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想起了在岩西的公寓里发生过的情况。当眩晕来袭,他身处幻觉之中的时候,岩西偷偷摸摸地爬到了地上,试图去捡枪。几乎是千钧一发,如果自己再稍微晚一点点发现,可能还在幻觉中就被岩西打死了。鲸心里也明白,现在更加危险。到处都看不到蝉的身影,并且,比起岩西来,蝉显然更擅长实战,他不可能眼睁睁地放过露出了破绽的自己。

鲸如疯了一般地抬起右脚踢了出去,朝着蝉刚才所在的位置踢。恐惧驾驭了他,让他觉得蝉随时都可能朝自己扑来。他朝着虚空踢了一脚,当然,什么也没踢到。

蝉移动了位置。鲸也动了起来,盯着四周。眼前只有杉树。一棵棵杉树等间隔地排列着,如同要刺向天空。鲸往后退了一步。

“鲸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听见有人说话,鲸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是岩西,就在几十分钟之前刚从公寓的窗户跳了下去的岩西。穿着和在公寓时完全一样,一件薄薄的紫色开衫披在身上,他正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不过我要是再晚一点,蝉就要败啦。”

“还不是因为你出来捣乱。”鲸不快地朝岩西说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亡灵说话,或许他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到底,我还不是危急之中救了蝉一命。”岩西摊开双手,“我可不是故意的。”

“结果就是这样。”鲸说。他高度紧张地环视周围。“现在,处境危急的是我。”

“不,蝉也还没有完全清醒呢。”岩西的声音听上去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叹。接着这个亡灵往旁边走了一步。他的脚虽然踩在地面上,却听不到任何树枝折断的声音,也没有脚底摩擦尘土的声音。

“蝉很厉害吗?”

“反正比我厉害。”岩西笑得很粗俗,就像在意料之外的场合遇见了一名裸体妇人,喜悦万分。他的视线忽然落在地面上,微微地伸出下巴道:“喂,你的书掉了哦。”

鲸连忙向下看。原本放在外套口袋里的书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封面朝上,书页正被风吹开。纸张随风翻动,发出清脆连贯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下来。

正准备捡的时候,岩西说话了。“现在翻开的那一页,你读读看。是这样写的。‘谁最善于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怎么样,你善于欺骗你自己吗?”

“我从不欺骗自己。”

“所以你才不能快乐地生活啊。”

鲸不理会他的话,伸手去捡书。这时候,不知为何风又开始朝相反的方向吹,书页也随之往回翻动,最终停住的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可上帝为你做什么了?

这句话撞击着鲸的大脑。是谁的台词呢?他冥思苦想起来。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索尼娅,还是其他的哪个俄罗斯人?眼前这句话像是穿过了晶状体和视网膜,直接钻进了头颅。

“上帝,该不是在说杰克•克里斯宾吧。”岩西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鲸闭上了眼睛。

上帝为我做了什么?可哪里有人真的曾让上帝为他做过什么事呢?鲸想道。别说是上帝或者他人,现实是就连自己都无法替自己做些什么,这是多么可笑。当明白了这个最简单的道理之后,人或许就会去向往死亡了。人只是活着,没有目的。明白了这个事实之后,就会做好死的准备了。

蝉究竟在哪里,完全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姿势,手撑在地面上?还跪着吗?不,还在这片杉树林里吗?现在已经不是考虑什么杉树林的时候了。不,说到底,蝉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有谁能断言那个人就不是亡灵?到底哪里才是现实?

