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模特让这幅画掉价了。瞧她那副直勾勾盯着我们看的样子。不知羞耻,太不入流……还有她那张嘴!我跟拉斯金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他怎么说?”
“他倾向于认同我的看法,不过他也说,没准儿爱德华是有意为之。要形成一种反差,背景是纯真的,而这个女人是豪放的。”
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收缩。我只希望自己能立刻消失。我来这儿就是个错误,重大的错误;我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丁是对的。爱德华所释放出来的那种能量让我沉沦其中,让我放松了警惕。我本以为我们是伙伴,在为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共同努力。我真蠢,蠢得不可思议。
我窘得脸颊通红,就想从这儿逃走。我朝身后瞥了一眼,想看看从这里走到门口容不容易。房间里宾客如云,一个挨一个,挤得要命。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雪茄的烟味和古龙香水味,甜得发腻。
“莉莉。”爱德华回来了,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但接下来他问道:“怎么了?”他盯着我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
“你来了,爱德华!”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说,“我正纳闷你跑哪儿去了——我们刚刚在欣赏你的这幅《佳人》。”
爱德华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尽是对我的鼓励。然后,他看向那位笑容满面的朋友。他现在正拍着爱德华的肩膀。爱德华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后腰上,带着我往前迈了一步。“这位是莉莉·米林顿,”他说道,“这位是瑟斯顿·霍姆斯,紫红兄弟会的成员,也是我的好朋友。”
瑟斯顿拉起我的手,嘴唇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碰了碰。“那么,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米林顿小姐了。”我们对视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对我有兴趣。我不会看错的。他那种眼神,我一看便知,毕竟我是在科文特花园一带长大的,整日往来于见不得人的巷子和泰晤士河畔那些阴冷潮湿的街道。“很高兴终于能有机会认识您。爱德华也该让我们见见您了。”
这时,他身旁那个蜜色头发的女人伸出她那只冰冷的小手,说道:“看来我得自我介绍了。我叫弗朗西斯·布朗。很快就会成为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的太太。”
我发现爱德华和另一位客人聊得起兴,就随口说了句失陪一下,也没特意跟任何人打声招呼,便转身走进人群,挤了一路走到门口。
能从那个房间里逃出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当我快步走进冰凉的夜色之中,我不禁感到,自己刚刚迈过的不止一道门。留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充满创意和光明的迷人的世界,而现在,我回到了自己过去那些阴暗的、索然无味的小巷里。
正当我走在一条这样的巷子里、思忖着这样的想法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拽住了我的手腕。我转过身,以为会看到马丁,他一到晚上就会鬼鬼祟祟地躲在特拉法加广场的某处。但是,我看到的却是爱德华那位画展上的朋友,瑟斯顿·霍姆斯。我能听到从河岸街上传来嘈杂的谈笑声,但在这条巷子里,除了一个扑通一声倒在排水沟里的流浪汉,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米林顿小姐,”他说道,“您走得太突然了。我担心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很好,谢谢您。屋子里太热了,我需要透透气。”
“我猜,对于不习惯受到这种关注的人来说,可能会一时受不了。但是我担心,年轻的女士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不太安全。夜里会有危险的。”
“谢谢您的关心。”
“也许我可以带您找个地方,咱们去吃点儿东西。我在这附近租了几间屋子,房东太太是一位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说想去吃点儿东西是什么意思:“不用,谢谢。我不想耽误您今晚的安排。”
接着,他朝我又靠近了些,还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腰上,绕到我的背上,把我往他的怀里一带。他的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币,夹在指间:“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开他的视线:“我说了,霍姆斯先生,我想透透气。”
“如您所愿。”他脱下礼帽,迅速地点了点头,“晚安,米林顿小姐。我们下次见。”
应付他这一番试探,让人颇为不快,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考虑,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还不想回麦克夫人家,于是,我去了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以免被马丁发现。
即便乔在看到我时感到惊讶,但也没表现得很明显:他把书签往书页上一放,合上了手中那本书。之前,我们满怀期待地谈论过那幅画的揭幕仪式。现在,他转过身来,等着听我给他讲讲,我的那幅画是怎么大获成功的。可我刚一开口说话,就哭了起来——自从那个早晨,当我在麦克夫人家醒过来,发现我父亲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怎么了?”他问我,声音中有一丝慌乱,“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你了?”
