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给我暗示。我点点头,亲了一下她的面颊:“真的是一见钟情。真正的爱情。”
她的朋友们投来赞许的目光。不过我并不是逢场作戏。她说得对,真的是一见钟情——呃,反正是情欲呗。即使我那天晚上和玛丽安娜在一起,也情不自禁地瞟向凯西。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与丹尼尔有说有笑——后来看见她的嘴唇在动,说了一声“去你妈的”。
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看来很激烈。丹尼尔转过身,随即扬长而去。
“你一直闷声不响的,”玛丽安娜说,“是怎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
“那我们回家吧。我累了。”
“不着急。”我说,其实我没有认真地听她在说什么,“我们再喝点儿吧。”
“我想走了。”
“那你走吧。”
玛丽安娜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抓起外套,径直走了出去。我知道第二天少不了一场大吵大闹,但是我不在乎。我朝吧台那边的凯西走去。
“丹尼尔还回来吗?”我问道。
“不回来了,”凯西答道,“玛丽安娜呢?”
我摇摇头:“不回来啦。你想不想再喝一杯?”
“好的,再来一杯。”
于是我们又要了两杯,站在吧台边上交谈起来。我记得我们谈到了我的心理治疗培训。凯西也把她在戏剧学校的那些事情告诉了我——她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第一年年底就和一个经纪人签了合约,此后就一直在进行专业演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认为她也许是个很好的女演员。
“我这个人不是学习的料子,”她说,“我想从那里跳出来,做点实际事情——你知道吧?”
“跳出来做点什么呢?演出?”
“不。生活。”凯西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祖母绿的眼睛调皮地看着我,“你呢,西奥?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耐心去做——我的意思是,去学习呢?”
“也许我不想从那个地方出来‘生活’。也许我是一个胆小鬼。”
“不。你要是胆小鬼,早就跟女朋友一起回家了。”
凯西笑起来。这挑逗的笑声使我怦然心动。我真想把她揽过来,纵情地吻她。我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我想把她揽入怀中,感受她的嘴唇以及她在与我亲密接触时的体热。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这么说。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有点疯狂。”
凯西经常这样说,说她自己肯定有点不正常——“我没什么理智”“我有点疯狂”“我有精神病”——可我从来就不信。她动辄哈哈大笑,而且经常如此,所以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经历过我那样的黑暗时期。她浑身洋溢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她特别热爱生活,生活中充满情趣。尽管她说自己癫狂,但我觉得她是我遇到的跟癫狂最不沾边的人。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更清醒。
凯西是美国人,在曼哈顿上西区长大。她母亲是英国人,所以她有双重国籍。可是凯西身上似乎没有英国人的气质。她完全不像英国人——不仅说话不像,而且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待人处事的方法也不像。像她这样信心十足、充满活力的人,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离开酒吧,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开到我的公寓。由于车程很短,途中我们没有说话。到了公寓后,她把唇轻轻贴在我的嘴上。我肆无忌惮地把她拽过来,一边摸前门的钥匙,一边与她热吻。刚进门,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脱衣服,并磕磕碰碰地进入卧室,倒在床上。
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纵情、最销魂的夜晚。那几个小时,我们做了一整晚,直到天明。我记得到处都是白色:窗帘边沿阳光的白色,墙壁的白色,床单的白色,她眼睛里的白色,牙齿的白色,皮肤的白色。我第一次知道皮肤竟能如此光洁,如此透明:白得像象牙,皮肤下血管的蓝色依稀可见,就像白色大理石上的蓝色条纹。她俨然一尊雕像,一个在我手中复活的希腊女神。
凯西和我搂抱着躺在床上。她和我脸对着脸。她的眼睛离我太近,根本无法聚焦。我看见的是一片朦胧的绿色海洋。“嗯?”她说。
“嗯什么?”
“玛丽安娜怎么样?”
“玛丽安娜?”
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你的女朋友。”
“哦,是的,是的。”我迟疑起来,不知如何作答,“我对她不怎么了解。丹尼尔呢?”
凯西眼珠一转:“少来,我早把他忘了。”
“真的忘了?”
