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稍微想了一下说:
“也就是说,罗伯特知道壁炉的构造?”
“亚伯就是不好告诉老师这件事。其实我也想到了,可是还是不好说出他的名字。即使不必亲自钻进壁炉里面查看,应该也听说过那是鲁珀特王子式的壁炉吧。”
“哥哥知道壁炉的构造,这或许有可能。可是爱德,难不成你是要说,是哥哥把那具无脸尸藏在壁炉里的吗?”
“不,我只是说他有可能是知道壁炉构造的人之一。然后关于FOUNTAIN所指的人物,奈吉,你还记得吧?我们认识纳森的隔天,不是又在『马修斯』跟纳森见面吗?”
“嗯。”奈吉露出僵硬的笑容。“当时原本停住的喷水池突然喷出水来,把路人……”
“淋成了落汤鸡。”爱德说,转向老师说:“那是纳森、奈吉和我三个人共同的体验。所以我猜想纳森留下喷水记号,有可能是在指那个路人。”
“路人?这太模糊了,那个人跟纳森有关系吗?”
“不知道。只是那个路人,就是可能知道壁炉构造的那个人。”
“爱德,你是指罗伯特吗?这可是毁谤。”马铃薯变红了。
“我只是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
丹尼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把事实跟推测分开来看吧。纳森的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头沾上了污渍,这是事实。”
“污渍应该是墨水痕吧。纳森应该是用三根指头画下了FOUNTAIN的记号。这只是我的推测,可是我认为这个推测有很高的盖然性。纳森并不知道罗伯特医师叫什么名字。”
“这炖菜不太好吃,涅莉做的还比这个像样。奈吉,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不,我没事。”
“你的素描甚至让那个人感叹呢。”
丹尼尔说到“那个人”,露出牙齿,做出用力一咬的动作。
奈吉微微地笑了。
“他把素描还回来,帮了我大忙。”
“话说到一半呢,爱德。无脸男藏在壁炉底下,这是事实。然后知道壁炉构造的有你们五名弟子,这也是事实。”
“是的。然后罗伯特医师或许也知道,这是推测。”
“你认为这推测有很高的盖然性。”
“是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断定就是哥哥把少年纳森……那个……”丹尼尔还是说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字眼。“加以杀害,或是杀害身分不明的无脸男。”
“当然无法断定。”
“纳森不知道罗伯特的名字,这表示他后来也没有见过罗伯特吧?”
“不清楚。”
“罗伯特完全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烤鹅送来了,对话暂时中断。丹尼尔用刀子切开饱含浓稠脂肪的肉。
“这烤鹅就把涅莉的菜比下去了。”
“关于涅莉……”
“涅莉怎么了?”
“她经常告诉我许多事。”
“她对你有好感,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盘子里的肉总是比别人都大块。”
“老师注意到了吗?真稀罕。”
“我可没你们想的那么迟钝。奈吉,今天我就把最大的一块肉切给你吧。那个子宫里的胎儿素描实在是画得巧夺天工。”
“这是奖品吗?老师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奈吉轻笑。
“会吗?然后呢?爱德,涅莉告诉你什么?说她爱你吗?”
丹尼尔也察觉爱德不是要说这些,可是他对于踏入该谈的正题感到迟疑。
“涅莉与伊莲小姐的奶妈很要好。”爱德回到正题。
“奶妈……哦,弓街探员好像会经提到呢。”
“布雷那家伙说,要偷也该偷伊莲小姐奶妈的尸体,那样就不会闹出事来了。还说小姐过世后,奶妈悲伤过度,在小姐的墓前服毒自杀了。然后老师说真是可惜,您也想要那具尸体。”
“对,我想起来了。”
“奶妈诺玛和涅莉一样是爱尔兰人,当然是天主教徒。伦敦的天主教教会没有几所,而且都位在仿佛不为人知、隐密冷僻的秘密地点。因为如果势力茁壮起来,又会遭到弹压。涅莉是在教会认识诺玛的。虽然主人是贵族,但诺玛并没有因此变得盛气凌人,很照顾比她小的涅莉。两人知道彼此的故乡是邻村以后,交情益发亲密了。听说诺玛提过,她都会寄钱回去给故乡的年老父母。她父亲生病,家中穷困,而且她很想把父亲接来伦敦,请个好医师诊治。”
“然后呢?”
