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爱德华不停地画这栋房子的素描。不管走到哪儿,他的肩上都背着他那个新的皮书包。大家经常看到他坐在那片草甸的草丛里,头上戴着帽子,抬头望着房子,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然后,他会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到自己正在绘制的那幅画上。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顿总是待在他的身边。
露西向爱德华问起过范妮在哪儿。来到伯奇伍德的第一天早晨,爱德华就牵着露西的手,领着她穿过大厅,带她参观了庄园的图书室。“我看到这些书架时,尤其想到了你,”他对她说,“看看这些书,露西,涵盖了所有你喜欢挂在嘴边的学科。现在,要不要用所有这些知识填满你的小脑袋瓜,就看你自己的了。反正这里有一切知识,世上那些最聪明的学者所掌握的并且发表出来的一切知识都在这儿了。我知道,总有一天,女人会享有和男人一样的机会。当女性成为更聪明的那群人,成为更庞大的群体时,这一天又怎么会不到来呢?在那之前,你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你要阅读,要背诵,要思考。”
爱德华说得极为认真,露西答应他,一定会按照他说的去做。“放心吧,相信我,”她表情严肃地回答道,“今年夏天结束之前,我就会把书架上的所有书都看完。”
听了她的话,他哈哈大笑:“嗯,也许用不着那么快就看完。今后还有很多个夏天呢。你要确保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河边和花园里好好玩一玩。”
“那当然了。”然后,因为兄妹俩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就此告一段落。露西问了一句:“我们在等范妮来吗?”
爱德华的态度依旧,但他说:“不,范妮不来了。”然后他立刻指着壁炉旁边的一个角落,跟她建议说,躲在那里看书会是个完美的选择:“没有人会知道你在那儿,藏起来看书会大大提升自己的阅读体验,我在这个问题上绝对有发言权。”
露西没再提起范妮这个话题。
后来,她希望自己当时能再多问几句;但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喜欢范妮,她不来,露西还觉得挺高兴的。当时,爱德华敷衍的、几乎是不屑多说的回答,说明了一切。范妮是个讨厌鬼。她霸道地让爱德华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试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她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对于露西来说,她的威胁要比一个模特大得多。一任一任模特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但婚姻是长长久久的。婚姻意味着爱德华会在别的地方有一个新家。露西无法想象,没有哥哥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她也无法想象,如果非得和范妮一起生活,爱德华又会是个什么样。
露西没有结婚的打算——除非她能遇上个完美无缺的人。她已经决定了,她理想中的丈夫应该像她自己这样,或是像爱德华那样。如此一来,夫妻俩才会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
爱德华对图书室的看法是对的:它就好像是专门为露西设计的,里面的藏书也好像都是为她准备的。书架靠墙一字排开,书架上的书不像是祖父家的那些,祖父家收藏的多是宗教方面的小册子和讲解社交礼仪的小本子。这里的书才是真正的书籍。伯奇伍德庄园的前几任主人积累了大量的图书,内容涉及各种各样有趣的学科。要是缺了哪些领域的书,也都被爱德华派人从伦敦给搜罗来了。一有空,露西就爬上梯子,浏览书脊上的书名,为接下来的几周做计划——她有许多空闲时间可以利用,因为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她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
