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记得,”我说,“听起来挺不错的。什么时间?”
“5点钟左右?我那时候能稍微离开一会儿。”
我听见背景中传来莉迪亚的喊声。她显然已经醒了。
“我得走了,”保罗说,“一会儿见。”他挂断了电话。
几小时后,我踏上前往剑桥的行程。上车后,我打了另一个电话——给马克斯·贝伦森。我是几经犹豫才打这个电话的。他已在迪奥梅德斯那里告了我一状,所以再次接到我的电话不会很高兴。可我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别无选择。
接电话的是塔尼娅。听声音,她的感冒好多了,可是我能听出来,当她意识到我是谁以后,声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我认为不——我的意思是,马克斯很忙。他这一天都在接待客户。”
“那我等会儿再打。”
“我不知道这适不适合,我——”
我听见背景声中马克斯在说话,我听见塔尼娅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马克斯。”
马克斯抢过电话直接跟我说:“我刚才告诉塔尼娅让你他妈的滚蛋。”
“啊哈。”
“你还敢再给我打电话!我已经向迪奥梅德斯教授投诉你了。”
“是的,我知道。可是现在有新情况,和你直接有关——我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你。”
“什么情况?”
“是艾丽西亚的一本日记,是她在杀人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写的。”
电话那头出现了一阵沉默。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艾丽西亚详细记述了你的一些情况,马克斯。她说你对她有爱慕之情。我想是不是——”
对方咔嚓一声挂断电话。迄今为止,一切顺利。马克斯咬钩了——现在我只要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反应。
我意识到自己就像塔尼娅一样,有点害怕马克斯·贝伦森。我记得她曾小声跟我说,让我去找保罗谈谈,去问问他——问什么?问问他艾丽西亚母亲出事那天晚上的一些事情。我还记得马克斯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塔尼娅脸上的表情,以及她突然住口,向他赔笑的样子。我认为不能低估马克斯·贝伦森。
那会是个危险的错误。
7
火车快到剑桥,地势渐趋平坦,气温也下降了。下车时我扣上外套。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我向着约定见面的酒吧走去。
白熊是个破旧的老酒吧——多年来,它在原先的基础上,经过多次扩建。尽管冷风阵阵,酒吧外的露天区域里依然有两个戴围巾的学生坐在那里,端着啤酒抽着烟。酒吧里有几堆熊熊燃烧的炉火,温度比外面高了很多,也暖和得多,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可以避寒的舒适场所。
我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四顾寻找保罗。从主酒吧向里有几间小包间,里面光线昏暗。我在昏暗的阴影中搜索,没看见他。我想,这里真是个秘密约会的好地方,这可能也是它至今还能存在的理由。
我在一间小包间里找到保罗。他背对着门,坐在一堆火面前。从他那虎背熊腰的身躯,我立刻认出了他。他硕大的后背几乎把火炉都挡住了。
“保罗?”
他一下子跳起来,转过身。在这个小包间里,他简直就是个巨人。他不得不微微弯下腰,以免头碰到天花板。
“还好吧?”他说。他看起来像是要鼓起勇气,准备听医生宣布什么坏消息似的。他给我腾出一些地方,让我在火堆前坐下。我的脸和手都感受到火的温度,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这里比伦敦冷,”我说,“风也比较厉害。”
“他们说,这风是直接从西伯利亚刮来的。”他没有停,继续往下说,显然是没有心情来进行客套寒暄,“日记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知道艾丽西亚还记日记。”
“嗯,她记。”
“是她给你的?”
我点了点头。
“怎么样?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她特别详细地记录了谋杀案发生前一两个月的情况。有一两个矛盾的地方,我想问你一下。”
“什么地方有矛盾?”
“你对这些事情的描述和她日记上的记载有矛盾。”
“你在说什么?”他放下手中的酒,眼睛瞪了我很长时间,“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一个问题,你说在谋杀案发生前,有好几年时间,你都没有见过艾丽西亚。”
保罗想了想,反问说:“我说过吗?”