“小姐亡故稍早前,涅莉在星期天的弥撒见到诺玛。听说诺玛看起来十分苦恼。诺玛对涅莉坦白说:『我被逼着说……小姐是被黑男人……』听起来像是实在憋不住而说溜了嘴。她虽然向神父告解,但仍然郁郁寡欢。涅莉就是告诉我这些。”
“黑男人?让伊莲小姐怀孕的是黑人?不可能,这里又不是殖民地,黑人与小姐没有关联。伦敦不能履用奴隶。虽然有一堆清扫烟囟、鞣皮这些不下于奴隶活的血汗工作。”
“约半年前,也就是小姐怀胎的那个时期,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奴隶在被送往新大陆的途中发起叛乱,劫持船只。”
“哦,是啊。”
“我听说奴隶在船上受到的待遇非常凄惨。”奈吉表现出愤怒说。“听说比牲畜还要不如。”
“原来你跟埃德蒙·伯克(注17)一样,是个废奴论者吗?奈吉?”
丹尼尔说出与维克斯同为攻击政府两大台柱的人物名号。
“奴隶劫持的船只因为暴风雨,无法返回西非,在泰晤士河口附近靠岸,许多奴隶逃进了伦敦。”爱德不怎么显露感情地接着说。“虽然立刻就被逮捕了,但也有人逃进市内,那些人也很快就被抓到了,但如果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联。他们被扔进监狱,由伯克先生等人担任他们的律师,审判还在进行当中。这场审判辩论奴隶到底是持有人的财产,或者他们也具有身为人的权利。据说遭到奴隶商人贩卖的那些黑人并非战争俘虏,也非欠债卖身,而是在西非和平度日的平民百姓,被担任奴隶商人爪牙的其他部族如狩猎般撇下天罗地网抓来。可是一旦得手的财产权遭到侵害,商人们才不会默不吭声,因此审判迟迟没有结果。”
“那个胎儿百分之百是白人啊。”
“是的。问题在于诺玛说『被逼着说』。有人逼诺玛这么说。”
“爱德,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这是别人家的丑闻,所以涅莉告诉我时,我也没当一回事。解剖小姐后,我发现胎儿并非混血儿,但这也不是什么好说嘴的事,也没机会说出来。可是我认为还是应该告诉老师一声。”
“与其告诉我,你更应该告诉约翰阁下。”
“不,我不能跳过老师,先告诉治安法官。”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伯特医师是伊莲小姐的主治医师。”
“你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到刚才听哥哥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呢。家兄闯进来骂人时,要你离席回避,你应该没听到才对呀?”
“是涅莉告诉我的,在提到诺玛的事的时候。”
“嗳,爱德,你真是无所不知,比我知道的太多了。就连哥哥的事你也这么清楚。”
“老师,就算这里是包厢,太大声还是会被外头听到的。”
侍者过来询问甜点种类,丹尼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本店推荐的甜点是『奶油雪』。”
“就点那个。”
“可能要花点时间制作。”
“没关系。”
侍者离去后,丹尼尔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掌撑住额头。
“奶妈撒谎说让小姐怀孕的是个黑人。不,被人强制这么撒谎。究竟是谁逼她这么说的?又是逼她向谁说?”