在大家对这栋房子进行初步了解时,每个画家都专注于找一个完美的地方工作。他们现在时间紧迫,因为就在他们动身前往伯奇伍德之前,拉斯金先生答应在秋季给他们举办一次团体作品展。紫红兄弟会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心中盘算着一件新的作品,因此,庄园处在一种充满了创新、竞争和可能性的氛围里。房间一选好,画家们都立即着手准备自己的美术用品,从那些爱德华在火车站派人用马车运回来的大包小裹里把自己的家伙什儿都翻出来。
瑟斯顿选择了可以看到前院的那间大起居室,他说南向的窗户采光最好,画画时的光线最理想。露西尽量避着他,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瑟斯顿莫名其妙地让人感到不安;另一部分原因是,看到她姐姐瞪着一双大眼睛对着他失神,露西就感到很尴尬。有一次,瑟斯顿选的那间画室的门开着,露西碰巧看见克莱尔在给瑟斯顿当模特。后来,露西不得不在穿过草甸时全速奔跑,才把那种糟糕的、让她直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忘掉。露西在走开前,瞥了一眼瑟斯顿的那幅画。那幅画自然是画得很好——即便还只是个雏形——因为瑟斯顿的绘画技巧很不错,但露西注意到一个问题:画中的那个女人,虽然也百无聊赖地躺在躺椅上,就跟克莱尔摆出的那副懒洋洋的姿势一样,但画中人的嘴唇却是莉莉·米林顿的。对此,露西绝没看走眼。
费利克斯把一楼的小隔间给占了,就离那间墙上用木板装饰的会客厅不远。当爱德华说那里面几乎一点儿光也没有时,费利克斯欣然选了它,还说,自己就是看重那里面没有光。费利克斯的画一向以感伤的、有关神话传说的场景而著称。现在,他宣布自己打算通过摄影而不是绘画来表现同样的题材。“我要拍一张丁尼生笔下的夏洛特夫人,看看能不能跟罗宾逊先生拍摄的那张照片一决高下。你这儿的河太完美了,取景时甚至还可以拍到柳树和白杨。等着瞧吧,我要把那儿拍出圣城卡米洛特的感觉。”
自此,关于能否通过新的媒介呈现出同样的艺术效果,这群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次晚饭时,瑟斯顿说,照片是骗人的玩意儿。“那就是廉价的小把戏,想要给心中所爱的人啊物啊留个纪念倒还好用,但要是涉及严肃的题材,要想进行交流,想借此传递情感、表达思想,那可行不通。”
这时,费利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是一枚不大的洋铁徽章。他把它夹在指间,翻过来掉过去。“把这话跟亚伯拉罕·林肯说一遍,”他说,“像这样的徽章,发出去了成千上万枚。美洲大陆上到处都有人把他那张脸——和他本人分毫不差的形象——印在衣服上。过去,我们都不知道林肯长什么样儿,更不用说他是怎么想的了。现在,他赢得了40%的选票。”
“他的对手为什么不这么干呢?”阿黛尔问道。
“他们试过了,但为时已晚。谁占了先机,谁就是赢家。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以后再有选举,候选人都会在自己的形象上做文章。”
瑟斯顿接过那枚徽章,像玩硬币一样用拇指把它弹了起来。“我并不否认,这是一个有用的政治手段,”说着,他啪的一声把它扣在手背上,“但你不能跟我说这是艺术。”他抬起手掌,林肯的脸露了出来。
“我想说的不是这枚特定的徽章,不是那样的。但你想想罗杰·芬顿[3]的作品。”
“那组拍摄克里米亚半岛的照片很出色。”爱德华同意费利克斯的看法,“当然,那是一个严肃题材,可以通过那些照片和观者进行交流。”
“但不是艺术。”瑟斯顿把最后一点红酒倒进他的杯子里,“我承认,照片是有用的工具,可以用来报道新闻、事件,可以当作是……那个……那个……”
“历史之眼。”莉莉·米林顿给他提了个说法。
“没错,谢谢你,莉莉,当作是历史之眼——但艺术,照片可沾不上边儿。”