我跟他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还跟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哭。
“那你必须跟我从头开始讲,一个细节都不许落下。只有这样,我也许能告诉你你为什么哭。”
我照他说的做了。我先给他讲了讲那幅画。我告诉他:我站在那幅画的前面时,感到不知所措,觉得很害羞;爱德华的那幅画是在他那间玻璃屋顶的画室里画出来的,画上的那个人比我本人美多了;那幅画光芒四射;那幅画把日常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事都一扫而空;那幅画捕捉到了脆弱、希望以及躲在诡计背后的那个女人的真实一面。
“那你哭是因为那幅画中的美征服了你的心。”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接着,我告诉他,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走了过来,就站在我的旁边;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蜜色的头发,小巧的嘴巴。我还把他们说的那些话以及他们是怎么笑的也告诉了他。
然后,乔叹了一口气,又点了点头:“你哭是因为那个女人说了你的坏话。”
我又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不在意那些我不认识的人是否对我有好感。
接下来,我告诉他,在听着他们的对话时,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麦克夫人给我准备的这条裙子很俗气。我跟他说,自己一开始还觉得这条裙子很特别——打了褶的丝绒面料,低胸露肩的设计,还镶了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但我在画展上突然意识到,这条裙子太花哨了,太抢眼了。
乔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想要换条裙子才哭的。”
我同意他的看法,衣服不是问题所在。更确切地说,我告诉他,就在那间展厅里,我意识到,是我自己太花哨、太抢眼了。我突然忍不住对爱德华感到生气。我信任他,可他却背叛了我,不是吗?有他陪着,身处于他的世界里,这让我感觉轻松自在,也觉得受宠若惊,因为他把注意力完完全全地放在了我的身上——他那双深邃的、警惕的黑眼睛;他聚精会神时,因为咬紧牙关而凸显的下巴轮廓;略微显出他需要我的表情(这肯定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吧?)——可结果,他让我尴尬地面对着满满一屋子人,他们都跟我完全不一样,他们都能一眼看出来,我跟他们不一样。他邀请我作为他的客人参加画展时,我还以为——算了,是我误会了。当然了,他有个未婚妻,就是那个五官小巧、衣着讲究的漂亮女人。他本该告诉我的,给我个心理准备,好让我抱着适当的心态出现。他捉弄了我,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乔温柔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又有一些悲伤。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说我这么说爱德华不公平;说我是个傻瓜,会错了意全都怪我自己,因为爱德华并不亏欠我什么。爱德华是花钱雇我去给他干活的:为了完成一幅他希望能在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画,让我给他当模特。
但是乔什么都没说。他反倒伸手抱着我说:“我可怜的柏蒂。你哭是因为你爱上他了。”
在跟乔道别之后,我匆匆穿过科文特花园一带的幽暗街道。在这些街道上,可以看到很多满脸通红的男人从夜总会里一涌而出,可以听到从地下室里传上来的醉鬼的歌声,可以闻到雪茄的烟味和泔水的难闻气味混杂在一起。
我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巷子里,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当我拐上小白狮街时,我瞥了一眼天空,看见一栋栋房子之间挂着一轮朦胧的月。不过,我没看见星星,因为伦敦到处弥漫着青色的浓雾。我轻手轻脚地进了鸟类商店的前门,以免惊动那群在蒙着布的笼子里睡着的禽类。然后,我踮起脚上了楼。在我经过厨房门口时,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哟,哟,看看猫咪把什么叼回来了。”
然后,我看见马丁坐在桌子旁,他的面前放着一瓶开了盖的杜松子酒。一片暗淡的月光透过变了形的窗子洒了进来,他的脸半掩在阴影里。
“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耍着我到处跑?我白白等了你一个晚上。我自己没法在剧院下手,只能在该死的纳尔逊纪念碑底下干站着,看着那些花花公子晃来晃去。我妈和船长要是问起来,我为什么没把说好的那些钱弄回来,我该怎么说?嗯?”
