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可能,无论怎么训练自己,当这天到来时,她还是那么惊慌。
她冷静地,悲惨地,哭着把晚餐吃掉,食量一点也没减少。
甚至连看晚间新闻的习惯都没能暂停。她在客厅的茶几上做着报纸的数独游戏,一边翻阅着其实无法静心阅读的新闻,心中仍有大森可能会突然打开门走进来的幻觉。
她环顾四周,这位于新北城摩天大楼A栋的三十二楼公寓,四十坪空间规划出宽敞的露台,挑高的客厅,开放式厨房,两套卫浴设备,卧室书房客房一应俱全,是作为室内设计师大森自豪的家居设计,每天都维持着一样的清洁程序,除了必要以及无可避免的时间磨损,屋子所有一切几乎跟他们婚后搬进来时一模一样。
但大森的狗死了,就不能说还是一个模样。屋子太安静了,每天固定要到附近公园遛狗的行程也改变了,早晨与傍晚都不需再烹煮狗食,也不会听见大森安慰因疼痛而发出呜咽声音的狗而说的温柔细语,这屋子似乎立即失去百分之二十的电力,整个亮度都调暗了。
茉莉仔细回想,狗链还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入口处的地毯上,大森的室内拖鞋仿佛替代着多多的身影,安静地躺卧在那儿。黑色藤编的夹脚凉鞋,是去年夏天到巴厘岛旅行时买回来的,那次出游之后,他们再也不曾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玄关有两排窗户,牺牲了一部分客厅空间而规划出的玄关是大森坚持的,入口处种植两株热带植物,白水、造型优美的巨型植物,几乎不怎么需要照料,但大森每个周末都会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这屋子里应该还是有他极为珍惜的事物,除了死去的狗、露台上的空气菠萝、真空管音响、跑步机、书房里一千两百张黑胶唱片。
茉莉这个妻子的存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可以留住丈夫,即便五年来他从没有一次不交代行踪,每天夜里十一点他都会带多多去慢跑,只偶尔非常严重的酒醉或大雨例外。大森就像多多一样,是完全不需要管束的男人。
父亲年轻时曾离家出走,不,正确说来,父亲只是到“另一个家”去住了,到底是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李茉莉并不清楚。那时她只有七岁,但记忆非常深刻,有几天的时间,母亲会带着她,穿街过巷,到一个公寓前等待,母亲执拗地按门铃,没有任何响应,她们会在门口等到有住户刚好出门或进门,母亲以忘了带钥匙为由,带着她跟随住户上楼,走楼梯,到三楼,母亲会在那扇暗褐色的雕花铁门上用力地拍打,直到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就是父亲。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外面另买的屋子,多年后成为姐姐的嫁妆。母亲硬闯进屋,并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
父亲会给她一盒进口冰淇淋,要她进书房画图。那个房子几乎就只是他们住家缩小一号的格局,令人怀疑那简直是用魔术把他们家搬到这栋楼里。书房里照样有深色玻璃橱柜,里头都是精装书,沉重的大书桌,长毛地毯,单人扶手躺椅,立灯。书桌上有父亲的烟斗、镇纸、一大摞资料。
她在木地板上吃着冰淇淋,看窗帘一飘一飘的,微风吹进来。记忆最深的,竟是那书房的宁静与舒适,以及房门外隐约父母的争吵。
父亲的小革命最后以回家作结,没人再提起那个房子,直到多年后父亲提起说要把房子给姐姐当嫁妆,母亲才说:“都租给人家二十年了,应该先收回来大大整修一下。”不知自己的恐慌是否与童年记忆有关,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或丈夫这样的角色,似乎总有两种身份,两个世界,所以丈夫没回家、失去联络这事,好像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使连大森这样的模范丈夫,也可能如父亲一样,长期过着双重生活。
