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毕竟是感性动物,对于是非曲直的评判往往受制于自身的阅历及素养,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绝对客观。打开各大新闻网站,关于社会的敏感话题,评论区总少不了互相争辩甚至引发骂战的场面。有些看法不仅与既定事实存在千差万别,更有甚者通过曲解事实,以满足自身对事件的期待走向。由此可见,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对于罪犯的惩罚,对于正义的伸张,每个人的看法都有差别。如果不遵循程序,法律将难以客观,在实践中寸步难行。
长时间来,方雾对法学每一个知识点的精心雕琢,都是希望一切不只停留于表面,而是深入学生的心中被认同。如果只为了应付考试,一切将毫无意义。他不希望将教学变成工厂流水线,但凡遇到问题都去死记硬背套公式,那人只会变成没有思想的齿轮。况且本专业学生都无法认同的东西,又如何能让普通民众认可呢?
每当念及此处,方雾不免感到肩上压力陡增。
不觉间,方雾已行至迎宾大道,他又一次抬眼望向了沿途左侧那一排行道树,尝试着转换心情。
蓝花楹还未到花期,显得有些萧条,每次都会出现在方雾的必经之路上。几十年来他机械地走着固定的路线,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不期而遇。不过今年,他却渴望花期能够提早一些到来……
蓝花楹向来都是春末五月初才会陆续绽放,四月恐怕连影子都不会看到。
等一下,这是?
方雾停住了脚步。
花开了!
方雾视线中,所有蓝花尽数开放,大片大片的淡蓝色向四周蔓延,犹如每年五六月时的盛景。眼前一片片蓝色火焰正不断燃烧,在火舌的恣意舔舐下,仿佛连晴空也变得更加深邃。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视线却迅速聚焦,朝着左起第三排的那棵树下投去了期待的目光。就在一刹那,一位身穿白色碎花裙的少女,仿佛正亭亭玉立在那棵树下,拨弄着长发。
清风徐徐吹过,密密麻麻的蓝花楹枝叶来回摇曳得沙沙作响,也摇曳着昔日的时光。
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方雾知道,一切只是存于脑海的幻象。即便如此,他仍感到满足,朝那个方向徐徐走去。短短数十米,方雾走得小心翼翼。他唯恐打破来之不易的假象,怕一切突然消失。
方雾的身躯已渐渐被蓝花笼罩,周身耀动着斑斓的色彩,宛如一层蓝色屏障,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开来。花瓣在风的作用下,于空中漫天飞舞,划出优雅的弧线,将他的瞳孔填满了色彩。
方雾已欺近少女身后,他能看到她的长发被微风轻轻带起,能嗅到裹挟在空气中的芬芳,能感受到她脖颈肌肤因呼吸而翕动的毛孔。
三十年了,一切仍镌刻在脑海,从未离去。
方雾将双手不断抬起,又数次放下,似乎不忍戳破这个美好的泡沫。
小婉……是你吗?
他凝神闭气,还是用力将手抬起,朝那个方向伸去,企图打破时空的阻隔。
“方老师!”
一阵刺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方老师,您这是……”陈沐洋满脸狐疑,望着方雾。
相较往日,今天的他夹杂着一份难掩的失落,散发出一丝不曾有过的烟火气。
以两个包裹始发地为圆心,警方开始对周边进行大范围排查。这是最费时费力的一项工作,也最容易暴露警方行踪。可在目前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这是唯一的办法。调查重点主要为老旧居民楼及废弃房屋。为掩人耳目,排查时刑警均以查找通缉要犯为由对周边居民进行询问。学校附近,也有便衣刑警四处走访。小卖部、旅社、餐饮娱乐……各处地点巨细靡遗。
不同于外面的天翻地覆,在学校的咖啡书吧,舒缓的音乐在空气中慵懒飘散,仿佛隔绝了世俗的喧嚣。下午,这里没有多少人。寒门贵子向来都在图书馆用功苦读,出现在这里的多半为讲究情调的恋人。
暖色调灯光通过棕色墙纸的反射,在陈沐洋脸庞上呈现出厚重的咖啡色。他屏息而坐,面对着本次风暴的暴风眼。面前这个人,是熟悉不过的恩师、法学界的泰斗,也是绑架案嫌疑人。
方雾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顶上的光线倾泻而下,再次加深了那里的阴影。
一曲结束,另外一首曲子又娓娓拉开了演奏序幕。这是奥地利音乐家舒伯特的《降E大调第二号钢琴三重奏》。柔美的旋律宛如溪水般潺潺流出,再次将室内蒙上一层优雅的意境。
“法律就是神明,是任何人都不能打破的秩序,否则必然受到惩罚。”陈沐洋打了好几篇腹稿,最终开口,“方老师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方雾嘴唇微张,“怎么?今天想讨论这个?”