“我又没叫你等着我,马丁。你要是能答应,再也不等着我了,那我高兴着呢。”
“哦,你高兴着呢,是吧?”他笑了起来,但声音是嘶哑的,“你确实会高兴。你现在不是变成地地道道的小淑女了吗?”他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到站在门口的我的面前。他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脖子上。他说道:“你知道你刚来和我们一起住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她叫我到楼上去,你那会儿还在睡觉呢。她对我说:‘去看看你这个新来的漂亮妹妹吧,马丁。得有个人好好看着她。记着我的话,我们得好好看着她。’我妈说对了。我看见他们看你时的那副样子了,那些男的,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太累了,不想再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他吵,反正早就吵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想赶紧上楼,进卧室里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乔跟我说的那番话。马丁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恶心,但我也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的人生就像是没有颜色的调色板。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他的生活就被圈定下来。这个圈子很小,却从不向圈外扩张边界。他仍旧紧紧捏着我的下巴,我轻声说:“不用担心,马丁。现在那幅画已经完成了。我回家了。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他也许没有料到我不和他吵,因为不管他原本预备要接着说什么,他都把话咽了回去。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接着点了点头。“好吧,别忘了你的话,”他说,“别忘了你属于这儿,你跟我们才是同类。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管我妈见钱眼开的时候跟你说什么。她一闻见那帮画家手上有金子,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可那不过是做做样子,对吧?你要是忘了这一点,受伤的是你自己,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
他终于放开了我,我笑了笑。但在我转身离开时,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回到他身边:“你穿那条裙子很漂亮。你现在是个美丽的女人了。完全长开了。”
他的话带着威胁的口吻。我能想象得到,如果一个年轻女人在大街上被他这样凑上来搭讪,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弯起的嘴角,还有他一眼就能看透的不怀好意,她一定会被吓得脊背发凉,直冒冷汗;也许她这样的反应是明智的。但我认识马丁很久了。只要他母亲还在世,他绝不会伤害我。因为我对她的事业来说太重要了。于是乎,“我累了,马丁,”我说道,“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忙,我现在得去睡觉了。妈可不想看到咱们俩之中有谁累坏了,明天没法好好干活。”
一提到麦克夫人,他抓着我的那只手就松了一些。我趁机挣脱了他的钳制,赶紧上了楼。我匆匆脱下那条天鹅绒连衣裙,而后才点上羊脂蜡。我把裙子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并且把裙摆展开,确保钥匙孔被挡住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回想乔对我说的那番话,回想着和爱德华在画室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也爱你吗?”乔问我。
“我觉得他不爱,”我回答道,“因为他已经订婚了。”
听了这话,乔露出耐心的微笑:“你现在跟他已经认识了好几个月。你也跟他交谈过很多次。他跟你说过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酷爱什么,他追求什么。可今晚是你第一次听说他订婚了。”
“是的。”
“柏蒂,如果我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订婚了,哪怕是顶着暴风雪,我也会跟在雪地上撒沙子的工人谈起她。我甚至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把她的名字告诉别人,只要那人不是俄国人,只要那人是长着耳朵又乐意听我说话的欧洲人。我不能确切地告诉你,他对你的感情是怎样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今晚遇到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爱的人。”
楼下响起敲门声时,刚过破晓时分。科文特花园一带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手推车和脑袋上顶着果篮的妇女,她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市场走去。我猜敲门的是这附近的巡夜人。每天轮到他在街上巡逻的时候,隔半个小时他就会报一次时,让大家知道几点了。他还跟麦克夫人约好,他会到我们家门口停一下,扣几下门环,叫我们起床。
不过,刚刚的敲门声比平时更轻些。当敲门声再度响起时,我下了床,拉开窗帘,透过窗子,往楼下看了看。
站在门口的不是那个头戴软帽、身穿大衣的巡夜人。楼下的人是爱德华,他身上穿戴的依旧是昨晚的外套和围巾。我的心怦怦直跳,犹豫片刻后,我打开窗户,压低了声音冲他喊道:“你在干什么?”
他往后退了几步,抬着头,看我的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结果差点儿跟街上被推过来的一辆卖花的手推车撞上。“莉莉,”他一看到我,便面露喜色地说道,“莉莉,下来。”
“你在这儿干吗?”