“事实如何我并不清楚。”
“推测就好。”
“纳森告诉我的事里头,有一点令我感到可疑。”
“你会这么支吾其词,是因为内容可能会让我不愉快吧?但我还是非听不可。”
“纳森把他的作品送去书店——店名我忘了,不过纳森在那里认识了伊莲小姐。当时伊莲小姐突然身体不适。纳森好像没有发现,但跟后来发生的事放在一起想想,当时伊莲小姐应该是怀孕三个月的状态。”
丹尼尔重新坐好,催促下文。
“后来两人开始交往……不过也只是纳森在茶馆为伊莲小姐朗读书本而已,但听说伊莲小姐的态度很大方。她是个深闺千金,即便对象不是逃亡的奴隶,若是被什么人玷污了清白的话……”
“遭人强奸的话,是吗?”丹尼尔用了大剌剌的字眼。
“是的。实在不可能像那样平静度日,她应该会害怕地关在家里,也不可能不带随从就独自外出。听说她去书店时是自己一个人。尽管未婚,却怀有身孕,而且态度开朗。这么一来,就有两种可能性了。一是对方与她两情相悦,最近预定就要成婚。当然,在婚礼前就发生肉体关系,是应该受到责备的不端庄之举。还有另一个可能是,她没有发现自己遭到玷污了,是被人用乙醚等手段迷醉,在这段期间遭到污辱。”
侍者恭恭敬敬地端上盛装在玻璃大器皿上的“奶油雪”。
淡黄色的奶油上,打发加热过的蛋白保留着服务匙挖取的圆弧,宛如好几座浮岛般漂浮其上,看起来赏心悦目。侍者将甜点分舀到三人的盘中后,离开包厢。
丹尼尔的食欲有些减退了。
“奈吉,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擅长推测。”
“迷昏伊莲小姐,让她怀孕的对象是白人。”爱德接着说。“那个人逼迫奶妈做伪证,说小姐是被黑人侵犯了。为了什么?因为那个人不能与伊莲小姐结婚。他的身分低微,或者是已婚。奶妈向谁撒了谎?向伊莲小姐的父母撒了谎。没有男女经验的伊莲小姐可能迟迟没发现自己怀孕,但奶妈应该第一个察觉了。没多久母亲也发现了。父亲大发雷霆。听到奶妈说对象是黑人,准男爵猛烈地斥责女儿。她臀部的伤痕,应该是被父亲鞭打的痕迹吧。”
“你刚才一直强调罗伯特是拉夫海德家的主治医师,你是在暗示什么?”
“我对罗伯特医师并没有好感。”爱德口气明确地说。
“这我也发现了。”
“罗伯特医师太过分了。”奈吉的声音带着愤懑。“他把丹尼尔医师的功绩全部占为己有,甚至连爱德的功绩都是。”
“没有罗伯特医师的资金援助,就无法进行解剖学研究,这我也十分明白。”爱德说。“让法官盯上罗伯特医师,绝对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
“不,如果是事实,就应该彻底查明。”丹尼尔说出违心之论。做为资金来源,哥哥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关于伊莲小姐的事并非事实,只是推测罢了。”爱德说。
“如果把推测全部排除,思考就不会有进展。砒霜检验装置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完成的成果。”
“我是因为讨厌罗伯特医师,才想到这样的假说。老师可以这样想无妨。我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想像。罗伯特医师用乙醚麻醉伊莲小姐,做了不可原谅的行为。他是主治医师,多的是机会。待怀孕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强迫诺玛告诉准男爵对象是黑人。暴怒的父亲责打女儿,这给了伊莲小姐自杀的动机。”
“你是说他想把伊莲小姐逼到自杀……?”
“也可能是更可怕的事。万一未婚的女儿生下混血儿,那可是一大丑闻。父亲逼女儿喝下砒霜……毒杀女儿,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丹尼尔微微呻吟。对于尸体,他可以冷静地视为解剖材料对待,但牵涉到骨肉相残的凶案,他连想都不愿去想。
“或者是主治医师被重视家声的父亲委托,开了砒霜让小姐服下。站在主治医师的立场,这并不困难。”
做工精致的蛋白浮岛没人品尝,就这样逐渐萎缩下去。
“最有可能的是——这真的难以启齿——就是主治医师安排好伊莲小姐自杀的状况后,趁事实曝光以前加以毒杀。”
“这真是毫无根据的推论。”
“说是妄想也行。”
“奶妈为何要听从主治医师的命令,对准男爵撒谎?”
