获授勋的骑士般跪了下来。
明明是约在下午四点后,纳森进入咖啡馆“马修斯”时,却还不到一点。因为与伊莲小姐道别后,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才好。
就像奈吉说的,这里面对一座小广场,广场中心有座石造喷水池。喷水池不晓得是否故障了,没有水喷出来。
店里有好几群人分成几桌,或读着店里的报纸,或谈笑,或热烈地辩论着。他们似乎是常客,显得熟悉自在。也有客人要侍者拿来笔记用品,埋头写作。暖炉前的扶手椅可说是特等席,被一个头戴假发、风采不凡的老人占领着。
故乡的小镇没有咖啡馆,所以这是纳森第一次喝到这种黑色饮料。他喝了一口,苦到差点没吐出来,但他学其他客人加入附上的牛奶和砂糖,味道就变得恰到好处了。
纳森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有些怯场。但比起介意周围,纳森更满脑子寻思着该如何将这几小时之间的体验告诉爱德与奈吉。
我从乱斗之中拯救了那位小姐。
转换成话语,短短一句就结束了。当时的那种恍惚感,究竟该如何形容才好?若是无法将之以韵文表达出来,岂不是没有资格自称诗人了吗?
纳森只吃了一碗粥,肚子饿了,于是点了姜饼。他指着写作的客人,对途姜饼来的侍者询问:“我可以借些纸笔和墨水吧?”
笔记用具备齐了,但他难以专注于诗作。
他闭上眼睛,回味与伊莲的邂逅。
不意之间,天启降临。纳森把咖啡杯挪到一旁,将羽毛笔尖浸到墨水里,开始记下在脑中流泄而过的辞汇。
显现在他脑中的,是描述异国公主与年轻奴隶之间爱情的叙事诗。他把标题订为《悲歌》,以符合题材的古语写下。纳森自幼开始,便读破乔叟(注7)、莎士比亚、弥尔顿(注8)、蒲柏(注9)等人的作品。《坎特伯雷故事集》是十四世纪的诗人乔叟以当时的俗语写下的作品,纳森读的是十八世纪出版的版本,附有注释,他靠着那些注释读完全篇,习得了古语。
自从在父亲的遗物里面找到羊皮纸文件以后,他便解读里面的古语,学到异于十八世纪的拼字、修辞还有独特的字体。
可是这些知识与才华,在故乡半点也派不上用场。
他进了某个富豪创设的学校,但上课内容全是在毕业后从事学校斡旋的职务所需的商业用语、法律用语,纳森完全不感兴趣。
他在十四岁毕业,受雇于与学校有关系的法律事务所,担任见习生。见习时间为七年,这段期间没有薪资。
他在工作闲暇时持续创作诗。
肯定他的才能的,只有佩勒姆牧师一个人。
纳森当个无给的见习生,忍耐了三年,终于辞去工作,搭上驿马车。
他昨天才刚抵达伦敦,却觉得那些仿佛遥远的过去。
……嗟吁!明月炯炯遍照,血潮驰骋于草叶血脉。年轻奴隶蹒跚而行——他的笔在纸上滑动着。微弱之心违抗烈风。百鸟俱亦沉眠,奈何……
羽毛笔的尖端变得粗糙,开始刮纸了。瓶里的墨水也所剩不多。不过一开始侍者拿来的就是用旧的笔和只剩一点的墨水瓶。如果在这里停笔,奔腾的诗兴将会消失。他右手写着,眼睛盯着纸页,举起左手唤来侍者。
侍者迟迟不来。纳森不耐烦,大声叫人。
“请安静。”侍者劝谏说。
“给我新的笔。”
就连用削笔刀削掉磨粗了的笔尖,都觉得浪费时间。
“还有墨水。墨水没了。”纳森粗声说道。
侍者无视于这个连小费也不给的蛮横年轻客人。
“给我笔,快点!”