她回敬了我一个吻。
临走前,凯西洗了个淋浴。趁她洗澡,我给玛丽安娜打了个电话。我打算约她见一次面,当面跟她谈谈。她显得很不耐烦,非要我在电话里把话说清楚。她没想到我会提出分手。可是我把话说出来了,而且说得心平气和。她哭起来,情绪激动,大发脾气。我只好把电话挂断。很残酷,是的——而且很不厚道。打这样的电话,我并不引以为荣。不过当时似乎也只能这样。我至今都不知道当时还能怎么做。
我与凯西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皇家植物园。这是她提出来的。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她感到很惊讶。“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说,“你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的温室?那间大温室里有各种热带兰花。他们维持着里面的温度,热得就像蒸笼。我在戏剧学校的时候,经常到那儿去,因为里面很暖和。你下班后我们就去那里见面怎么样?”接着她又犹豫起来,突然没有了主见。“你到那里是不是太远了?”
“亲爱的,只要是为了你,比植物园更远的地方我都会去的。”我回答说。
“傻样儿。”她说着亲了我一下。
我到那儿的时候,凯西已在入口处等我了。她穿了一件很大的外套,还围着围巾,像个激动的孩子一样向我招手。“来,来呀,”她喊道,“跟我来。”
她领我踩着冻结的烂泥地,来到一间储存着许多热带植物的硕大玻璃温室前。她推开门,快速进到里面。我跟在她后面,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袭来。我对突然上升的温度感到惊讶,随即扯下脖子上的围巾,脱下外套。凯西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就像洗桑拿。是不是很酷?”
我们把外套搭在胳膊上,手拉着手沿小径款款而行,观赏着沿途的奇花异草。
因为有她的陪伴,我产生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就像一扇神秘的大门被打开,凯西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带我跨过门槛,进入一个魔幻世界,温暖、光明、五彩缤纷,成千上万的兰花在这个世界盛开,蓝色、红色、黄色,恍若辉煌绚丽的彩纸。
我感到周身上下暖融融的,就像一只长期冬眠的乌龟爬到太阳底下,龟壳的边缘开始发软,接着眨眨眼睛醒了过来。唤醒我的是凯西——是她邀请我走进了生活。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它。
我记得自己当时就在想,原来如此,这就是爱情。
我意识到这毫无疑问就是爱情。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前的浪漫邂逅时间短暂,没有让我满意的地方。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在鼓足勇气,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下,才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叫梅雷迪思的加拿大社会学学生。她戴着硬邦邦的钢丝牙套,接吻时弄得我嘴唇很不舒服。此后又出现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我似乎从未找到自己渴求的那种特殊关系。我觉得自己的伤痛颇深,不可能与任何人建立密切的关系。可是现在,每当听见凯西那富有感染力的咯咯笑声,我就激动得热血沸腾。她的青春活力,无拘无束和欢快的性格,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我赞同她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和每一个奇思妙想。我觉得自己已然判若两人。我喜欢现在这个脱胎换骨的人。正是由于凯西的鼓励,我才成为一个新的人,一个无畏的男人。我们一有时间就做爱。我沉浸在情欲之中,强烈地渴求她。我需要不断地亲近她,只恨自己不能离她更近一些。
那年12月,凯西搬进我在肯特郡的单间公寓。那是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有窗户,但看不见风景。我们准备过圣诞节。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圣诞节,所以决心把它搞得像模像样的。我们在地铁站附近的商店买到一棵圣诞树,挂上了许多从市场上买来的装饰和彩灯。
那棵圣诞树的松针和松木的清香,那些燃烧的蜡烛,我至今记忆犹新。我记得凯西看着我,眼睛晶莹闪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灯。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什么?”
“我爱你,凯西。你愿意嫁给我吗?”