“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天还没怎么亮呢。”
“我知道,但我等不及了。我都在这儿站了一整夜了。街角小摊上的咖啡,我喝了不知道多少杯了,没人能喝下去那么多咖啡,我没法再等了。”他一只手捂着心口说,“下来,莉莉,不然我就只能爬上去找你了。”
我急忙点点头,然后开始穿衣服。我想赶紧下去见他,急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我胡乱地摸索着扣子,然后一颗颗系好;情急之下,我还把袜子给扯破了。我没工夫整理头发,连梳一梳或是别上发卡都没顾得上,就急匆匆地下了楼,想赶在他被其他人发现之前见到他。
我扯开门闩,拉开门。那一刻,我们俩面对面地站在门口,中间只隔着一道门槛。我意识到,乔说得没错。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他。我想告诉他关于我父亲的事,关于麦克夫人的事,关于“走失的小女孩”的事,还有关于面色苍白的乔的事。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想告诉他,在我遇见他之前,我的人生就像一幅铅笔素描,只是一张苍白的底稿,在期盼着我们俩的相遇。我还想告诉他我的真名。
但想说的话太多,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然后,麦克夫人出现在我的身边,睡袍的带子歪歪斜斜地系在她又粗又圆的腰间,她的脸上还留着睡觉时压出来的一道道印儿。“这是怎么回事?一大早的,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早上好,米林顿夫人,”爱德华说,“很抱歉打搅您了。”
“这天都没亮呢。”
“我知道,米林顿夫人,但事出紧急。我必须告诉您,我对您的女儿极其敬慕。《佳人》那幅画,昨晚卖出去了。我想跟您谈谈再次让米林顿小姐给我当模特的事情。”
“这恐怕不行,”麦克夫人吸了吸鼻子说道,“这家里就指望着我女儿呢。她不在家,我还得给女仆额外加工钱。拉德克利夫先生,虽然我是个体面人,但我也不富裕啊。”
“我一定会补偿您的,米林顿夫人。我的下一幅画可能要画更长时间。我打算这次付给您女儿两倍的酬劳。”
“两倍?”
“如果您觉得可以接受的话。”
麦克夫人不是那种放着钱不要的人,但要说起来谈买卖,没人能比她更精。“我觉着两倍的话,不够。不,那可绝对不够。也许,您要是能出价比上次多两倍的话……”
然后,我注意到马丁下楼了。他站在通向鸟类商店的那个昏暗的门口,正看着这边的一切。
“米林顿夫人,”爱德华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您的女儿是我的缪斯,我的宿命。您觉得什么价钱公道,我就付您多少钱。”
“那好吧。你出四倍的酬劳,咱们就成交。”
“成交。”然后,他壮着胆子冲我露出一个微笑,“你需要收拾什么东西带着吗?”
“什么都不用带。”
我跟麦克夫人告了别,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开始领着我一路往北穿过七晷区的一条条街道。我们俩没有马上说话,但我们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更确切地说,一直埋在彼此心里的某种感情终于被挑明了。
我们离开科文特花园时,爱德华扭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我。我知道,从这里开始,便没有回头路了。
杰克回来了,幸亏他回来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像是一块块大骨棒,很是诱人,要是没人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怕是整晚都要在这堆骨棒里挑挑拣拣了。
哦,我记得爱情。
距离之前杰克拿着他的相机郁郁寡欢地出去,已经过了很久。夜幕降临,属于夜晚的紫色噪声在我们的耳边回响。
进了麦芽坊,杰克把相机连到电脑上,照片很快出现在屏幕上。我能看到所有的照片。他拍了不少照片回来:他又去了教堂墓地,还去了树林、草甸、村子的十字路口,其他照片上都是纹理和色彩,无法立刻辨认出具体拍的是什么。但我注意到,他没有拍那条河。
他这会儿正在洗澡。衣服被扔在了地板上,浴室里都是水蒸气。我想他开始琢磨晚饭的问题了。
不过,杰克没直接去厨房。洗完澡,他腰间围着浴巾,拿起手机来,若有所思地摇晃着它。我坐在床尾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要跟罗萨琳德·惠勒报告一下他的工作进展,但恐怕对方会失望的,因为他虽然找到了那间密室,但钻石依然下落不明。
他叹了一口气,肩膀往下沉了足足有一英寸[12]。他开始拨号,然后把电话放在耳边等着对方接电话。他的指尖正在嘴唇上轻轻敲着,他在沉思时,一紧张就会这样。
“莎拉,是我。”
哦,真不错!这比进度报告要有意思得多。
“听着,你昨天说得不对。我不会改变主意的。我不会回去,我不回家。我想见她们——我需要见她们。”她们。小姑娘,那对双胞胎。他和莎拉的孩子(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今时不同往日,世道已经变了。在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如果女人胆敢和孩子的父亲一拍两散,她再也别想出现在孩子的生活里)。