“为了钱吧。请回想一下涅莉的话。诺玛要送钱给故乡的父母。父亲患病,家中贫困。如果有钱,她想要把父亲接来伦敦看医师。”
丹尼尔用汤匙前端戳了戳萎缩的浮岛。
“主治医师说,『我给你钱,让你把父母接来伦敦,并为你父亲医治』,于是诺玛答应了。事后再杀了诺玛堵她的嘴……不过这全是我的妄想。”
爱德支吾了一下。
“虽然还有一件事想告诉老师,但内容几乎形同诽谤中伤,所以我一直犹豫不决……”爱德说。
“是什么事?”
“一言难尽,等回去我再禀告老师。”
第6章
开锁声响起,门打开了。
“有进展吗?”艾凡斯现身,因此纳森阖起正随手翻阅的纹章学书籍。
艾凡斯端着盛有食物的银盘进来了。不管是收送餐点、清理床下的夜壶,艾凡斯都不是交代仆役处理,而是亲自动手。送餐也就罢了,但让艾凡斯清理夜壶,让纳森嫌恶得不得了。他强烈地感觉自己受到控制。
拍薄的小牛肉裹上面包粉煎烤的料理美味极了,但纳森没有食欲。他只喝了杯中的波特葡萄酒。
“吃吧。”
艾凡斯拿起纹章学的书,瞥了一眼就放回桌上。
“这对写诗有帮助吗?”
纳森想到爱德和奈吉,才会看起纹章学的书。
因为那本书,三人才开始做朋友。
尽管“友谊”被某人在箴言中贬为青菜,但对现在的纳森而言,那却是只有王公贵族才得以亲尝的东洋稀有珍果。
蓝色圆标是HURT,奈吉的姓氏是HART,所以发音有些不同,但纳森觉得蓝色圆标象征着奈吉。
“专心写诗。”
纳森被带到艾凡斯的住处后,已经过了半个多月。
与在乡间坐拥广大领地、在伦敦也有住宅、雇有管家、一切杂务有佣人处理的贵族或绅士阶级相比,艾凡斯的住处狭小,佣人数目也不多,但看在纳森眼里还是奢侈极了。
如果这才叫家,那萧迪奇的巴雷特家就是猪舍。即使跟纳森故乡的家相比,也大了三、四倍之多。走进正门玄关后,正面阶梯前有间小厅,摆饰着来自东洋的陶瓷大花瓶,以及几把供来客休息的椅子。
纳森被分配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上盖的四柱式床铺、附镜子的洗脸台,还有大书桌,并设有衣柜及书架。满书架的藏书之中,除了艾凡斯在丁道尔书店沉迷阅读的《鲁宾逊漂流记》《汤姆·琼斯》《克拉丽莎·哈洛》等现代小说,还有纳森也爱读的莎士比亚及弥尔顿等作家的古典作品。艾凡斯似乎是个爱书人。
艾凡斯说这里是客房,要纳森使用,然后便离开了房间,但关上的房门传来上锁的声音。纳森跑过去转动门把,发现真的锁上了。
床底下放着夜壶。是叫他用这个壶便溺吗?虽然外观豪华,但这岂不是形同监狱独房吗?