凯西笑起来,接着给了一个让我惊喜的回答:“愿意。”
第二天我们一起外出,她挑选了一枚戒指。这时,我才醒悟过来:我们订婚了。
奇怪的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父母。我想把凯西引见给他们。我想让他们看看我是多么幸福:我终于脱离了苦海;我获得了自由。于是我们就登上了去萨里的火车。事后回想起来,去萨里是个很糟糕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灾难。我父亲跟我打招呼时,带着教科书般的不善:“你的脸色很难看,西奥。你瘦得像个鬼,头发太短,就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
“多谢老爸。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我母亲似乎比往常更低调、更安静,也显得更矮小,好像现场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父亲显得有点霸道,极不友好,一直瞪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那双冷酷的黑眼睛一直盯着凯西。那顿午饭吃得很不舒服。看来他们不喜欢她,也没有特别对我们的结合表示高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此感到惊讶。
午饭刚吃完,父亲就一头钻进了书房,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我们告别时,久久地抱着我,抱得很紧,似乎站都站不稳。我的内心痛苦极了。凯西和我离开那幢房子后,我的心并没有完全离开,我有所察觉,但将它甩在后头——留下来的是那个永远被困在那里的孩子。我的内心十分惆怅,感到无望,泪水盈眶。可是凯西像往常一样给了我一个惊喜。她双手搂住我,搂得很紧。“现在我明白了,”她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说,“我完全明白了。现在我更爱你了。”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也没有这个必要。
4月,我们到离休斯敦广场不远的一家小结婚登记处登记结了婚。没有邀请父母,也没有上帝。由于凯西的坚持,也没有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过在婚庆仪式上,我偷偷地做了个祈祷。我默默感谢上帝给了我这个出乎意料、不配得到的幸福。现在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上帝有更伟大的目标。我在儿童时期,感到孤苦伶仃,非常恐惧,可是上帝没有抛弃我——他像魔术师那样,一直把凯西藏着,等待时机一到,就把她给了我。
我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心怀敬畏与感恩之心。我意识到自己非常幸运,幸运得不可思议,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爱,真是千载难逢。其他人就没有我这么幸运。我的大多数病人就没有人爱。艾丽西亚·贝伦森就没有。
很难想象出还有哪两个女人比凯西或艾丽西亚更为迥然不同的。凯西使我想到的是光明、温暖、色彩和欢笑,而艾丽西亚使我想到的只是深渊、黑暗和悲伤。
当然还有沉默。
[1]塞壬(Siren):希腊神话中的海妖,人面鸟身,以其优美的歌声诱惑航海者,使船只触礁。——译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第二部分 PAPT TWO
未得到表达的情感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它们虽然被活埋,今后必将以更加丑陋的方式出现。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7月16日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渴望下雨。我们已经进入了热浪滚滚的第四个星期,这就像一次考验耐力的测试。每一天似乎都比前一天更热。这样的天气让人感到自己好像根本不是在英国,而是在外国——在希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我写这本东西的时候,是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整座公园就像一片沙滩或是一片战场,热得通红的脸和半裸的身体随处可见,人们躺在毯子上、长凳上,或者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我坐在一处树荫下乘凉。已经傍晚6点钟了,天开始渐渐凉下来。太阳即将下山,但依然是一片火红,把整个天空染成金黄色——这样的光线使公园显得与往日迥然不同——影子比以前黑,色彩比以前亮。草地似乎在燃烧,在我的脚下生出火苗。
我是脱掉鞋子,光着脚走过来的。这使我想起儿时在外面玩耍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母亲就是那年夏天去世的——我和保罗在外面玩耍,骑着自行车穿过开满野雏菊的金色原野,到那些被遗弃的房子和据说有鬼怪出没的果园里去探秘。在我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永远不曾离去。我记得妈妈和她穿的那些带黄色艳丽条纹的小内衣,非常轻薄,非常纤细——就像她本人一样。她瘦得像一只小鸟。她会打开收音机,把我拉起来,随着流行乐曲的节拍翩然起舞。我记得她身上洗发香波、香烟和妮维雅牌护手霜的香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伏特加的酒味。她当时多大年纪?二十八岁?二十九岁?反正比我现在的年龄要小一些。
想到这点,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怪。
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小路上有一只小鸟,躺在一棵大树根的边上。我觉得它肯定是从窝里掉下来的。我见它躺着一动不动,怀疑它的翅膀摔断了,于是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它没有任何反应。我轻轻地推了它一下,它翻了个身——只见它的腹部已经没有了,被吃空了,留下了一个爬满蛆虫的空壳。又肥又白、浑身溜光的蛆虫……翻滚着,蠕动着……我不由得一阵恶心——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肮脏、恶心——如死一般。
