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湄避开了乾坤一次凶猛的扑咬,捡起了已经断掉的悬链银球。
她选择了和火不容一样的方式,攀上树梢,在迷雾笼罩的枝叶之间快速蹿行,飞快地逃离了水穷峪。
木芷的身世
林中林里彻底恢复了寂静,横七竖八的火把肆意燃烧着,火光静静地照在满地的尸体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显得阴森而又诡异。
乾坤像一只警觉无比的野兽,在尸体之间来回走动,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当确定四下里再没有半点危险时,乾坤眼睛里的红光开始消散,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恢复了正常。
乾坤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他狂性大发,神志却极为清醒,知道自己好似死而复活,变得凶狂如兽,不禁又是惊恐,又是不解。他想起发狂前恍惚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伸手按住腹部,心里暗道:“我以前从没有这样过,吞了活死人胎珠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是胎珠在作祟?”忽地想起丘处机在仙茔园里讲述的那段往事,王重阳便是吞服了活死人胎珠,从此变得疯癫痴狂,甚至死后复活,变成了吃人的鬼兽。乾坤不知道王重阳不是鬼兽,暗暗心惊:“我方才也是死而复活吗?难道我也会像重阳真人变成鬼兽那样,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可如何是好?”
但他此刻根本无暇去深究此事。
他担心重阳宫的道士去而复返,又担心火不容和水之湄没有逃远,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带木芷离开这个鬼地方。
木芷仍旧昏迷不醒,道藏一叶的八枚银针还扎在她的八处穴位上。乾坤不懂针灸之术,道藏一叶又已经死了,他只好将八枚银针一一拔掉。他取出一片紫香叶放进木芷口中,但方才水之湄已经用过紫香叶,木芷依旧昏迷不醒,此时再用紫香叶,结果仍是一样,想来木芷受伤太重,又接连中了两次噬魂香的毒,使得身体极为虚弱,即便解了噬魂香的毒,一时之间也醒不过来。乾坤只好将九宫盒揣进怀里,背起木芷,拾了一支火把照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走进了迷雾当中。
乾坤浑身被血蝠叮咬的伤口只是疼痛,却并不发痒。他记得丘处机率领上百个道士围住他时,他浑身的伤口奇痒无比,仿佛胎珠不仅让他死而复活,也让血蝠的毒对他失去了作用,孟婆汤的毒同样没有了效用。他不由得回忆起当初在仙茔园里,鬼兽吃了玉道人投喂的毒肉,明明已经被毒死,但不久后便又复活,玉道人再投喂毒肉,鬼兽吃了却毫无反应,似乎只要体内有胎珠,一种毒但凡中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再中第二次。但若说这是胎珠之功,可他在遭受血蝠和火豺围攻时闻到噬魂香,那时他还没有吞服胎珠,为什么却没有像木芷那样中毒晕倒呢?再往前回想,在三祖殿里时,他同样没有胎珠护体,却在吸入噬魂香中毒之后,很快便自行解毒清醒过来,那又是怎么回事?乾坤一边走一边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一点,木芷没有吞服胎珠,她浑身被血蝠叮咬,必定又痛又痒,中毒不轻。他想起木芷曾指点过阎道清解血蝠之毒的方法,说是在水穷峪以南六七里的地方,有一个岩石赤红的峪谷,峪谷的西北边有一口温泉潭,只需在潭水里浸泡一个时辰,便可使全身的毒血流尽,解去极痛极痒之苦。
乾坤当即决定向南面而行,尽快赶去温泉潭,解了木芷身上的血蝠之毒。
乾坤四顾茫茫,入眼处尽皆浓雾弥漫,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方向才是南方。
蓦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隐约能看见迷雾之外有一星半点的青光,那是木芷为了向同门求援而放飞的青色方形孔明灯,因为涂抹了显光石粉,透过雾气仍能隐约看到。
青灯飘升了一个多时辰,位置早已偏离了放飞之地的正上方,很显然这是夜风不断吹刮的缘故。时值四月末,终南山一带当吹东南风,孔明灯被风吹移了位置,当在放飞之地的西北方。知道西北方是哪边,乾坤很快便推断出了南方的大概方位,当即朝那方向走去。
折腾了一昼夜,数次死里逃生,乾坤遍体鳞伤,已然疲惫至极。但是当此境地,他决不能停下脚步,只能咬牙坚持,不断前行。
在迷雾笼罩的树林里行走了好一阵子,周围的雾气终于开始消散,夜空中的星月逐渐可见。再走了一阵,四下里万物清朗,星月皎皎,乾坤总算走出了迷雾笼罩的水穷峪。
回头望去,月光之下,水穷峪浓雾漫漫,静谧祥和,如同渺渺仙境。乾坤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谁能想到景色如此绝美的地方,竟潜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呢?