就在这时,她听见开锁的声音,是大森回来了。她惊吓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手上捧着一束好大的花。可是她心里有什么被掀开,生活里某些原本稳固的东西突然破裂了。
第七章 双面生活
林大森,35岁,室内设计师,A栋32楼住户
看似悠闲实则匆促地吃完早餐,接过妻子递上来的公文包,穿上外套,亲吻妻子侧脸,吻了她怀有身孕鼓胀的肚皮,在她目送下打开大门,穿过长廊,走进电梯,从三十二楼下到八楼中庭停下,穿过花园、泳池、健身房,来到位于中庭另一侧的公用电梯,拿出C栋的磁卡刷卡进电梯(他的磁卡共有两张,一张藏在公文包的内层夹袋),再从八楼上到二十八楼,才早上八点钟。他按门铃,钟美宝就来开门,他立刻拥她入怀。
自从一年多之前在咖啡店相遇,他们俩就维持每周至少三次的简短约会。差不多是从进门的第一分钟,他们就没离开过对方的身体了,像另一种形式的连体婴,只有半小时,得加快速度。偶尔,早上不用开会,可以拖延到一小时,即使是一小时,也是匆忙如有谁在背后追赶。他们亲吻拥抱爱抚脱衣,他将她牢牢钉在床铺上,像生命中的一支长矛,而他也被她的柔软射穿,被她的柔弱与刚强吞吐,他们一起演练疯狂。在小房间那一侧,窗帘一直开着,晨曦,如果有这种事物,想必就是那高远穿透云雾、灰色城市上方的空污,像命定的什么一样,直达他们所在的这栋楼,这座屋,这个临时的居所,这张柔软的席梦思独立筒床垫,是他为她买的,价值十万元,床单被缛都选购最昂贵的品牌,这个女人什么都不要,珠宝、皮包、钱财。她说:“不能与你共享的东西我不需要。”
天啊,他爱她那么久了,从中学到现在。当然中间的分离,他也交过女朋友,谈过几场恋爱,甚至结了婚,但他心中确实知道,她才是他所有爱的源头,那种爱是天命,一生只会发生一次。
从前,滨海小镇的生活,原本对少年林大森来说,只有无止尽酷热的夏天,以及海风凛冽的冬天。捕鱼为生的父亲死后,生命就是静静的等待,等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生命突然安静了,前头看不见路,未来不知去向。母亲几乎哭瞎了眼,眼泪干了之后变成一个唯利是图、没有安全感的老太太。母亲在透天厝楼下开设裁缝店,经济吃紧,必须把店铺跟二楼房间分租出去。亲戚介绍来的租客,远方来的漂亮女人春丽带着一对儿女,两家孤儿寡母互相照应,对他们也方便。春丽说要开小吃店,骑楼下摆设面摊,二楼两间房分租给他们当住家,等于是两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外地来的生人引人注目,尤其是个年轻的美人,简陋的小吃店,几乎是从开张那天起,就成了街上最多是非的地方。
钟美宝一家是林大森十六岁那年来到小镇,住进他们家,之后许多春天与夏日的傍晚,下楼到小吃店,就可以看见那一家人,即使不下楼,也感觉得到他们三人的响动。那时他母亲除了裁缝,还接了外面的订制服打版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两人的伙食索性包给春丽负责。一开始相处融洽,父亲死后的寂寞似乎被这三个陌生人的热闹冲淡了。吃饭时间,春丽阿姨会快快炒几个菜,让他们在店里最里头的桌子吃,母亲也难得放下手中的工作,出来一道用餐。两个孩子,女孩叫美宝,男孩是阿俊,都是水清水灵漂亮的小孩,举止秀气,过分乖巧,满眼惊慌。大森私下问过美宝打哪来的,她说他们住过许多地方,一直在“搬家”。问父亲哪去,她说:“你问哪一个爸爸?”“我跟阿俊的爸爸不是同一个。但两个都不在了。”小小女孩用语谨慎,好像还有什么欲言又止,“有妈妈就够了。”她又说,“你也没有爸爸吧。”林大森点头,女孩耸耸肩嫣然一笑,好像没有爸爸才是正常的状态,好似因此他们成了命运共同体,共享了生命的秘密。大森对美宝谈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个船员,非常魁梧,极度地英勇,他曾在岸边望着站在船上平安归来的父亲,满载的鱼货、晒黑的脸,岸上响起了欢呼,父亲害羞地笑了,一上岸就将他高高举起,他心中好骄傲。说起父亲,大森感到羞怯,好像体内那个崇拜父亲的小男孩又出现了,母亲年轻时亦是秀丽的,善裁缝、烹饪、编织,他们过得很幸福。
