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又转身朝向那帮男人。每个都身体健壮,面无表情,像是调教得很好的军犬。“不是这栋房子?”

“推手才不在这里呢。”蝉的亡灵在耳边笑着,“真是杰作啊。”

“不是。”那些西装男可能误以为鲸也是“千金”的干部,面色尴尬地回答道,“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并不是住宅,而是一家公司。”

“公司?”鲸说完,女人露出略带嘲讽的笑。“是家小公司。里面净是些昆虫贴纸。”

“昆虫?”

“是。”西装男解释道,“我们硬闯了进去,里面只有昆虫贴纸和用来养昆虫的器具。”

“那个小鬼,他告诉我的到底是哪里的地址!”女人完全不顾风度地尖声叫嚷着,接着开始咬起了指甲。

鲸打量了一下写在建筑物门柱上的地址——东京都文京区冈三区二街三号。

“太完美了。”蝉咯咯地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鲸。然后,笑得心满意足了的蝉对鲸说:“不过放心吧,你还有机会。”

 

 

第1章 铃木

 

“没有电话。”槿回答后,又继续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让铃木哑口无言。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只能茫然地说了一声:“啊?”

铃木傻傻地张着嘴,坐到了餐桌边的椅子上。槿就坐在对面,他的旁边是堇。健太郎和孝次郎分别坐在他们两边。这到底是什么把戏?铃木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拂去脑子里那片迷乱的雾霭。脑子在空转。就像松鼠用来玩耍的滚轮,虚无地响着咔嗒咔嗒的声音。

“你所说的那些危险人物好像没有来啊。”槿侧耳听着窗外的动静,以一种既非揶揄也不像玩笑,而是更近似怜悯的口吻说道。

刚才虽然听到了车的声音,可完全没有继续朝这边来的动静。没有停在门口的黑色进口车,也没有下车后朝屋里冲的凶恶的男人。寂静无声的住宅区似乎正在嘲笑铃木刚才那通手忙脚乱。

“也是啊。”铃木答道。刚才的一番闹腾让他很不好意思,可如今的状况更令他感到困惑,筋疲力尽。“先别管那个事了。”

“可你刚才还在为‘那个事’手忙脚乱呢。”槿提醒铃木。

“大哥哥,你刚才的表情很认真哦。”健太郎伸出食指做出戳过来的样子。

“挺好笑的。”孝次郎也小声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完全投降了,铃木这样想着,竟真的举起了双手。我认输了,我知道自己蠢啦,请把我从这困惑的旋涡中拉出来吧。“孝次郎不是把地址告诉对方了吗?”

“他说的是另外一个地址。”槿答道。孝次郎则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另外一个?”

“我告诉他让他去拿你的手机,还吩咐他,如果有人问地址,就胡乱说一个。”

“什么时候啊?你什么时候下的这个命令?”

“昨天吧。”

“昨天?”铃木加大了嗓门,反问道,“那不是在我来之前吗?”铃木来到这里是今天白天。

“你来过。”槿直勾勾地看了过来。铃木感觉自己又像是在注视一汪湖水。“你跟踪了我, 来过这里一次。是这样吧?”

“哦,你说那个事啊。”铃木只得点头,他没有隐瞒的理由,“是的,我跟踪过你。寺原的长子出了事故,所以我……”

“所以你就一直追到了这里。我原以为你或许会直接来攻击我呢,结果猜错了。”

“如果我那样做了,结果会怎样?”

“嗯——”槿似乎是故意装傻,“于是我就想,你或许还会再来。所以,就找他们商量了。”

“商量什么?”

“你来的时候要如何应对。各种可能性和对策。”

“什么意思?”

“你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我只是想搞清楚这一点。是来杀我的人,还是只是来探查的普通手下,或者只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普通人。”

“所以就算我说自己是家庭教师,你也还是让我进门了,是吗?”前面是一团迷雾,这就是铃木此时的感觉。餐桌周围飘浮着浓雾,交错的对话内容、由此得到的真相,一切都只能隐约看到大概的轮廓。就算再怎么挥手,总也无法明朗。

“是啊。就相信了你说的话。”

“准确地说,是装出相信的样子吧?”

“可是,踢球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像是为了替铃木打气,健太郎忽然插嘴道。

“你们这样到底是想干什么?”

“其实,”开口的是堇,“原本打算再打探一下你的情况,期待着能否通过你来接近寺原呢。”

寺原这个姓氏竟然从堇的口中说了出来,这让铃木毫无防备。果然是推手的妻子,对那个险恶世界的事情也了如指掌吗?他想。“寺原……是说那个当社长的寺原吗?”

“不是有个公司叫Frulein吗。”槿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就是你说的‘千金’。”

“这到底都是怎么了?”铃木立刻问道,“那堇呢,还有健太郎和孝次郎呢,你们一家人又为什么要这样?”

这时的槿像是有些同情铃木,又像是有些内疚,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便既没有预兆也没有修饰地淡淡说道:“我们不是一家人。”

这次我真的服了!铃木想,接着便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次是绝对地,完全无话可说了,他想。嘴唇只能干巴巴地动着,却找不出任何该说的话。

“他们是我的雇主。”槿平静地继续说道,“剧团这个组织,你听说过吗?”