“当然不是。不过那天,我对老师的理论特别感兴趣,自己愚钝不甚明白。”
“那只是我个人粗浅的理解,你听听就好。”
“神明是否无法面面俱到,也存在死角呢?”
方雾的眼神冰冷。“身为刑警,你以为呢?”
“会不会有人既打破了神明的规则,却又逃过了惩罚呢?”陈沐洋收紧了眼角的弧度。
方雾坐在沙发上,将桌上的咖啡杯子端起啜饮。
“这个观点挺有趣的。”
陈沐洋知道这些话根本无法触动他,索性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假如……某人犯了罪,却过了追诉时效。他是不是就真的无罪了?”
方雾轻轻起伏的喉结停住了。这句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切入了肌肤的纹理之中。他的眼角略微抽搐,但嘴角仍保持笔直。
“是的。”方雾开口,仍然释放着沉稳的声线,不带丝毫波动,“这是刑事诉讼法规定的不予追究责任的六种情形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种: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根据刑法不认定为犯罪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那个人犯了杀人罪呢?”陈沐洋尝试打断方雾,同时双手交叉置于膝盖之间,身体朝他倾斜过去,“他害死了别人的妻女,破坏了一个家庭的幸福!”
看得出方雾在努力保持镇定,但戴着戒指的左手早已紧紧握拳,被他使劲摁在大腿外侧。
“不管犯什么罪,按照法律的确不予追究刑事责任。”
“好,纵使法律上不予追究。但就这样饶过他,是不是有些不公呢?”
“法律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无一例外。”方雾的内心开始翻搅,但仍在苦苦坚持,语气缓慢,“法律不保护权利上的沉睡者。追诉时效过期……”
“也就是说,这样的人就不会受到其他惩罚了?”陈沐洋再次打断对方,语气开始咄咄逼人,不给方雾任何喘息的机会。这是他今天的目的,尝试打破这个男人的屏障,透过那黯淡的瞳孔,捕捉那缕深处的光。
方雾脸色铁青,没有再开口,紧闭的双唇发出微微颤抖。可能连他也知道,一旦开口,内心的波涛狂澜将不受控制,喷薄而出。
陈沐洋再次加重语气。“凶手害死了那个人的妻女,法律制裁不了他,他仍逍遥法外……”
“不!”
方雾倏地扬起下巴,眼光旋即产生变化,由麻木转为凌厉,语气也变得生硬。一切反应似乎来源于体内另外一个灵魂。
“神明不会饶恕任何人!凶手一定会被惩罚,只要他犯了罪!每个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制裁!”
方雾语调的转变,令陈沐洋不禁一怔,但他知道对方的心理屏障此时正被撕开一道裂缝。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破绽,他迅速反应,由守转攻。
“制裁?法外制裁吗?”
方雾第一次避开了陈沐洋的目光,默不作声,空气中只有悠扬的演奏音乐声。
“这样的制裁还算正义吗?你……某人如果通过法外制裁,他不也变成杀人凶手了吗?”陈沐洋言辞恳切,希望改变什么,“这是方老师的原话。这个人一旦被仇恨蒙蔽双眼,铸成大错,也会受到惩罚。你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变成杀人凶手,被你自己的神明——法律审判吗?”