顺着山沟走到了尽头,又翻过了一道低矮的山梁,乾坤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峪谷。月光之下,隐约可以看出这个峪谷的轮廓,呈现出两头弯曲的月牙状。
乾坤估摸自己已经走了六七里路,眼前这个月牙状的峪谷,应该就是木芷所说的岩石赤红的峪谷了。
走进月牙状峪谷,四下里林木繁茂,花草遍地,春虫鸣响。乾坤刚刚走出阴森死寂的水穷峪,便来到了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峪谷,如同一瞬之间从阴曹地府走进了天宫仙界。两个峪谷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截然相反,自然之造化,当真是奇异绝伦。
乾坤凑近一块裸露的岩石,借助火把的光照细看,能看出岩石表面果真呈现出淡淡的赤红色。这一下他可以确定没有走错方向,这里正是木芷所说的有着温泉潭的峪谷。
温泉潭在峪谷的西北方,乾坤通过天上的星月辨明方向,向西北而行。
这片月牙状的峪谷大体上呈东西走向,月牙的一个角在正东方向,一个角在西北方向。乾坤一路穿林踏草,过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峪谷的西北角,树林忽然到了尽头,一个倚靠山壁的月牙状水潭沐浴在月光之下,吸纳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泉水,翻腾着轻烟缭绕的水汽。
温泉潭空旷无人,但潭边的草地上有一些零星的脚印,乾坤猜想应该是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来此浸泡解毒时留下的。
乾坤蹲下来,伸手触水,试了试水温。水温略微有些烫人,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乾坤解下腰间的环形褡裢,又从怀里摸出九宫盒和阴匕,再将木芷身上的阳匕取出,此外还有一些随身物品,全都放在潭边,以免进入温泉潭后被水打湿。他灭了火把,以免火光在深山野外招人眼目,然后背着木芷,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温泉潭中。
走到潭水快要没尽双腿的位置,乾坤将木芷放了下来,让木芷缓缓地坐下去。水深刚好合适,只淹没到木芷的颈部,不会影响木芷呼吸。
乾坤在木芷的身后坐了下来,将身体浸泡在潭水之中,然后用双手轻轻扶住木芷的后背,以保证昏迷不醒的木芷能够坐直,不会倒下。
温热的潭水包裹住了全身,乾坤浑身的伤口顿时有灼热之感,身子周围原本清澈的潭水,开始一点一点地变黑。血蝠之毒虽然对乾坤不起作用,但这些毒一直留在他的伤口之中,他知道这是毒被排出体外的迹象,看来这片潭水果真如木芷所言,有解血蝠之毒的功效。他看见木芷身边的水也变成了黑色,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安放了下来。
然而木芷浑身的衣物血浆凝固,穿在身上裹住了不少伤口,使得毒液难以尽快排出。乾坤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替木芷除去衣衫,使她浑身的毒解得更快。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便急忙暗自摇头,心想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在木芷昏迷之际除去她的衣衫,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逃不掉卑鄙下流之嫌,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浸泡了一炷香的时间,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木芷忽然“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借助倾洒而下的月光,木芷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自己是浸泡在一口温泉潭中,并且有人在身后扶着。她没有看见乾坤,问道:“乾坤……是你吗?”她身体虚弱至极,声音细若蚊吟。
乾坤登时喜形于色,说道:“我就在你身后,你可算醒了!”