纳森用拳头敲桌。
他感觉到周围冰冷的视线。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来到他的桌旁:
“不巧的是,小店的新笔用完了,也没有墨水了,您可以去别间店。”
“我在这里等人,不能去别间店。”
“那么请自便。”
侍者以表面有礼的傲慢态度说完后离开了。
纳森可能写了很久,壁炉前的扶手椅已经换了个客人。
那名男子走过来,看了看纳森写的纸,指着一个地方说:“嗯,我说你,这儿拼错了。”
纳森拂开他的手:
“错的是你。十五世纪的拼法就是这样的。没知识还爱纠正别人,只会让自己蒙羞。”
男子也没有恼怒的样子,赞美他说:“你居然知道十五世纪的拼法?真厉害。”他把身子凑得更近,脸颊都快贴过来了,纳森别开脸去。
“好艰涩的语法,简直就像莎士比亚呢。”
“莎士比亚是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前半的人。我写的是十五世纪的古语。”
“你能流畅地书写十五世纪的语言?”
“没错。”
男子叫来侍者:“给这位少年新的笔和墨水。还有,再给他一杯咖啡,算我请客。好了,我要走了,帮我结帐。找零就当小费吧。”
纳森愉悦地品尝新送来的咖啡。
用完的笔和墨水也补充了新的。
可是,原本乘翼飞翔的诗兴已消失无踪。
纳森想要确定时间,发现怀表不见了,钱包也没了。
“被扒了!”
纳森站起来东张西望,每个人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上了年纪的侍者又靠了过来。
“总算要结帐了吗?”
“我被扒了!钱包跟怀表都被扒了!”
“年轻人,别想白吃白喝呀。”侍者的声音带着恐吓。
“是那家伙!是刚才那男的!那么厚脸皮地凑上来,原来……”
“你是说哈灵顿先生?胡说八道,哈灵顿先生是本店的常客,他可是《公众日报》的社长呢。”
“那是谁扒了我的怀表和钱包……”
“天知道。”
纳森想起来了,当他写作得浑然忘我时,有个人踉跄地撞了上来。是那家伙吗?纳森甚至没有抬眼看那个人的脸。
“如果你不付钱,我就通报治安法官,把你扔进佛里特监狱。”
“等一下!我朋友马上就要来了。”
“几点的时候?”
“四点多。”
啊啊——纳森突然发出叫声跑向大门。他忍不住张开双手拥抱走进来的两个新朋友。
“嗨,让你久等了。”爱德的声音听起来真教人怀念。
“爱德先生、奈吉先生,原来这傲慢又罗嗦的家伙是两位的朋友吗?”
“我们昨天才认识的。”
“两位的老位置空着。”侍者为两人带路。
纳森也带着笔记用具和纸张换了座位。他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在人前泫然欲泣这种行为太丢人了,打死他都不会这么做。
“你昨天平安抵达萧迪奇了吗?”
“嗯。”
“没碰到强盗或打劫的?”
“都没有。”
“那真是奇迹呢。”爱德说。
“居然说什么奇迹,真不像你。”奈吉有些调侃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爱德,你不相信奇迹吗?”
“不信。”
“连基督复活也不信?你是无神论者?”
“我是『理神论者』。我不否定神,只否定奇迹。”
“死后灵魂不是上天堂就是在地狱受苦,你连这都不信吗?”
“现在可不是中世纪了。”
“你是受到托兰德(注10)的影响吧?”
“你也读了托兰德吗?”
“读了,可是我不同意他否定神迹的说法。”纳森强硬主张说。“没有神秘与奇迹的世界,岂不是太可怕了?托兰德把宗教限定成道义及伦理的问题,但伦理是让人更容易生活的指标,是人想出来的,对吧?但神是超越人类肤浅智慧的存在。像我就会思考死后的事。能够被埋葬在教堂的墓地里,是有如被神拥抱在怀里的温暖欢愉。”说完之后,纳森半带苦笑地坦承他遇到扒手的事:“昨晚我因为奇迹而得以平安无事,但今天却遭殃了。就在刚才。”
侍者端来两人份的咖啡。
“爱德先生,您今天得破费罗。您这位了不起的朋友身无分文却赖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喝了咖啡、吃了姜饼,还用掉大量的纸,还有借用墨水和笔的租金。”
“原来笔记用具要钱吗?”纳森惊讶地说。
“那当然罗。”侍者恭敬到不自然的程度。
“哎呀、哎呀。”爱德叹息说。“嗳,好吧,今天就让我作东,当作昨天你借我珍奇书本的回礼。”他把纹章学的书还给了纳森。
“我也出一半的钱。”奈吉开口说。“因为那本书我也读了。”
“不,两位先帮我垫就好了。”纳森说。他绝对不愿受人施舍。“下次见面我一定奉还。”
离开故乡时,他卖光了自己的家当,换了一点钱。牧师也向居民募款,要乡亲资助这个将来能为镇上争光的天才,给了他七基尼八先令六便士的钱做为饯别。其中一部分已经拿去付房租,而今天带出来的零钱被扒了,但其余的钱还藏在代替床铺的稻草垫和毛毯之间。
“你在写什么?”