铃木轻轻点了点头。从比与子那里听说过,就是那个,他想。我还记得。

“她就是那个组织的成员之一,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还有,他们好像也是一起的。”槿看着健太郎和孝次郎。那不是父亲看着儿子时的眼神,而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伙伴或同志间的准确来说是看着雇主时的眼神。

“我们的组织曾经跟寺原的公司一起做过事,可是最近闹翻了。”堇皱起眉头道,完全是一副女学生讲男性朋友坏话时的样子,言语背后却像隐藏着什么重大的问题。“为了报复才找到了他。是我们委托他,因为我们虽然会演戏,但对于杀人却是外行。”

当“杀人”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铃木几乎要失声大叫。

“只是,寺原的公司实在是太大了,”槿面无表情地说,“非常大。”

“嗯,”铃木此时的动作也不知是在痉挛还是在点头,“不但大,还坏。”

“而且还凶残,是吧?所以寺原的儿子死后究竟会变成什么局面,我也担心过。那个公司可不像是会老老实实认命的样子。我推了一个人之后,可能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也许还会牵连到其他什么人,伤及无辜,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嘛。”

“是有可能啊。”铃木意识朦胧,他想起了比与子说过的话,回答道。儿子被杀,寺原气得都发疯了。如果他同时拥有权力、机会和准备,甚至可能借由这愤怒而向别国发动战争。

“所以我就让他来追我。”

“让他来追?”

“走投无路的时候,人是要爆发的。但只要随便在什么地方为他准备一条路就好。只要留下点线索,他就会拼命地顺着追过来。所以我认定当他在追查我在哪里的时候,也就没心思再做出其他什么多余的事情。”

铃木意识到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角色,几乎想立刻把脸捂起来。“所以你就故意让我来追?”

“其实不是你也无所谓。不过,到底谁会追过来,这也早就考虑过。所以,就把你引到了这个小区,这座房子。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是这次为了做事而租的房子。”

“是我们准备的。”堇说道。我们,也就是剧团吧。“不是有那种房子嘛,没人住,但家具什么的都是现成的。”

“那……”铃木觉得似乎已经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但还是希望他们快些说清楚。

“她,还有他们,”槿依次看着堇、健太郎和孝次郎说,“就装作是我的家人。”

“就为了逗我?”铃木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只能自嘲般地如此问道。

怎么会这样?他呆住了。“你啊,”亡妻忍着笑伸手指着自己的模样几乎就在眼前,“你还把这些人当作自己的家人般看待,可结果,人家不全都是假的嘛。”她在笑。“你太冲动,想法又极端。”

“也没有要逗你的意思。”槿平静地回答,“因为不光是寺原的儿子,他本人我们也想一起干掉。”

堇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所以就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连社长也想杀吗?”铃木原本只是打算心里想想,没想到却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我们原本只打算朝儿子下手,可那个公司我们也早就看不惯了。如果能干掉社长,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就利用了这次机会。”堇回答道,“所以,我们决定先看看追过来的你的情况。”

“你们利用了我,是这个意思吧?”

“利用这个词听上去怪沉重的。”槿耸肩道,“是打算活用。”

“不还是一样吗?”铃木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要哭出来,堇和健太郎开心地笑出了声。

自己不光是个观众,还同时站在舞台之上。铃木感到一阵羞怯,低下了头,满脸通红。他调整呼吸,看着桌面上的刮痕,想要整理出头绪,可怎么也不成功,于是他再一次抬头面对着槿。那静谧得几乎通透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无人踏足过的雪原,又像是点点滴滴融入那雪原表面的阳光。明明看上去是那么冷漠无情,可不知为何总感觉透着些温暖。真是不可思议,铃木觉得。

“可是……”铃木又开口了。疑点还有很多。“为什么又放弃了?杀寺原的事为什么忽然又放弃了?现在对我说出真相又是为什么?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吗?”

“既然秘密已经被你知道了,那就不能让你活着走出去。”槿立刻答道。

铃木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脖子。他这才发现,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除掉自己?

“骗你的。”槿面不改色地动了动眉毛。如果这是笑话,那这世界上简直再没有比这更不好笑的笑话了,铃木甚至有些愤怒。

“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寺原现在好像已经死了。”槿继续说道。

“啊?”意外什么的已经受够了!铃木想着,可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什、什么时候?”

“刚才。”回答的是堇,她一边看着槿的侧脸一边说,“我们的人刚才来消息了。寺原死了,应该是被干掉的。”

“被、被谁?”

“嗯——”堇不像是要糊弄的样子,“他们好像也不知道。”

“啊?”

“就在刚才,用车载你回来的时候,她打来了电话。”槿看了堇一眼,“那时她就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了。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继续利用你的必要了。”

“请说‘活用’好吗?”铃木勉强回了这么一句。

“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你事情的原委,也不是什么特别需要说明的事情。原本打算适当的时候就让你回去,你离开之后,事情也就算是结束了。”

“那为什么现在要像这样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呢?”

“我想要跟你解释一下好让你知道,因为你看上去也不像坏人。”

“对,看着不像。”堇也表示同意。

健太郎也露出牙齿笑道:“老好人——”

“而且,布莱恩•琼斯那段话听上去也挺有意思。”槿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

铃木朝门口走去,只觉整个人如同做梦般飘浮在空中,所有现实的感观都不见了,可他还是打算先找个什么地方回去。应该回哪里比较好呢?家里是不是已经安全了?商务酒店还有没有房间?一时间脑子里浮现出很多问题。总之要先回去,这是肯定的。

“今天这是第二次送你了呢。”堇站在门口对铃木说。

健太郎和孝太郎也并排站着,脸上竟挂着一丝失落,似乎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这是在剧团里培养出来的礼仪,还只是纯粹地感受到了寂寞呢?疑神疑鬼的铃木现在已经无法判断了。

“大哥哥,你要走吗?”健太郎说。

“嗯。”铃木点头,“反正,这里不也不是你家嘛。”那我只有走啦。

“可是……”健太郎有些垂头丧气。旁边的孝次郎也牵着健太郎的手小声嘀咕道:“要回去了吗?”仔细看起来,他们俩长得还真的很像,眉毛和耳朵的形状几乎一样。或许这两个人真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铃木想着。

这时铃木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惊讶,他们这么小的年纪竟然就已经加入剧团这种组织了?他们迄今为止是否都经历着跟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异样或异常的、不幸或苦难的,总之是跟正常扯不上关系的特殊人生呢?真是叫人目瞪口呆。他们的双亲又在哪里?他们上学吗?他想起了踢球时的健太郎。他那时的愉悦应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发自内心。