现在是莎拉在讲话,她肯定是在提醒他,为人父母和他的需要是两回事,因为他说:“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觉得她们也需要我。她们需要一个爸爸,莎莎;至少,总有一天,她们需要有个爸爸。”
又是一阵沉默。莎拉在电话那头提高了嗓门,甚至我坐得这么远都能听到她的大嗓门。看来,她并不同意他的看法。
“是,”他说,“是,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是,你说得对,那都怪我。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莎莎,七年了。我已经洗心革面了,当时那一身毛病早就都代谢掉了……不,我不是在说着玩儿,我是认真的。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甚至有了爱好。还记得那部旧的相机……”
又轮到她在说话,他点着头,偶尔应和几声,表示他在听。在等着她说完时,他的眼睛盯着墙角,视线落在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目光顺着梁上的横木来来回回。
他有些泄气地说:“你瞧,莎莎,我只是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去看她们一次——带她们去乐高乐园或是哈利·波特主题公园,或者随便什么她们想去的地方。一切安排都由你来定。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两人还没谈拢通话就结束了。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掐了掐后脖颈,然后慢慢走进浴室,拿起女儿们的照片。这一晚,我们同病相怜,他和我。我们俩都跟自己所爱的人分开了,都在回忆里举步维艰,想要找到办法摆脱这种困境。
所有人都渴望交际,即便是那些害羞的人。对于人类来说,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那是件可怕的事。这个世界,这个宇宙——存在——太过浩渺。感谢上帝,人类看不到那种浩渺要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加广阔。有时,我会去想露西——她会怎么看这个问题?
在小厨房里,杰克直接打开罐头,把里面的豆子和汤汁往碗里一倒,热都没热一下,就直接吃了。电话响了起来,他匆忙赶回卧室,但在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时,大失所望。他没接电话。
他们每个人,每个吸引我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每一个都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样,但每一位访客都有心事,都痛失所爱,这把他们连在了一起。我开始明白,失去所爱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个洞,有了洞就需要有人去把它填满。这是自然规律。
他们这些人总是最有可能听到我说话的人……偶尔,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他们之中还会有人给我回应。
第十八章 1940年夏
炉子后面的架子上有一个绿色的旧铁罐,他们在里面找到了火柴。火柴是被弗雷迪看到的,所以他兴高采烈地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嚷嚷着自己赢了。弗雷迪的欢欣雀跃让蒂普又烦人地哭了起来,朱丽叶正在费劲儿地想要把水壶底下的炉灶点着,她暗暗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我就来,马上。”她说道,火柴终于把炉灶点着了。“哭鼻子有什么用,蒂皮[13],亲爱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转身看着仍在胡闹的弗雷迪,“你可真行,雷德[14]。你比他大四岁呢。”
朱丽叶抹了抹蒂普的小脸儿,把上面的眼泪擦干,弗雷迪则继续在手舞足蹈,出乎寻常地不为所动。
“我想回家。”蒂普说。
朱丽叶张嘴正想接着说,但被比特丽斯抢了先。“可是,你回不去,”她在另一间房间里喊道,“因为什么都没了。没有‘家’了。”
朱丽叶已经被磨得仅剩下最后几丝耐性了。从伦敦来的一路上,她一直很开心,但那点儿开心快乐,现在看来似乎是不够了。要解决她女儿身上那股青春期的尖酸刻薄劲儿,现在还不是时候,想必她的青春期来得有点早,至少提早了有一年吧?她朝蒂普那张长了一大片雀斑的小脸儿靠了过去,感觉到从他短促的呼吸中、从他麻雀一般瘦弱的肩膀上,突然传来紧迫的焦虑感。“来帮我做晚饭,”她说,“如果我好好找一找,没准儿还能给你找出一小块巧克力来。”
为了欢迎他们一家,有人出于好意送来一个提篮。这个篮子是小酒馆老板的夫人哈米特太太一手安排的:里面装了一个新鲜的面包、一块奶酪和一块黄油,草莓和醋栗裹在一块平纹细布里,一品脱香浓的牛奶,而且在最底下还有一小块巧克力——真令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