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祖母遗失了一件很珍贵的东西,而且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件东西就在英格兰的一处庄园里。”
“这是她祖母告诉她的?”
“算是吧。她祖母之前中风了,刚刚恢复的时候,像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急不可待地谈论起自己的生活、童年和过往。她提到过一颗对她弥足珍贵的钻石,说是把它留在了当初念书时的那栋房子里。我猜,当时她祖母的那些回忆都是零零碎碎的,但老人家过世之后,我的委托人在她祖母的财产里无意间发现了不少东西,这让她坚信,她祖母是想通过这些东西告诉她,到哪儿去找那颗钻石。”
“为什么她祖母自己不来找钻石呢?我觉得这有点可疑。”
杰克也有同感:“直到目前,我都没发现什么宝贝。不过,她祖母确实和这个地方有关系。她去世的时候,把一大笔钱留给了在这儿办博物馆的那个机构,有了这笔钱,博物馆才成立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的委托人才弄到许可,让我住在这儿。”
“她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我是个摄影记者,为了完成一项工作在这儿待两个星期。”
“所以她并不介意歪曲事实。”
回想起罗萨琳德·惠勒指示他像小猎犬一样到处挖来挖去,杰克笑了笑:“她告诉我的话,她都相信是真的,我对这一点并不怀疑。平心而论,似乎有一样证据印证了她的说法。”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封信的复印件。那是前些天罗萨琳德·惠勒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的。“信是露西·拉德克利夫写的,她应该是——”
“爱德华的妹妹——”
“没错。这封信是她1939年写给我委托人的祖母的。”
埃洛蒂把信上的内容快速浏览了一遍,接着朗读了其中一段。“‘你的来信让我深感不安。我不在意你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或是对其做何感想。你不必按你说的那样做,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如何,你可以来看我,但绝对不要把它带来。我不想要它,永远也不想再看到它。它给我的家庭,还有我本人,曾带来极大的困扰。它是你的。记住,它历经万难才落到你手里,我想让你留着它。如果你非得想着它,那就当它是一件礼物吧。’”她抬起头,“信里没有明确提到钻石。”
“是的。”
“她们说的很可能是任何东西。”
他同意她的话。
“你知道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吗?”
“也许是和那颗蓝钻有关的事?”
“也许吧,咱们很有可能会弄清楚的,但眼下,也只能猜测而已。你之前说,你有张地图,是真的吗?”
杰克注意到她说了“咱们”,他喜欢她这么说。他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回来,然后,进了麦芽坊,去拿放在床尾的那张地图。杰克拿着地图回到小径边,把它交给她:“这是我的委托人整理出来的,参照了埃达·洛夫格罗夫的遗物和她中风之后说起的那些事。”
埃洛蒂将地图展开,拧着眉头,细细看了片刻工夫,随即露出了微笑,并且轻轻笑了起来。“哦,杰克,”她说道,“很遗憾,但我得告诉你,这不是什么藏宝图。这张地图源自一个故事,讲给小孩儿听的故事。”
“哪个故事?”
“还记得昨天我跟你说的故事吗?就是我舅姥爷小时候听过的那个故事,他那些年因为战争住在这儿,后来,他把故事讲给我妈妈听,我妈妈又讲给我听。”
“记得,怎么了?”
“地图上的这些地方——林中空地,精灵小丘,住着佃农的河湾——这些都是故事里讲到的地点。”埃洛蒂柔柔一笑,将地图折好,还给了他。“你委托人的祖母曾经中风,也许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一段童年的回忆?”她略带歉意地耸了耸肩,“恐怕我给不了什么更有用的信息了。不过,想想看,你委托人的祖母知道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故事,这还挺有趣的。”
“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我的委托人盼着我能给她带回去一颗钻石的时候,这样的巧合可不会让她像想象中那么开心。”
“我对此很抱歉。”
“这不怪你。我敢肯定,你也不是故意要破坏一个老太太的美梦。”
她笑了:“说到这儿……”她开始把东西往背包里装。
“离你那班火车出发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的确,但我得走了。我占用了你这么多时间。你那么忙。”
“也是。等我把这张地图记熟了,我觉得我该去看看楼上的衣橱,没准儿能在衣橱里面找到通往纳尼亚[23]的入口呢。”
她被逗得哈哈大笑,而杰克觉得,那仿佛是他凭一己之力所取得的胜利。
“你知道,”他继续试探着说,“我昨晚一直想着你。”
她的脸颊再一次染上了绯色:“真的?”