说到这,美宝抬起眼睛望他,说:“我觉得大森哥哥很帅,很强壮。”话语一落,他们俩都脸红了。
开始有许多男人光顾面摊,母亲让春丽卖酒卖烟,添购一台大冰柜,不知她们怎么分账,后来屋里开始摆起麻将桌,下午时间面摊休息,母亲照例赶工,春丽则陪客人打牌。
屋里开始有些诡异的气氛,有时会有邻家的阿姨冲进来找丈夫。下午时间,母亲和春丽叫他带孩子们去游泳。
春丽即使身为母亲,每天汤水油烟,一身朴素,却遮掩不了漂亮的脸孔与姣好的身材,丰满的上围把紧绷的衣裳撑得好胀,空气里炸满了费洛蒙。她在摊位上煮着阳春面,简陋的铁桌上密麻麻涎着脸的男人埋头猛吃。春丽手艺不错,男人们下了工,就要寻着味道走进店里,看上的似乎还有别种东西。阿俊很少开口说话也不直视人,总是在面店一角的矮桌上堆积木、画图。美宝清爽爽学生头,尖尖小脸,还是小学生的她帮忙端小菜、端面,柜台收钱找钱,油烟尘土也无法污染的那张白如精瓷的脸,水灵剔透的双眼无邪又充满悲哀,小动物般地忙这忙那。
暑假期间,下午他去练游泳,连两姐弟也带上。美宝那时完全没发育,偏瘦的体型,小学四年级,穿着孩子气的游泳衣,固执专注地学蛙式,他用手轻托起她的身体,感到一阵战栗。
或许谣言是没错的,春丽下午时间把孩子支开,据说就是在会男人,那么他母亲又是扮演什么角色?他记忆中的母亲,自父亲死后,就一心只想多赚钱,乡下地方哪有赚钱的门路,他预感母亲为了赚钱,什么都会让春丽去卖的。
他开始期待游泳时光的到来,不在乎镇上的流言蜚语,日子一久,阿俊也愿意跟他说话了。阿俊可能有轻微自闭症,或者受到什么惊吓,退缩进自己的世界,据说父亲离开他就这样了,应该带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
下午三点,阳光毒箭般穿透,街上已经可以看见因为看海而来的观光客,他牵着他们的手穿过干热的街道,穿越小镇里因好奇或什么原因而探看的目光,他无畏地牵着孩子的手,镇定地穿过炎热与窥视,直达镇上的海水浴场,途中,会停下来买冰淇淋。美宝喜欢香草口味,阿俊喜欢草莓。他喜欢看他们俩开心。
那时,美宝脸上就有着疯狂的神情吗?
游泳练习结束后,他们回家洗澡,简单吃食,三个人在二楼的和室看电视,春丽从不防备他,或许一直把他当小孩,或许对两个孩子,尤其是那个太过美貌的女儿,并不在意,他们三个被母亲遗忘的小孩,东倒西歪聊天、玩闹、说话,直到睡着。他抱着美宝,感觉到自己体内涌起陌生的情绪,某种野性、难以控制的浮想联翩,他脸红心跳,胸口胀痛,快快逃回自己的房间。
有些日子光阴静好,身心安宁,他可以克制自己。楼下总是闹哄哄,小吃店来了新的姑娘,叫小红,母亲摆了投币卡拉OK机,营业到深夜。
他看顾小孩子洗澡写功课,等他们都上床入睡,他会在上下铺旁的椅子上,拉拉杂杂听美宝细诉一日学校里的发生,看阿俊画的图。先说故事把阿俊哄睡了,下铺的美宝还要拉着他说话,他们玩着影子游戏,以手指比画出狗、蝴蝶、海鸥。美宝说:“美宝喜欢大森哥哥。”美宝不知为何很少说“我”,总是以“美宝”自称,像是在描述他人。
床边的小台灯,映照出她白皙的脸,精致的五官,大森没见过的细腻肌肤,让人入魔的一张脸孔。大森伸出手指,轻轻放在她脸上,皮肤的柔润细腻,像是要把手指吞没,陷入一种如深沉的宁静与自省,可以察觉作为人类的美好与丑陋。那时他要读高中了,已经在读诗、写诗,滨海小镇所有的事物也比不上美宝的脸,可以使他体会真正的诗意,他心中饱含温柔,却又感到惊惧,这样的美丽,不属于这个脏浊的尘世,外头那些野兽般的男人,会玷污、伤害这个过分美丽的孩子,他好像可以望见她将来的坎坷,只因为他知道春丽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过不了多久,可能会因为某个男人就把他们带走。他想过,如果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小镇,他可以求母亲,在他十八岁时,让他们俩结婚。
哪来的奇思怪想,那时他十七岁,美宝也不过十一岁啊,这些奇怪思想或许是直觉,或许美宝太美,春丽太怪,这样一个母亲,像是会出卖自己的小孩。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丧夫的女人,是最辛苦,也是最危险的。
