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眉头稍稍紧了起来,道:“接着说。”
乾坤飞快地转动脑筋,继续往下说道:“我这位药王先祖,其实也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人。当年先祖身患奇症,寻遍了天底下的大夫,始终医治不好。他为求活命,孤身一人入终南山寻仙求医,得遇高人,不但治好了奇症,还学得了一身厉害无比的医术。他后来四处行医,曾用银针刺穴,将已死之人救活,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天底下再没第二个人会。他不但能让别人起死回生,连他本人也曾九次死去,却九次都活了过来。世人以为那是他医术通天,自己把自己给医活了,实则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他拥有不死之身,原本便死不了。”乾坤生在道医世家,虽然厌恶学医,但受父亲乾宗师的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听了不少关于药王孙思邈的生平奇事和民间传说,知道孙思邈从小身患怪病入山学医的经历,也知道孙思邈起死回生和九死九生的传闻,此时说到了孙思邈,他自然便把知道的这些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将环形褡裢拴在腰间,然后拿起桌上的龙褐,慢慢地往身上穿。他一直坐在床边,不敢贸然离开,生怕孟婆听见他的声音变了方位,知道他已经脱出了镣铐的束缚。
“世人都以为先祖活了一百四十一岁,一辈子经历了九死九生,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乾坤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有关孙思邈的一切,接着便又随口胡编乱造起来,“他是不死之身,一百四十一年哪里够活。他死而复活的次数,又何止区区九次。据我所知,怕是连九十九次都不止。”说到这里,他腰间法带一系,龙褐已穿上了身。他手握阴阳匕,盯着玉镜后面的暗道入口,六道乾坤眉斜立了起来,暗暗心道:“木芷和玉蟾兄不知身在何处,我须问上一问,老婆子说也好,不说也罢,我问完即走。老婆子便是有天大的本事,暗道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从这里闯出去!”
孟婆听见乾坤的声音断了,道:“继续说。”
乾坤说道:“老婆子,我刚才说了,我也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来问问你了。与我同来黄泉狱的那些人,眼下身在何处?你回答了我这第一个问题,我便接着往下说,否则你便是送我去红牢受刑,我也绝不再吐露只言片语。”
孟婆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狱分九泉,黄泉狱关押百岁之人,寒泉狱关押擅闯之人。你说的那些人,全都关在下一层寒泉狱中。”
乾坤暗暗想道:“先前老伯说牢狱里关押的都是百岁囚徒,老婆子说黄泉狱用来关押百岁之人,可见此话不假。至于寒泉狱用来关押擅闯之人,老婆子以为我逃不出去,应该犯不着说假话来骗我。”想到这里,他便问道:“寒泉狱该怎么去?”
“这是第二个问题。”孟婆道,“该轮到你说了。”
“好,”乾坤说道,“那我便接着往下说,你听好了。”
“了”字一落,乾坤便离开了床,悄悄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木芷和白玉蟾的下落,无须再和孟婆在此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赶去寒泉狱救出木芷和白玉蟾。所谓“三个问题”也是他随口胡诌,剩下的两个问题本就不存在;他本来想问一问那些百岁老人为什么惨遭囚禁,但此时逃出去的机会实在难得,生怕多磨蹭片刻,会多生变故,于是不再多问。他悄无声息地绕过桌子,靠近了梳妆台,与孟婆只剩下咫尺的距离。孟婆坐在梳妆台前,守住了暗道入口,他必须解决了孟婆,才进得了暗道。他左手持阳匕在上,右手持阴匕在下,向孟婆缓缓地刺了出去。他不想杀人,这两刺是冲着孟婆的手臂和大腿而去,只要伤了孟婆的手脚,让孟婆无法阻拦他即可。
龙血香
乾坤出手缓慢,无声无息,只待阴阳匕挨近孟婆的手臂和腿部时,再突然用力刺出,孟婆自然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孟婆微微侧了一下脸,似在细听动静,说道:“怎么不说了?”
