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还有着某种难以言语的东西。照片上的女人光彩照人:当然,那是因为她的面孔,漂亮的眉眼,生动的表情,但也因为她的造型。她的长发做的是简简单单的样式,衣裙看起来有种浪漫的风情,宽松又朴素,但也不乏诱人的地方:腰部被凸显出来,一只衣袖被推了上去,把手臂暴露在灿烂的阳光下。埃洛蒂几乎可以感觉到从河面吹来了温暖的微风,拂过女人的脸庞,吹起她的发丝,把她的白色棉质衣裙弄得暖烘烘的。可是,这不过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因为画中并没有河。这都是因为照片所营造出的氛围,因为照片所表现出的自由。嗯,这样的裙子才是埃洛蒂想在婚礼上穿的——
她的婚礼!
埃洛蒂瞥了一眼时钟,发现已经十点一刻了。她连皮帕的短信都还没回复呢!要是她想在十一点之前赶到国王十字火车站,她得立马动身。埃洛蒂把她的手机、便签、日记本和太阳镜都装进了包里,又看了看桌面,以防自己可能会落下什么东西。然后,冲动之下,她拿起了那张镶嵌在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的那条裙子着实漂亮。她看了一眼俯身靠在档案柜旁的玛戈,便用茶巾将相框包了起来,塞进了包里。
埃洛蒂走出办公室,来到楼上,步入了夏日的温暖之中。她开始回复短信。
十一点见没问题,她输入着文字,现在就过去——把地址发过来,我很快就到。
第四章
那天,皮帕的工作地点是新码头路的一家出版社,任务是在门厅里完成一件现代雕塑。埃洛蒂十一点一刻赶到时,她的朋友正坐在一架高高的梯子的顶端,梯子被放置在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房间的中央。皮帕一直在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把各式长裙和其他古董级的服饰——裙子、灯笼裤和紧身衣——串起来,营造出来的效果令人陶醉,仿佛是在给一群象牙色的幽灵搭起舞池,让它们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埃洛蒂想起了她最喜欢的王尔德的诗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我们踏着轻盈的舞步
在月下街头徘徊漫步
我们在妓院楼下驻足……
看幽灵般的舞者翩跹,
同号声和提琴声为伴,
如黑色的叶随风盘旋……
皮帕看到了埃洛蒂,即便嘴里正叼着木尺,依旧朝埃洛蒂喊了一声。
埃洛蒂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在看到好友探着身子把一条衬裙的腰带系在钓鱼线上时,她屏住了呼吸。
看着皮帕安全回到地面,虽然不过一小会儿工夫,却让人觉得仿佛在受刑一样痛苦。“我一会儿就回来。”皮帕背上了自己的双肩包,一边耸了耸肩,一边朝坐在办公桌前的人说道,“就出去喝杯咖啡。”
她们俩推开玻璃大门时,埃洛蒂走到朋友身旁,跟上了她的步伐。皮帕穿着战争年代里那种深色的粗布工作服,鞋子是那种敦实的运动鞋,就是周五晚上跑到炸鱼薯条店聚餐的十几岁小青年喜欢穿的那种。她这一身,如果把每样东西单拎出来,都不怎么显眼,但穿在皮帕身上,搭配出来的效果不知怎的,就是气场十足,这让穿着牛仔裤和平底鞋的埃洛蒂觉得,自己既令人乏味,又不起眼。
皮帕领着埃洛蒂抄近路绕过了运河。她们走进一扇锁着的大门(也不知道皮帕从哪里搞到了开门的密码),皮帕抽出一支烟来。“谢谢你能早点儿过来。”她吐出一口烟说道。
“要想完工,午餐时我得边吃边干活儿。作者今晚就要来签名售书了。我给你看过她的书吗?特别棒,她是个美国人。她发现自己在英国的姑姑曾经给国王做过情妇,她原来只知道这位姑姑是个住在养老院的老太太。结果发现,她这位姑姑把自己收藏的衣裙都封存在新泽西州的一间储藏室里。要是有个衣柜能把那些衣裙都放进去,那可是最牛的衣柜了。你能想象吗?我姑姑给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是这么个鼻子,还长得像是个船舵把儿。”她们穿过马路,走到桥的另一边,向地铁站附近的一家餐厅走去。那家餐厅的外墙全都是玻璃。
进了餐厅,热情的女招待给她们在餐厅最里面的角落找了一张圆桌。“玛奇朵?”女招待问道。皮帕说:“好极了。你要来杯……?”