“你身上还带着那张照片吗?你母亲的那张,昨天你给我看过?”
埃洛蒂倏地严肃起来:“你觉得你可能知道那张照片在哪儿拍的?”
“不妨让我再看看。要知道,我在寻找仙境之门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把花园搜了个遍。”
她把照片递给他,一侧的嘴角微微抿着——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仍然希望他真的能帮到她,这让她看起来很可爱。
杰克想要帮她一把。(杰克,你不要再总想着成为每个人的英雄。)
他说想再看看那张照片,也不过是个托词——他不想让她这么快就走——但当他再看到那照片,看清了上面的常春藤、建筑物的一隅和光线的角度时,他便清楚地知道照片上的地方是哪里,就像是刚刚有人告诉了他似的。
“杰克,”她说,“怎么了?”
他微笑着将照片还给她:“要散散步吗?就一小会儿。”
埃洛蒂走在他的身旁,和他一同穿过教堂墓地,来到最里面的一角,停了下来。他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丝鼓励的微笑,而后,假装对另外几座墓碑感兴趣的样子,慢悠悠地走开了。
她把屏住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因为杰克没找错地方。这儿就是照片里的场景。埃洛蒂一眼就认出来了,照片就是在这儿拍的。尽管二十五年过去了,这里却没怎么变。
埃洛蒂本以为自己会难过,甚至会有点气愤。
但她没有。这是一处美好且安宁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在生命戛然而止之前,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思及此,埃洛蒂是高兴的。
站在这儿,眼前的常春藤几乎占领了整个墓园,环绕在耳边的只有墓地的静寂,埃洛蒂生平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她跟母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自己不必永远活在母亲留下的影子里,畏首畏尾,照着影子的轮廓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劳伦有才有貌,取得过巨大的成功,但埃洛蒂意识到,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却不是这些,而是她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劳伦活得无所畏惧,而埃洛蒂则始终在防备着失败。
她现在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时不时地更洒脱一些。去尝试,然后,当然啦,偶尔也会失败。去接受生活本就一团糟的事实,去接受有时会犯错的事实,更何况,有时候错误也根本算不上错误,因为生活的轨迹并非一条直线,因为在生活之中,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做出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决定。
这倒不是说忠诚不重要,因为埃洛蒂坚信它是重要的,只不过——也许,只是也许——事情不是她一直以为的那样非黑即白。就像她父亲和蒂普一直以来跟她说的那样,一生很长,人生不易。
反正,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昨天,埃洛蒂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讨论婚宴场地的问题上。听着那些好言相劝的女士们滔滔不绝,她虽然客客气气地点着头,心里却清楚,她们谈论各式各样的糖果盒,问她为什么“不想走那条路”,不过是在迷惑她。而这期间,她一直都在盼着回伯奇伍德庄园看看,再去见见那个来自澳大利亚的男人,他似乎觉得她会相信他是博物馆的工作人员。
她昨天就在想,当她第一次把卡罗琳拍的照片拿给他看时,自己为什么会过于坦白,那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她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疲惫,因为当天的情绪在作祟。这种解释貌似合情合理,她几乎也信以为真了。可今天,当他从草坪那边转过拐角,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才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过于坦白跟疲惫和情绪都没什么关系。
“你还好吗?”他站在她的身边问道。
“比我之前想的要好。”
他笑了:“那么,从那片天空来看,我猜咱们也许该考虑一下离开这里。”
他们刚要从墓地离开,雨就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下来,能把人浇成落汤鸡。杰克说:“我从没想过英格兰的雨能下这么大。”
“你在开玩笑吗?我们这儿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下雨。”
他开怀大笑,她感到某种极为愉快的心绪一闪而过。他的胳膊都湿了,她觉得心里升起一股无法抵挡的冲动,一股欲望,她想要伸手去触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虽然毫无理智可言,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朝着房子跑了回去。

下雨了,他们回到了房子里来。这雨可不是小阵雨,而是一场暴风雨刚刚拉开序幕。整个下午,我都在遥望远山的另一头,遥望距离河水尽头更远的地方,知道这场雨正躲在那边,暗自酝酿。我在伯奇伍德庄园经历过很多场暴风雨。每当空气流动到前院时,我对空气中那起了变化的、紧张的气氛,都习以为常。
但是,这场暴风雨,让人感觉有些不同。
似乎有事情要发生。
我感到不安,又充满期待。我的思绪不停地跳跃,时而想想这,时而想想那,快速回忆着近来的一系列谈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一直想着露西,她在爱德华死后是那么痛苦。当我得知,她最终告诉伦纳德我没有背叛爱德华时,我很高兴。对于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他们的看法如何,我并不怎么在意。但是,伦纳德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知道了真相,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也一直想着面色苍白的乔。这么多年来,我渴望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听到他取得的成就,得知他把他的善良、他的影响力、他钢铁一般的正义感都展现出来,并付诸实际行动,我是那么高兴,那么自豪。但是,哦,在我走上命运的歧途、丢了性命的时候,我便再也无法回归他的生活,这何其残酷!