“你在学校不踢球吗?”铃木这样问的时候,健太郎的反应多少有些落寞。“嗯,差不多。”他回答的时候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瞎同情什么?铃木又听见了亡妻的声音。你的想法太极端。就像你说的一样,铃木想。只是,这样面对着健太郎和孝次郎,想象着他们一路走来的险恶和残酷,铃木几乎要坐倒在地。你们真了不起啊!他打心眼里这样想。

孝次郎站到了铃木对面,伸出右手。

怎么了?铃木想着,弯腰将脸凑过去。

孝次郎带着自豪的语气说道:“这个给你。”

“嗯?”铃木斜眼看去,发现他手里捏着一张贴纸。铃木小心翼翼地接过,眼睛凑过去看。上面印着一只天牛,浑身是漂亮的紫色。“我可以拿走吗?”他问道。

孝次郎十分肯定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铃木将那贴纸看了好几遍,上面的虫子竟也变得可爱了起来。“这个应该很珍贵吧?”他问道,“我拿走真的没事吗?”

孝次郎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嗯,这个是重复的。最多的就是这种。”

“是嘛。”铃木还没来得及失望,就笑了起来。

“我送你吧。”槿说。

“啊,不用了。”铃木伸出左手摇了两下。坐上你的车,不知道又要遇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正准备这样说,视线落到了左手的手指上。哎呀,他无力地垂下了头。

“怎么了?”堇问道。

“你还是送我一下吧,可以吗?”铃木低头道,“我想去找我的戒指。”

“戒指?”

“我必须去。”

了不起!亡妻在耳边鼓掌。她在说:“还以为你忘记了呢。”铃木这样觉得。我,为了你已经够拼命了吧。

 

 

第1章 鲸

“什么意思?”鲸对着站在身边的蝉,准确地说是蝉的亡灵,问道,“我还有机会?”

“有啊。非常有机会哦。”

“哪里有?”鲸甚至已经不觉得眼前的蝉其实并不存在于现实中了。他觉得蝉的轮廓要比旁边的电线杆清晰很多。

“刚才的地方啊,刚才的。”

“刚才的地方是哪里?”

“就是我被你杀死的地方嘛。约翰•列侬在达科他公寓,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而我就是在那片杉树林。”蝉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挠了挠头,“先回那里。”

“回去做什么?”

“我倒下的地方肯定掉了一枚戒指。是那个姓铃木的家伙的东西,被我拿走了,然后又掉在了那里。”

鲸想起来了。杉树林的枪响之后,胸口流着血、呼吸已经变得不规律的蝉曾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些胡言乱语听上去像是在跟自己身后的亡灵交谈。那时候,他口中说出过“戒指”这个词。

“他会来找戒指的,那个铃木。”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去那片杉树林?”

“也不知道是不是杉树林,但铃木肯定会意识到,戒指就掉在那附近。可能是车里,也可能是楼里。总之,铃木会再回去。”

这话虽不能全信,但还是有听的价值,鲸这样想着。反正,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

周围开始出现骚动。不光有那么多车冲进住宅区,还有个女人发了疯般地愤怒吼叫,好几家人都探出头来查看。身着西装的“千金”员工们也不知道此时应该怎么做,狼狈不堪。

鲸知道这些情况跟自己都没有关系了。推手不在这里,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不管是那个女人还是“千金”,或是这片住宅区,对自己来说都已经没用了。他转过身,准备回车里。

“公司来电话了!”女人紧握着手机叫道,“如果是社长,那我要怎么跟他解释?”她站在那里,完全失去了冷静。

丢人,鲸心想,继续看她接起电话。女人的缺点几乎暴露无遗。平时装老练,装恶人,可一到有什么事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怎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女人大叫道。她恶狠狠地问着什么,问题接连不断,然后又像是在确认一般。具体说什么听不清楚,只知道最后问的是:“为什么?他们是什么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四周的西装男看到女人收起了手机,都围了上来。鲸也缓缓挪动脚步走了上去。

“社长死了。”虽然还算不上茫然若失,但女人脸上已满是徒劳的表情。雪白的皮肤似乎已经超越了白而变成了青色,青筋暴出。

咻。蝉的亡灵吹起了口哨。“寺原死了啊。这倒是不错。”

怎么死的?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被杀了。是毒、毒。”女人身体摇摇晃晃,声音微弱地回答道,“毒、毒……”她像是在念咒语一般,轻声重复着。“他在总部,喝了被下了毒的茶水,死了。”

“谁干的?”鲸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女人对面,问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路灯的照射下被拉得细长,在道路上蔓延。“下毒的是什么人?”

“是那个啊,那个……”女人抬起头,像是在和夜空说话。她旋转着身体,三百六十度地看了一圈。“被我们关起来的……那两个人。他们不见了。那对年轻男女,原本打算让铃木杀掉他们。”

鲸无法理解,女人的解释。她的手下似乎也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些一身西装、体格健壮的男人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然而,女人还是伸展着双臂,如歌剧女演员般优雅地舞蹈旋转着。她快疯了。“那个啊,黄色什么的、黑色什么的男女啊。他们……把老板给杀了。难道……那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们回去的吗?”她感慨着,舞蹈着,似乎准备就这样慢慢地失掉理智。

“黄色跟黑色,”蝉的亡灵轻声在鲸的耳边说道,“那不是黄蜂吗?黄蜂的颜色不就是黄色和黑色嘛。那令人恶心的颜色。”

“黄蜂!”鲸叫出声来。他似乎听说过,是杀手之一,不就是用毒来杀人的那个吗?“那个黄蜂又是谁找来的呢?”鲸转身向蝉问道。如今自己竟如此认真地向自己幻想出来的亡灵提问,鲸觉得这样确实有些愚蠢,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谁知道呢。不过,不管是谁都希望寺原早点死,这总没错吧。”蝉优哉地说道,“别管这些家伙了,赶紧走吧,去伏击铃木,然后跟推手决斗。”