“请给我一杯白咖啡。”埃洛蒂说道。
接着,皮帕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鼓鼓囊囊的剪贴簿,打开来,露出里面各式各样的纸片和织物小样。“这些都是我在考虑要用的。”她开了个头,然后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给埃洛蒂讲了起来,先是袖子和裙子,然后是腰部用装饰褶襞的利弊,再然后是用天然织物的好处,插图在埃洛蒂的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其间,除了喘口气的工夫,皮帕几乎就没停过,直到桌子上铺满了杂志的彩页、织物色板和时装草图。最后,皮帕说道:“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我喜欢你的想法。都喜欢。”
皮帕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个想法有点乱糟糟的;我只是有好多的灵感,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你呢?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有一块面纱。”
“哎哟?”
“是父亲给我找出来的。”埃洛蒂把手机给了皮帕,里面有她早上刚刚拍的照片。
“是你妈妈的?这会给你带来好运的。真漂亮,是出自设计师之手的款式,我敢肯定。”
“我觉得也是,但不确定是谁设计的。”
“那倒也不重要,漂亮就行。现在,我们只要确保你的礼服能配得上它就行了。”
“我找到了一张照片,我挺喜欢上面那条裙子的。”
“那咱们看看吧。”
埃洛蒂从包里拿出茶巾,把它拽开,露出了裹在里面的银质相框。
皮帕挑了挑眉,被逗笑了:“我得说,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张从《服饰与美容》杂志上撕下来的照片。”
埃洛蒂隔着桌子把相框递了过去,等待着皮帕的反应,心里有些紧张不安。
“哇,她真漂亮。”
“我在办公室发现了她的照片。它被放在一个皮包里尘封了五十年。皮包是从楼梯下面的一个柜子里找到的,装在一个盒子的最底下。盒子上面还放了一堆窗帘。”
“难怪她看起来那么高兴,可算是重见天日了。”皮帕把照片又拿近了些,“这件衣服真美。照片拍得也美。这更像是艺术照,而不是人物照,和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3]拍过的照片有点像。”她抬起头来:“这和你今天上午给我发的短信有什么关系吗?爱德华·拉德克利夫?”
“我还在试图弄明白两者是否有关系。”
“我觉得这也不奇怪。这张照片的风格属于古典唯美主义。表情愉悦,着装宽松,姿态自然。如果让我猜,我觉得是19世纪60年代早期到中期拍摄的。”
“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前拉斐尔派[4]。”
“有关联,这是肯定的;当然啦,那时的艺术家都会受到其他艺术家的启发。他们痴迷于自然和真理之类的东西:颜色、构图,还有美的意义。但是,前拉斐尔派追求的是现实主义和细节,而紫红兄弟会的画家和摄影师则致力于感性和运动。”
“光的质感有着某种动态性,你不觉得吗?”
“要是拍这张照片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会很兴奋。光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紫红兄弟会的名字取自歌德的色环理论[5],讲的是明与暗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说,在红与紫之间,光谱里还隐藏着一种颜色,它使得光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你要知道,那会儿正好是科学和艺术蓬勃发展的时期。摄影师所使用的技术是前所未有的,他们可以把控光线,可以通过对曝光次数的实验创造出新的摄影效果。”女招待把咖啡端上来时,皮帕停顿了一下,“人们对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评价很高,但是随着后来紫红兄弟会的发展,其他成员都要比他出名。”
“说说看,都有谁?”
“瑟斯顿·霍姆斯、费利克斯·伯纳德和阿黛尔·伯纳德——他们都是在皇家艺术学院遇上的,又因为他们的思想都是反正统派的,就凑到了一起;他们的关系很密切,但是19世纪的艺术圈里,那种斗得你死我活的事儿,在他们之中也都有:谎言、欲望、决裂。拉德克利夫天赋异禀,却英年早逝。”皮帕把注意力放回到照片上,“你怎么会觉得拉德克利夫可能和这个女人有关?”