鲸竖起耳朵,试图不错过任何一点人的气息、脚下的震动、衣服的摩擦或者吸鼻涕的声音。他尝试着去感受他人的呼吸,甚至包括水滴透过杉树皮渗出来的声音。皮肤的触觉变得敏锐,耳朵听得也更清晰了。

这时他睁开了眼。而闪光则出现在接下来的瞬间。

大概十几米远之外的路上有车经过,车前灯的光在眼前横扫而过。鲸的视线随着飘浮在空中的白色亮光而移动。与此同时,头像是被无形的空气来回击打着一般,止不住地晃动。现在这里是现实吗?鲸再次皱眉。

他想把脚下的书捡起来,于是弯下腰,伸出右手。就在这个瞬间,有两样东西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是手枪。从岩西的公寓带过来的手枪,就躺在自己伸出的手的前方。刚才看到的小说原来是幻觉。

另一个是蝉。背对自己,双脚也刚刚勉强站住的架势,只有头转了过来,手上握着刀。

似乎是因为鲸向前弯下了腰,他才扑了个空,而且此时正是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的时候。鲸捡起手枪,上身挺得笔直。他伸出手臂,扣动扳机。

 

 

第1章 蝉

 

扑空了的蝉重新调整姿势,再次朝鲸冲去,振臂挥刀。就在这时,却感到胸口一热。

嗯?动作如慢镜头般逐渐停止,双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好热,蝉心想,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尝试着呼吸,可咝的一口气吸下去后,却无法呼出来。憋得难受,手又伸向喉咙。伸长了脖子,嘴巴大张,却还是不能呼吸,自然也无法说话。中枪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跪倒在地。身体朝一边倒去,压到了地上的树枝,疼痛如针扎一般,想不耐烦地咂一下嘴都做不到。耳朵碰到了冰冷而潮湿的泥土,这时才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蝉转过脸看着上方。杉树在几十米之外的空中摇晃着,变成了比夜空还黑的黑影,俯视着自己。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纷纷落下。在它们旁边,离自己更近的地方,是鲸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

“可别输啦。”耳边有人说话,可显然不是鲸。稍微动了动眼睛,看到了鲸旁边的岩西。那张脸简直就跟螳螂一样,一口歪歪扭扭的牙齿,正看着自己。他看上去是那么瘦,身体是那么细,好像每动一下,关节都会发出声音。

“你还不是……从楼上跳了下去。”疼痛开始在体内肆虐,蝉咬紧牙齿。他感到一阵虚脱,好像所有的空气、骄傲、意志和体力都顺着胸前的洞流逝而去。

“你真吵!”

“不是说……这个大个子……是让人自杀的吗?”蝉伸出手指着鲸,这时他才看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不争气地颤抖着,于是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他是自杀手嘛。”

“他这不是没让我自杀嘛。”蝉无力地微笑,指着自己的胸膛,“这不是开枪了嘛。”声音开始沙哑。“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因为你很厉害嘛。”岩西开始逐渐模糊起来,慢慢地融化到周围的空气之中。是因为中枪后的疼痛让自己的意识出现了朦胧,还是因为岩西本身就太不现实呢?

“大块头的鲸……怎么能怕蝉呢?一个是最大的哺乳动物,一个只是昆虫而已。”

“你应该知道吧。”岩西伸了伸下巴。

“什么啊?”

“你就要死了。”

“当然知道了。”蝉朝旁边吐口水。口水里混着血,还粘了一些在嘴角。“人本来就要死。”

“你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没啦。”蝉回答道。“啊,”他呻吟了一声,“蚬子。”

“蚬子?”

“蚬子在吐沙,一直放在那儿都没人管了。”蝉茫然地说着,然后想起了厨房的盆里那些持续呼吸的贝类。他幻想着蚬子噗地吐着沙粒的模样。“或许,一直那样待在那里也不错。”

“你说蚬子吗?”

“是蚬子啊。你知道,人和蚬子谁更伟大吗?”蝉问道。

“当然是人了。”

“笨蛋。你听着,人类的那些所谓智慧啊科学什么的,都只是为了人自身而存在。你懂不懂?‘有人类在实在是太好啦’,除了人之外,谁都不会这么觉得。”说完,蝉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头晕目眩。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如果是这样,你下辈子就投胎做个蚬子吧。”

“我也想啊。”蝉盯着捂着胸口的手以及手上的血,说道。

“喂,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啦。”岩西指着蝉的身边。泥土上有一枚小小的戒指,一枚沾上了黑土的戒指。“这是那个,是从刚才那个人身上拿来的。”

“很值钱吗?”

