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里叼着香烟,定定地看着他。她说得有道理,但背后的原因不止于此,伦纳德对这种感觉坚信不移。他们对于这件事都保持缄默,这里头有蹊跷。这不仅仅是在他们的谈话中闭口不提那件事情的问题;读一读其他几个人事后不久的通信,感觉上就好像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和弗朗西斯·布朗从未存在过似的。直到爱德华·拉德克利夫去世后,瑟斯顿·霍姆斯的信件中才又一点点地重新提到爱德华这个人。
对于这两个人的友谊,不仅仅是在弗朗西斯·布朗被杀之后,他觉得有什么是自己还没想到的。伦纳德回想起他到约克郡查阅的霍姆斯的档案:他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信件中,话风早就有所变化。1858年他们相识后,两人经常通信,信中讨论起艺术、哲学和生活便洋洋洒洒、无所不言。到了1862年初,两人在信中变得没什么可谈,内容简短、敷衍了事、一板一眼。他们之间曾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他确信这一点。
听到伦纳德问起这事,露西皱了皱眉,然后说:“我确实记得爱德华有一天早上怒气冲冲地回了家——大概就是那年夏天,因为那是在他的第二次画展之前。他的指关节上有擦伤,衬衫也撕破了。”
“他打架了?”
“他没有告诉我详情,但那个星期的晚些时候,我看到了瑟斯顿·霍姆斯,他眼睛周围有一大块瘀青。”
“他们是因为什么打架?”
“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想太多。他们经常意见相左,即便他们还是好朋友那会儿。瑟斯顿好胜心强,又爱慕虚荣。公牛、孔雀、公鸡——哪个词放在他身上都不过分。他可以有充满魅力、慷慨大方的一面:他是两个人中年长的那个,会把爱德华介绍给一些有影响力的人。我觉得,他以爱德华为荣。能有这样一个充满活力、才华横溢的年轻朋友,这番赞誉让他颇为得意。他们在一起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因为像宽松衬衫搭配围巾这样的穿着打扮,还有他们不羁的发型和崇尚自由的态度。但瑟斯顿·霍姆斯是那种在朋友中需要拔尖的人。当爱德华的声望盖过他时,他就受不了了。你有没有注意过,吉尔伯特先生,像那样的朋友惯于成为信念最坚定的对手?”
对有关两位画家之间的友谊的洞见,伦纳德做了一条笔记。这一番话中的笃定,说明了他今天为何会受邀来此。露西在墓地时告诉他,霍姆斯讲的有关爱德华的话不能信,她不得不澄清事实,“以免你写出来的是更多的谎话”。所以,她希望伦纳德知道,霍姆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嫉妒自己的朋友,一心巴望着不屈居人后。
但伦纳德认为,单单因为业界的争锋妒忌,无法解释两人为什么会闹翻。1861年到1862年,拉德克利夫开始小有名气,令他崭露头角、声名鹊起的展览是1862年4月才举行的,但两人之间的通信早在那次展览之前就开始不温不火了。伦纳德怀疑,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让两人离了心。至于这个原因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应该说得通。“1861年中,爱德华启用了一位新模特,对吗?”他故作冷淡地问道,可就在他开始讨论这个问题时,他回想起最近做过的那些梦,那些纠缠着他的梦境令他觉得脸上热了起来;他不敢直视露西的目光,只得假装自己正专注于做笔记。“莉莉·米林顿?我想,她是叫这个名字?”
尽管他竭力掩饰,可还是被看出了端倪,因为当露西问他“你怎么会问起这个?”时,声音中透着些怀疑。
“从我读到的内容来看,紫红兄弟会的成员彼此联系紧密。他们分享彼此的想法和人脉、秘密、房子,甚至是模特。爱德华和瑟斯顿·霍姆斯都画过戴安娜·巴克,他们三人又都画过阿黛尔·温特森。但莉莉·米林顿只在爱德华的画作中出现过。这让我很惊讶,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其他人都不想画她,要么爱德华拒绝和大家分享。”
露西拿过拐杖站起身来,慢慢地穿过地毯,在可以俯瞰街道的窗子附近停了下来。窗外的光线仍然能照进屋子,但伦纳德来了之后,光线一直有所变化,她的侧影现在处于阴暗之中。“那边车道交会的地方被叫作十字路口。路口的中央曾经矗立着一个中世纪的十字架。宗教改革时期,那个十字架不见了。当时,伊丽莎白女王的人马曾闯入这一地区,捣毁了天主教的标志、教堂和宗教艺术——还有神父,如果有神父被他们抓到的话。现在十字架就只剩下底座了,不过那里的名字自然是流传了下来。真是了不起啊,对吧,吉尔伯特先生,如此痛苦的历史事件就只留存下来一个名字,一个简单的词汇。在另一个时间点上,活生生的人们就在这里遭遇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每当我走过那个十字路口,我都会想到过去,想到教堂,想到那些藏起来的神父,还有那些来搜查并杀害他们的士兵。我会想到内疚和宽恕。你也曾关心过这样的事吗?”