埃洛蒂解释说,装档案的盒子里有个书包,上面有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首字母缩写。“盒子里还有一个文件夹,是属于詹姆斯·斯特拉顿的,文件夹里就只有这张相框里的照片。”
“拉德克利夫和你现在主要研究的那个人是朋友吗?”
“我从没发现他俩有过什么交往,”埃洛蒂说,“但这才让人觉得奇怪。”她喝了口白咖啡,琢磨着要不要接着往下说。她感到左右为难:她想把一切都告诉皮帕,借助她最好的朋友的艺术史知识;可是,在她把照片交给皮帕时,她又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几乎因为嫉妒而冲动地不想把照片和素描画的事告诉任何人,希望一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股冲动是莫名其妙的,也是不合理的,所以她便继续说道:“书包里不只有那张照片,还有一本素描簿。”
“什么样的素描簿?”
“封面是皮质的,大概这么大——”她用手比画着,“里面是一页又一页的素描,用钢笔和墨水画的,还有手写的笔记。我觉得这个素描簿是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
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感到惊讶的皮帕倒吸了一口气。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有什么线索可以让你确定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吗?”
“我还没完完整整地查过一遍,没怎么仔细看,但斯特拉顿的文件夹是1861年的。当然,我也没有办法弄明白这两样东西是否有什么联系,”她提醒着皮帕,“我只知道,这两样东西最终都被放到了同一个书包里,在一起放了一百五十年。”
“那些画都是什么样的?都画了些什么?”
“人体,侧面轮廓,风景,一栋房子。怎么了?”
“据说,他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拉德克利夫的未婚妻去世后,他也继续作画,但画风与以前不同,画的题材也截然不同,然后,他就在国外淹死了。真的挺惨的。他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这件事,在艺术史领域差不多成了神话:人们一直怀揣希望,对那个作品的下落提出各种猜测和假设。时不时,就会有人就这件事写篇严肃的学术论文,即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多少证据表明确有其事。有些传言就是因为能吊人胃口,才会一直传下去,拉德克利夫这件事也是如此。”
“你觉得这本素描簿会和这个传言有关吗?”
“没有看到它之前,我很难确定。我估计,你包里不会再有裹在茶巾里的惊喜了吧?”
埃洛蒂脸颊发热:“我才不会把素描簿从档案室里拿出来呢。”
“那我下周去你那儿看一眼怎么样?”
埃洛蒂感到心里一紧:“你最好先给我打个电话。彭德尔顿先生现在天天剑拔弩张的。”
皮帕没心没肺地拍手鼓掌,“那当然。”她靠在了椅背上,“在此期间,我得开始给你做礼服了。我都已经想好了,要浪漫、华丽、现代感十足——但还要有种19世纪60年代的风情。”
“我从来都不怎么时髦。”
“嘿,你要知道,现在非常流行怀旧。”
皮帕只是想要亲昵些,但今天,她的话却让埃洛蒂难以释怀。埃洛蒂就是个怀旧的人,但她讨厌因为怀旧而被人说三道四。“怀旧”这个字眼在被人们恶意糟践。大家都把怀旧当成了多愁善感的代名词,可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多愁善感让人感到恶心,让人觉得倒胃口,可怀旧是猛地让人感到疼痛。怀旧表达的是一种最深切的渴望和领悟——时间一去不复返,某一刻、某个人或是某些事,都再也无法挽回。
当然,皮帕的话不过是想让气氛轻松些,幽默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把剪贴簿收起来时,埃洛蒂的心中有过那样一番计较。她今天怎么会这么敏感?自从她把那个书包打开,看过了里面的东西,她就一直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动不动就会走神,就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应该做的,可她却偏偏想不起来。昨晚,她甚至又做了那个梦:她身在素描画中的那栋房子里,可突然间,周围变成了一座教堂,她意识到自己迟到了——在她自己的婚礼上迟到了——她开始奔跑,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她一次又一次地跌倒,腿软得像是面条。等她终于赶到了教堂,却发现已经太晚了,婚礼结束了,正在进行着的是一场音乐会,她的母亲——依旧三十岁时的样子——正在舞台上演奏她的大提琴。
“婚礼上的其他计划进展如何了?”