鲸转过身,顺着道路走了起来。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爬上围墙,折成了好几段。回到车边,打开车门的时候,蝉的亡灵消失不见了。决斗吧,鲸轻声地对自己说。

 

 

第1章 铃木

 

槿的车里,两人几乎没有对话。想说的话有很多,心情却总是游移不定,怎么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铃木只得坐在副驾驶席上,眺望着窗外的夜景。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去品川了,可或许是天已经黑了的缘故,窗外的景色让人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眼前只看得见对面有车驶过时的车灯,昏黑的车窗上渗出白色的光,如线一般伸展。车体看不清,如同是跟一个车灯般的亡灵交错而过。头猛地晃了一下之后,铃木才发觉,自己差点就睡着了。

“没事吧?”槿说话了。

“没事。”铃木答道,头却感到一阵疼痛。或许是当时比与子下的药的效力还没过吧,钝痛和睡魔塞满了整个脑袋。

“你为什么要在寺原的公司做事?”

铃木一开始完全没反应过来槿是在问自己。看他一直沉默,槿又问了一遍。

“那个公司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总觉得你不像是会在那种地方做事的人。”

“其实……”开了头,却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其实啊,我老婆被寺原的长子儿戏般杀掉了,为了给她报仇,我才混了进去,是潜伏,是不是听上去很幼稚?但我可是很认真的,将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全部扔掉,就为了在“千金”工作。似乎只要一开口,这些话就会无休止地冒出来,铃木还是决定沉默。道路上的纸屑随着吹过的风乱舞,铃木的心也好像跟着飘了起来。有时候他感觉这情绪的波动应该已经结束,正打算歇口气,又是一阵风吹过,心头便又掠过一丝波澜。

似乎是察觉到了铃木的心情变化,槿没有再继续问。

“我原本想去报仇。”铃木终于发出了自己也觉得满意的沉稳声音。

“寺原?”

“他的长子。我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这么说虽然有些过分,不过其他人怎么样真的不关我的事。所以,就算对那个公司贩卖非法药品的事有所察觉,我也还是决定不闻不问。”

“自私啊。”

“不过却有些想当然了。”其实,对于贩卖非法药品,铃木并没有太多的负罪感。而当那两个叫黄还有黑什么的年轻人被塞进车里,而自己又被命令去开枪杀掉他们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到害怕。对了,那两个年轻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他有些不放心。那个长得像自己学生的年轻人,是否平安地被释放了?如果寺原真的死了,那现在“千金”肯定已乱成一团,如果他们能够趁机逃走就好了,铃木在心里这样期望。老师,谢谢你没有不管我。虽然并不指望有人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牵挂。

铃木注视着快速掠过的黑色夜景。看着前方,往后;然后再看前方,再往后,他就这样追逐着四周的景色。“槿,那个……白天你告诉我的关于蚱蜢的话是真的吗?”说完之后铃木才意识到,那段对话竟然就发生在今天,不禁十分意外。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十多年前听过的那个教授的那段话反而记得更鲜明。

“蚱蜢?”

“人的数量太多,所以大家都变成了残暴的、黑土色的飞蝗。你曾经这样说过。”

“你不这样觉得吗?”

“如果看到路上堵车,是会有一些不耐烦。”

“人增加得太多了。”

“所以你才去做那种事吗?”不知是不是因为药物带来的头痛和困倦,铃木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怕推手了,所以心里想到的事情便立即从嘴里说了出来。“所以你才去马路上推人,以此杀死他们吗?”

“现在,这个国家每年都有好几千人死于交通事故。”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数字。

“好像是吧。”

“而恐怖分子其实也不怎么杀人。没有哪个恐怖分子会毫无目的就杀掉上万人,是吧?而如果算上负伤人数,交通事故的这个数字还会再庞大些。”

“嗯。”

“虽然如此,也从来没人说过,再也不坐车了。多有意思。说到底,人命什么的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便利性。比命更重要的是便利。”

“可是,如此主张的你此刻还不是在开车?”

“是啊。”

“这样一想,车好像就是蚱蜢身上长出来的巨大的翅膀。”

“或许是。”

两人的对话算不上投机,也算不上不合。没有志同道合的感慨,也没有亲密无间的感情,可这又绝对不是为了填补沉默而勉强捏造出的对话,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对了,”当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铃木忽然想到,“我应该……再也见不到堇和健太郎他们了吧。”

“是啊,他们现在肯定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我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跟他们只不过是因为这次的事才偶然在一起,原本我就是一个人做事。”

“是吗?”

“你该不会打算说寂寞之类的话题吧?”槿并不是在嘲弄他,只是平淡地说道。

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很寂寞啊。铃木想要这样回答,可还是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觉得不好意思。轻易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自作主张地将他们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去考虑,铃木实在觉得无地自容。

信号灯变成绿色,油门被踩下去之后,车又开始缓缓加速朝前驶去。经过品川车站后,再次安静地驶进那条黑暗的小路。或许因为是夜晚,周围感觉不到危险和混乱,铃木也开始觉得这持续了两天的奇妙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可能有些不好。”槿仍然直视着前方说道。铃木曾被带进去的那栋楼的影子正幽幽地浮上左边车窗。“你的戒指真的还在那里吗?”真的有必要特意跑回这种地方来吗——这似乎才是他想说的。

“在我一开始被带到这里的时候,戒指就掉了。不是在车里,就是在那栋楼里。”

“现在回到这种地方,你不觉得危险吗?”