我还一直想着爱德华,一如既往,想着许多年以前,在这栋房子里,我们在这里度过的那个暴风雨之夜。
暴风雨来临的夜晚,是我最思念爱德华的时候。
在去美国之前,来这儿过夏天,来他的房子,这栋他心爱的、位于河畔的、有两个一模一样尖角的房子。这是爱德华的主意,在他过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我,就在他的工作室里,明灭的烛光在被夜色浸染的墙壁上舞动。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道。听他这么说,我大笑起来,因为那天是他过生日,又不是我过生日。“你的生日是下个月,”他的话打消了我没那么较真儿的抗议,“这也没差多少天。再者,你我之间,要给对方惊喜也用不着找什么理由。”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要先把我准备的礼物送给他。在他开始拆掉棕色包装纸时,我屏着呼吸。
十年来,我一直在按莉莉·米林顿给我的建议行事:每个星期都把一小部分偷来的战利品藏起来。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存钱要干吗,只知道莉莉告诉我要存钱。实际上,为什么存钱并不重要,因为存钱带给我的安全感远比存钱的目的重要。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在来信中不断劝我要有耐心,我便在心里暗自发誓:等到我十八岁那天,要是他还没派人来接我,我就自己买一张去美国的船票,孤身一人去美国找他。
1862年6月,我就该年满十八岁了,我也差不多攒够了买一张船票的钱。但自从我遇到爱德华,我对未来的想法就变了。4月,我去见乔时,问他要是想买礼物送人,去哪儿能买到最高档的皮革制品,他向我推荐了他父亲经常光顾的那家店,是西姆斯先生在邦德街上开的品牌店。我就是在那儿订购了这份礼物,在那家弥漫着香料的芬芳、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品牌店。
爱德华拆开了包装纸,当他发现里面的书包时,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我花出去的那笔见不得光的、被我偷偷存起来的不义之财,每一分都花得值。他的指尖在皮革上划过,接缝处的细密针脚和书包上的压花首字母缩写,他一眼就看到了。接着,他打开书包,把他的素描簿放了进去。大小正合适,跟我想的一样,就像戴在手上的手套一样恰到好处。他立刻把书包带背在了肩上,从那天起,直到最后一天,我看到爱德华的时候,这个书包都在他的身边,这个西姆斯先生按照我的要求制作的书包。
接着,他向我靠近了些,我正站在摆放美术工具的长凳旁。他离我很近,近得令我屏住呼吸,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那么现在,”他轻声说,“看看我给你的礼物,这是其中一半。”
他真是太了解我了,太爱我了!信封里装的是两张船票,8月份起航的船票,横渡大西洋的船票。
“但是,爱德华,”我说道,“费用——”
他摇了摇头。“那幅《睡美人》备受青睐,画展取得了巨大成功,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没做什么!”
“不,”他突然严肃地说,“现在,如果没有你,我没法画画。也不愿意画。”
船票是以拉德克利夫夫妇的名义订的。“我永远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我许下了承诺。
“那我们一到美国,就去找你父亲。”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在预先做着计划,在为光明的未来图景寻找一种可能性,在考虑摆脱麦克夫人和船长并且让马丁直到最后都蒙在鼓里的最佳办法,想到这儿,我的思绪突然停了下来。“但是,爱德华,”我说道,“那范妮呢?”