方雾顿了顿,脸庞犹如波纹散去的水面,不带一丝情感。“法外的复仇,当然不是正义,必将受到制裁。”
终于承认复仇了么,真相已呼之欲出,陈沐洋却踌躇不前,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答案。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仇恨可以试着放下吗?”陈沐洋端视着方雾,一改先前强硬的语气,带着劝说的口吻,“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当年所有证据已经湮灭,请恕学生无能,短时间内恐怕……而且警方现在已掌握了犯罪嫌疑人与家属通话的声纹,技侦人员还原声纹并揪出真凶只是时间上的事,若能赶在声纹恢复前投案自首,或许能争取到宽大……”
“你有妻子和孩子吗?”方雾话锋一转,凝视着陈沐洋,眼神带着一丝诡谲。
“我……我有妻子,我……”
“你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痛苦。没有亲身经历,永远无法体会其中的绝望。当有一天你的妻子和孩子惨遭毒手,才明白原谅这个词有多么苍白!”
这一次,轮到了陈沐洋沉默。
今天这场对峙,他本准备了一万个可以反驳方雾的观点。但面对此时的反诘,他却哑口无言。比起二十多年来承受的折磨,纸面上的道理终究显得无力。
但另一方面,方雾今天的反应进一步证实了陈沐洋先前的猜测。结论已非常明显,为此他没有感到丝毫兴奋。相反,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这是他最不愿接受的结果。深深的空虚与无助在胸腔内积聚扩散,蔓延全身,瞬间将他从道德制高点上使劲拽下,重重摔在地上。起身后茫然失措,刚想开口,却半张着嘴巴不知从何说起。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方雾老师吗?”良久,陈沐洋声音中透着无奈与苦楚,“告诉我,方老师不会做这样的事,一切都是我无端的猜测,是我错了,告诉我!”
方雾神色闪过一丝凄凉,声线略带嘶哑。
“方老师也想放下。这样下去只会将自己逼上绝路。可我控制不了仇恨,失去家人,复仇将是唯一的选择。”
陈沐洋懂方雾每句话背后的深意。二十多年来的折磨与得知真相后的无奈。复仇即违背信仰,原谅凶手更愧对妻女。彷徨于天平的两端,谁又能选出正确的答案?
陈沐洋再次深陷矛盾,既不期待方雾复仇成功,也不希望他被警方抓住——哪怕这是迟早的事儿。
“我明白……这个人若坚持信仰,将对不起妻女,不顾一切复仇,又会违背一生的原则底线。这道单选题,学生怎样看都是一个无解的悖论,完全没有解题思路。请问方老师,您真的做好选择了吗?又将如何解答?”
咖啡厅中的曲调转向激昂高亢,方雾合拢双眼,收回了所有情绪,似乎开始欣赏起这段激荡人心的旋律。他嘴唇微微上扬,又再次松弛,扭动着脖子,深深呼气。直到旋律变得轻柔,来到尾声,才缓缓开口。
“这道题,方雾也没有正确选项。神明自会有他的答案。”
言毕,他的眼眸波澜不惊,平静如初。深不可测的那缕光似乎没有任何动摇。
花园洋房的阳台上,唐弦穿着一身异域风情的睡衣,悠闲地躺靠在一张逍遥椅上。他戴着墨镜,端着一杯威士忌朝楼下经过的女生打招呼,仿佛正置身海滩,悠闲度假。此刻太阳已经西坠,晚霞将他周身映得通红。
“Hello!美女上来喝杯酒吗?”
“有病啊!”楼下传来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嗔骂。
“对啊!”唐弦嬉皮笑脸,“我就是有病啊,得了相思病,这位神医还请留步!”