“我也没有想太多。”铃木坦率地答道,脸颊也红了,“我就是觉得,必须来一趟。”

 

 

第1章 鲸

 

这片杉树林如同怀抱着夜晚的漆黑,越往里走,越会被那黑暗的空气重重包裹。踏出一步,身体似乎被黑暗浸染得更深了,再踏出一步,黑影便侵占了全身。这就是鲸此时的感觉。

树木隐藏在黑暗之中,观察着自己。

蝉的亡灵再也没有出现,其他亡灵也都再没有出现过。树林如同被冰冻了,只剩下寂静。而比起这寂静,冰冻的寒冷似乎更强烈。

蝉的尸体还横在地面,在鲸开枪的那个地方,一动也没有动。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杉树林之中,一具尸体不为人知地倒在地面,跟周围的景色惊人地融洽。既不悲惨也不唐突,只是自然而然地在那里,如同散落在林子里的树枝、昆虫的尸骸、杉树叶和飞鸟的粪便一样自然。

鲸低头看着尸体。周围明明不可能有光照射进来,可地面上蝉的侧脸,包括脸颊上的绒毛,鲸都觉得可以看得清楚。眼睛是睁开的。如果一直这样放着不管,迟早会被鸟儿啄走身上的肉,虫子也会来这里产卵。或许,偶尔飞过来的植物的种子还会进入耳朵和眼睛,开出一两朵小花。蝉保持着双手向前伸展的姿势,右臂稍微有些弯曲,手肘弯折着,食指伸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为了指明位置似的,鲸顺着手指的方向移动视线,在前方不远处找到了那枚戒指。戒指有一半陷在泥土里,虽然没有闪闪发光,可还是很容易就发现了。鲸伸出手捡了起来。他觉得蝉帮了大忙,好心地告诉了自己戒指的所在。

鲸擦拭着戒指上的泥土。那个铃木真的还会回到这里吗?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听从亡灵的建议,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这是合理的行为,但也没有其他办法。鲸靠在树皮裂开了的杉树下,闭上了双眼。他竖起耳朵,感受着空气的冰冷,调整呼吸。

鲸决定先离开这片杉树林。他迈步走着,手伸进了外套口袋,触碰着那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小说,安心的感觉立刻在胸前扩散开来。

他来到了树林外面。眼前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很宽,却没有什么车。接着他又看见了对面的那栋楼,只有五楼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他感到意外。那栋楼里的灯竟然亮着。是寺原的手下在做事,还是有人在打扫?鲸猜测着来到路灯下面,靠在灯柱上。这路灯简直像一株巨大的蕨类植物,而鲸则在下面翻开了那本小说。现在这种时候,让精神放松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这时,楼里的灯光消失了。好像整栋楼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五楼的日光灯忽然灭了。

鲸插好书签,合上小说,放回口袋里。他离开灯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楼正面的出入口。或许会有人出来。一定会出来,他想着,然后又开始期待出来的人正是自己盼望的那个。

究竟等了多久,鲸也不知道。他没有看手表,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

马路正对面,大楼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来啦。”一开始鲸以为那是蝉在跟自己说话,可又发现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好几个声音同时出现,不是喊叫也不是怒吼,而是在轻声低语般地告诉鲸:“来啦。”

被辜负了的政客的秘书、被情人背叛了的女人、混淆了正义和自我满足界限的新闻主播、诬陷他人的议员、被父母遗弃了的内向的年轻人、朝政客的女儿下手的黑社会成员,还有那个献身杀手经纪人行业的螳螂脸男人——所有这些人,都同时在鲸的体内和体外发出 “来啦”这充满了魄力的低语。

从楼里出来的人的样子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是个瘦弱的男人,年龄不是很清楚,估计也就二三十岁吧。是铃木。你说得果然没错,鲸在心里向已经不存在的蝉道谢。铃木来了。鲸离开路灯,开始朝左边走去,隔着一条马路站在了铃木正对面。

决斗吧。

他听见了田中的声音。是啊,鲸点头道。必须要和这个人决斗。“这个人不是推手。没有决斗的必要吧?”他刚转念一想,立刻又被另外一个声音驱散了。“这个人不是推手,谁决定的?”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可对鲸来说却十分值得相信。那个年轻人有可能就是推手,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很大吗?如果是这样,一切就结束了,鲸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将是最后的决斗,是清理。

鲸隔着马路,跟铃木相向而立。街灯虽然昏暗,可表情还是看得清楚。铃木抬起头,看到了鲸。此前他的神情还漫不经心,看到鲸之后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恐惧和疑惑也随之爬上脸庞。

鲸朝前踏出一步。往常那种如同在胸口上开了一个大洞般的疼痛消失了。他明白,自己已经从那痛楚里解脱了。头痛也不见了。既没有身缠枷锁,也没有背负巨石,却觉得自己从什么地方获得了自由,鲸被这种获得解放般的感觉所包围。再次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他脑中浮现出一句话——是放在口袋里的那本小说里的一句话。

“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鲸想到。接下来他是这样说的:“那我现在……就幸福了!”

不是这样,鲸在心里反驳。不是因为什么饥饿,不需要理由。为了清理,杀掉铃木,那么我就会幸福。他带着此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迈出了脚步。

 

 

第1章 铃木

 

铃木最终还是决定在还不到那栋楼的地方下车。寺原已死这一消息或许是真的,但还是需要保持警戒。他决定从百米之外的地方走过去。“你准备怎么回去?”槿这样问他。“我会自己想办法。”铃木回答。最终,两人便在此分开了。没有互相打招呼,也没有挥手,就这样各自离开。

铃木缓步接近那栋楼。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发现里面似乎并没有人。他先找了找比与子他们当初开来的那辆车,但没有找到。会不会是停在附近的路上?铃木心怀期待,可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

接着,他走进了那栋楼。门没上锁,但自动门也没反应,于是他使劲推开。没有灯,四周一片黑暗,但铃木还是继续前进。里面果然没有人。乘电梯上五楼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必须找到戒指,这使命感是如此强烈,令他没有了害怕的余地。