他眉心微锁:“虽然我会让她失望,但我会把握好分寸。她会没事的。她年轻漂亮,家里又有钱。她会有其他的追求者,他们会求着她给他们机会娶她。她很快就会明白这一点。这也给了我们另一个去美国的充分理由:这样对范妮的伤害最小。我们远走高飞,事情才能尘埃落定,随她怎么解释个中曲折。”
爱德华说过的每句话,都是他全心全意深信不疑的,我知道,在范妮这件事情上,他也是如此。他握着我的手,吻了吻,然后冲着我微笑,他就是这么有说服力,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那么现在,”他说,“礼物的另一半。”他笑意更浓地从长凳上拿起一个大包装盒。
他一手牵着我,领我坐到铺在地板上的垫子上,然后把礼物——沉得出奇——放在我腿上。我开始打开包装,他热切地看着,心中的期待几乎令他有些紧张不安。
我拆掉了最后一层包装纸,那层层包裹之下,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挂钟。钟身和钟面都是木质的,做工精良,钟面镶嵌的罗马数字是黄金的,精致的指针顶端饰有锥形的箭头。
我用手掌抚着钟身,感受着表面的光滑,在旁边烛光的映射下,挂钟上的木纹清晰可见。这件礼物令我受宠若惊。在和麦克夫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没得到过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更不用说这么美的东西。这只挂钟的珍贵是物质的价值不可企及的。爱德华送这件礼物给我,是在告诉我,他了解我,了解我真正的那一面。
“喜欢吗?”他说。
“我爱它。”
“我爱你。”他吻了我,但退开身子时,眉间微微一动,“怎么了?你看起来像是刚收到了个烫手山芋。”
我的感觉恰恰如此。几乎从收到这只钟的那一刻起,我内心的激动就被贪心掀起的巨浪所淹没,我想护着这份珍贵的礼物,不想别人染指。要是我把它带回七晷区,麦克夫人一定会把它作价卖掉,我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觉得该把它挂在这儿。”我说。
“我还有一个主意。其实,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须和你谈谈。”
爱德华曾提到过河畔那栋房子,我也曾注意到,他在说起那栋房子时,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那是一种渴望,假如我们在谈论的是另一个女人,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会觉得吃醋。但现在,他说想让我去看看他的房子,他的神色中却不是渴望,而是一种脆弱,脆弱得令我想把他圈在怀里,将伴随这个话题而来的种种久违的情绪安抚下去。“我对下一幅画已经有想法了。”他最后说道。
“跟我说说。”
接着,他把自己十四岁时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我:那个在林中的夜晚,那道窗子里的光,他觉得自己因为房子而得救的那份坚定不移。我问他,一个小男孩怎么会被房子给救了。他就把那个他从祖父的园丁那儿听来的、古老的民间传说告诉了我,是关于埃尔德里奇的孩子的故事,里面讲到了仙后,她对河湾的那片土地施了魔法,庇佑那里以及在那片土地上修建的房子。
“你的房子。”我低声说道。
“现在也是你的。我们应该把你的钟挂在那儿。在我们从美国回来之前,它可以把每一天、每一周、每个月都记下来。实际上——”他微笑着——“在我们动身去美国之前,我觉得咱们应该把大家都请到伯奇伍德去,在那儿过夏天。虽然他们不知道我们要走,但这样也算是一种道别了。你觉得呢?”
除了说好,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爱德华大声喊道:“谁啊?”
敲门的是他的小妹妹露西,她快速扫了一眼整个房间,看到了我和爱德华,看到了他肩头挎着的新书包,看到了地板上的包装纸和那只挂钟。不过,她没看到船票,因为爱德华设法在某一刻把它们藏了起来,但我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我之前就注意过露西如何打量她眼前的一切。她总是在细细观察,还会把看到的都记在心里。这会令某些人心烦——克莱尔,爱德华的另一个妹妹就对露西不耐烦——但是,露西的身上有点莉莉·米林顿的影子,真正的莉莉身上一种令我喜爱的聪慧。爱德华也很喜欢露西,总是买各种书籍来满足她的求知若渴。
“你觉得怎么样,露西?”他现在咧嘴笑着问道,“你想去乡下过夏天吗?住在河畔的一栋房子里——也许还有条小船,可以让你在河上泛舟?”