在这种情况之下岩西还在关心钱,蝉觉得很可笑,没有意外也没有厌恶。“你想要,就给你了。”

“我才不要呢。”岩西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再见啦。”这句话跟鲸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

 

 

第1章 铃木

槿驾车一路疾驰,如同随着水势顺流而下一般。这城市里的街道就如同河流一样,铃木靠在副驾驶座上想。车前灯或明或暗的光亮照射在日落后的马路上,那种谨慎行驶的感觉令人联想到月光下的河流。

铃木抚摸着被捆绑过的手腕,看着膝盖上那些曾用来束缚自己的器具。黑色皮带,带有锁扣。这还真是挺专业,不管是拉还是扯,肯定都无法逃脱。铃木看着驾驶席上槿的侧脸,不经意地发出了“啊”的一声。对方的表情看上去是如此平静。铃木开始重新审视起他来。这个人,就算整个城市都被大火包围了,恐怕也还是这样面不改色。铃木不禁觉得,不管是可以吞噬大楼的洪水,还是伴随着暴风骤雨飞沙走石的龙卷风,甚至是被人要求分享自己的寿命,他或许都只会说一声“是吗”,然后就欣然面对。

“槿先生……”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的时候,铃木开口道。

“什么事?”槿转过脸来。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我被关着的那辆休旅车。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那里?”

“我跟着你了。”

“跟着?”

“你在品川车站前面下车之后,我觉得好奇,就跟在了你后面。”

“到咖啡店?”

“是啊。我把车停在外面朝店里看来着。”

“是因为你怀疑我吗?”铃木问道。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家庭教师,那就不会跟踪自己。

“难道你真的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都不可疑?”槿的口气并非质问,而是带有一种微笑着看小猫玩耍似的温柔。

铃木无话可说,他想起比与子曾经说过他可能已经被怀疑了。难道我不管想去哪里都只能是被怀疑吗?他觉得很受打击。

“如果是家教中心的推销员,不可能那么厚脸皮。”槿说。

“如果脸皮不厚,这世上大部分搞推销的恐怕都活不下去了。”铃木还试图死皮赖脸地说些既算不上辩解也算不上借口的话,“我到底是什么地方暴露了?”

“从最开始的时候。”

铃木丧气地垂下肩膀,叹了口气。虽然光看槿的反应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自己,可是真的当面被这样说的时候,挫折感着实太大,简直就像是魔术师刚一上台就被观众喝倒彩一样尴尬。

“跟健太郎说话的时候?”

“从最开始。”

总该不会是从我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吧,这种话想说又不能说,铃木觉得很悲哀。“健太郎他们也知道了吧?”他畏畏缩缩地问道。而当槿回答“他们也是从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脸上简直要喷出火来。“从一开始我就破绽百出?”

“所以我才决定跟着你。结果你就被人从咖啡店里抬了出来。整个人一直在昏睡,就像喝醉了。是被下药了吗?后来你被抬进了一辆停在公交站附近的车里。那些人看上去不像什么正经人,怎么说呢……”

“不……不法分子?”

“嗯,”槿点了点头,松开刹车踏板,车又继续前进了,“是的,是有些非法的感觉。”

你自己不也是非法的吗?

“我急忙追上去,接着就进了一处昏暗的地方。我把车停到其他地方,步行回到了那条小路,接着就看到那辆停着的休旅车,往里面一看,就看到你了。”

“我可惨了。”

“看样子就知道啦。”槿看着铃木膝盖上的那些东西说道,“是谁干的?”

“你知道一个叫作‘千金’的公司吗?好像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意思。”

“我如果不知道,你会失望吗?”

“应该会。”铃木开始意识到,伪装和演戏都不需要了。一看便知是虚构的幻想文学也就算了,可如果是被看出是在骗人的纪实文学,那就没必要想太多了,开门见山可能才是最好的办法。铃木重新在心里集结勇气的士兵。来吧,集合啦,这次要动真格的了,再问他一次。“那是因为,是槿先生你,杀掉了寺原的儿子啊。”

“我吗?”