衣柜里有供更换的衣物和内衣裤。原来艾凡斯老早就打算监禁他了。纳森浑身战栗。
虽然有佣人,但艾凡斯似乎没有妻儿。然而他却不与纳森一起用餐,三餐都是由他亲自送到房间里来,然后询问《悲歌》的进度。牛肉、小羊肉、羊肉,分量十足的肉料理,让纳森联想到把猎物养胖的食人魔。
“在『马修斯』写作比较顺。”纳森用刀子切割着小羊肉的边缘说。“一个人待在不熟悉的房间里,反而无法集中精神。”
“是这样吗?”
需要的东西都充足无虞,唯有行动不得自由。
“我是想让你不被外务打扰,专心写作。”
“有时候也需要到外头走走。”
“那安排一个散步时间吧。”
“请让我去『马修斯』。”
“在这里写不出来吗?”
“写不出来。”
“咖啡馆那种地方不是很吵吗?”
“有一点人声比较好。一整天都待在这个房间里,让人觉得窒息,根本提不起诗兴。还有,星期天请让我去教堂。柯芬园的教堂风纪很差,不行。我要去清净的教堂。”
“伦敦的教堂都是那个样。”
艾凡斯沉思了一会儿。
“你在伦敦有哪些认识的人?”
“除了你以外……还有丁道尔先生。啊,寄放在丁道尔先生那里的诗稿怎样了呢?”
“丁道尔先生在等你完成《悲歌》。你发现的古诗,正交给可信赖的鉴定者鉴定。你自己的诗作,丁道尔先生似乎不是很中意。他说完全看不出你想要表现什么。你的诗太前卫了。最好别太急着要求结论,因为有时候阅读当下的心情,也会影响到读后的印象。别失望,这些事是需要时间的。你最好别一直去丁道尔书店露脸催促。只要读了《悲歌》,丁道尔先生对你的评价会一百八十度改观的。刚才说到你还有哪些认识的人?”
“哈灵顿先生。”
“他大概还得在新门待上一阵子吧。其他呢?”
伊莲算是认识的人吗……?后来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了。纳森想见她,却见不到。
《摩尔·弗兰达斯》还在纳森手中。他还没有实践说要译读的约定。伊莲会误会他带着书跑掉了吗?
虽然他不想把伊莲的名字告诉艾凡斯,但还是说了。
“我有书得还给拉夫海德家的小姐。我想见她。”
“伊莲小姐啊。哪本书?我替你还吧。还有呢?”
“爱德,特纳和奈吉·哈特。只要待在『马修斯』就可以见到他们。我好想念他们。”
“是你之前提到的朋友,丹尼尔医师解剖教室的寄宿弟子对吧?”
“是的。”
“如果在这里怎么样都写不出来,非得去咖啡馆不可的话,就去别家店吧。”
“为什么?”
“我之前也警告涡你吧?古时和《悲歌》的事都不可以告诉别人。”
“可是我那时候也说过,我已经告诉爱德和奈吉了。”
“不要再见到他们,他们就会忘了吧。”
“为什么非得瞒着我朋友不可?我不懂。”
“我不是告诉过你理由了吗?伦敦有很多坏人。我不想让你的才华结晶被别人抢走。我是你的资助者,培育你,让你的才能开花结果的是我。懂了吗?”
“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行动。”
“你想放弃出人头地的机会吗?如果我撒手,你形同赤裸裸的无助小羊。丁道尔先生也不会搭理你。若是没有我替你美言,丁道尔先生根本不会见你。”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没这回事。别误会了,我是在帮你。”
艾凡斯再次沉思了半晌,提议说:
“那就试一次,让你去『马修斯』吧。看看是不是侍在『马修斯』就能专心写作,涌出诗兴。我也跟你一道去。”
“不要,我一个人去。”纳森想要争取,但艾凡斯打断了他:
“我不会阻止你见朋友。但我要看着你,免得你乱说话。”
“你要监视我?”
“只是提醒你小心。”
“不要。”
“不愿意的话,就在这个房间写。”
“我写不出来。”
“那我就不能向丁道尔先生推荐你。”
原地兜圈子。
“我要离开这里!”纳森决绝地说。“那你离开啊。”结果艾凡斯露出冷笑。“那我要和丁道尔先生联名,控告你是个诈欺师。”
“诈欺师……?”