“神经病……”
唐弦嘻嘻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将旁边还剩小半杯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尽管如此,他的大脑还是在不断运转,思忖着那起绑架复仇案。
先前不利的线索已将嫌疑悉数指向了方雾,唐弦与陈沐洋之间却出现了分歧。陈沐洋认为,方雾之所以绑架梁钰晨,是为了吸引警方注意,通过调查绑架动机寻找其妻女惨死的线索,并让梁果的罪行曝光。可唐弦有着不同的看法。首先,他认为重新调查二十五年前的案件难于登天,寻找人证物证更无异于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得到答案。眼下声纹内容即将还原,就算陈沐洋有心帮他也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这个计划从逻辑上看极不合理。唐弦清楚,追诉时效一经到期,已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予起诉,甚至宣告无罪,这些方雾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纵然陈沐洋有通天的本事拿到梁果曾经犯罪的证据,也不过是让真凶背负上这个社会带来的十字架。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若只是靠舆论进行复仇,如同一个无神论者通过作法下蛊来诅咒仇人一般荒唐,完全不符合方雾的行事逻辑。
唐弦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基于对法学同样的敬畏和理解。他能够在司法系统混得顺风顺水,除了头脑过人外,更多靠的是对法学的痴狂。在他眼里,浸淫其中的乐趣俨然超过了回家继承公司的奢靡生活。香车美女、游艇名表,这些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面对一个又一个被送上审判席的被告,他侃然正色,借用神明之力,对有罪之人实施惩罚。这是一种使命。怎能想到,这次面对的,却是同样对法学心怀敬畏的方雾。
不过,唐弦的内心却构思着另一种可能。
多重人格障碍……
此病症多见于性格孤僻且长期处于极端压抑或受到过巨大打击之人。从另一方面讲,它就是一种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该机制如同一个人的影子,会在某天被压抑时突然爆发,接管整个人的行为,对造成压抑的事物进行反抗。方雾待法律,如同虔诚的信徒面对神明。这样的人会实施法外复仇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但放弃仇恨,相信任何人都无法接受。成天被这两种念头不断拉扯,或许是造成此病症的重要原因。
如果这样推测,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两种人格代表了两个极端,方雾的主人格奉公守法,墨守成规,而他的亚人格疯狂残忍,无视规则法律。亚人格因主人格的矛盾而生,因主人格的压抑而疯狂报复。
同时,一般多重人格的患者时常给人造成行为错乱、前后矛盾的印象,实则是两种人格交替出现,用不同的行事逻辑接管躯壳的病征。
这似乎解释了方雾矛盾的行为和不寻常的手法。
更奇妙的是,方雾只是提供了一个躯壳,或许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做了些什么。主人格对法律规则的遵守只会让亚人格将自己出现过的痕迹深深隐藏。亚人格会用他的方式,扫清一切复仇路上的障碍,去制裁梁果,然后永远消失。到了那个时候,方雾还是原来的那个方雾,仍坚信自己的信仰是法学。而死去的梁果,他只会认为是被一个绑架嫌犯谋杀,被一个永远不着踪迹的神明制裁。
要与神明建立沟通。
只要愿意,就能与神明对话。
神明并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在你我身边。
唐不自觉地拉了拉睡衣的前襟,掩住了裸露的胸膛,再次想起了方雾的那些话。
亚人格……就是他口中的神明吗?
唐弦两条眉毛越靠越拢,少见地挤出了一条深沟。
等下,不对!
若假设方雾存有多重人格,那面对陈沐洋的质问,反应为何如此矛盾。当时若是主人格,自然会感到莫名其妙;若是亚人格,也会竭力掩饰矢口否认。当时那种表现……明显违背了每种人格单独控制躯壳,以及行事逻辑保持一贯性的特征。
如此看来,这种假设就不成立,多重人格的结论就是个伪解答。
唐弦甩了甩头,数秒间就将先前的构思全盘否定。一切虽又回到原点,他却一脸轻松地呼出一大口气,似乎排除了一个巨大的干扰项。
是否事情压根儿就没这么复杂呢?是否两人一直思考错了方向,将问题引到了死胡同里?