乾坤已经远离床边,站在孟婆的身前,一旦出声便会暴露方位,自然不敢应话。他双手继续往前送出,阴阳匕一点点地挨近孟婆。
眼看阴阳匕越挨越近,乾坤正要突然加力,眼前忽然黑影一晃,他的双手便再也刺不出去。他的左右手腕已被两只干枯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正是孟婆的手。孟婆抬起两个眼窝,直直地对着乾坤,一片浑浊的眼白之中,隐隐显出一圈淡淡的灰线。
乾坤吃了一惊,脱口道:“老婆子,你不是瞎子?!”
“老妪几时说过自己瞎了?”孟婆眼白中的灰线缓缓转动,隐隐然便是两颗完好的眼珠。
乾坤猛地想起,孟婆在望乡台上倒孟婆汤时,摆下的黑色小碗的数量,与在场人数分毫不差,当时他便对孟婆是否眼瞎有过怀疑,还曾伸手在孟婆的眼前晃了晃,只不过后来孟婆的一举一动像极了一个眼瞎之人,因此他便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他一直以为孟婆有眼无珠,没想到孟婆眼珠完好,只是眼珠的颜色极淡,与眼白相近,若不近距离仔细观察,实在难以发现。他进入白牢后,从镣铐中抽出双手,拿阴阳匕削断脚上的镣铐,再慢慢地靠近梳妆台,都被孟婆尽收眼底。他极为缓慢地刺出阴阳匕,动作毫无声息,孟婆却看在眼中,在他即将得手之时,突然闪电般出手,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
乾坤手腕急翻,阴阳匕反转过来,削向孟婆的双手。孟婆双手松开,黑袍摆角下的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乾坤的腹部。这一脚力道十足,乾坤被踢得连退了数步,等到他站住脚跟时,孟婆已回手抓起梳妆台上的青铜八角铃铛,摇响了一声刺耳的铃铛声。
石门立刻开启,四个面具人猛地冲入白牢,其中三个面具人各站一边,将乾坤围了起来,那个掌管红牢的面具人则立在孟婆的身侧。
乾坤身陷包围,不显惧怕,也不显急躁,反而笑道:“老婆子,你一直隐忍不发,等到我快要得手时才突然出手,故意害我空欢喜一场。你这手段,当真高明得很啊!”
孟婆说道:“老妪镇狱三十载,无一人逃出黄泉狱,你能走到这一步,本事不小。”嗓音一如既往地平缓死沉,虽是夸赞之语,却无半点夸赞之意。
乾坤说道:“既然如此,那三十年来越出黄泉狱的第一人,也由我一并做了便是!”双手一分,阴匕上撩,阳匕斜刺,向围住他的三个面具人攻去。
乾坤身手不弱,阴阳匕更是世间罕见的利器,三个面具人虽是赤手空拳,身手却异常了得,以三对一,丝毫不落下风。乾坤一出手便用上了全力,力求速战速决,哪知竟伤不到三个面具人分毫,反而处处受制,被三个面具人围得越来越紧。
只是三个面具人的围攻,乾坤招架起来便颇觉吃力,更别说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还未出手,孟婆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乾坤一边挥匕战斗,一边暗暗心惊:“我曾和金无赤、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交手,单论身手,五行士已是顶尖人物,可这三个面具人的身手竟不在五行士之下。三个小小的狱卒,便有这等本事,莲社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再斗片刻,乾坤不仅没能突破合围向暗道口挨近一步,反而步步后退,被三个面具人逼入了白牢墙角。他背抵石墙,将阴阳匕舞得密不透风,抵挡三个面具人的围攻,暗道:“乾坤,你若是连这三个面具人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对付孟婆,冲出暗道,去寒泉狱救木芷和玉蟾兄?”身陷困境,他的念头却转得越来越快,脑中忽然电光一闪,暗暗叫道:“胎珠!”他想起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自己吞服胎珠之后,曾狂性大发,火不容和水之湄联起手来,也奈何他不得。此时此境,若不催动胎珠之力让自己发狂,绝无可能冲破重围,只是胎珠之力该如何催动,他却没有任何头绪。当初他是喝下了水之湄的孟婆汤后,“死”而复活,方才狂性大发,可眼下哪有什么厉害毒药拿给他喝,即便喝下毒药能够催动胎珠,可“死”而复活需要一个过程,只怕还没等到他复活过来,便已被面具人关回了牢狱之中。
“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乾坤暗念此话,心中更加镇定,各种想法在脑中飞速掠过。眨眼之间,他主意已定,突然狂回阴阳匕,将三个面具人逼开一步,猛地回手反刺,竟将阴阳匕刺入了自己的锁骨内侧。
三个面具人不由得一愣,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目光诧异,孟婆脸上的皱纹也微微一动,都不明白乾坤为何会突然回匕自残。
乾坤刺伤锁骨内侧还不够,又迅速拔出阴阳匕,撩起袍袖,接连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了十几道口子,一时间鲜血横流。他紧咬牙关,强忍剧痛,两只眼睛盯着身前的面具人,眼眸深处隐隐泛起了红光。
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看见乾坤眼中出现红光,陡然明白过来,目光急变,说道:“阎罗大人,快取‘龙血香’!”