我无法把这个景象从大脑中清除。
7月17日
为了逃避酷热,我躲进街边一家有空调的咖啡馆——艺术家咖啡馆。一进门,我就觉得好像进了冰柜,凉气逼人。我喜欢靠窗的那张桌子,经常坐在那里喝冰咖啡。有时候,我在那里看书、画素描,或者做一些笔记。多数情况下,我只是自由地放飞思想,尽情享受这里的凉爽。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漂亮姑娘显得很无聊,忽而看看手机,忽而看看手表,还不时发出阵阵叹息。昨天下午,她的叹气显得特别长——我意识到她这是在等着我走人,这样她就可以打烊了。我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在这样的酷热中行走,无异于在泥淖中跋涉。我感到非常疲惫,非常艰难,也非常无奈。在这个国家,我们没有空调设备——加布里耶尔和我的家里也没有——谁有啊?可是没有空调,简直无法入睡。到了夜里,我们不盖床单,赤身裸体躺在那儿都浑身冒汗。尽管窗户开着,可是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静止的热空气。
昨天我买了一台电风扇。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加布里耶尔立即开始抱怨。
“吵死了,让人没法儿睡觉。”
“反正也睡不着,”我说,“至少我们不会像洗桑拿那样躺在这里。”
他嘟囔了一声,可是竟然比我还先睡着。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风扇转动的声音:我喜欢它发出的温和的嗡嗡声。我闭上眼睛,专心听它的声音,并逐渐进入梦乡。
在家里,我把电扇随身带着,随时插上就用。下午我就把它拿进花园那头的工作室去。吹吹电扇人要舒服些。但毕竟天太热,我静不下心来工作。我的进度落后太多了——但是实在太热,管不了那么多。
我确实有了一点突破——我终于明白那幅耶稣画像的问题所在。为什么不行呢?问题不在于它的构图——十字架上的耶稣——而在于它根本就不是耶稣画像。一看就不像耶稣——不管他的实际长相如何。因为这幅画上画的不是耶稣。
我画的是加布里耶尔。
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真是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加布里耶尔画了上去,而且这绝非我的本意。可我所画的,就是他的脸、他的身体。真是愚蠢至极!我必须承认失败——按照这幅画的要求去画。
我现在知道了,每当我为一幅作品制订方案,或者说预先考虑如何创作的时候,这样的方案往往都行不通。它如同死胎一般,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生气。但是如果我真的注意了,真的意识到了,有时候就会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给我指明正确的方向。但是只要我听从它所说的,就像对待自己的信念一样,我就会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境界。这个境界超越了我原先的想法,充满生机、无比辉煌——其结果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具有自己的生命力。
我认为最可怕的莫过于向未知屈服。我想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这也是我总要画这么多草图的原因——想控制最后的结果——难怪我画什么都缺乏生机,因为我没有真正对眼前发生的事作出反应。我必须睁开眼睛,要了解真实的生活,而不是我想让它如何如何。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张加布里耶尔的画像,我可以继续这样画下去。我也可以另辟蹊径。
我会让他给我摆造型。有很长时间没让他给我当模特了。我希望他能喜欢这个想法,不要认为这是亵渎神明什么的。
有时候他可能会有这种滑稽的想法。
7月18日
今天上午我下山去了一趟卡姆登市场。我多年不去那个地方了。上次还是和加布里耶尔一起去的。那天下午,我们去寻找他逝去的青春岁月。他十多岁时常去那里,和他的朋友们一玩一个通宵,跳舞,喝酒,谈天说地。他们一大早就到市场,看商贩们支起摊位,看他们与在卡姆登码头桥上卖草的拉斯塔法里商人做交易。我和加布里耶尔到了那里,那些商人早就没了影踪——这使他感到非常惊讶。“我都认不出来这地方了,”他说,“变成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旅游陷阱。”
今天闲逛的时候我就在想,问题也许不是这个市场发生了多大变化,而是加布里耶尔发生了变化。这里还是十六七岁年轻人的圣乐园,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运河两岸,他们在拥抱阳光——男孩子个个袒胸露背,把短裤卷得高高的;姑娘们穿着比基尼或戴着胸罩。到处是光溜溜、黑黝黝、红通通的肌肤。到处都可以感受到性的力量——饥渴难耐、蠢蠢欲动。我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加布里耶尔——需要他的身体和强健的大腿,需要让它们压在我的腿上。我们每次做爱,我对他都会产生难以满足的渴望——渴望两人的结合——超越我、超越我们。这样的渴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是神圣的东西。
突然,我看见身边的人行道上有个无家可归的人用眼睛盯着我。他的裤子用绳子系着,鞋子用胶带纸粘着。他的皮肤上是一道道的划痕,脸上有些疙疙瘩瘩的皮疹。我不由得一阵酸楚,突然觉得要吐。他身上散发出汗臭味和尿臊味。我当时以为他在跟我说话,但发现他只是在低声诅咒——“他妈的”这个“他妈的”那个。我从手袋里摸出几个零钱给了他。
接着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沿小山坡朝家走去。这座小山坡似乎更陡了。在如此闷热的天气中,我走了半天也没到家。也不知怎么了,我一直在想着那个无家可归的人。除了怜悯之心,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一种恐惧感。我想他躺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他母亲会想过他最终会变成疯子,脏兮兮、臭烘烘地蜷缩在人行道上,嘴里脏话不断吗?