思忖中的唐弦百无聊赖,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天空。那里的云层正慢慢汇集,似要形成什么图案。他望着那个方向,思维深处的一块死角仿佛被唤醒了。
与神明对话……既然神明并非所谓亚人格,指的又是什么?
唐弦闭眼继续沉思,整个事件如此清晰,却又缺少了关键一环。
不对!并没有缺少任何线索,只是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事实。
为什么那个人突然排满了所有的课程?为什么要选择驾车上下班?明明声放分析结果呼之欲出,为何不紧不慢,甚至刻意拖延时间?仇恨的对象是梁果,那绑架梁钰晨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连日的种种细节和疑问如同一条条信息链在脑海中被提取归档,形成了若干个不断变换的排列组合。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漫天的数据信息在身边急速穿插。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弦大脑中的齿轮在慢慢咬合,迷雾背后的轮廓似乎变得清晰可见。
他猛然睁开双眼!
视线中,远处夕阳呈现出棕褐色泽,往稀稀拉拉的云层中缓缓坠下。有如一个巨大的篮球,朝篮筐中心落下,完成最后的拋物线——应声入网。
“原来是这样!”
唐弦一阵惊呼,整个人弹射而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反应。
眼前如此明显的事实居然被自己完全忽略!
唐弦赶忙拿起手机,在最近通话中一阵滑动。当翻找到陈沐洋的名字时,手指却在半空停住。思索良久,唐弦似乎下定了另一个决心。他再次将已经黑屏的手机解锁滑开,打开了导航软件,查找那天陈沐洋在手机地图中标示的位置。
“他真是个天才!”
夕阳继续下坠,透过云层映得唐弦整张脸潮红一片,他的神情异常激动,喃喃自语着。很快,脸色又变得阴沉复杂。
“他就是个疯子……”
站在镜子前的方雾,周身被夕阳染得猩红。可除了光线着色,他胸前竟也溅满了鲜血,脸庞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如同一个病态的屠夫。
他完全不认识镜中的自己,连日来的悉数作为,仿佛源自体内另一个灵魂。他不断打量眼前的人:那人苍白憔悴,脸颊两侧的肉早所剩无几,头发最近又被染白一片,只有意欲复仇的目光仍旧怒火熊熊。
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继续将锯齿状的刀具攥在手中,在面前一阵忙活,似乎正切割着某样东西。随着有条不紊的操作,动作逐渐熟稔起来,变得从容不迫。
因声纹被警方锁定嫌疑是迟早的事,但时间流逝的速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太快了,实在太快了,每耽搁一天,暴露的风险就会成倍提高,若在完成复仇前被警方抓住,那就彻底完了。眼下已不能再按部就班,不得不孤注一掷,部署出最后那一步……
“啪——”
思忖间,方雾将细长状物体从原处剥离,丢进了右手边的容器中。如此动作已重复了整整五遍,胸前的血渍,也一次比一次鲜红。
傍晚时分。唐弦根据手机定位,沿着街边一阵步行,约莫三十多分钟后,来到了长福路四十二号。他四处寻觅,转身进了一处老旧的小区。
门口屋檐下灯泡布满灰尘。借着微弱的光,门卫大爷戴着厚厚的眼镜,正跷着二郎腿阅读报纸。察觉有陌生人靠近,才抬起头来,在眼神与唐弦交汇之前就缓缓埋下头。简单的动作高度浓缩了几十年来重复单调的生活。
一眼望去,小区内房子笔直地矗立,外墙是用磨砂水泥砌成的,是二十世纪末普遍采用的居民楼建筑风格。犹如得了皮肤病一般,墙体涂料早已变色剥落,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怪异图案。夜幕低垂,晚风带来的丝丝凉意,给这里增添了些许古旧与神秘感。
唐弦缓缓行至一栋居民楼前,门口垃圾倾倒处的铁门此时豁开了一道缝,那里酝酿的阵阵恶臭直往鼻孔里钻。楼道口的声控灯早已不听使唤,他跺了半天脚,灯却忽明忽暗。唐弦摇了摇头,在遍布杂物的楼梯间拾阶而上,伴着楼道弥漫的潮湿霉味儿,数着满墙歪歪斜斜的小广告,好不容易爬到了第七层。
他驻足在两扇门之间,右手比出手枪造型,以单脚为轴,像个机器人般来回转动,凭借直觉敲响了左手边住户的大门。当然,这扇门比对面那扇显得更陈旧一些。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楼道内的宁静,也不知来自哪家的犬吠应声而起,给出了回应。
须臾,挂着防盗锁的门被缓缓打开,门缝中挤着一个脑袋。那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只见他双眼眍,脸色异常惨白,脸颊上的颧骨高高耸立,在微弱的廊灯映照下显得鬼气森然。
这人却让唐弦产生一种孟德斯鸠穿越到现代的错觉。
就是他了。
“您好,我叫唐弦,是陈沐洋的朋友,市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请问是方雾老师吗?”