“是……那栋房子吗?”她顿时喜上眉梢,即便在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时,都掩不住她的喜悦。我注意到她说了“那栋”,仿佛那是他们兄妹之间的秘密。
爱德华大笑着:“就是那栋。”
“但母亲要是——”
“不用担心母亲。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露西对他微微一笑,眉开眼笑的样子令她的五官完全鲜活起来。
我记得一切。
我不再受时间的束缚;我对时间的体验不再受到束缚,过去、现在和未来成了一体。我可以把记忆变慢。我可以在一瞬间把记忆中的所有点滴都体验一遍。
但1862年的那几个月却不同。任凭我如何阻拦,那几个月都在不断地加速,就像从山顶放手滚落的一枚硬币,片刻不停地朝终点飞驰而去。
爱德华在把“跟着那夜”讲给我听时,汉普斯特德的树枝上刚刚抽出零星的新芽。枝条都显得光秃秃的,天空低沉,一片灰暗。不过,爱德华的故事一开讲,伯奇伍德庄园的夏日却已然降临在我们眼前。
[1]意为愚蠢,下文同义。
[2]埃伦·特里:19世纪英国著名女演员,因扮演莎士比亚剧中的角色而广为人知,曾与萧伯纳保持多年通信联系。
[3]纤路:旧时河流沿岸马拉驳船所走的路。
[4]兰尼:伦纳德的昵称。
[5]“子嗣”这个词对于小伦纳德来说太复杂,所以他记成了“子四”。
[6]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英国作家,业余考古学家。他在赫里福德郡时,注意到英国风景沿着古迹呈直线排列,随后创造了专业名词“利(ley)”,因为该线穿过名称中包含音节“利”的地方,现更多称之为利线。
[7]威廉·亨利·布莱克: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物研究者。
[8]约翰·拉斯金:19世纪英国作家、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
[9]姬特:姬蒂的昵称。
[10]《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英国作家阿瑟·柯南道尔创作的中篇小说,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系列的代表作。
[11]根西岛:英国的海外属地,位于英吉利海峡靠近法国海岸线的海峡群岛之中。
[12]1英寸约合2.54厘米。
[13]蒂皮:蒂普的昵称。
[14]雷德:弗雷迪的昵称。
[15]雷德的英文是Red,英文中是红色的意思。
[16]朱尔斯:朱丽叶的昵称。
[17]克拉里奇酒店:伦敦著名五星级酒店。
[18]金罗美:一种两人纸牌游戏。
[19]埃尔加:指爱德华·埃尔加,19世纪英国作曲家、指挥家。
[20]原文为All past is present。
[21]埃尔斯米尔伯爵:英国政治家、作家、旅行者和艺术赞助人。
[22]劳伦·白考尔:20世纪美国传奇女星。
[23]纳尼亚:源于英国作家C.S.刘易斯创作的小说《纳尼亚传奇》。小说中,纳尼亚是一个神秘奇幻的世界。


第三部 伯奇伍德庄园的夏日 PART THREE THE SUMMER OF BIRCHWOOD MANOR


第二十四章 1862年夏
露西是第一次坐火车。在火车开动后的半个小时里,她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思忖着自己能否感觉到车速对她五脏六腑的影响。当她问爱德华担不担心这一点时,他笑了起来。于是,露西便假装自己是在开玩笑。“坐火车对身体没害处,”爱德华一边说着,一边拉起露西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咱们该关心的是修铁路对乡村有没有害处。”
“最好别让范妮听到你这么说。”讲话的是克莱尔,她总爱偷听别人谈话。听到她的话,爱德华皱起眉头,但没有搭话。对于铁路在英国境内的扩张,范妮的父亲乐见其成,而且,让铁路横贯不列颠,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对此,爱德华很难接受,因为在他看来,大自然的可贵之处在于自然本身,而不是因为它能给那些想要从中牟利的人提供资源。范妮家能大发横财靠的就是修铁路,而对于打算和这样的家族联姻的人来说,爱德华想要坚持自己的观点绝非易事——瑟斯顿很喜欢把这一点搬到台面上去说。爱德华的母亲有一位朋友,也就是约翰·拉斯金先生,他的观点要比爱德华更加犀利。他警告说,人类要把铁轨铺到地球上每一个隐秘的角落里,那真是愚蠢透顶。前些天,他曾到爱德华母亲的家中做客。“蠢材总想着要压缩时空。”他在离开位于汉普斯特德的那栋房子时说,“智者的想法则恰恰相反。”
渐渐地,露西不再想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再想着乡村被肆意破坏的问题。她发现自己倒是纯粹因为这令人惊叹的奇观而分了神。在某一个时刻,另一列同向行驶的火车掠上毗邻的铁道线。她透过车窗,看着旁边的另一节车厢,似乎那节车厢是静止不动的。对面的车窗旁,坐着一个男人。在和他的目光交错之际,露西陷入了有关时间、运动和速度的思考中,并且开始认识到,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根本不是他们在动,反而是地球在他们的脚下开始快速旋转。她突然对自己已知的物理定律产生了动摇,各种可能性在她的脑袋里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