他没见到长大的美宝,也不知她来不来得及长大,暑假结束,春丽跟上一个做买卖的男人,带着孩子跟他走了。
少年时代,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的村野生涯,那荒山野村里连空气都显现一种薄凉,语言里显出的粗鄙,那些人际间的看似亲切实则刻薄,人际间的锐利能伤人于无形,他似乎特别能感受美宝的遭遇,因为他自己也是父亲离世之后眼看着柔弱的母亲如何变得狡猾与世故,如何在村人与亲戚的冷眼底下辛苦求生。他庆幸自己考上大学后,母亲透过关系找到了在台北的工作,他们卖掉房子,离开了那海滨野村、父亲的故乡,像逃跑似的。
有时忆起旧事他还可以感到遗留的慌乱,原本是很平静的一家子,半数时间都在海上、总是不在家的父亲,每回遇上台风,母子俩总是紧张地听收音机、熬夜看电视新闻,大概是寻常乡村生活里,最接近“恐惧”的时分。记忆中父母亲感情非常恩爱,不出海的日子,他们就是一个简单和乐的小家庭,父亲带着妻子儿子搬离大家庭的三合院,租赁一座小透天厝,不顾老家众亲人的反对,三人世界那般,在这个人与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即使不认识也听说过,好像谁谁谁都可以随意地推开你家的门,进来串串门子,人与人几乎没有距离可言,毫无秘密能够保守的“乡下小镇”。犹如他们三人过着“太过幸福”的私密生活,以致得到了“报应”,父亲死于一场海难,船东破产,求偿无门,此后,从祖父母、伯父、姑姑到大堂姐,从镇长、镇代表到渔会总干事,几乎谁都能借由“慰问”之名,探进他们紧密的门窗。
父亲死去,结束了他的幸福童年。母亲从一个温婉的女人,先是面临失去丈夫的痛苦,继而又因补偿金迟迟不到而感到悲愤忧伤,花了很长时间争取补偿,与镇上的人几乎都闹翻了,之后拼了命挣钱、性格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落落寡合。有接近五年的时间,生活是疯狂的,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上发生什么事。他看见母亲的脸变形,因为悲愤、不安全感,因为寂寞与孤独,因为贫穷与孤立,生活成了无尽的长夜。母亲几乎总是在为钱烦愁,春丽来了之后,她像要抓住什么机会般,一步步把裁缝店变成了卡拉OK小吃店,春丽一家走后,母亲继续营生,甚至公然让外地来的女孩在后面小房间陪客。他总是怀疑,有些时刻,母亲是否也下海去赚?但他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只是拼命地读书,设法要通过“读书”使他逃离这个恐怖的小镇。
成年后他体内还深植着那份被父亲遗弃的焦虑,使得他立志要成为一个“绝不辜负”的男人,想不到,他在结婚三年半就与美宝重逢,他从一个顾家的男人,变成了有“两个家”的男人。
大森遇见美宝,是在分别十七年后,中午有客户跟他约了在他住家楼下阿布咖啡谈事情。大森搬来这么久,根本没去过那家咖啡店,而客户在隔壁栋大楼上班,听说大森不知那家店,惊讶地说:“你不知道你们楼下的咖啡店有美女?店长是个大正妹,你竟然都不知道?”客户说因为知名的“美女店长”,他每天光顾阿布咖啡,还办了储值卡,公司里的男同事有人在追求她。
“真的很正,没当明星真可惜,不过当了明星我们也没机会喝到她的咖啡。”客户说。
怎么正的妹,都不干他的事,大森一进门时还没认出来,直到听见客人亲昵地喊着:“美宝,焦糖拿铁!”大森抬起头,是钟美宝。
美宝从吧台走出来,穿着白色衬衫、牛仔裤,绑着高马尾,一脸素净,几乎算是中性的打扮了。洁净脸庞,白皙皮肤,清丽五官,凹凸有致姣好身材,美得像一张画。她微笑过来点餐,“第一次来吗?想喝点什么。”他定眼看她,她随即也认出他了他。
“大森哥哥!”美宝脱口而出,神情像发现蝴蝶的孩子,同行的朋友调侃他:“早就认识还要我介绍,说你不知道正妹咖啡。”朋友话语里的轻佻使他恨不得揍人。
“我们是小时候的邻居。”美宝露出甜美而职业性的笑容,大森一直没开口,内心受到太大的冲击。美宝啊,是记忆森林中走出的人,她长成了这样的美人啊,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她还记得他,那么她记得他对她的爱吗?