她在回避问题,回避有关莉莉·米林顿的问题。然而,伦纳德隐隐感到,这不是第一次了,她能以某种方式看透他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说。这个词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咳嗽了一声,才又觉得喉咙里顺畅了些。
“是啊,我想象得到,去打过仗的人会关心这样的事。通常给人出主意、提建议不是我的喜好,吉尔伯特先生,但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领悟到了这样一点,人必须原谅过去的自己,否则未来的旅途是难以忍受的。”
伦纳德感到一惊,惊讶中又带着羞愧。这是被侥幸猜中了,仅此而已。她并不清楚他的过去。如她所说,大多数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人,都会很快就把自己看过的、做过的事情忘掉。他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尽管如此,在他接着问下去时,声音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么稳:“1861年8月,爱德华给您的表哥哈米什写过一封信,我这里有一段摘录,不知可否读给您听一听,拉德克利夫小姐?”
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也没有试图阻止他。伦纳德开始读起来:“‘我找到她了,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在我把笔尖划在纸面上时,手都是痛的。看着她的脸,我渴望把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捕捉下来,但我马上又觉得无法下笔,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不会让她的美折损分毫。她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一分高贵,那也许不是因为出身,而是与生俱来的。她既不精心打扮,也不刻意引人注目;事实上,她的魅力在于她的那份坦荡,对于别人投在她身上的眼光,她并不避讳,而是坦然地与人对视。她的嘴唇之间有一抹自信——甚至是骄傲,美得动人心魄。她美得动人心魄。我既然见过了她,那其他任何一个人就都成了冒名顶替的骗子。她就是真,真就是美,而美是神圣的。’”
“没错,”她轻声说,“那是爱德华写的。无论写的是什么,我都能听出是他。”她转过身来,慢慢回到她的椅子边坐下,伦纳德惊讶地注意到,她的脸颊上闪着泪光。“我记得他遇见她那晚。他去了剧院,回到家时一脸茫然。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事在酝酿之中。他匆匆忙忙地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然后,他径直去了他在花园里的那间工作室,开始画素描。他疯狂地作画,一连几天都没停过。他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的素描簿上一页一页画的都是她。”
“他爱上她了。”
“我要告诉你,吉尔伯特先生,我哥哥是一个容易痴迷的人。每当他遇到一个新的模特,或者发现一种新的技术,或者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时,他总是变得如痴如狂。你说他爱上了她,可能是真的。”她的手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拍打着。“也可能不是。因为在莉莉·米林顿身上,他的痴迷是不同的,大家从一开始就都看出来了。我看得出来,瑟斯顿看得出来,可怜的范妮·布朗也看得出来。爱德华爱莉莉·米林顿的那股疯狂劲儿,就不是好兆头。而那年夏天,在这里,在伯奇伍德,一切厄运都爆发了。”
“那么,莉莉·米林顿也在这儿。我觉得她一定在的,但没人提过她。任何人的信件或日记上都没提过,报纸上也没提过她。”
“你看过警方的报告吗,吉尔伯特先生?我估计他们会记录这些事。”
“您是说,警方的说法会有所不同?”