木芷问道:“我们逃……逃出来了吗?”
乾坤说道:“你不用再担心啦,我们早就逃出来了。”又问,“你伤口怎样?疼得紧吗?还痒不痒?”
木芷浑身伤口刺痛,瘙痒无比,心知中毒极深,轻声说道:“我身子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你帮我把衣衫脱了吧。”乾坤之前有过的担忧,她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
乾坤顿时脸皮一热,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木芷说道:“我中毒太深,脱去衣衫,才能更快解毒,难道你不想让我少受点苦吗?是我让你做的,你不必为难,只要你别毛手毛脚,我便不会怪你。”
乾坤向来行事果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从不拖泥带水,但此时却迟疑了好一阵子,方才犹犹豫豫地伸出双手,搭在了木芷的肩上。
木芷柔声说道:“有劳你了。”
乾坤“嗯”了一声,侧过头去,望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热泉水,小心翼翼地替木芷褪下了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又褪下了月白色的薄袖小衣和最里面的贴身亵衣,尽可能地不触碰到木芷的肌肤。脱下衣衫后,乾坤不敢看木芷,站了起来,准备悄悄上岸,到树林深处去等着。
木芷却道:“我要倒下去啦,你别放手。”
乾坤只好重新坐回水中,伸手扶住木芷的后背。肌肤相触,只觉木芷的后背光滑柔嫩,乾坤十指一抖,心头一酥。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温热的潭水中,再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皎洁而又柔美,映照在水汽缭绕的温泉潭中,使得温泉潭看起来仿若瑶池仙境。四下里静谧安宁,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并未打破这份宁静,反倒更显清静。
木芷身子赤裸坐在水中,乌黑的长发铺开在水面上,被淡白色的水汽萦绕,显得朦胧而又神秘,再让月光一晕,仿若镀上了一层辉光,当真如天界下凡的仙女一般,纯美不可方物。乾坤坐在木芷的身后,虽然尽可能地做到目视远方,身正不斜,但此时此境,终究难免有些心猿意马,时不时地转过头来偷瞧一眼,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如这温泉潭的潭水一般,表面上平静沉稳,实则温热得有些发烫。
乾坤浑身难受,不敢再往下胡思乱想,生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他急忙闭上眼睛,回想今天经历过的种种古怪之事,注意力总算有所分散,心神渐渐定了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在温泉潭中浸泡了一个多时辰,在两人的身子周围,潭水的黑色开始变淡,渐渐恢复了最初的清澈。
木芷感觉身体舒适了许多,浑身的刺痛感减轻了大半,瘙痒之感更是彻底消失了。她睁开双眼,轻声说道:“可以了。”
乾坤睁开眼睛,此时潭水已经清澈见底,借助皎皎月光,木芷坐在水下的身子一览无余。木芷的后背上有不少血蝠叮咬的细小伤口,但肤色已变得柔润酥红,裸露的肩头圆润如玉,背脊曲线更是优雅迷人,乾坤一时心迷神醉,看得痴了。
木芷低声叫道:“乾坤。”
乾坤回过神来,缩回抵住木芷后背的双手,将木芷的衣衫清洗干净,侧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替木芷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将木芷背起,走出了温泉潭。
上到岸边,夜风吹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顿时袭遍全身。乾坤将木芷放在草地上,从地上的环形褡裢中找出火折子,从附近捡来了一些干柴,迅速地生起了一堆火,暖和身子的同时,顺带把身上湿透的衣衫烤干。
乾坤看向木芷,木芷平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精致如画的脸上跳动着火光,好似晕了一抹娇羞的绯红,娇艳而又纯美。乾坤看得心驰意醉,嘴角竟微笑起来。
木芷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乾坤像傻子一般望着自己,温柔一笑,嘴角酒窝浅浅,说道:“好看吗?”