“艾丽西亚的日记中说,在加布里耶尔遇害前几个星期,她曾经见过你。她说你去过汉普斯特德的那幢房子。”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觉得他的底气不足了。他突然变得像个小男孩,与他的身躯极不相称,显然他是有些害怕。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我能看看吗?那本日记。”
我摇摇头:“我认为这不合适。再说了,我也没有随身带着。”
“那我怎么知道那本日记是不是真的存在?你要是说谎呢?”
“我没说谎。但是你——你对我说了谎,保罗。为什么?”
“这跟你没有关系,这就是原因。”
“恐怕跟我很有关系。我关心的是艾丽西亚的健康。”
“她的健康跟这件事毫不相干。我没有伤害过她。”
“我从来没有说你伤害过她。”
“嗯,那好。”
“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
保罗耸耸肩:“说来话长。”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不再坚持。他说得很快,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我觉得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我不争气,遇到了麻烦,你知道——我赌博,借了钱,无法偿还。我需要现金……把大家摆平。”
“所以你就去跟艾丽西亚开口借钱?她给你钱了吗?”
“日记上怎么写的?”
“没写。”
保罗摇摇头,欲言又止:“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给我。她说她拿不出来。”
他又说谎了,为什么?
“那你的钱是从哪儿弄到的呢?”
“我——我是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你如果替我保密,我将不胜感激。我不想让老妈知道。”
“我想没有理由把莉迪亚牵扯进来。”
“真的?”保罗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他似乎多了几分希望:“谢谢,我非常感谢。”
“艾丽西亚有没有告诉过你,她遭人窥视的事情?”
保罗放下手中的杯子,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可见她没有告诉他。“窥视?什么意思?”
我把日记中说的情况告诉他——艾丽西亚怀疑有个陌生男人在窥视她,她担心自己会在家中受到别人的伤害。
保罗摇摇头:“她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觉得这是她在胡乱想象?”
“呃,我有理由这么认为,不是吗?”保罗耸了耸肩,“你也认为没有人窥视她,对吧?我是说,我觉得有可能……”
“是的,有可能。所以我认为她什么也没跟你说。”
“一点都没有。不过她跟我之间从来就不多说话,你知道的。她的话很少。我们这家人都这样。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到朋友家去,看见别人家有说有笑,谈天说地——她觉得很奇怪,我们家里怎么这么安静。我们从来都不多说话,只有老妈在发号施令。”
“艾丽西亚的父亲呢?弗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弗农的话也很少。他的脑子也有问题——伊娃死后就那样了。从那以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说到这个,从那以后,艾丽西亚的话也不多了。”
“这倒提醒了我。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是塔尼娅跟我说的。”
“塔尼娅·贝伦森?你跟她谈过?”
“时间很短。她建议我来找你谈。”
“塔尼娅说的?”保罗的脸一下红了,“我——我不大了解她,不过她一直对我蛮好的。她是个好人,大好人。她来看过我和我老妈,有过一两次。”保罗的嘴角露出微笑,一时显得心不在焉。我觉得他有点迷恋她,不知道马克斯对此会有什么感觉。
“塔尼娅说了什么?”他问道。
“她建议我来问你些事——车祸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没跟我细说。”
“是,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在庭审的时候告诉过她。我让她别告诉任何人。”
“她没有告诉我。告不告诉我,就看你了。如果你想,就告诉我。当然,如果你不想……”
保罗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耸了耸肩:“也许这不算什么事情,但是——它可能有助于你了解艾丽西亚。她……”
他犹豫不决,一时语塞。
“继续说。”我说道。
“艾丽西亚……车祸发生后,他们让艾丽西亚在医院待了一个晚上。从医院回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上自家房子的屋顶。我也跟着上去了。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个晚上,时间很长。我和她,我们过去经常到那上面去。那是我们两个人的藏身之地。”
“在屋顶上?”