“挺好的。都挺好。”埃洛蒂的回答十分爽快,皮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埃洛蒂可不想被深沉而又意味深长的谈心给绊住,那可能会暴露她不稳的情绪,所以她风趣地补充道:“当然啦,你要是想知道相关细节,那最好去和佩内洛普聊一聊。据说,婚礼会富丽堂皇。”
“千万提醒她记得告诉你,需要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出现。”
她们相视一笑,又成了一伙儿。然后皮帕继续着劲头十足的客套:“未婚夫怎么样?”
皮帕和阿拉斯泰尔从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一点儿都不令人意外,因为皮帕特别有主见,又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最受不了呆头呆脑的人。并不是说阿拉斯泰尔呆头呆脑——埃洛蒂懊恼自己的用词不当——只是他和皮帕根本是两种人。因为对自己刚才那股自私的小心思有些愧疚,埃洛蒂决定不再护着阿拉斯泰尔,让朋友顺心一回:“他似乎挺放心让他妈妈发号施令的。”
皮帕粲然一笑:“你老爸怎么样?”
“哦,你也知道我老爸。我高兴,他就高兴。”
“那你高兴吗?”
埃洛蒂定定地看了皮帕一眼。
“好吧,好吧。你高兴着哪。”
“老爸把录像带给我了。”
“那他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看起来是的。他没说什么。我觉得,他能认同佩内洛普的做法,是因为这就像是妈妈也参加了我的婚礼。”
“你也这么想吗?”
埃洛蒂不想谈这个。“婚礼上总要放点音乐的,”她避重就轻地回答,“反正都是家里人,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皮帕似乎还要顺着往下说,但埃洛蒂把话题岔开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父母是奉子成婚的?他们结婚的时候是7月份,我的生日是11月。”
“先上车,后补票。”
“你知道我在他们的婚礼派对上是什么样子,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皮帕笑了:“这次你必须得参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客人们都指望着看看你呢。”
“说到客人,你觉得自己可不可以做一回小乖乖,回复一下寄给你的邀请函?”
“什么?邮寄的?贴邮票那种?”
“这次显然是件重要的事,是件大事。”
“哎,如果是大事的话……”
“是大事,而且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我的朋友和家人都对邮政体系不买账。我下一个要联系的是蒂普。”
“蒂普!他现在怎么样?”
“我明天要去看他。难道你想一起去?”
皮帕失望地皱皱鼻子:“我有一个画廊的活儿。说到活儿……”她示意女招待把账单拿来,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镑的钞票。等着账单被送过来的间隙,她指了指那张放在埃洛蒂的空咖啡杯旁边的照片:“我需要一张,这样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设计你的礼服了。”
那股奇怪的占有欲再一次从埃洛蒂的心底冒了出来:“这个不能借你。”
“当然不是借这个。我就用手机拍一张照片。”
她拿起相框,找了个合适的角度,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在相框上。
埃洛蒂虽然在一旁看着,但心里却希望皮帕赶紧把照片拍完,然后她把照片重新用茶巾包裹起来。
“你猜怎么着,”皮帕说,看着她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我要把这个给卡罗琳看看。她的硕士论文写的是朱莉娅·玛格丽特·卡梅隆和阿黛尔·伯纳德。我敢说,她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这个模特的事,也许还能知道拍这张照片的人是谁。”
卡罗琳是皮帕念艺术学院时的导师,也是一位电影制作人兼摄影师。她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善于捕捉最不期而遇的美。透过她的镜头,人们看到的是野性与魅力、凄冷萧索的树木和房子,以及景色中透露的徒然神往的感伤。她今年大概六十岁,但行动和精力都显得年轻得多。她自己没生小孩,似乎把皮帕当作女儿来看待。埃洛蒂曾在社交场合见过她几次,她有一头漂亮的银发,稍稍过肩,又直又密,一看就是那种不遮不掩、泰然自若的女人。相较之下,埃洛蒂觉得自己虽然看着年轻,但心态却远不及这位老人家。
“不用了,”她很快回答说,“不用给她看。”
“干吗不?”