“嗯。是你。”

“有意思。”槿说道,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完全看不出觉得有意思的样子,“我是怎么杀掉他儿子的?”

“推手。”铃木说出了这个称号。虽然很紧张,但还没丢脸到要发抖的地步。他偷偷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可槿的脸色还是毫无改变。“不是你推的吗?你从后面推了站在十字路口的寺原吧。”

“你说的那是什么啊。”

“一种叫作推手的职业啊。推。推人,杀人。”

“推?”

“你就是推手。”

“我是系统工程师。”

对方在兜圈子,铃木也丝毫没有退却的念头。“不,你是推手。”他语气强硬地说道。

“是吗?”槿嘴上这样回答,到底心里承不承认却还不知道。

“其实,我都看见了。”

“看见了?”

“你推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看见了。”

原以为槿会马上矢口否认,可没想到他并没有这样做。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合适的词汇,“不可能看见。”槿答道。

“啊?”

“不可能有人看见我。”

这句话让铃木多少有些动摇。他又重新检索了一遍当时的记忆。“啊,真要说的话,推的时候确实没看见。但你从现场走开的时候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那所有从现场离开的人都是凶手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铃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犹豫的同时,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槿的反应中有些此前从未有过的东西。虽然不是那种说错了话的样子,但槿的侧脸看上去总有一种因说了不该说的话而羞愧的感觉。“不可能有人看见”这句话里,虽然只是那么一丁点,可是的确包含了称得上骄傲或自尊的情感。“你刚才的口气,让人觉得好像是在说‘我做事的时候不可能暴露’。”

“是吗?”槿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扬。

“是作为推手的自负吗?”铃木继续说道,“你果然就是推手吧。”他选择了一种明显是在推测,可要说是断定又有些模棱两可的提问方式。

“推手,这名字听上去有些傻乎乎的。”槿说完,嘴角两边出现了微微向上的角度,“你不觉得吗?”

铃木知道对方还想兜圈子。槿说话的方式既不是肯定也没有否定,甚至有些在享受提问和回答这一过程的意思。

“现在这车是在朝哪里去啊?”铃木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问道。品川车站早就过了,也没有上国道,而是驶上了一条细窄的单行道。两边明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路灯,却丝毫没有明亮的感觉。

“去根户泽。”槿回答道,“我要回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嗯。可是那个家可能会有危险。”铃木脑中出现了一系列恐怖的画面——几个小时之前吃意大利面的时候想到的那些。往住宅区呼啸而来的黑色汽车,冲进家门的“千金”的人,躲在客厅的健太郎和孝次郎,脸色苍白的堇。还有另一个场景里跌倒在昏暗仓库里的两个孩子,绝望地叫喊着的堇。堇怀抱着两个孩子,忽然回头看向自己,可那脸却是亡妻的脸。为什么会变成亡妻的脸,铃木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体内血液的流动似乎更加激烈了,身体随着脉搏上下跳动。铃木强忍住已经爬到喉咙的不安,试图向槿解释当前的形势。“你已经被盯上了。”语调都不正常了。

“怎么突然间说这种话?”

“你还想装作自己只是个系统工程师吗?”铃木的声音更大了。

“根本就不用装啊。”槿还是很平静,将方向盘向右打,踩油门,一边加速一边过弯。离心力将铃木甩到了车窗上。槿斜过身体,手伸到了裤子口袋里找着什么,然后用左手将一个钱包递到铃木面前。

“干什么?”

“这里面有我的员工卡,是现在的公司发给我的。这可以证明了吧?”