孟婆也看到了乾坤眼中红光乍露,伸手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只见里面放着几支紫色的香,与那面具人在红牢中用来令乾坤昏睡的香一模一样。
原来乾坤回匕自残,正是因为之前几次在红牢中受刑时,一旦忍痛到一定程度,体内便变得狂躁起来,暗暗有一股力量涌动,与他在水穷峪狂性大发时的感觉极为相似。只是每当他的身体出现这种异变时,那面具人便点燃龙血香,令他吸入紫色烟气,体内的力量迅速消散,浑身精疲力竭,整个人很快便昏睡过去。他隐隐觉得,似乎只要自己身受痛楚,忍到一定程度,便能催动胎珠之力,令自己狂性大发。此时身陷困境,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唯有大胆赌上一回。他用阴阳匕刺伤自己——为了不损伤龙褐,他先刺没有龙褐遮裹的锁骨内侧,后来割伤手臂时,也是提前撩起了龙褐的袖子——然后强忍痛楚,身体果然再一次出现了这种异变。
乾坤眼中红光已现,只觉得五脏六腑涌动不止,身体像烧红的鼎炉般炙热非常,一股狂躁无比的力量忽然凭空而生,在体内奔走积聚。他厉声咆哮,阴阳匕狂挥而动,攻向身前的三个面具人,出手竟比之前快了数倍,力道也猛了数倍。
三个面具人立刻处处受制,难以抵挡,不得不从腰间拔出兵刃,与乾坤对敌。那兵刃通体银白,形状奇特,似剑非剑,似匕非匕,倒像是一根骨刺,如同将一根胫骨磨尖了半截,但质地坚硬,绝非真正的骨头,而是金属打造而成。三个面具人动用了骨刺,却还是抵挡不住乾坤的攻势,眨眼之间,便被阴阳匕割伤了多处,再也无法守紧包围之势。
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已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起一支龙血香,冲到白牢一角,将龙血香伸进一盏灯笼之中,想要点燃。
乾坤有过几次昏睡的经历,知道这种名叫龙血香的东西一旦燃起,便能克制自己的发狂状态,于是下了重手,迅速将三个面具人刺成重伤,令三个面具人再无还手之力,随即右手用力一掷,阳匕去势如电,飞向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
那面具人来不及点香,急忙斜身避让,阳匕堪堪贴着他的身子掠过,钉在了身后的石壁上。他尚未站住脚跟,身前风声猎猎,乾坤已飞身赶到,阴匕疾刺而来。面具人的右手从腰间抹过,摘下一把血红色的钉钩,用极快的速度横着一挡。电光石火之间,钉钩挡住了阴匕,然而他左手一空,龙血香已被乾坤伸手夺去。
乾坤认得面具人手中的钉钩,那是曾在他身上留下过多个血窟窿的刑具。他眼中红光大盛,随手将龙血香往怀里一揣,阴匕势如万钧雷霆,向那面具人不断刺出。攻击面具人时,他脚下不断腾挪,从石壁前掠过时,顺手将钉在石壁上的阳匕取下。阴阳匕同时刺出,他的攻势越发迅猛。
那面具人身形魁伟,速度和力量却非同小可。他出手快如闪电,但乾坤的速度比他更快;他每一击都强劲十足,但乾坤的力道比他更强。他刚与乾坤交手,便目光大变,左手又从腰间摘下另一件兵刃,同样是一根银白色的骨刺。他两件兵刃同时使用,奋力抵挡阴阳匕的攻击。
那面具人的速度和力量再怎么厉害,终究有一个上限,乾坤体内的那股力量却是源源不断,越聚越强,攻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猛,而且出手没有任何间断,不给那面具人任何喘息之机。那面具人竭尽全力,乾坤的十次攻击之中,倒也能挡下八九次,但总有一两次抵挡不了,身上便会被阴阳匕刺伤一两处。眨眼之间,阴阳匕已刺出了数十次,他身上的伤口渐渐增多,衣袍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他全力抵挡,消耗极大,乾坤却是越斗越狂,毫无疲态,此消彼长,他更加难以抵挡。
忽听一声刺耳的铮鸣,那面具人用骨刺挡住了阳匕,但钉钩却被阴匕削断,阴匕趁势而入,刺进了那面具人右腿,直没至柄。乾坤握住阴匕狠狠一拧,那面具人痛声惨叫,倒在了地上。乾坤受尽那面具人的酷刑折磨,对那面具人恨意极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伤其右腿,并没有趁机再下杀手。
从乾坤向那面具人发起攻击,到此时胜败分出,过招虽有数十次之多,却只是发生在顷刻之间。
乾坤一刻不停,拔出阴匕,掉头便朝梳妆台前的孟婆攻去。