“我只是……”这张照片本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可现在不是了。她没办法在解释这种感觉时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小气,或者直白点儿说,听上去不是在无理取闹,“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打扰卡罗琳。她那么忙……”
“你开玩笑的吧?她会非常乐意看到这张照片的。”
埃洛蒂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告诉自己,听听卡罗琳的想法会很有帮助的。她该抛下自己的不快,尽最大可能去了解这张照片和那本素描簿是她的本职工作。如果真的和拉德克利夫有联系,那就预示着获得了新的有关詹姆斯·斯特拉顿的信息,而对于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的档案团队来说,这将是一件大好事——关于维多利亚时期知名人士的新信息可不会经常出现。
第五章
虽然归程不算短,但埃洛蒂还是走了回去。她绕道去了兰博康杜街,因为那条街很漂亮,而且珀尔塞福涅书店鸽灰色的店面看起来像是个巧克力盒子,总会让她精神振奋。她习惯性地快步走进书店,翻阅着维尔·霍奇森的战争日记,耳边响起的背景音乐是一首20世纪30年代的摇摆舞曲。这时,她的手机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又是佩内洛普,埃洛蒂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失措。
她离开了书店,迅速穿过西奥博尔德路,然后沿着霍尔本大街,一路来到林肯律师学院广场。埃洛蒂在经过皇家法院时加快了步伐,见一辆红色巴士驶过便快速穿过马路,在她走上河岸街之后,几乎是一路小跑。
她没有直接回去工作,因为彭德尔顿先生现在心情不佳,正等着在她们打私人电话的时候揪她们的错呢。她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就着下坡路朝河边走去,在维多利亚河堤街上找了一张长条椅,正好靠近码头。
埃洛蒂翻出笔记本,婚礼场地的联系电话就记在里面。她找到了那一页,拨通了电话,将参观场地的时间定在了下个周末。她本想着消消汗,凉快一下,但没敢耽搁片刻工夫,赶紧打电话给佩内洛普。对于之前自己没接的那几通来电,她表达了歉意,然后便开始汇报自己这边的进展:婚宴场地、面纱、礼服和录像的相关事宜等。
挂断电话后,埃洛蒂又坐了几分钟。佩内洛普非常高兴,特别是当埃洛蒂说她拿到了她母亲的录像带时。佩内洛普建议说,不如在婚礼结束时再播放一段录像。埃洛蒂答应说会预选出三首曲目,她们一起看过后再决定选用哪两首。“最好能选出五首曲目,”佩内洛普说,“以防万一。”
所以,这个周末算是有了个交代。
搭载游客前往格林尼治的渡轮驶离了码头。一名戴着星条旗棒球帽的男子把长长的相机镜头对着克莱奥帕特拉方尖碑[6]拍照。一群鸭子占据了刚刚渡船的位置,它们落在水面时的动作娴熟,波浪起伏对它们没有丝毫影响。
渡轮留下的水波冲刷着河岸,这会儿是落潮,空气中充满了泥浆和海水的气味。埃洛蒂想起詹姆斯·斯特拉顿在日记中对1858年的“伦敦大恶臭”有一段描述。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伦敦的气味有多难闻。街道上到处可见人畜的粪便、腐烂的菜叶和屠宰牲畜留下的杂碎。这一切以及更多其他东西的最终去处都是泰晤士河。
据报道,1858年夏天,泰晤士河臭不可闻,熏得威斯敏斯特宫都关了门,有能力的人也都被熏得撤离了伦敦。因为这件事,年轻的詹姆斯·斯特拉顿成立了伦敦清洁委员会。1862年,在一本名为《建造者》的杂志上,他甚至刊登了一篇文章,指出伦敦在排污方面仍有待提高。在斯特拉顿卡德韦尔公司的档案中,保存着斯特拉顿和约瑟夫·巴扎尔杰特爵士之间的通信。后者设计建造的伦敦排水系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格兰完成的一项伟大壮举。排水系统将粪便从已建成的市中心通过管道输送出去,不仅使城市的气味得到改善,水传疾病的发病率也显著降低。