乾坤回过神来,深知自己痴然盯着木芷的举动太过唐突无礼。但木芷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高兴,他也就不以为意,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木芷,笑道:“当然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你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吗?”木芷问道。
“当然没有,若是见过,我还能活在这世上?”乾坤笑道。
“那你怎知仙女没我好看?”木芷说道。
乾坤收起了笑意,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说道:“我没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却三生有幸,见到了人间的仙女。天上的仙女远在天边,永远那么遥不可及,人间的仙女却近在眼前。天上的仙女再怎么花容月貌,那都只是传说,在我眼里,永远也及不上人间的仙女。”话语之中的“人间的仙女”,指的自然是木芷了。
乾坤的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自然,目光中更是真情流露。他在水穷峪里发现自己对木芷动心后,便不再加以掩饰,此时更是大大方方地表露了心迹。木芷自然听得懂乾坤话中的意思,但她却悄悄移开了目光,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地说道:“乾坤,这些胡话你以后别再说了。你伤得不轻,也该好好歇息了。”
乾坤想起木芷在水穷峪里说的那番话,问道:“木芷,你心中那未了的心愿到底是什么?能说给我听听么?”
木芷却道:“我倦了,先睡了,你也早些歇息。”说完轻轻侧过脸去,合上了双眼。
乾坤望着木芷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容颜,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你到底有何心愿?又有着怎样的过去?你我共过患难,历过生死,你却仍然不肯说与我知道。你在林中林里,曾说下半辈子愿意与我一起待在阴阳楼里,无论什么酷刑都一起受,那是真心话,还是一时情急之言?”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他早已疲惫不堪,然而此时因为不明白木芷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不免黯然神伤,竟没有丝毫睡意。他把龙褐烤干,轻轻盖在木芷的身上,然后去附近捡了一大堆干柴,把火添旺,驱寒保暖。
他坐在火堆旁,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心想眼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水之湄没有得到胎珠,说不定还会追踪寻来,重阳宫折损了那么多道士却没能夺回胎珠和龙褐,说不定也会去而复返。是以他不敢轻易睡下,拿起之前放在潭边的阴阳匕,打算守上一夜,一直守到天亮。
一夜浑浑噩噩,中间打了几个盹,天便渐渐亮了。
乾坤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伤口已不疼痛,就连两侧大腿上被火豺咬出的大裂口,也已结疤,毫无痛感。他暗暗心道:“怎的过了一夜,我就全然没事了?难道又是因为胎珠吗?”
此时四下里潭水氤氲,林木荒莽,草木深处“咕咕”作响。乾坤的肚子顿时跟着“咕咕”直叫,他暗暗心道:“你‘咕咕’乱叫,我也‘咕咕’乱叫,一天没吃东西,正好抓了你这只野鸡,祭一祭我这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当即把阴阳匕放入怀中,循着野鸡的“咕咕”叫声,蹑手蹑脚地钻入了树林。
过不多时,乾坤从树林里走出,手中已多了一只野鸡。他走回潭边,见木芷还安安静静地睡在草地上,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当真明媚动人到了极致。他本想悄悄走到远处去处理野鸡,怎料野鸡忽然“咕咕”一叫,木芷立时睫毛轻颤,微微睁开眼来。
乾坤急忙捏住野鸡的嘴壳,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说道:“你醒啦,身子可有好些?”
木芷动了动手脚,不再是昨夜那般疲软无力,已可以坐起来了。她微微一笑,说道:“承蒙你照顾有加,已经好多了。”见乾坤背着双手,略感好奇,问道:“你背后藏了什么?”
乾坤说道:“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东西抓住,你今天有口福了。”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双手亮了出来,手中倒提着一只颇为肥硕的野鸡。
木芷早已饿极,肚子顿时轻轻作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乾坤,你可别忘了你是出家人,沾不得油荤。”
乾坤说道:“我虽然出家修行,却是道观里的道士,不是寺庙里的和尚。不沾油荤,那是寺庙里的规矩,道观里可没这等清规戒律。”
木芷说道:“可是我听主人说起过,南方的正一道不禁酒肉,北方的全真道却不一样。全真道有一大堆约束道众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过午不食,菜禁荤辛’,这是你祖师爷王重阳定下的规矩。你又想做不肖弟子,逾规越矩了吗?”