打开五楼的灯,铃木来到当初自己被放置的地方,趴在地上仔细寻找。他四肢着地移动着,双目凝视,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找遍了走廊甚至是逃生楼梯,可最终也只是白费力气,戒指并没有找到。如果是掉了,那也只可能在这附近了,他想。在蝉扶着他通往电梯的那条路线上又来回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头痛开始逐渐加剧,眼皮也越来越重。好困,铃木感觉有些累了,可又立刻打起精神。他明白,现在连戒指在哪儿都不知道,如果再犯困就更找不到了。

如果不是在这里,那就只有进这栋楼之前的那条路了。他这样想着,又朝一楼走去。

正准备打开一楼正门,他感到一股异样的压迫感。空气似乎都被压缩到一起,从正面冲了过来。他以为是对面那片飘浮着不寻常黑暗的杉树林略显诡异的氛围所致,可又立刻察觉并不是这样。

马路对面,逆向车道那边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男人,就在自己正对面,像一棵大树一般。 他的背后是那片杉树林,就像巨大的眼窝。

难道他一直都在那片树林里吗?铃木想。那个大个子带着蝉消失在那片杉树林里,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呢?看不到蝉的身影。或许,铃木想,那个大个子就是树林的一部分。或许他就如同树林的触手一般,冲出树林,将蝉啊虫子什么的全都抓了回去。

男人朝马路踏出了脚步。树林的化身,树林的使者。

在对方散发出的魄力之下,铃木勉强挺直了身子,却动弹不了。不管是想向旁边踏出脚步,还是想转身背朝对方,都无法做到,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简直就像是路面上的影子忽然站了起来。

男人又踏出了一步。那张脸有一大半都是黑影,看不清表情。铃木正疑惑的瞬间,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像是人在说话、风在低吟,又像是自己的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每个人都向往着死亡。”那个声音是这样说的。

当男人再靠近一步的时候,铃木感觉胸口变得沉重了。这沉重来得如此突然,就像是胸口突然间放上了一个沙袋。一瞬间,阴郁的情绪占领了整个身体。呼吸都变得无法顺畅,不管是吐气还是吸气,空气都像是停滞了一般。头开始痛了起来,跟刚才那些药物的后遗症导致的疼痛截然不同。

这就是正朝自己靠近的大个子男人散发出的气场吗?铃木想着,意识逐渐朦胧起来。

浓稠而黑色的阴郁在铃木体内扩散。

在“千金”时的记忆出现在脑海里。铃木正在路上,朝路过的女人打招呼,是一个刚从地方城市来到东京,衣服打扮都算不上合宜的女子。她面带不安的表情,显出一丝害羞,跟着铃木来到了咖啡店。她身上散发着对都会的憧憬和对新生活的期待。铃木打开宣传册,拿出样品粉末向她推销。“钱之后再付就可以。”他对正查看钱包的女人说,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免费的,脸上还带着虚伪的笑。她欣喜地拿着申请表回去了。两周后,铃木在同一条街道上再次见到了她。纯朴的笑脸已经消失了,挂着黑眼圈,正被人劝诱进夜总会工作,脚步蹒跚,毫无生气。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推销的药物对健康有害——比如说是带有成瘾性的药物——而她已经被那些药物吞噬了吧,铃木想。

但铃木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才两个星期而已,不可能那么快就受影响。她之所以看上去病殃殃的,或许是因为被都市的毒气沾染了。跟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无关,他想。他这样告诉自己,接着,又叫住了一个正路过的女人。

为了给妻子报仇,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并没有人责备铃木,他却自己开始辩解起来。我必须得在这个公司工作,取得他们的信任,然后设法接近寺原的长子。

你不觉得这就是自私吗?这质疑的声音来自铃木自己。你只为了自己,便去做非法公司的员工,去干那些罪恶的勾当,这样好吗?

是啊,铃木回答。这不是善恶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只要能替妻子报仇,这样就可以了。

铃木在跟自己争辩,拼命地点头。为了自己算犯罪吗?从胸口到喉咙,从头脑到内脏,黑暗的烟雾扩散着。

这时,一个声音如针刺般响起。“最终,妻子的复仇不还是没能成功!”这令人感到屈辱的指责在耳边回响,叫人直恶心。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但肯定是针对铃木的冰冷责骂,如此难以入耳,可并没有错,或者说根本就是一针见血。

铃木觉得眼前似乎挂起了黑暗的幕布,毫无浓淡之分的纯黑的布覆盖了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铃木体内回响,如同空洞的巢穴里吹过的风。

不知不觉中,铃木也朝马路踏出了脚步。与此同时,道路右边出现了小小的光点,是正闪亮着的两盏车前灯。正朝这边过来呢,时机刚刚好,真是侥幸,铃木想着。一步,两步,铃木朝马路走去。必须快点冲上去!他心里此时只有焦躁。必须快点死!

或许亡妻当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他忽然想道。当寺原长子那辆肆无忌惮的车冲过来时,她或许也期待着死亡。铃木忽然间开始这样觉得。这才是真相,他觉得这似乎千真万确。这个世界被涂满了悲惨和绝望,而敏感的她在意识到这些之后,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决心一死。一定是这样。我难道不也应该跟着她去吗?

铃木如同在梦中一样,朝逼近的车灯走去。是一辆小货车。车头逐渐清晰,如同一只凶残的野猪。一定要冲上去,铃木提醒自己。这样亡妻一定也会替我高兴。右脚朝前踏了一步,又一步,铃木打算继续前进。还差一点就能撞到车上了,一定可以撞上,他想。这种踏实的感觉妻子一定也有过。他这样想着,准备再次抬脚。就在此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少在那儿乱下决定。”

这并不是真实的声音,然而铃木却似乎听到了。亡妻将嘴巴凑到自己脸旁,带着只有她才有的可爱微笑,说道:“为什么我非得想死不可啊?”

铃木一个激灵,脚步也连忙停了下来。货车刚好从眼前驶过,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并没有撞上。引擎的声音、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铃木什么都没听到。

而就在这个瞬间之后,铃木看到了。明明刚才还稳稳地站在对面车道的大个子男人,却往前一个趔趄,跌倒在马路上。右手长长地伸向前方,倒在路上。

“啊!”