“吉尔伯特先生,亲爱的,你是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士兵。你比大多数人更清楚,报纸上讲的是为了让大众掏腰包,那上面的说法往往和事实没多大关系。范妮的父亲是个有权势的人。他非常希望报纸上不要暗示,他的女儿在爱德华的感情世界里被人给取而代之。”
在伦纳德的心里,事情之间的联系明朗起来。爱德华爱的是莉莉·米林顿。他不是因为弗朗西斯·布朗的死伤透了心,由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是因为他失去了莉莉。但是,她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和爱德华相爱,为什么爱德华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世?他是怎么失去她的?”露西暗示过,警方报告中会特别提到,莉莉·米林顿在劫案和谋杀的当晚就在伯奇伍德庄园……突然,伦纳德意识到:“莉莉·米林顿参与了劫案。她背叛了他——爱德华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疯了的。”
露西的脸色沉了下来,伦纳德立刻感到非常后悔。在想通的那一刻,他忘记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她的哥哥。他刚刚的话,听起来差不多是在欢欣雀跃。“拉德克利夫小姐,我很抱歉,”他说,“我竟这么不顾及您的感受。”
“没事。但是我累了,吉尔伯特先生。”
伦纳德瞥了一眼钟表,心中一沉,访谈的时间原定是一个小时,但他在这里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辛苦您了。我不会再占用您更多时间。我会听您的建议,去找警方的报告。我确信,他们会帮我把这个问题弄得更清楚。”
“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事是确定无疑的,吉尔伯特先生,但我想告诉你一件我知道的事:真相取决于讲故事的人是谁。”


第十七章
伦纳德慢悠悠地往回走,穿过村子,一路上安安静静,道路边缘并不齐整,他边走边想着露西·拉德克利夫。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的人。显然,她很聪明。她没有因为年龄而对需要进行知识探索的各个领域减少半分迷恋,她的兴趣广泛而且迥异,她在获取和处理复杂信息方面的能力,显然是超凡的。她还喜欢挖苦人,会对自己进行批判。他喜欢她。
他也为她感到难过。在他准备离开时,他问起了她的学校,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遗憾。“我对学校抱有很高的希望,吉尔伯特先生,但学校没能维持多久。我知道妥协是必要的,也知道为了吸引足够多的学生,我不得不因为某些家长的期望做出让步。我本以为能兑现自己的承诺,把女孩们塑造成‘青年女子’,同时把对学习的热爱灌输给她们。”她笑了笑,“我为有些人找到了一条她们自己可能无法找到的出路,我觉得这样说并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有更多人还是在唱歌、在做针线活儿,这些人的数量远比我之前设想的要多。”
在她谈到学校和学生时,伦纳德突然想到,那栋房子里几乎没有多少曾经在此办学的迹象。所有能看得出曾有一批女学生排着队穿过大厅走进教室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很难想象除了是一位19世纪画家在乡下的家,伯奇伍德庄园还有过别的用处。实际上,因为拉德克利夫的家具和家装配件仍一应俱全,走进那栋房子时,伦纳德感觉自己是回到了过去。
他也向露西如实吐露了自己的感受,她沉思着回答说:“时间旅行在逻辑上当然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身处两个地方?‘时间旅行’这个词本身就是悖论。在这个宇宙中,无论如何……”伦纳德不想掀起新一轮的科学辩论,于是他问起学校关门多久了。“哦,到现在已经关了几十年了。是1901年关门的,维多利亚女王去世那年。关门的几年前,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那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一个小女孩在学校举办野餐时在河里溺水身亡,其他学生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接走了。招不到新的学生,那就……在别无选择时,只能接受现实。学生死了,这对学校来说从来都不是件好事。”
露西身上有一种坦率,伦纳德很喜欢这一点。她说话直来直去,而且很有趣。不过,在他回想和她的谈话时,他明显感觉到,她和他分享的都是她想告诉他的,除此之外,并未透露半分。在他们的采访中,只有一刻让他感觉到,她刻意戴上的面具滑落下来。在她讲述1862年那件事时,她说话的方式让伦纳德感到困惑。当她谈到弗朗西斯·布朗的死和她哥哥后来的颓废时,她听起来几乎是内疚的,如今想到这一点,他大吃一惊。还有那个奇怪的十字路口,它和他们当时的谈话没什么关系,她在提及那段历史时,对内疚和自我宽恕进行着反思,这让伦纳德感到自己同样需要那么做。
但1862年的时候,露西·拉德克利夫还是个孩子,按她讲述的情况来看,她只是一个旁观者,那年夏天,在她哥哥那几位聪明漂亮的朋友做过的荒唐事里,她并不是参与者。当时发生了一起劫案,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被盗,弗朗西斯·布朗也在劫案中被人杀害。莉莉·米林顿,爱德华·拉德克利夫爱上的那个模特,失踪了。显然,当时的警方报告上会表明她和小偷是一伙的。露西心爱的哥哥自此一蹶不振。露西感到悲伤,感到一种普遍意义上的遗憾,伦纳德可以理解;可是感到内疚,这让伦纳德理解不了。扣动扳机打死布朗小姐和飞过来的弹片要了汤姆的命,这两件事若是需要有人负责的话,她和伦纳德各自的罪过都不比另一个人的大。
你相信有鬼吗,吉尔伯特先生?