保罗又是一阵犹豫。经过慎重考虑,他看了我一眼,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吧,”他说着站起身,“我带你去看看。”
8
我们朝着那幢黑灯瞎火的房子走去。
“到了,”保罗说,“跟我来。”
房子侧面有一架铁梯。我们朝着它走过去。我们脚下的泥土全都冻住了,形成一道道坚硬的波峰和波谷。保罗没有等我,直接开始往上爬。
气温不断下降。我不知道跟他上去是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跟在他后面,抓住第一档楼梯——冰冷湿滑。楼梯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也许是常春藤。
我一档一档往上爬,等爬到楼梯顶上的时候,手指全都麻木了,风抽打在脸上。我翻过楼梯,爬上屋顶。保罗在等我。他像个激动的少年,咧嘴冲着我笑。我们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方有一钩新月。
突然,保罗向我冲过来,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向我伸出手,我感到一丝恐惧,身子一闪想躲开他,可是他已经抓住了我。我顿时毛骨悚然,心想他可能想把我从屋顶上推下去。没想到他把我拉向他的身边。
“你离屋檐太近了,”他说,“往中间来一点,这儿比较安全。”
我点点头,出了一口大气。到这上头来不是一个好主意。在保罗身边,我觉得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我正准备提出下去的时候,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我。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把烟接了过来,哆哆嗦嗦地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
我们站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过了片刻他说:“这是我们以前坐过的地方,艾丽西亚和我。每天都来,坐很长时间。”
“你们当时多大年纪?”
“我大概七岁,也许八岁。艾丽西亚也不会超过十岁。”
“你们年纪太小了,像这样爬梯子可不安全。”
“我觉得也是。可是,当时这对我们来说似乎很正常。到了十二三岁以后,我们就到这上面来抽烟、喝啤酒。”
我脑子里浮现出少女时代艾丽西亚的形象,为了躲避她的父亲和霸道的姑妈,崇拜年纪比她小、跟他一起爬梯子、经常跟她捣乱的表弟。她喜欢安静,喜欢独自一人冥思苦想。
“这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我说。
保罗点头称是:“弗农舅舅爬不上来。他块头太大,就像我老妈一样。”
“我也差点儿爬不上来。那些常春藤是死亡陷阱。”
“那不是常春藤,”保罗说,“那是茉莉花。”他看着那些一直攀缘到梯子顶端的绿色藤蔓,“现在还没开花——要到明年春天。那时候会开很多花,香气扑鼻。”一时间,保罗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那真的很有意思。”
“什么?”
“没什么。”他耸耸肩,“记忆中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茉莉花——那一天,茉莉花正好盛开,也就在那一天,出了车祸,伊娃死了。”
我向四周看了看:“你说你和艾丽西亚一起爬到这上面来?”
他不住地点头:“我妈和弗农舅舅在下面到处找我们。我们可以听见他们在喊,但是我们一声不吭。我们一直躲在这里。那件事就是当时发生的。”
他掐灭手中的烟,对我怪怪地笑了笑:“这就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样你就可以亲眼看见这个地方——犯罪现场。”
“犯罪现场?”
保罗没有回答,只是冲着我笑。
“什么罪,保罗?”
“是弗农的罪,”他说,“弗农舅舅不是一个好人,你明白吧。不是,根本不是。”
“你想说什么?”
“呃,就在那时候,他犯下了罪。”
“犯什么罪?”
“就在那时候,他杀了艾丽西亚。”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杀了艾丽西亚?你什么意思?”
保罗指着下面的场地:“当时弗农舅舅和我妈在下面。他喝多了。我妈尽量想劝他回屋去,可是他站在那里,因为找不到艾丽西亚而大喊大叫。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像疯了似的。”
“因为艾丽西亚躲着不见他?但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她的母亲才刚刚去世。”
“他是一个卑鄙小人。他唯一关心的人就是伊娃舅妈。我觉得这才是他说那句话的原因。”
“说哪句话?”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弗农继续说他多么爱伊娃——没有她,他就没法活了。‘我的爱妻,’他一直在说,‘我可怜的爱妻,我的伊娃……她为什么非得去死?为什么死的非得是她?为什么不让艾丽西亚替她去死?’”