四个面具人倒下的全过程,孟婆看得一清二楚,深知狂性大发的乾坤不好对付。她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此时见到乾坤攻来,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她不与乾坤正面相斗,只是避其锋芒,一味闪避。她虽已耄耋之年,反应却十分迅敏,身手异常灵活,乾坤的阴阳匕连刺了十余下,竟连她的一片衣袍都没能沾到。
乾坤狂声咆哮,骤然之间,出手竟又快了几分。孟婆连避数下,终于再难躲过,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急忙一抬,挡下了阴阳匕的一击。这一击力道奇大,孟婆的手被震得微麻,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表面留下了一处凹痕。
得寸便要进尺,乾坤体内力量如狂潮乱涌,出手又快了分毫,“当当当当”数声连响,孟婆已难以纯靠身法闪避,阴阳匕的每一次刺击,她都只有用青铜八角铃铛才能挡下。闪转腾挪之际,孟婆身上的黑袍急剧摆动,腰间露出了一根黑色的骨刺。她尽落下风,处处受制,即便如此,仍是不拔出骨刺反击,只一味地用青铜八角铃铛进行格挡。
乾坤已占尽上风,正要继续加快出手速度,趁势击倒孟婆,忽然身体发软,生出了一丝疲惫之感。这样的疲惫感觉,他早就有过多次,那是吸入龙血香后才会出现的反应。他的目光急忙掠向一旁,只见梳妆台下插着一支龙血香,香头火星暗动,淡淡的紫色烟气飘升。原来他攻击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时,孟婆已趁机点燃了一支龙血香,插在梳妆台下。她不与乾坤正面相斗,一直奔走闪避,引得乾坤四处追击,便是为了分散乾坤的注意力,让乾坤难以觉察到龙血香的存在。乾坤一心攻击孟婆,直到吸入龙血香身体出现疲惫的感觉,方才惊觉过来。
乾坤发狂之时,神志十分清醒。他不断追击孟婆,便是为了将其击伤,好让自己逃走之时,孟婆不能在身后追击。然而此时吸入了龙血香,他体内那股狂躁至极的力量,如同抽刀断水一般,突然从源头处被截断了。他知道发狂状态难以维持,击伤孟婆已无可能,立即转身向梳妆台奔去。他大步一跃,毫不迟疑地钻进了玉镜后面的暗道入口。
孟婆容不得乾坤走脱,紧跟着便追进了暗道。
乾坤冲入暗道,眼前一片漆黑。他一口气狂奔了十几步,转过一道窄弯,极远之处忽然出现了些许亮光。他以最快的速度朝亮光狂奔而去,哪怕暗道狭窄无比,身体多次磕撞在两侧石壁上,磕撞得极为疼痛,却也顾不上了。
龙血香极为厉害,乾坤只是吸入了一丁点,体内积聚的力量便迅速消散,精疲力竭的感觉再次出现,脑中也生出了昏沉之感,只想就此闭上眼睛,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身后铃铛声大作,孟婆穷追不舍,乾坤只能强忍昏沉之感,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发足向前狂奔。
亮光越来越近,乾坤大喝一声,猛然间冲出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可是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反而心头骤冷,如堕冰窟。
在他的身前,没有任何道路,是悬空的岩壁。在岩壁的边缘,半截断掉的铁链钉在那里,铁链的下端笔直垂落,垂入了血黄色的水中。
出现在乾坤眼前的,竟然是忘川池!他在暗道中苦苦追逐的亮光,正是望乡台上那盏“孟”字灯笼的绿光;岩壁边缘那半截断掉的铁链,正是他拒饮孟婆汤后走过的那根铁链;他此时所在之处,正是当日他通过铁链后昏迷倒地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见自己躺过的那片地上还有一摊自己留下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陡然之间,乾坤想起了孟婆曾念过的那句“奈河桥上莫回头”,也想起了遮挡暗道入口的那面玉镜之上刻有“莫回头”三个字。他怔怔地立着,心中不禁想道:“莫回头,莫回头……绕了一大圈,想不到竟又回到了原地。原来我费尽周折,走的却是一条……一条回头路……”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抬眼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目光越过了忘川池,落在了池中心的望乡台上。刹那之间,他一阵心惊肉跳,背脊不住地发凉。