露西正安静地坐在桌子的一端,享用她的第二份布丁。她喜欢把照片当作历史之眼的看法。在阅读那些关于过去的书籍时,她常常因为需要推断和想象而感到沮丧。当她到庄园后面的树林里去挖宝时——她已经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古老的遗迹——这种沮丧感也同样出现过。如今,照片可以把真实情况记录下来,这对于后代而言,是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啊!露西在《伦敦评论》上读到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照片是无懈可击的证据”,还说从现在开始,在不使用摄影术的情况下想要创新,那什么也搞不出来——
“把发生的事变成一份有形的、可以随取随用的记忆。”
露西猛地抬起头,一块奶油从她的勺子上掉了下来。莉莉·米林顿一字不差地把露西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也就是说,她把露西脑子里那份《伦敦评论》上的话说了出来。
“就是这样的,莉莉,”费利克斯说,“总有一天,拍摄出来的图像将无处不在:相机将变得非常小巧,人们可以用肩带把相机挂在脖子上。”
瑟斯顿翻了个白眼:“那他们的脖子也会更粗壮吧?我估计你说的是未来的那些亚马逊人?费利克斯,你说无处不在,那正好印证了我的观点。用相机的人可以到处都是,但艺术家不会满地跑。在弥漫着硫黄味儿的浓雾里,其他人的眼中只有污染,而艺术家,是那个从浓雾里看到美的男人。”
“或女人。”莉莉·米林顿说。
“为什么会在污染里看到女人?”等瑟斯顿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时,他顿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的,说得太好了,莉莉。太好了。或者是看到美的女士。”
接着,克莱尔插嘴说了一句,但她发现的问题是明摆着的:照片上没有颜色。费利克斯解释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使用光和影、画面和构图来唤起绘画带给观者的那些情感。但是,露西现在只花了一半心思在听费利克斯的话。
她忍不住盯着莉莉·米林顿看。她觉得自己从来没听其他模特说过什么明智的话,更别说在瑟斯顿·霍姆斯面前抢风头了。露西以为,她也不过是稍微想了想,在爱德华的眼里,莉莉·米林顿能给他的灵感会有枯竭的一天,就像他的前几任模特一样,会让他感到厌倦。但现在,她隐隐发现,莉莉·米林顿可不同于其他人,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模特。
在一楼那个壁纸上印有桑葚的房间里,爱德华支起了画板,然后他和莉莉·米林顿两人每天都窝在里面。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画画——露西看得出来,他常常一脸心不在焉的神情,那是因为他在作画的过程中常常要寻找创作灵感——但到目前为止,他对于这幅计划中的画作非常谨慎,这有些不同寻常。起初,露西认为,一定是因为在去年的画展上,拉斯金先生没有在《佳人》展出时力挺爱德华,两人之间反而有过几句令人难堪的争吵,这才让爱德华如此小心翼翼。前有拉斯金先生对那幅画的评语,后有查尔斯·狄更斯在文章中对那幅画的品评,爱德华为此大发雷霆。(评论刊登后,他一阵风似的冲向后花园的画室,把所有狄更斯先生写的书都付之一炬,连带着那本他珍藏的《现代画家》也因为是拉斯金先生出版的而跟着遭了殃。露西不得不把自己那几本宝贝得不行的《远大前程》藏了起来,唯恐它们也被爱德华迁怒。1860年12月至1861年8月,为了买到连载中的《远大前程》的最新一章,露西每周都会跑到W.H.史密斯父子书局去排长队。)
不过,她现在开始怀疑,爱德华这么谨慎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很难说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当爱德华和莉莉·米林顿在一起时,两个人就给人一种神神秘秘的感觉,让人捉摸不透。就在前几天,当爱德华在他那本素描簿上画画时,露西走到他的身边。他刚一发现她在身边,就立刻合上了素描簿——但她还是瞄到了一点儿,他在画一幅习作,画的是莉莉·米林顿的脸。爱德华画画时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看着,但像这样偷偷摸摸不给人看,却极不寻常。就这件事而言,尤为奇怪。习作上画的是模特的脸,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呢?在露西看来,那张素描和他挂在画室墙上的其他数百张素描没什么两样——除了一点,莉莉戴了一条吊坠项链。除此以外,没什么不同。