一想到斯特拉顿,埃洛蒂想起自己还要上班,还有工作等着她去完成。意识到自己和皮帕分开后已过了不少时间,她走得很快。等到了办公室,她高兴地发现彭德尔顿先生被叫走了,整个下午都不会回来。
想要赶紧恢复工作效率的埃洛蒂把整个下午都用在给盒子里剩余的物品编制目录上——越早给这些物品归档越好。
她先在数据库里搜索了一下“拉德克利夫”,发现有两个查询结果,这令她感到惊讶。埃洛蒂刚来这家公司工作时被分配的第一批工作中有一项是将索引卡片上的信息录入计算机。她颇为自豪的一点是,对于詹姆斯·斯特拉顿所知道的人和地方,自己几乎过目不忘,可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见过拉德克利夫的名字。
埃洛蒂感到好奇,便去档案室把相关文件取了出来,拿回自己的办公桌。第一份文件是1861年詹姆斯·斯特拉顿写给艺术品经销商约翰·哈弗斯托克的信,里面写着两人打算共进晚餐。斯特拉顿在信的最后一段写道:“我最近遇到一位叫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画家,想听听您对他了解多少。听说他天赋不凡,虽然我也有机会匆匆看过他的画作样品,但在我看来,他的‘天赋’,至少从局部来说,是他的魅力不凡,让他那些年轻的女模特在他作画时穿着更暴露些——当然啦,那都是为了艺术。”
在埃洛蒂的记忆中,詹姆斯·斯特拉顿没有收藏过拉德克利夫的画作(不过,她还是做了笔记准备回头确认这一点)。这么说,尽管他对这位画家感兴趣,但他最终并不打算买下拉德克利夫的画。
斯特拉顿第二次提到拉德克利夫是时隔几年后,在他1867年的日记中。在某天晚上记录的内容里,他写道:
今晚,画家拉德克利夫登门造访。他的到来出乎意料,而且来得很晚。我得承认,他敲门时把我吵醒了。我之前手里还握着书便睡着了。可怜的梅布尔已经上床睡了,我不得不摇铃叫醒她,让她准备些茶点。也许,我就不该把那个疲惫的女孩儿叫醒,而该让她继续睡。因为对于这顿晚餐,拉德克利夫连丁点儿面包屑都没碰。打从一进门,他就在地毯上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眼里透着狂躁,不停地把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插在自己的长发里,头发被弄得凌乱不堪。他表现出的那股精力不似他自己的,仿佛是他被附身了一样。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喃喃自语,说的都是些关于诅咒和命运的话,让人难以理解。事情会变成这样着实令人难过,这让我非常担忧。他的未婚妻过世了,我知道这令他非常痛苦。相比于大多数人,我更能体会他的痛苦。但看着他悲伤至此,实在让人于心不忍。他让人知道,伤心欲绝会令那些最敏感的人变成什么样子。我承认,我听说他一蹶不振,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他的状态竟是如此糟糕。我决心尽我所能,助他一臂之力。如果能让他恢复往昔,那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把失衡的天平摆正。我劝他留下来,让他放宽心,收拾一间房费不了多少事,可他拒绝了。不过,他让我帮他保管几样私人物品。我当然同意了。在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很紧张。我觉得,他来看我时,并没打算把那几样东西留在我这里。更确切地说,他这么做是心血来潮。他放在我这里的不过是一个皮书包,除了一本素描簿,里面空空如也。打开素描簿看看里面有什么——这种罔顾信任的事,我是绝对不干的,但他坚持要在离开之前打开素描簿给我看一下。他让我发誓,我会把书包和素描簿保护好。可怜的家伙!我问他,让我保护好这些东西是要防着谁,但我没勉强他回答。我问他可能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回答。他只是伤心地看着我,感谢我给他准备了晚餐,虽然他一口都没吃,然后便离开了。他走后,我忘不了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甚至是现在,当我坐在就要熄灭的炉火旁写下这段话时,他的样子依然在我眼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