“这都已经无所谓了。”铃木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他不准备打开钱包,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员工卡。

“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推手。”

原本以为他要承认了,没想到却推得一干二净。他竟如此不动声色地轻视自己。“还要继续装下去吗?”两边车窗外向后飞驰而去的树木,如同耸立着的巨人一般。“不管怎样,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车停了下来。铃木看了看前面,是红灯。

“你先装作家庭教师到我家来,然后又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绑走,接着现在又回过头来威胁我说危险啊危险啊。我要不是有耐心,早把你从车里推出去了。”

“槿先生,你做的不是把人从车里推出去,而是把人推到车前面。”

驾驶席上传来一声叹息。

“寺原的公司,也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千金’,他们为了报仇,正四处找你呢。”铃木一口气说道。

“真是没缘由的恨。”

“不,是合法合理的恨。”

槿很开心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那种如同女人一般的魅力。“合理的恨,这说法倒是很有意思。就算是这样,那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呢?”

铃木沉默了。

“这辆车似乎并没有被跟踪。那么是你说出了我家在哪里吗?”

“还没来得及说。”铃木说完,感到一阵害臊。

槿似乎察觉到了,再次优雅地哼了一声。“不错啊,挺诚实的。也就是迟早会说的意思喽。”

“如果被打得太惨,搞不好就说了。”

“那倒也是。拷问也是人类的创造之一啊。”

“不过,反正,你的地址我还没说。”因为在那之前,自己就被蝉救走了。

“如果是这样,我的家就不会有危险啊。”

“话是这么说……”铃木说着,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或许我身上被装了什么东西。”铃木自己也被这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匆忙地检查起衣服来。现在通过人造卫星可以发送和接收人的位置情报。铃木被抓住后身上被装了这样的东西也十分有可能。

“刚才把你从车里拖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检查过一遍了。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啊,是吗?”你检查了?

“除非是装在了屁眼里,否则就没问题。”

被这样一说,铃木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肛门附近,但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感觉。真是的,这种地方如果被塞了什么东西,自己早就该知道了。可是,他想,到底哪里的系统工程师会跑去检查别人身上有没有定位装置呢?

接下来铃木又怀疑起手机来。“千金”发给自己的手机里或许装着可以发送位置信息的东西,他猛然间想到。他将手伸进后裤袋,这才发现,口袋里完全感觉不到手机的存在。“嗯?”

“怎么了?”

“手机不见了。”

“弄丢了?”

“可能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他说完才注意到外套不见了,“我的外套还在刚才那辆货车里,或许手机在那里吧。”

“可惜啦。”

“不过,反正那是公司的手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打来电话的都是比与子那帮人。而且他也想通了,如果通过手机就可以查出位置,那他们也不用这样费时了。“没什么问题。”是的,没问题。

“是嘛。”

就在这时,响起了铃声,轻微而毫无特色的电子铃声,好像是槿的手机。他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立刻放到了耳边。“啊,晚了是因为在等他。现在正载他回去呢。”他回答道。“是啊,他好像还要到家里来。”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让他接。”便把手机递给铃木。“堇有话想跟你说。”

要说什么呢?铃木迷茫地接过。

“啊,铃木?”她的声音还是如此悠然乐观,铃木感到一阵羡慕,又有一丝厌恶。那是甚至可以在大地震的时候讨论娱乐界花边新闻般的悠然。“正好。其实啊……”她的声音十分轻快。

不知是不是错觉,铃木觉得眼前的挡风玻璃忽然间变暗了很多,同时脑子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不吉利的兆头,又像是不安稳的焦躁,反正就像是一团不受欢迎的浓雾一般。他不禁蜷起了身体。

“我家的孝次郎,他拿了你的手机。”堇说。

“啊?”

“当时不是把你送到了屋门口嘛。那个时候孝次郎从你口袋里把手机给拿出来了。”

铃木拼命回想,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孝太郎确实曾在他腿边抱着他,那时手机竟然被拿走了,这简直想都没想过。他立刻问道:“那个手机,没有什么人打来过吧?”