“说到这条规矩,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乾坤说道,“重阳真人的确定下过‘菜禁荤辛’的规矩,可是他老人家也曾说过,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任何规矩都是可以破的。眼下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吃这只野鸡,立刻便会饿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哪怕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这紧要关头也必须得破一破。再说了,掌教真人多半已经发布道逐令,以欺师灭祖的名义将我逐出了全真道,我从此便是全真道的敌人,再也不是全真道的道士了,全真道纵有千千万万条规矩,那也管束不得我。不多说了,再这么说下去,我可真要饿死啦。”说罢快步走到远处,取出阴阳匕,在手中掂了掂,暗道:“阴阳匕啊阴阳匕,爹若是知道我拿你做杀鸡刀,必定吹胡子瞪眼,大发一番雷霆。”想起自己与父亲乾宗师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的往事,竟暗暗觉得有些解气,于是就着温热的潭水,挥动阴阳匕,将野鸡开膛破肚,洗剥干净。
木芷说起道观规矩,只是与乾坤开个玩笑,乾坤在远处洗剥野鸡时,她已挪动身子靠近火堆,拨开火堆上的灰烬,露出尚未熄灭的火塘,她小心添入细柴,不一会儿,火便重新燃起。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竟觉得浑身伤口都被牵动,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手抚胸口,平复了气息,心想这次受伤太重,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乾坤将洗剥好的野鸡串在一根树枝上,架在火上烧烤,油水逐渐烤出,滴入火堆之中,发出“嗞嗞”的响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引得他肚腹作鼓,涎水长流。
好不容易等到野鸡烤熟,乾坤迫不及待地将野鸡分成了两半,将焦黄发脆的一半给了木芷,略显焦黑的一半则留给了自己。木芷将野鸡肉一点一点地撕下,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乾坤却是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油脂,只觉得肉质细嫩鲜美,香味浓郁,竟是从没尝过的美味。木芷吃了一小半便饱了,将剩余的野鸡肉全给了乾坤。乾坤来者不拒,片刻之间,一整只野鸡便只剩下了满地的鸡骨头。
填饱肚子后,两人坐在草地上,沐浴在和暖的阳光底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木芷问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第一次吸入噬魂香后,昏迷了一段时间,对于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此后她虽被乾坤救醒,但不久后便再次吸入了噬魂香,一直昏迷不醒,等到再度恢复意识时,已是身在温泉潭中,至于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乾坤将昨天夜里的遭遇一一讲了,从他吞下冥石散杀尽血蝠和火豺,到重阳宫上百个道士现身围攻,再到火不容和水之湄屠杀众道士,接着是道藏一叶赶到林中林却遭遇反叛,土为安伪装现形击杀道藏一叶,最后是他仿佛“死”而复活变得狂性大发,将火不容和水之湄击退。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讲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连他推想的关于火不容和水之湄的种种阴谋,也毫无遗漏地说与木芷听了。讲完之后,他想起狂性大发之时,虽说整个人变得凶狂如兽,但是那种力量积蓄到极致后突然得到宣泄的痛快感,却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那种狂暴到几近无敌的状态,同样是未曾经历过的。他不禁暗自心想:“我之所以突然发狂,或许真是胎珠的缘故。那时体内力量源源不断,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服用冥石散还要凶猛百倍。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控制住这种力量,想发狂便发狂,想变正常便变正常,那一定厉害至极!”