我看着他,不禁心里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
“‘为什么不让艾丽西亚替她去死?’”
“他就是这么说的。”
“艾丽西亚听见了吗?”
“听见了。艾丽西亚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他杀了我,’她说,‘爸爸刚才——杀了我。’”
我看着保罗,无话可说。我脑子里响起一阵铃声,叮铃当啷地不断回响。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七巧板上缺失的那一块,现在终于找到了——竟在剑桥这幢房子的屋顶上。
在返回伦敦的路上,我反复回味着我听到的那句话的含义。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刻提斯在艾丽西亚身上引起了共鸣。就像阿德墨托斯在事实上让阿尔刻提斯去死一样,弗农·罗斯在事实上判处了他女儿死刑。阿德墨托斯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是爱阿尔刻提斯的,可是弗农·罗斯没有爱,只有恨。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对儿童的心理摧残——这一点艾丽西亚心知肚明。
“他杀了我,”她说,“爸爸刚才——杀了我。”
现在,我终于有了工作的方向,找到了我比较在行的东西——心理伤害对儿童情感的影响,以及这些影响在成年以后的表现。设想一下——你的父亲,你依靠他生存的人,希望你死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会引起多大的伤害——你对自我价值的意识会在你的内心爆裂,它所造成的巨大的痛苦,大得无法感觉,所以你只好将其咽下,加以压制,将其埋葬。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与伤害的源头渐行渐远,逐渐与之脱离,逐渐将其淡忘。可是有一天,所有的伤痛和怒气会瞬间迸发,就像从龙的腹中喷出来的火——你会拿起一支枪。你不会把怒火发泄在你父亲身上,因为他已不在人世,已经被淡忘,已经无法触及——而是把它发泄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因为这个人在生活中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因为他对你深爱有加,与你同床共枕。你会对准他的脑袋连开五枪,而且甚至可能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火车穿过浓浓的夜色返回伦敦。终于,我心想——终于,我知道如何接近她了。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9
我与艾丽西亚默默地坐着。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沉默,忍受它,适应它,勇敢地面对它;与她一起坐在那间小房间里,即使相对无言,也会觉得比较舒服。
艾丽西亚的手放在大腿上,有节奏地忽而握拳,忽而放开,就像心跳一样。她坐在我对面,可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窗栏外。雨已经停止,云开始消散,露出淡蓝的天空,继而飘来另外一朵云,用它的灰色遮住了蓝天。
这时我说:“有些事情现在我清楚了。是你表弟告诉我的。”
我尽可能把话说得温和一些。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往下说:
“保罗说,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你无意中听到你父亲说了一句令人寒心的话。那是在你母亲车祸身亡后不久……你听见他说他希望死的人是你,而不是她。”
我肯定她会两腿打战,这种身体上的反应能说明一些问题。我等待着,可是没有出现这样的反应。
“保罗把这件事告诉了我,不知你有什么想法——他似乎背弃了你对他的信任,但是我认为他是真正在为你着想。毕竟你是我的病人。”
没有反应。我有些犹豫:“有件事,如果告诉你,可能会对你有帮助。不——这么说也许不太诚实——应该说也许对我会有所帮助。实际上,我对你的了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说得太多,其实我和你都经历过类似的童年时期,有过类似的父亲。我们都尽快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可是我们很快发现,在心理领域,地理上的距离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淡忘的。我知道你在童年时期受了多大的伤害。重要的是,你要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你父亲说的话等同于心理谋杀。他杀死了你。”
这一次她有了反应。
她猛然抬起头,直接看着我。她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穿透。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当时就会倒地死去。我毫不畏缩地接住她凶狠的目光。
“艾丽西亚,”我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现在坐在这里,是瞒着迪奥梅德斯教授,没有得到他的批准的。我如果总是这样为了你而破坏规则,就可能被解聘。因此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你懂吗?”