伦纳德在回答之前有过一番仔细的思量。我相信,有人会觉得自己被鬼魂给缠上了。现在,当他思索着她显而易见却又不合情理的内疚时,伦纳德突然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她虽然说到了民间故事和窗户里神秘的精灵之光,但她毕竟没谈阴暗之中的鬼怪。她是在问,伦纳德一直忘不了汤姆,这种困扰是否就像她忘不了爱德华一样。她在他的身上认出了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幽灵,看出他也是一个和她一样在受罪的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之中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们因此而感到内疚。
当他经过天鹅小栈时,狗狗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跟在他身旁,一边喘着气。伦纳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小卡片,用拇指摩挲着它破旧的边缘。几年前,他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了送给他这张卡片的女人。当时,他还在伦敦,住在火车轨道线地上那间卧室兼起居室里。聚会上,她被安排在房子最里面的一个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圆桌后面,桌上盖着一块紫色的天鹅绒,桌面上摆放着某种棋盘游戏。她的头上缠着一条围巾,上面点缀着明亮的珠子,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盯着她看。和她同桌的是五位聚会上的客人,他们都握着手围成一圈,闭着眼睛,听她喃喃自语。伦纳德停下来,靠在门口,透过屋子里迷蒙的烟雾看着他们。
突然间,那个女人睁开双眼,盯着他。“你,”她说,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涂着红色指甲油,长长的指甲好像利爪一般,坐在桌旁的其他人转过身来,看到被指着的人是他,“这里有人是为你而来的。”
他当时没有理她,可她的话、她紧盯不放的眼神,却让他挥之不去。后来,他在离开聚会时,她也正要离开,他主动提议帮她下楼时提着她那个缝得歪歪扭扭的毡包。他们走了四段楼梯,走下楼梯,双脚踏上地面时,他向她道了晚安。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卡片,递给他。
“你走丢了。”她用平静冷淡的声音说。
“什么?”
“你迷了路。”
“我很好,非常感谢。”伦纳德迈开步子,顺着眼前的路走开了。他把卡片深深地塞进口袋里,将那个女人带给他的那种奇怪而又不愉快的感觉抛诸脑后。
“他一直在试着找你。”那个女人的声音现在更响亮了些,从他身后的街道上传来。
伦纳德走到下一个路灯底下,看了看卡片,这才明白过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米娜·沃特斯女士
招魂师
伦敦科文特花园尼尔庭院16号2B号公寓
事后不久,他和姬蒂说了他同米娜女士之间的谈话。她笑着说,伦敦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就指望着在那些痛失所爱的人身上捞到些好处。但伦纳德告诉姬蒂,她这么说太愤世嫉俗了。“那个女人知道汤姆的事,”他坚持说,“她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人。”
“哦,上帝,你四下看看:每个人都失去过什么人。”
“你没有看到她当时盯着我的眼神。”
“是这样的眼神吗?”她把眼睛弄成了斗鸡眼,做着鬼脸,然后微笑着伸手从床单上把她之前丢在床上的丝袜一把抓过来,朝他扔过去,想逗他玩儿。
伦纳德把丝袜从身上抖落。他没心情和她闹。“她告诉我,他一直在试着找我。她告诉我,我迷了路。”
“啊,兰尼。”现在,所有的兴致都消散了,她听起来只剩下疲惫,“我们不都是吗?”
这会儿,伦纳德在想,姬蒂的面试进行得怎么样。那天早上她离开时,她看起来很精神,她之前应该是做了发型,看起来有些不同。他希望自己没忘记对此评论两句。姬蒂身上的愤世嫉俗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伦纳德在战前就认识她,所以对于她披在身上掩盖自己本来面目的那件戏服,上面的所有针脚他都看得到。
伦纳德经过教堂,沿着空荡荡的小巷向伯奇伍德庄园走去,他在路边捡起一把碎石子儿。他在手掌上掂着这些小石头,边走路边让石子儿从他分开的指间滑落。其中有一颗石子儿,在它掉下去时他注意到,是透明的、圆圆的,那是一颗非常光滑的石英石。
伦纳德和姬蒂第一次睡在一起是1916年10月一个温和的夜晚。他休假回家,整个下午都在母亲的客厅里喝茶,手里端着瓷茶杯,听着母亲的朋友们轮番地发出啧啧之声,一个个都热情不减地谈论着战争以及有关即将举办的乡村圣诞游园会的那些勾心斗角。
有人敲门,母亲的客厅女仆罗斯说是巴克小姐来了。姬蒂进来时带了一盒为战争募捐制作的围巾,伦纳德的母亲邀请她留下来喝茶,她说没法留下,教堂大厅里要办舞会,她得去负责茶点。
母亲建议伦纳德也去参加舞会。那天晚上,去跳舞原本是他最不打算做的事,但是和留在客厅里相比,喝上几杯加了糖和香料的温热红酒以及接下来的雪莉酒当然更吸引人,他索性一跃而起,说道:“我去拿外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和姬蒂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她问起汤姆的近况。
每个人都会问起汤姆,因此伦纳德的答案是现成的。“你也知道汤姆,”他说,“没什么能损害他神气十足的样子。”
当时,姬蒂笑了笑,伦纳德在想,他怎么从没注意过她左侧脸颊上的酒窝。
那天晚上,他跳了许多支舞。村子里剩下的男士不多,因此他困惑(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很抢手。以往从没注意过他的女孩子们,现在都排队等着和他跳舞。
天色很晚时,他瞥了一眼,发现姬蒂在舞池边一张铺着台布的桌子旁。她一整晚都在忙着供应黄瓜三明治和一块块切好的果酱夹层蛋糕。她头上绑着发带的地方,头发已经松了。舞曲结束时,她看到他在看她,于是挥了挥手。伦纳德和自己的舞伴说了一声,便朝姬蒂走了过去。
“嗯,巴克小姐,”他一来到她跟前便说道,“我得说,舞会办得圆满成功。”
“你说得没错。能筹集到这么多钱,我们真是想都不敢想,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这场战争。唯一的遗憾是,我一晚上都没跳上一支舞。”
“这确实令人遗憾。要是连一支狐步舞都不跳,那你当然不该就此离开吧?”