不管怎么样,爱德华一心扑在他的画上。因此,当白日里大家都各忙各的,而埃玛也被家务活儿缠身时,露西就把图书室占为己有。她跟爱德华说过,她会慢慢看,不急着把所有的书都看完,但她并没打算这么做:每天,她都会选一摞书,然后搬到外面去看。有时猫在谷仓里看书,有时躲在花园的蕨类植物下面看书。在起风的日子里,费利克斯会因为风太大而无法拍摄夏洛特夫人。一大早,他便会在草甸那边徘徊,对着风举起一根手指头,以此来判断风力的强弱。然后,他会用力地把两只手揣在兜里,心灰意冷地回到屋子里去。这时,露西会跑去爱德华新修的码头,坐进停泊在码头的那条小船里看书。
他们已经在伯奇伍德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这一天,她偶然间发现了一本极其古老的书。书上落满了灰尘,要不是还被几根线绳连着,封皮都快掉了。这本书被放在图书室最上面的一层书架上,轻易不会被发现。露西站在梯子上,翻到书的扉页,发现书名是《神鬼学》(对话录,共三部)。标题用的字体精致繁复,书是在爱丁堡印刷的,出版商是“国王陛下钦定的罗伯特·沃尔德·格雷夫”,出版年份是1597年。这是一本讲招魂术和黑魔法的书,作者是一位国王,最早的英文版《圣经》就是因为这位国王才广为流传。露西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于是将它夹在腋下,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她那天拿了许多本书,然后用餐巾包着午餐,一道带上了小船,开始在河上泛舟。那天上午很热,天空透亮得像是块玻璃,空气中有股干麦子的味道,里面还混合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被泥土覆盖的、隐藏在地底下的东西的气味。尽管这种天气对费利克斯的摄影来说,阳光不够强,曝光度不足,但因为风不大,露西还是决定让小船慢慢漂回爱德华修的那个码头。她一直把船划到圣约翰闸,然后收起船桨,拿起《论自由》。下午一点多,她就读完了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这本小册子。然后,她翻开了《神鬼学》。书中,对于为什么要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压迫女巫,国王詹姆斯进行了解释。可刚读了几页,露西就发现,这本书里的书页被人掏出了一个洞,里面藏着几页叠好后拿线绳绑起来的纸张。她解开绳结,把那几页纸展开。第一页是一封很久以前的信,写于1586年,信的字迹很潦草,而且有些字已经褪了色,她根本没有好好读一读的想法。露西发现,其他几张纸上画着伯奇伍德庄园的设计图,并且想起来,爱德华告诉过她,这栋房子是伊丽莎白女王在位时建造的。
露西非常兴奋,不是因为她对建筑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她知道,爱德华看到这些会很高兴。能让他开心的东西,自然也让露西觉得开心。不过在研究这些设计图的过程中,她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有些草图能看出是房子的哪个部分,例如两个一模一样的尖顶、烟囱和房间。但在最透明的那张纸上,还画着另一份设计图,可以和第一份设计图重叠起来。露西把这张最透明的设计图放在最上面,把两张图对齐时,她注意到,这样一看,另外还有两个很小的房间,既不能当卧室,也不能当前厅。她在房子里四处转悠时,没见过这两个房间。
她皱着眉,将最薄的那张纸拿了起来,然后跟底下那层设计图稍稍错开一些,想看看能不能弄明白那两间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刻,小船在一处小湾里停了下来,船头靠在青草丛生的河岸边。露西将楼层的平面图暂且搁在一边,拿起那封信,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写信的人是尼古拉斯·欧文,露西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可能之前在哪儿看到过?笔记是古代的花体字,但她还是辨认出几个字来——保护……牧师……洞……