我说话时没抱任何希望,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已经筋疲力尽,耗尽了所有的期待和感情。我厌倦了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也不期望对方会有任何回应。可是这时候……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我想我是听到了声音。我的眼睛看着她,大气都不敢出。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我口干舌燥地说:“你——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又一阵沉默。肯定是我弄错了。肯定是我的幻觉。可是接着……她又开口了。
艾丽西亚的嘴唇在缓慢地、痛苦地蠕动,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就像一扇需要上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什么……”她的声音很小,欲言又止。接着再次发声:“你……你……”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阵。泪水慢慢涌入了我的眼眶——兴奋、感激和难以置信的泪水。
“我想要什么?”我接过她的话头,“我想让你继续说……说——说给我听,艾丽西亚——”
艾丽西亚的眼睛盯着我。她是在考虑问题。接着她下定决心,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
10
“她说了什么?”
迪奥梅德斯教授看着我,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这时我们正在室外抽着烟。我看得出来,他非常激动,因为他连自己的雪茄烟掉在地上都没有意识到。“她开口说话了?艾丽西亚真的开口说话了?”
“是的。”
“不可思议。所以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错了。”
“千万别这么说。错的是我,教授,因为我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很对不起,我不过是凭直觉……”
迪奥梅德斯挥手让我不要道歉,然后把我说的话说出来了:“你是凭自己的勇气。换了我也会这么干,西奥。干得好。”
我不想表现出得意的样子:“现在还不是评功摆好的时候。这是一个突破,没错。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她随时都可能出现反复或者退化。”
迪奥梅德斯频频点头:“言之有理。我们必须组织一次正式的回顾,尽早对艾丽西亚进行访谈——让她面对一个专门小组——你和我,加上一个董事会的人——朱利安就可以,他这个人比较忠厚——”
“你操之过急了。你也不听我说。那样太快啦。这种事会把她吓坏的。我们应该慢慢来。”
“呃,要让信托基金会知道,这一点很重要——”
“不,现在不行。也许这只是一次性的。我们还要等一等。现在还是不要声张为好。现在还不是时候。”
迪奥梅德斯点点头,接受了我的意见。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捏了一下。“干得好,”他又说了一遍,“我为你骄傲。”
我心中窃喜——就像孩子受到大人表扬一样。我意识到自己想讨迪奥梅德斯欢心,证明他对我的信任是对的,并想让他感到骄傲。我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激动,连忙点了一支香烟来掩饰:“现在怎么办?”
“现在,你继续,”迪奥梅德斯说,“继续在艾丽西亚身上下功夫。”
“如果斯特芬尼发现了怎么办?”
“别管斯特芬尼——我来应付她。你把精力集中在艾丽西亚身上。”
于是我照他说的做了。
在下一次治疗时间里,艾丽西亚和我的交谈一刻也没有中断。在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听艾丽西亚的讲述反而觉得有些不适与尴尬。刚开始她有些吞吞吐吐,带着一些试探性,就像长时间不走路的人用腿试着走路一样。很快她就找回了感觉,加快了表达速度和灵活性,自如地遣词造句,好像她从来没有沉默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确实没有沉默过。
治疗时间结束后,我回到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趁记忆尚且清楚的时候,把刚才所谈的内容全部写在纸上。我把所有的东西逐字逐句地记下来,尽量做到准确无误。
你将看到,这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却毋庸置疑。
至于信不信,那就完全取决于你了。
11
在治疗室里,艾丽西亚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们开始之前,”我说,“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几件我想弄清楚的事情……”
没有回答。她看着我,脸上依旧是那副令人无法捉摸的表情。
我继续说:“我特别想知道你沉默的原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艾丽西亚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失望,于是转身看着窗外。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我想打破我感觉到的这种沉默。难道上次的突破是暂时的吗?我们现在又会像以前一样吗?我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艾丽西亚,我知道你感到为难。可是一旦开始之后,你就会发现它不难了,我保证。”
依然没有回答。
“试试。求你了。你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不要半途而废。继续,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