那个酒窝又出现在她的笑脸上。
跳舞时,他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腰上,他意识到,她的裙子摸上去很光滑,她脖子上戴了一条细细的金项链,她的头发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他们轻松自然地说着话。舞会办得很顺利,她为此松了一口气,她一直为舞会感到担心。
夜里开始有了微微的凉意,伦纳德把外套给了她。
她问起前线的情况,他发现在黑暗中谈论前线的事要更容易些。他说,她听,他把能说给她听的都讲了,然后告诉她,当他回到这里,和她走在一起时,前线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噩梦。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她不会再问他了。搁下这个话题,他们开始回忆1913年的复活节集市,他们相遇的那天,姬蒂提醒他,他们曾经一路走到村子后面的山顶上,他们三个——姬蒂、伦纳德和汤姆——靠着巨大的橡树坐在山顶上,俯瞰整个英格兰南部。
“我说我们可以一眼望去看到法国,记得吗?”姬蒂说,“你告诉我,我说得不对。你说,‘那不是法国,那是根西岛[11]’。”
“我可真是自命清高。”
“你不是。”
“我绝对是。”
“嗯,也许是有点自以为了不起。”
“嘿!”
她大笑起来,握着他的手说:“咱们现在就去爬山吧。”
“这黑灯瞎火的?”
“有什么不行的?”
他们一起跑上了山,转瞬之间,伦纳德意识到,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在奔跑中没有那种时刻伴随他的对丧命的恐惧感。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受,这样的自由令人激动不已。
在山顶上,山下是他们的村子,两个人站在树下的阴影之中。银色的月光把姬蒂的脸庞照亮,伦纳德抬起一根手指,划过她的鼻尖,轻轻地一直往下,直到指尖停在她的嘴唇上。他情难自禁。她是那么完美,她是一个奇迹。
他们俩都没说话。姬蒂的肩头依然披着他的外套,她跪坐在他身上,开始解着他衬衫上的纽扣。她的手滑到棉质的衬衫里,手掌平放在他的胸口。他抬起一只手抚上她的脸庞,用拇指蹭着她的脸颊,她的头轻轻靠向他的手掌。他一把将她拉过来,他们亲吻着彼此,那一刻,木已成舟。
之后,他们默默地穿着衣服,坐在树下。他拿出一支烟递给了她,她把烟抽完,然后不带一丝感情地说:“绝对不要让汤姆知道。”
伦纳德点头同意了,因为当然绝不能让汤姆知道。
“这是一个错误。”
“是的。”
“这该死的战争。”
“这是我的错。”
“不,不怪你。但我爱他,伦纳德。我一直都爱着他。”
“我知道。”
他抓着她的手,然后用力握了握,因为他的确知道她爱他。他也知道,自己也爱汤姆。
回前线之前,他们又见过两面,但只是擦身而过,而且都有别人在。那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在他们擦肩而过时,他知道汤姆真的绝对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他知道他们真的能若无其事地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一周后,等他回到了前线,这件事的分量才在心里沉了下来,他开始左思右想,归结起来的问题总是同样的——那是男孩,不大点儿又不自信的小男孩,才会考虑的问题。这个问题令他充满了自我厌恶,与此同时,在他的意识中这个问题一直在反反复复:为什么他的弟弟总是看起来比他强?
伦纳德回到战壕时,在他碰见的头几个人之中,汤姆便是其中一个。他把戴着钢盔的头一抬,脏兮兮的脸上立马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欢迎回来,兰尼。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