此时此刻,就在望乡台上,就在那盏“孟”字灯笼底下,一个红衣束身的老妇人坐在那里,一朵艳红色的金灯花斜插在右边鬓角,满是皱纹的脸微微仰起,一对深深凹陷的眼窝抬了起来,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斜翘,正是孟婆。


第3章 金丹派南宗四祖
寒泉狱
孟婆明明在身后穷追不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望乡台上?乾坤惊诧万分,回头向暗道中望去。
此时铃铛声大响,一道人影已追至暗道出口。绿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白发黑袍,手握青铜八角铃铛,正是孟婆。乾坤急忙又望向望乡台,那里所坐之人同样手托青铜八角铃铛,也是孟婆。
“竟有两个孟婆?”乾坤暗暗心惊。两个孟婆容貌相同、身形相同,鬓角也都插着金灯花,只是暗道中的孟婆穿着宽大的黑袍,将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望乡台上的孟婆却穿着紧窄的红衣,将金灯花插在右边鬓角。他顿时想了起来,他与孟婆见过三次,孟婆每次说话不多,但都用到了自称,只是有时自称“老妪”,有时却自称“老身”,孟婆的神色也时有区别,有时面无表情,毫无变化,有时却嘴角斜翘,似笑非笑。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黄泉狱的镇狱阎罗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只是这两人长得太过相像,叫人难以分辨。”
乾坤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原地,往前铁链已断,乃是遍布赤链蛇的忘川池,往后则是刚刚逃出来的黄泉牢狱,可谓进也无路,退也无路,更别说两个孟婆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了中间。更糟糕的是,此时他吸入了龙血香,浑身疲软,头脑的昏沉之感越来越重,别说与孟婆动手,哪怕就这么站着,也随时可能昏迷倒地。
“我重伤了那几个面具人,若是被抓回去,势必被关进红牢,受尽万般折磨,生不如死。与其这样,不如跳进忘川池,被淹死也好,被赤链蛇咬死也罢,总好过死在暗无天日的红牢里!”乾坤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将阴阳匕往环形褡裢上一插,纵身一跃,跳进了忘川池。
“扑通”一声大响,他堕入水中,眼前红光荡漾,只见四面八方聚集了无数暗影,突然间群起而动,如狂潮般涌来,全都是张开利口、露出尖牙的赤链蛇。
乾坤跳下之时,便做好了再受一次千叮万咬之痛的准备,然而周围的赤链蛇冲到他身前一丈之处,却纷纷停住,绕着他的身体来回游动,不敢再靠近分毫。他的身子四周,仿佛筑起了一圈无形的墙,使得万千赤链蛇难以近身。他很快发现,这些赤链蛇之所以不敢靠近他,竟是因为害怕他的血。他的血从十几道阴阳匕割出的伤口中流出,与水混融,围裹住了他的身子。冲上来的赤链蛇,一旦接触到他的血,便立即掉头,可是又舍不得这送到嘴边的美食,只好围着他来回游动。赤链蛇越聚越多,便如一圈越来越大的赤色漩涡,绕着他不停地旋转。他想起上次掉入忘川池中,那些咬过他的赤链蛇纷纷毙命,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多半也是因为吸了他的血才会毙命。只是赤链蛇为何会怕他的血,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
赤链蛇不敢靠近,乾坤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再加上被冰冷的池水一激,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当即浮出水面,一边踩水令身体不再下沉,一边往四周看去,寻找出路。