“诗。”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请。”
爱德与奈吉头凑在一块儿读起诗稿。
“这是哪国语书呀?”
“十十五世纪的英语呀。”
纳森说,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是洋洋得意。
两人对纳森送上超乎预期的赞赏。
“你拿给那个丁道尔先生的诗作,也是用古语写的吗?”奈吉问。
“不,那是要出版的,所以我是用未来的辞汇写的。”
“未来的辞汇?”
“我用人类在未来应该会体验到的感觉去写的。我用语吾描写色彩、描写声音。”
“好期待它出版呢。”
“出版之后,我会把装帧好的书送给你们的。”
“务必。我的书出版以后,也会送你一本。”
奈吉的话有些挫伤了纳森的优越感。
“你也写诗?”
纳森同时感觉到亲密与竞争意识这两种矛盾的情绪。
“不是诗,我是画细密画的,而且也不晓得何时才会出版。”
“是很特殊的画。”,爱德补充说。“可是在这种画作上,现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画得比奈吉更好。我们的老师总是说,奈吉的素描完全不逊于李奥纳多·达文西或米开朗基罗。”
纳森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但又克制地想:领域不同,不必计较。
就连唯一高度肯定他的才华的佩勒姆牧师,也没有称赞他的诗可媲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或是堪与约翰·多恩(注11)比肩。
“你们在学美术吗?是皇家学院的弟子?”
“不,奈吉的父亲是细密画家,他从小就熟悉细密画。”
“何必这么神秘兮兮的,说清楚一点嘛。”
两人对望了一眼。
这两人总是这样——纳森心想。就好像可以只用眼神对话似的。
“我们是医师见习生。”爱德说。“奈吉当然也在学医,但他可以非常正确地描绘人体,所以很受老师器重。”
“爱德也很受老师器重呀。”奈吉说。“爱德很优秀的。”
“老师计划将他的研究结果出版成书时,要把奈吉的画制成铜版画,附在书里。”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你今天要给我们看的宝贝呢?在哪?”爱德催促说。
“不好意思,我刚才把它寄放在丁道尔先生那里了。”
纳森就像告诉丁道尔先生那样,说明那是十五世纪的神职者所写的诗篇。
“好厉害!”奈吉探出身子说。“你不但是个厉害的诗人,还是古诗的发现者,一定会受到世人赞扬的!”
看来奈吉完全不抱持任何竞争意识或嫉妒心。
“你们每天都会来这里吗?”
奈吉没有回答纳森的问题,却先睁圆了眼睛“噗嗤”笑了出来。
奈吉的座位面对窗户。
“怎么了?”爱德问,奈吉伸手指着窗外。
“喷水池的水本来停了,突然又喷出来。”
喷水池旁有个路人没有提防,从头到脚淋了满身湿,气得破口大骂。
“啊哈!真爽。”
爱德带刺的语气让纳森有些惊讶。他是那种幸灾乐祸的人吗?
“那家伙是个小偷啦。”奈吉像在为爱德辩护似地说。
“小偷?”
一边甩着湿答答的三角帽一边大骂的路人男子打扮不俗,看似中上流人士。无论是服装还是端正的相貌,看起来都不像个小偷。
“他老是在偷东西。”奈吉说完后,回答纳森刚才的问题说:“我们不一定每天都来,但是满常来的。”
淋成落汤鸡的男子打开咖啡馆“马修斯”的门,嚷嚷着叫老板出来。
“喷水池的负责人是你吧?”
“不,喷水池是市政府管理的,有问题请找市长。”老板说。
爱德笑得特别大声,因此男子望了过来。于是爱德与奈吉恭敬地向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