 

 

第1章 鲸

 

眼前蝉的尸体,与其说是人的,是否说是动物的更合适呢?鲸低头看了看横躺在面前的年轻人,心里想道,然后便抬起了头。被杉树包围着的那片狭窄的天空像是一层薄膜,笼罩了周围的一切,连枪声的回响都被它吸了进去。

鲸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枪了,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这些被重新翻出来的记忆已经被染成了蓝色。人物、背景、房屋、道路,所有的一切都是或深或浅的蓝。老旧的照片会变黄,而记忆却是泛着蓝色。

鲸在漆黑一片的杉树林中走着,脑子里不断涌出那些蓝色的记忆。

十几岁的鲸,体格跟现在没有太大差别,但脸上的皱纹更少,额头上的横沟也更浅。那时候他还在一家卖报的小店里工作,住在紧挨着山手线的一间木质小房子里,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那片狭小局促的街道。屋外生了锈的楼梯、小路上摩托车的噪音、火车经过时的震动,这些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工作,鲸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确实曾在街道里往返穿梭,不停地按响自行车上的铃铛,上门推销报纸。有人会生气,粗暴地关上门不理他,而同时,他也拼命地设法敲开那些门,说一些威胁的话,推销报纸或是收取订阅费。

当时鲸对店主十分不满。那个店主总是赖在店里,把鲸当作下人一般使唤。鲸再次想起了那黝黑的皮肤,还有卷曲的头发。那家伙动不动就说他“白长了这么大个头”,付工资的时候也总是将钱扔到地上。是这些阴郁冰冷的思绪令自己的回忆变成了蓝色吗?真是一段灰暗的过往。

店主总是咄咄逼人,带着一种将鲸的人生玩弄于股掌间的傲慢。“你就是我的木偶。”他甚至说过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鲸第一次用枪就是那个时候。上门推销报纸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并非善类的客户。原因他也忘记了,总之那个时候他让那个人把枪交给了自己,不,或许是自己硬抢过来的,然后回去朝店主开了枪。那是一次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满足、既不爽快也不狂热的开枪。那时店主正愁眉苦脸地抱怨着 “没钱啊,没钱啊”,接着又感叹“真想去死了算了”。所以还只有十几岁的鲸觉得,反正人早晚都得死,我就帮你将时间提前一点吧。

从那之后,自己就再没开过枪了吧。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蝉。刚才还在抽搐呢,如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他再次朝杉树林外走去。脚下并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也因此每一处地面看上去都像是路。他来到路边,对面是一排建筑物。路上没有车,或许是由于太过昏暗,眼前的路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沟。横跨过这条沟,鲸继续朝着蝉那辆休旅车走去。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一定还在。那个人确实知道推手的消息,鲸的思绪变得决绝起来。只要再将推手抹去,清理就结束了。

决斗吧。

决斗过后,心里便再也没有遗憾,这工作也可以不做了。他想起了那个报摊的店主。那被自己射杀的尸体,变成了一张泛蓝的照片出现在脑海中。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清理。

转过大楼的拐角,鲸继续朝那辆车靠近。他看到副驾驶座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难道跑了吗?到处都没有那个被绑着的年轻人的身影。如今岩西和蝉都已经死了,自己也束手无策。鲸朝左右看,试图寻找附近是否有那个年轻人的足迹。在这昏暗的道路上,几乎是一粒灰都不可能找到,鲸只能抱着一丝希望,或许那个年轻人会像鼻涕虫一样留下一条闪着光芒的痕迹呢。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现在就过去。”这忽然从背后传来的高亢声音让鲸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寻找声音的主人。

一个女人背靠在大楼的墙壁上。鲸大步靠近,停在女人身前的同时,伸手掐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发出一声惊呼,耳边的手机也掉到了地上。鲸用右手抓住她的额头,将她朝上拎起,压到墙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水,周围散发着一股药一样的人造柑橘气味。

“你是什么人?”女人的声音里没有恐惧,似乎因愤怒而十分尖锐。

这个女人似乎见过。记忆再次复苏。“你是寺原公司的那个女人吧。你曾经出现在事故现场。”是昨天晚上,在藤泽金刚车站的十字路口给自己递名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