“丁道尔先生还不知道,但我手中握有证据。”
是那一页抽走的诗稿吗?
那一页还在艾凡斯的手上……
我记错了,以为理查三世的家臣弗兰西斯,拉别尔战死在博斯沃思战役。艾凡斯指出这一点,但诗稿上只写了“武运蹇落”这样一个短句,并没有明说他战死了。而且那个时候艾凡斯并没有怀疑那是赝作的样子……
“弗兰西斯·拉别尔并没有参加博斯沃思战役。”艾凡斯依然面带冷笑地说。“他『武运蹇落』是在一四八六年,起兵反叛亨利七世的时候。然而古诗最后记注的日期却是『一四八五年十一月三日记之。神明忠实的仆人托马斯·哈瓦德』。神的仆人托马斯·哈瓦德原来拥有通晓未来的预知眼啊?”
“啊,那是……”纳森隐瞒住狼狈说。“那或许是稍晚时代的别人写的。就算是那样,那也是一份具有极高学术价值的古诗啊。”
“是三百年后的纳森·卡连所写的,是吧?”
“不是,我发现了它……”
“那么我就把你当成诈欺犯告发上去吧。审判会在高级法庭进行,不过在判决出来以前,你会被关在新门。”
不!——纳森发出连自己都吓到的惨叫,打断了艾凡斯的话。
“我不要去新门!”
“陪审团会怎么判断呢?把你的《悲歌》也当成呈堂证据好了。《悲歌》可以证明你有赝作古诗的能力。”
“我并不打算骗到底的。”
他打算如果丁道尔肯定那篇古诗是真的,他就坦承真相。
父亲从教堂要来的文书中,有许多空白的古老羊皮纸。
能够灵活运用中世纪文体与书体的纳森,用古语写了几篇诗作后,将最为满意的一篇抄到羊皮纸上。
“这是我在阁楼发现的。”他用半带好玩的心态拿给牧师这么说。应该一下子就会被识破吧?可是牧师应该会称赞他的才华,说他能模仿到这种地步,实在了不起。纳森只是怀着这点程度的心情恶作剧,然而佩勒姆牧师却大为兴奋,鼓励他拿去给专家鉴定,还寄了介绍函给丁道尔先生。佩勒姆牧师以前曾经看过丁道尔书店发行的书籍,写了感想给丁道尔先生,接到他的谢函,两人的关系仅止于此,其实并没有牧师自己以为的那么深厚。
纳森兴起了野心,他想要把写好的诗稿也拿给丁道尔先生看看。丁道尔先生一定会大为赞佩,为他出版吧。纳森并非满怀自信。虽然他自负自己的诗作绝不逊于世间出版的众多诗作,但也抱持着极大的不安,心想或许他只是自不量力。
即使被看穿古诗是赝作,结果也算是肯定了他杰出的才能——纳森是这么想的。然后再拿出《悲歌》请对方过目。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居然能创作出甚至骗过眼光精准的出版业者的作品,一定会掀起话题。这将会是他以诗人身分踏出第一步的契机——纳森乐观地这么想。
“丁道尔先生一定会暴跳如雷。你的诗作才华确实出类拔萃,但心机就跟你的年纪一样,幼稚到家。你以为事情全会照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你一定连想都没想过,丁道尔先生委托学者鉴定真伪,万一被鉴定为真,你再坦承事实,会引发多大的骚动吧?这可关乎鉴定家的面子。你会从这个社会被彻底抹杀。”
有时候纳森也会感到不安和迷惘,是不是该趁现在向丁道尔先生坦白比较好?可是万一丁道尔先生还没有读,他会不会只对自己的谎言感到气愤?如果他读了,或许会赞叹自己那几可乱貭的诗作功力,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