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疯了吗?这就是她把我绑在那辆迷你小黄车的乘员座位上,朝那堵红色砖墙飞快撞去的原因?我很喜欢那辆车,喜欢那欢快的金丝雀黄色——就是我绘画工具箱里那种黄色。可是我现在痛恨这个颜色——每当使用它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将永远是个谜。我以前总认为这是自杀,现在我认为这是蓄意谋杀。因为我当时也在那辆车里,是不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蓄意谋杀的受害者——她想杀的是我,不是她自己。不过这就是疯狂。她为什么要杀了我呢?
我朝小山上走去,两只眼里噙着泪水。这不是我在为我母亲——或我自己,或那个无家可归的男人——落泪。我是为我们所有的人落泪。痛苦无处不在,可我们却视而不见。其实我们都很害怕。我们相互之间害怕对方。我也害怕我自己——害怕我身上留下了我母亲的东西。她的疯狂是否留在了我的血液中?是不是?我将来会不会——
不。打住。打住——
我不写这个了。我不写了。
7月20日
昨晚我和加布里耶尔外出吃饭。平常我们都是周五晚上外出。他把这个夜晚称之为“约会之夜”,而且还带上一些傻乎乎的美国口音。
加布里耶尔往往对自己的情感轻描淡写,并拿他认为“多愁善感”的事开涮。他喜欢说他自己玩世不恭,不容易动感情。实际上他这个人非常浪漫——不是挂在嘴边上,而是发自内心里。事实胜于雄辩,是不是?他的所作所为使我觉得自己得到了真爱。
“你想上哪儿?”我问。
“让你猜三次。”
“奥古斯都?”我说。
“首发命中!”
奥古斯都是我们这里的意大利餐馆,就在路的那一头。它没什么特别的,却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夜晚。我们晚上8点左右到了那里。由于空调坏了,我们就在打开的窗户边上坐下。热空气中夹杂着水汽,连一丝风也没有。我们要了两杯冰镇干白葡萄酒。我喝到头晕乎乎的,于是我们大笑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在餐馆外一阵热吻,回到家就开始做爱。
谢天谢地,加布里耶尔不再说那台便携电扇的不是了,至少我们在床上时,他没有抱怨过。我把它放在我们前面,我们相互搂抱着躺在微风中。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我爱你。”他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什么都没说,也不需要说。他知道我的感受。
但我破坏了当时的气氛。我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当模特。这个问题问得非常愚蠢,也问得不是时候。
“我想画你。”我说。
“还要画啊?你早就画过了嘛。”
“那是四年前啊。我想再画一次。”
“哦呵。”他显得毫无热情,“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呀?”
我有些语塞——然后才说是为了那幅耶稣画像。他一骨碌坐起来,憋不住笑起来。
“哦,得了吧,艾丽西亚。”
“什么?”
“这方面我不懂,亲爱的,”他说,“但我觉得不行。”
“怎么不行?”
“你是怎么想的呀?把我画在十字架上?别人会怎么说啊?”
“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议论?”
“我是不在乎,对大多数事情都不在乎,可是——我是说,他们可能会认为这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我笑起来:“我并没有把你看成上帝之子,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这只不过是一个形象,是我在绘画时自然产生的。我并没有刻意去想它。”
“嗯,也许你应该好好想一想。”
“怎么啦?这又不是对你的评价,也不是对我们婚姻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