但他转念又想:“水之湄曾提到有开境物才能进入终南山秘境,胎珠便是开境物,我怎能一直留它在肚子里?还是要想办法吐出来才行。”想到这里,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木芷听完乾坤的讲述,心里的种种疑惑得到了解答,尤其是金无赤死于钉喉剖腹之刑和林中林里突然飘来的噬魂香。她听了乾坤“死”而复生的经历后,不由得脸色怔然,仿佛勾起了一些往事,秀眉轻锁,若有所思。在听到道藏一叶被土为安杀死时,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倏地一下变深了,但随即便恢复如初,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土为安平日里安分守己,淳朴持重,对主人忠心耿耿,他竟会突然反叛,难怪以主人的机变,也没能料到。”
对于道藏一叶的死,木芷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哀伤,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她忆起过往,轻声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五行士全都受过主人的大恩,不仅被主人救过性命,还都在走投无路之时,被主人收留,蒙主人传授了各种术法。金无赤是金行士,学会了炼金化丹之术;火不容是火行士,学会了掌玄控火之术;水之湄是水行士,学会了识药聚毒之术;土为安是土行士,学会了风水潜行之术;我是木行士,从主人那里学会了驭虫辨气之术。”
五行士的各种术法,乾坤都已见识过,虽然所见不多,但心中已极是佩服,对于传授这五种术法的道藏一叶,更是钦佩无比。他问道:“木芷,你的术法叫作驭虫辨气之术,驭虫之术我昨夜已见过,当真是神乎其神,那辨气之术又是什么?”
木芷说道:“天地山川,飞禽走兽,一草一木,无不具有各自的气息,人往往无法辨别,虫类却能做到。我用不同的木粉可以引来不同的虫类,不同的虫类又能辨别不同的气息。我以笛声驭虫,可令虫类辨气,帮我寻找各种奇花异草、山石流水和珍禽异兽。”
这等术法早已超出乾坤的想象,他听得暗暗咂舌。忽然间他笑了一笑,说道:“你们五行士的术法神妙非凡,各自的名字更是有趣,金无足赤,在水之湄,水火不容,入土为安,怎的你的名字却和他们不一样?”
木芷说道:“我原本就姓木,本名便叫木芷,主人想让我改名木萧萧,取落木萧萧之意,但我宁肯受刑,也不肯改名,最终主人依从了我。”
乾坤笑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听你主人的,落木萧萧,这名字如此老气横秋,走到哪里都是萧萧索索,那可太不吉利。”
木芷微微一笑,说道:“改名字只是小事,主人对我们五行士其实不坏,救了我们的性命,又传了我们术法,倘若没有他,我们五行士焉有今日?只怕早已不知葬身何地了。”她沉默片刻,往下说道:“我年幼时被主人所救,他把我带到洞天福地,让我做了他的试药道子,一做便是十年。十年之中,主人每次炼出丹药,都会让试药道子先试药,以分辨丹药是有毒还是有效。我因此吃了太多有毒的丹药,好几次险些丢掉性命,虽然主人每次都想方设法为我解毒,但我体内还是残留了不少余毒。你看见我眉间的落梅妆了吧?那是主人亲手所点,余毒积聚得越多,落梅妆的花瓣就越多,颜色也就越深。我眉间现在有四片花瓣,等到哪一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那时便会余毒攻心,彻底没救了。”
乾坤越往后听,越是心惊,没想到木芷竟有这样的过往,眉心处那朵娇俏美艳的四瓣梅花,竟有着如此阴毒可怖的来历。他想到木芷为道藏一叶试药整整十年,其间不知受过多少痛苦和折磨,只怕不比自己昨晚经受的筋断骨裂之痛好多少,不由得一阵揪心,说道:“你主人这么对你,你该早早逃走才是,那样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出现在木芷的脸上,她说道:“主人除了让我试药,其他时候对我都很好。三年前上一任木行士反叛,被主人处死,主人便让我做了木行士,不再让我做试药道子,我此后便再也没有试过药。”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我曾经想过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么用呢?主人本事绝顶,每个逃走的人,都被他抓回洞天福地,关入万古冰洞处死了。我心愿未了,不能轻易拿性命冒险,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绝不敢对主人有任何反叛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