声控灯再次熄灭,那个脑袋没有言语,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唐弦笑容可掬,将衣服里的证件取下,递到了他眼前。
那双空洞的眼眶中看不到瞳仁,方雾呆立良久。随后一阵锁链的金属摩擦声,如揭开封印一般,大门被全部打开,那个身影出现在了唐弦眼前。
“有事?”
“第一次见面,非常荣幸!”唐弦右手将证件收回夹克的内包之中,同时伸出了左手,“有些问题晚辈特来请教。”
方雾对这个不速之客显得有些犹豫,迟迟没有回应。
“我今晚很忙,没时间闲聊。”
唐弦将手收回,笑容更灿烂了。“没关系,我可以就在门口等,直到前辈忙完了再说。”
“最多十分钟……”
“没问题!”唯恐这个人会马上变卦一般,唐弦喜出望外,立即应和,“足够了!”
“进来吧!”方雾转身隐没于黑暗的房间之中。
唐弦探头探脑,一脸好奇,跟着走了进去。
“啪”的一声,老式的白炽灯闪烁几下,顽强地发出光明,填满了整个房间。
唐弦一时还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脚下老旧的水泥地板泛着乌青的光泽,上面裂开了几条细长的裂缝。四周的家具茶几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茶几上放置着几个青花瓷杯子,简单而整洁,沙发上也铺着简约的白色蕾丝布。乍看之下,整个栖身之所显得简洁而怀旧,同时没有任何生气。
种种愁苦压抑,似乎沉积在了房间的各个角落。
唐弦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洗手间的门把位置,那里安装了一个明锁。
“喝茶吗?”方雾双手揣在兜里,一点也不像要招呼人的样子。
唐弦连忙摆摆手,说:“今天总算见到本尊了。”
“是陈沐洋让你来的吗?”方雾眼神空洞,但仍能察觉他泛起了一丝警惕。
“这次拜访是我个人意愿,和陈沐洋无关,他也不知情,前辈大可放心。”
“他知情又如何?”
“……因为前辈,他这几天可是焦头烂额啊!”唐弦笑道,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方雾冷冷看着唐弦,似乎连“哦”字也不打算回应。这个人几乎有着终结任何话题的能力。唐弦却截然相反,嘻嘻哈哈的态度似乎总能将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我可真羡慕他,能有这样一位老师。”唐弦瞄着方雾那张抹杀了人类一切情感的面孔,修改着措辞,“嗯,有语病,应该是曾经有过这样一位老师。”
“你还剩六分钟不到了。”
“五分钟足够了!”唐弦不紧不慢,“近日沸沸扬扬的华大绑架一案,前辈想必知道吧!”
“梁钰晨是我系学生,我负有一定责任,待一切水落石出,我会接受校方一切处罚。”方雾缓缓开口,“不过这之前,我不希望对教学造成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