货车撞上了大个子男人。急刹车的声音、男人的身体被挤压破碎的声音、车的碾轧以及驾驶员的怒吼,这些声音铃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破碎的车前灯、凹陷的保险杠、弯曲成某个角度的手臂,还有被碾碎的上半身,这一切都如慢镜头般展示在眼前。货车又朝前行进了几十米后,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

铃木呆呆地站着。又过了一会儿,脚才动了起来。他朝着被撞的男人走去。他看到了一本文库本掉落在地面上,没有封面,看上去已经读过很多遍。他正准备捡起来,却发现就在书的旁边有一枚戒指。他立刻凑过去看。戒指似乎是滚过来的。

你看,这不是找到了嘛。他听到了亡妻的声音。

铃木左右看了看。他在找槿。黑色的杉树林摇晃着枝干,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夜晚恢复了平静的马路上,蜿蜒流淌着不知是鲜血还是汽油的液体,铃木看着那些液体,几乎要立刻倒下。他被一种既疲劳又踏实的感觉包围,不知不觉膝盖便弯了下去。哎?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沥青路面上。他觉得头忽然变得很重,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夜空的蓝色和杉树林的黑色缠绕在一起,又融入了马路那毫无生机的灰色,它们浸染着铃木的头脑。真困啊。

 

 

第1章 铃木

 

铃木坐在酒店的餐厅里,眼前放着餐盘。广岛的高级酒店顶层,铃木在窗边沐浴着早晨温和的阳光,用叉子将炸鸡块送到嘴里大嚼起来。他用尽全力嚼碎嘴里的食物,再填进喉咙。

“还真是拿得不少呢。”

铃木应声抬头。一个大约四十几岁的消瘦男人正站在他坐着的餐桌旁边,是个陌生人。可能本打算路过,可实在好奇就跟他说话了吧,声音里既没有赞扬也没有轻蔑。“食欲真旺盛啊。果然年轻就是不一样。”

“其实,”铃木放松脸颊,露出微笑,“吃自助啊,就是一场一对一的较量。”

“这是什么道理?”男人苦笑着,嘴角边的皱纹更深了。

“从头开始,跟那些菜品一决胜负啊。手里拿着盘子,一个个地问‘这个是能吃呢,还是不能吃呢’。”

“问?问谁?”

“问自己啊。自己问自己,如果答案是能吃,就取过来。就算最终的结果是量会变得很多,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呢?当然重要了。”男人笑着,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的牙。他的盘子里只装了味噌汤、白米饭和盐烤鲑鱼。“我啊,只要这些就足够啦。”

你这是看不起自助餐啊,铃木想这样回应,但只是笑着应了一声,随后又往嘴里塞起食物。浇在肉上的醋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弥漫开来。

铃木吃着东西,回想起半年前的冬天发生的那些事,那一切对自己来说到底算什么呢?由寺原儿子之死而起,围绕推手的那场骚乱。

最后当铃木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品川地铁站内,正坐在上行线站台的长椅上。他慌忙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大个子的尸体、那场交通事故,最后一切究竟如何收场他完全不知,只觉得一片朦胧。是走着来车站的,还是坐车来的,自己并没有记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衣服口袋里翻找起来。还有孝次郎给的贴纸呢。他想将那张贴纸找出来,盯着它,想凭那种感觉证实自己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可是没有找到,不管哪里都找不到那张贴纸,他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如果现在就回家,又觉得太不安全,于是铃木决定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境况中。

铃木在御茶水的商务酒店住了一个月。他尽量低调地生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手机一直是没电的状态,当然也就没有了来自比与子的消息,而那张天牛贴纸到底还是没有找到。然后,他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家,可一切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带着迷惑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开始了新生活的准备工作,同时还试着在闹市区收集各种传闻,其中就有“千金”实质上已经解散的消息。

是否“千金”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的源头?铃木不知道。甚至那次经历是否真的发生过都开始变得无法断定,铃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在“千金”工作过一事的真实性。但总之“千金”没有了,这是真实的。

根户泽花园小区,铃木只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他仅凭感觉和记忆,在林立着外观相似的房屋的住宅区里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能找出那所房子,至少是没有找到他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和那辆车。他走在路上,留意着那张昆虫贴纸是否掉在了什么地方,可也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上个月,报纸上登了一条一名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地铁站自杀的新闻。那个女人在车站内重复着奇怪的行为和语言,当天的体育类报纸也花了相应的大篇幅报道了这件事。在铃木看来那像是比与子。现场照片里有一只高跟鞋掉落在站台上,看上去正是她穿过的那只。当然,真相也不得而知。

铃木唯一能理解的事情就是,妻子真的死了,而为妻子进行的复仇也没有成功。所以,这几个月,他一直带着愤懑灰暗的心情生活。

“你到底在消沉什么啊?”铃木似乎能听到她斥责自己的声音,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期望着从榻榻米下涌出的潮气让自己的身体长出霉斑。他就这么活着。

做个了断吧。下定这个决心是在一个月前,而契机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偶然开着的电视正播放一大群狗争先恐后地大嚼容器里的狗粮,这一画面被铃木看在眼里。心无旁骛,可以说是丝毫谈不上优雅地大快朵颐,它们这种吃相让铃木目瞪口呆。

他赶忙跑去买求职杂志,开始找工作。必须要先工作,他想。他从那些忘我地吃着东西的狗身上,感受到了可爱而又愚蠢的所谓生命力般的东西,于是又告诉自己:“我也必须生活下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补习班临时讲师的工作。由于是临时工,那招聘广告看上去也有些可疑,不知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但铃木并不抵触。那是一个离新宿不远,位于一条小路上的补习班。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吧,他下定决心。