露西倒吸一口气,她意识到平面图上那两个小房间是怎么回事了。当然,她之前读过一些书,里面讲到伊丽莎白女王继位后,是怎么对付天主教牧师的。她知道,许多房子里都建有密室,不是建在墙里,就是建在地下,以便保护受到迫害的牧师。但一想到伯奇伍德庄园有一个这样的密室——甚至可能是两个,她就感到异常兴奋。露西想,爱德华可能还不知道房子里建有密室。他肯定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这就意味着,对于这栋他深爱的房子,她可以跟他分享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爱德华这栋“真实的”房子也是有秘密的。
露西认为乘船回码头的速度太慢。她把船拴了起来,把书收拾起来夹在腋下,开始朝房子跑去。尽管她不经常让自己雀跃不已,甚至不怎么唱歌,但她发现在跑回去的途中,自己兴致勃勃地哼起了母亲最喜欢的一首舞曲。一回到庄园,她就去了那个壁纸上印有桑葚的房间。虽然她知道,爱德华不喜欢在画画时被人打扰,但她确信,这次他会对她网开一面。屋里没有人,画布上罩着一大块丝绸,露西踌躇了几秒,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不能耽误时间。紧接着,她跑到楼上那间他给自己选的卧室。从卧室的窗子可以俯瞰不远处的树林,但他也没在那边。她沿着走廊一路小跑,每经过一间屋子就向里看一眼。哪怕是有可能看见克莱尔傻笑的样子,她也没有丝毫畏惧地往瑟斯顿选中的那间大起居室里瞅了一眼。
她发现埃玛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当她被问及爱德华的行踪时,埃玛只是耸了耸左肩,然后就开始数落瑟斯顿的不是。瑟斯顿有一个烦人的习惯:他会在某天早晨爬到屋顶上,拿着他从伦敦带来的拿破仑战争时期用的步枪,冲小鸟射击。“他真的很吵,”埃玛说,“我的意思是,他要是能打中一只鸭子,那我还能做一顿烤鸭……但他枪法又不准,不管怎么说,就算他能打中鸟,可那么小的鸟,连做顿饭都不够。”爱德华也埋怨过瑟斯顿,还跟他说过好几次,让他收手,并且警告他说,他再这样,可能会有农夫被他误杀,这会让瑟斯顿被扣上谋杀的罪名。
“我找到爱德华就跟他说。”露西尽可能地说着安抚的话。在过去的两周里,她和埃玛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露西觉得,自己被埃玛视作这栋房子里,除埃玛之外唯一的“正常”人。因为几个画家和模特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时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服装,耳朵后面还别着画笔。埃玛似乎只有露西这一个倾吐的对象:一碰到露西,埃玛就摇头慨叹其他人的种种做派,仿佛她们俩是脑子还算清醒的一对落难姐妹,整天都被一群疯子包围着。但今天,露西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埃玛身上。“我保证,我会跟他说的。”她把安抚埃玛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着就蹦蹦跳跳地穿过前门,跑去了花园。
但在室外那几处爱德华最喜欢的地方,露西都没找到他的身影。她有种非常挫败的感觉。这时,露西发现,莉莉·米林顿正要离开花园。她正从前门出去,往小路那边走,阳光洒落在她亮丽的头发上。
“莉莉。”她喊道。起初,那位模特似乎没听见,于是露西又喊了一声。这一回,她提高了嗓门:“莉——莉——”
莉莉·米林顿转过身,也许她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听到有人叫她时,她看起来有些吃惊。“嘿,你好啊,露西。”她面带微笑地说。
“我在找爱德华。你看见他了吗?”
“他去树林里了。他说要去见一个人,说说养狗的事。”
“你要去那儿找他吗?”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顿的脚上是一双散步时穿的靴子,肩上还背着一个袋子。
“不,我要去村子里见一个人,说说盖邮戳的事。”她举起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地址,“要一起去吗?”