忘川池周围的岩壁虽然光滑,难以徒手攀爬,但乾坤有阴阳匕在身,只须将阴阳匕交替插入岩壁,便能攀爬上去。整圈岩壁上共有三个洞口:一个是他跳下来的暗道口,紧追而来的黑袍孟婆正守在那里,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自然不会再主动回去;另一个洞口被收起来的奈河桥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进入;还有一个洞口则是他和木芷、白玉蟾等人进入黄泉狱的地方,那里与望乡台之间有一座吊桥相连,望乡台上的红衣孟婆随时可以通过吊桥去那洞口守着,即便红衣孟婆不加阻拦,他进入了那个洞口,也只是回到地下暗河边,要想活着闯出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几乎没有可能,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终南山秘境,岂能就这么无功而返?木芷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又怎能舍弃木芷而去?
三个洞口都去不得,若是一直待在水中,就算两个孟婆不攻击他,他也只能不断地踩水,以免自己沉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他迟早会把力气耗尽,最终还是会被淹死,变成这忘川池中的又一条亡灵。
身陷如此困境,左右不是办法,乾坤忽然心念一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头扎回了水下。
乾坤在水下大睁着眼睛,即便眼睛丝丝作痛,也只能强行忍住。他看见四面八方聚满了赤链蛇,无数蛇影来回穿梭,密如织网。在他的斜前方,一片蛇影的缝隙之间,隐约有红光正在闪烁。
他第一次摔下铁链掉入忘川池时,曾在水下看见过红光,此次跳入忘川池,同样在入水时看到了红光,只不过之前都有无数赤链蛇迅速聚集,他一心对付赤链蛇,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此时赤链蛇不敢攻击他,他念头一转,想起了入水时看到的红光,这才潜回水下。
水下为何会有红光在闪烁?乾坤大感好奇,当即手划脚蹬,向斜前方的红光游去。
那方向上的赤链蛇纷纷避让,乾坤得以迅速游近,只见红光竟是由一朵金灯花发出的。那朵金灯花生长在水下岩壁之上,发出的红光正在慢慢变暗,但附近有一条赤链蛇游过,触碰到了花瓣,金灯光便重新亮了起来。
在那朵金灯花的下方,岩壁上还有一朵花。那花嵌在岩壁之中,不是真花,而是一朵雕刻出来的五叶莲花。在那朵五叶莲花的下面,岩壁上刻有两个青苔斑驳的篆体大字,虽然痕迹有些模糊,但尚能辨认,乃“寒泉”二字。在“寒泉”刻字的正下方,岩壁上开有裂口,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下暗洞。
五叶莲图案之下是篆体刻字,篆体刻字之下是洞口,这样的场景乾坤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曾见过刻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终南山秘境入口,也曾见过刻有“黄泉”二字的黄泉狱入口,眼前这个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极有可能便是九泉狱第四层寒泉狱的入口。
乾坤大惊之下一阵狂喜,以至于一口气竟没憋住,呛了好大一口水,急忙浮出水面换气。
乾坤一直以为,寒泉狱的入口是奈河桥挡住的那个洞口,没想到竟是在水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木芷正是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一心想救木芷,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往寒泉狱,此时竟让他意外发现寒泉狱的入口,当真是惊喜万分。他得意至极,向黑袍孟婆和红衣孟婆各看了一眼,心中暗道:“难怪老婆子叫我‘回头不入忘川池’,原来真正的出路便是在忘川池中!”他心中暗喜,再次埋头潜入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