上班的前一天,铃木乘新干线来到了广岛。他觉得,在新生活开始之前,应该再去一次当初跟妻子邂逅的那家酒店。他要在那里为迈出新的一步举行仪式,然后回到东京,晚上直接去补习班工作。这就是他定下的计划。

作为第二天早饭的准备工作,他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他忍受着饥饿,回忆着同妻子过去的种种,参观了好多年没去过的广岛和平纪念碑,等待着早晨的来临。铃木觉得,之所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而是仪式之前的紧张。

而现在,铃木对着面前装满了各种食物的大盘子,动着嘴巴。咀嚼,翻动舌头,适当地品尝一下味道,咽下喉咙。

“你看上去简直像是在挑战什么。”年过四十的男人感慨地说道。

“我是在消化。”铃木咀嚼着西式炒蛋,答道。

“吃东西当然要消化了。”

“我要消化很多东西。”妻子的事也要一次消化掉,铃木早已暗下决心。“我要生活下去。”铃木吞下嘴里的东西,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

“我曾经想得太多,可是,好不容易活着却跟死了一样,那不是太对不起我妻子了嘛。”

“你结婚了啊。”

“说到底,为了活下去,不多吃点肯定不行。所以,我打算多吃点。”鼓起腮帮,咀嚼咬碎,吞下去。铃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一系列动作。就算肚子已经饱了,他也不打算放弃。

为了活下去,不多吃些怎么行呢?这句话跟嘴里的食物混在了一起,没能说出口。

铃木觉得妻子就坐在前方那张餐桌前,正对着自己,也面对着一个盛得满满的盘子,将食物逐一塞进肚子。她脸色铁青,正面带难色地嘀咕着:“吃不下啦。”

我会全部替你吃掉,我会替你活下去。铃木打起精神。看着吧,我会像活着一样地活着。

“那是很了不起。”男人露出了同情般的慈祥表情,“可是照你这种吃法,那可活不长啊。”

当天下午,铃木乘新干线回到东京,为了换快速列车而在站台边等待。时间已是傍晚,周围等车的乘客很多,有佝偻的老人,也有染发的男女。每个人都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将包抓在手上。站台地面上粘着鸽子粪,看上去像是某种白色油漆。

在这盛夏已近在咫尺的七月中旬,衬衫领口和脖子接触的地方很容易便渗出了汗滴。西边的太阳带着最后的璀璨落了下来。放射,这个词忽然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种无差别的照射。车站前电力公司的大楼上也折射出夕阳的光。

铃木正对着铁轨,再往对面就是下行线的站台。那边也有很多人在等待。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人们都显得很不耐烦。铃木想,这其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是把地铁当作交通工具,而是当作制冷空调在焦急地等待吧。

“你以为我是你手上的木偶吗?”铃木听到背后的年轻人在叫喊。他觉得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并没有回头去看。

他像是检查铁轨般地左右看了看。车怎么还不来啊,说着又朝右边看去,视线随后又慢慢地朝对面站台移动。就在这时,他发出“啊”的一声。太意外了。

正对面站着两个孩子。他们穿着颜色不同但款式一样的T恤,短裤刚到膝盖,透着可爱和活泼。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铃木。个子稍高些的孩子伸手指向这边,是健太郎。旁边那个看上去像是弟弟的孩子也笑着露出了牙齿,是孝次郎。

铃木感觉脸颊一阵松弛,同时胸中那打着结的纽带也解开了。周围飘浮着柔软的空气。“啊,他们在那儿。”铃木几乎要忍不住说出来。“果然,他们是在那儿啊。”他想告诉亡妻。

堇不在对面,也没有看到槿。两个孩子背后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戴着眼镜的男人。

那也是,铃木想,那也是正在做什么工作吧。作为剧团成员而生存着的他们又被分配什么新的角色了吧。

他看见孝次郎腋下夹着一个大大的画册一样的东西,肯定又是那个贴满了昆虫贴纸的画册。那是他的宝贝,这肯定不是谎言吧。

你给我的贴纸找不到啦,他想告诉孝次郎。反正是重复的,应该没关系吧?可这时车站内的广播响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通知返程列车即将经过站台。

铃木微笑着,注视健太郎他们。此刻该做什么,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孩子们也只是开心地笑着。挥个手吧,他想。刚举起右手,从左边驶来的过路列车就冲进了车站,靠着对面的站台呼啸驶过。车站里一阵喧嚣,像是河堤破口后浑浊的洪水顺势而下。那激流正从自己眼前掠过。一下子,对面的河岸就看不见了。

列车总也过不完,铃木感到一丝焦虑。会不会在列车通过的时候,健太郎和孝次郎就不见了呢?他开始不安。

列车终于过去了,可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停顿,几乎同一时间又有列车从右边驶了过来。这次是靠着铃木这边的站台通过。车内能看见人影,应该不是返程的过路车,而只是不在这个站停靠的急行列车。

列车急速驶过,像是要将两边的景物也一起带走,伴随着轰鸣声化作一道激流。视线被遮挡了,被这轰鸣压倒了。而就在这个瞬间,铃木听到了一个声音。

嗯?他愣了一下。他听到一个孩子高亢的声音从对面站台传来,好像说的是“大傻瓜”。虽然还稚嫩,却是扎实的声音,就算被纷扰的列车声所包围,可还是传到了这边。如果是这样,铃木想,右手捏成拳头紧紧握住。“如果是这样,如果他们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也挺好吗?”铃木想问妻子。“那怎么可能呢。”他似乎立刻便听到了她的回答。

“大傻瓜——”这次好像是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一定是孝次郎。什么啊,你不是可以大声说话嘛,铃木有些意外。他心里有种冲动,想要越过铁轨,去往更接近他们的地方。随即又觉得这很可笑,那不简直就像是被推手推了,然后冲上了铁轨吗?

列车快速地驶过,铃木静静注视着。“这车是不是有些太长了?”他对着妻子轻声说道。

急行列车依然在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