因为没机会告诉爱德华她发现了房子的秘密,露西决定,倒不如下午干脆找点儿事情做,总比哪儿也不去在屋子里干等着要强。
她们沿着乡间小路散着步,经过拐角的一所教堂,然后来到村子里。村里的小邮局就紧挨着天鹅小栈。
“我在这儿等你。”露西说,因为她看到,街对面有一个有趣的石砌建筑物,想要凑近些去好好看看。
莉莉没过多一会儿就从邮局里出来了,手里拿着盖好邮戳的信封。露西不知道莉莉要寄的是什么,反正信封里的东西有点重,需要贴一枚两便士的蓝色邮票。露西注意到,收件地址是伦敦。
莉莉将信投进信箱之后,两个人便开始往回走。从这里回伯奇伍德庄园的路程并不远。
露西不懂该怎么东拉西扯地闲聊,这一点她跟克莱尔和母亲并不像。她心想,该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通常情况下,她是不会花这样的心思的。但是,跟莉莉·米林顿在一起时,她希望自己能更成熟些、聪明些,能比平常显得更加重要一些。出于某种原因,她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只是爱德华的妹妹,这一点似乎很重要。
“天气真好。”她说道。刚一说完,她就缩了缩脖子。
“趁现在天气还好,赶快多享受一会儿吧,”莉莉说,“今晚会有暴风雨。”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有一种罕见的神力,我能预知未来。”
露西瞥了她一眼。
莉莉·米林顿笑着说:“我对天气图很感兴趣。邮局局长的桌子上有一份《泰晤士报》,我刚刚碰巧在那上面看到的。”
“你懂天气预报?”
“只是听罗伯特·菲茨罗伊[4]讲过。”
“你见过罗伯特·菲茨罗伊?”那可是查尔斯·达尔文的朋友,小猎犬号的指挥官、气压计的发明者以及同业公会[5]的首位气象统计学家。
“我听过他和别人的谈话。他跟我的一位朋友是朋友。他正在写一本有关气象的书,听上去他那本书会很受欢迎。”
“你有没有听他说过皇家宪章号沉没的事,还有菲茨罗伊暴风雨气压计是怎么研究出来的?”
“当然。那可是万众瞩目的事……”
莉莉·米林顿开始给露西讲起菲茨罗伊发明的天气预报表背后的原理,还有他的暴风雨气压计背后的科学依据,她讲得引人入胜,露西也听得非常认真。但是,她只用了97%的注意力在听。剩下的3%,她用来在心里琢磨,要是爱德华对他的这位模特失去了兴趣,莉莉·米林顿就可以归她一个人了,但这样的愿望会不会有点太过贪心?
莉莉·米林顿说得没错,暴风雨要来了。接近傍晚时,夏日里一直延续的好天气戛然而止。阳光一下子从天空中消失了,仿佛是有人吹灭了这世间的灯,没给灯芯上的火苗半分挣扎的机会,刹那间就将它熄灭了。但露西并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变化,因为她已然置身于黑暗之中。她坐在一个隐匿的密室里,钻进了爱德华这栋房子的表皮之下。她度过了一个令人十分兴奋的下午。从邮局回来后,莉莉·米林顿决定要走去树林那边和爱德华会合。埃玛还在厨房里忙碌,她很高兴地跟露西汇报说,瑟斯顿、克莱尔、阿黛尔和费利克斯提着野餐篮,去河边喝下午茶了,他们还计划着喝完下午茶之后去游泳。她还跟露西说,自己已经提前做好了晚餐——如果露西没什么其他吩咐的话——她打算“回家待一小时左右,好好歇歇脚”。
房子里就剩下露西一个人,她清楚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刚发现图纸那会儿的兴奋感已经消了大半,她现在意识到,如果自己一时冲动,把密室的事告诉了爱德华,那真是愚蠢至极。楼层平面图是几个世纪之前画的,那两间密室完全有可能在多年以前就被封死了。再不然,那些平面图,即便当时画了出来,但也可能并未建成。要是自己大张旗鼓地说找到了密室,可结果却发现是自己弄错了,那多尴尬啊!露西不喜欢出错。她想,自己最好还是先调查一下密室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