内心记忆的冻土崩塌,所有的回忆都涌现了。
美宝离开小镇之前,他们的第二个夏天,那时小镇谣言四起,店里生意兴隆,常有镇上的女人来找丈夫,闹得不可开交。下午时间,他们三个人照样去海边游泳,母亲与春丽依然在小吃店工作。美宝蛙式已经游得很好,两件式粉色泳衣是他买的(春丽后来给他钱),像一朵花飘在浪里。那日浪高天远,海蓝得像宝石,他们只在岸边游,阿俊没下水,说怕听见海浪的声音,固执地在沙滩玩堆沙。
出于绝望或难过或失落,他一直抱着她,以仰漂的方式在水面上漂移。水的浮力将小巧的美宝轻托着,贴着他肚子上方,她只是个身体才三十公斤、一百四十公分的小女孩,没戴泳帽,水中散乱的头发,透过溽湿的泳衣犹如出汗的皮肤,贴着他的身体。他被勃起弄得好痛苦,浪花一上一下,美宝说着话:“大森哥哥,长大我要嫁给你。”“好,那你快点长大。”他说。他在水里哭了,春丽就要带走这世上他最爱的人了,到了分别前夕,他才知道自己这一生开始懂得了恋爱,那是糅合了心疼、温柔、理解、想象,以及过分的呵护,和想要融进她小巧身体里的欲望。艰难的生活里,除了努力运动、读书,设法考上外地的高中,到附近城市书店买来的诗集小说,他没其他追求了。但是这个女孩,她会到哪儿去呢?她会长成如何的少女?女孩,女人?她的纤细、悲伤、开朗体贴,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矛盾组合,还会继续存在这个将不断抽长的身体里吗?美宝挪动着身子,像是知道他勃起了似的,也或许那不是勃起,只是一种凹陷与突出的必然结合,她小巧的屁股柔软地嵌合着那突起,使他激动得几乎喊叫。
“大森哥哥,永远不要忘了我,我长大会回来找你。”美宝的身体瑟缩于他臂弯,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生命中。他觉得自己遗精了,就像梦想遗落在半途夭折的路上,他们湿淋淋地提鞋走路回家,沿途都是脚印。
“走慢一点。”美宝说,“慢一点。”他回应,“我不想回家。”好像那时,他们就已经能心意相通。
跟客户谈事,脑子却总无法平静,时空似乎被错误连接,他好像又重回了年少,那些卑屈、恐惧、孤独,以及与美宝相处时彼此可以给予的宽慰,栩栩如生。离开咖啡店,临走前在柜台拿了名片,他与美宝对望,她那双清透的眼睛,直接望进他的记忆深处,那眼神里透露着倔强与神秘。他几乎是一到公司就打电话到咖啡店找美宝。
“我要见你。”他说,像是命令。
“什么时候。”美宝问。
“越快越好。”他说。
“明天下午我可以出去两小时,有工读生。”“那明天下午三点见,你到捷运站等我。”
他知道捷运站附近有个商务旅馆,他们在捷运站碰面,他拉着她的手,大街上不方便说什么,不用说,直接进了旅馆开房间。
一进门他就把她放倒在床上,用四肢压着让她不动,美宝非常顺从,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端详她,她一直别开头,直到后来也终于与他四目相对。初初在黑暗里,他用打火机的光线看她,然后打亮床头灯,最后索性大灯全亮,一会儿要她坐起来,一会儿要她站着,一会儿抱起她来走动(她变重了,但自己也变得强壮了),一会儿又背着她,折腾好久好久,后来美宝笑了。
“以前你也是这样把我摆来摆去。”美宝的声音已经没有童音,却变成一种带有穿透力的、温柔而带磁性的嗓音。她的笑声还是一样的,只有在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只是个快乐的小孩。是那种可以驱散所有阴暗的笑声。
美宝在笑,然后他哭了。
他从不知道爱可以如此之深,好像你的命一样,跟随你到天涯海角。他卸下她的衣裤,从头发到耳朵,细细地抚摸,从头到脚底,每个地方都亲吻,他不应该这么做,但没有谁可以阻止他,他想起青春最盛、被欲望折磨时,他总是一边想着美宝一边手淫,心里温柔与罪恶感并陈,美宝像他的妹妹或像他女儿,但却是他心中的女神,他唯一的爱。但即使那时想象的,也只是个孱弱纤细的小孩身体,不是这般有女人味。使他激动的,并不是美宝的美貌或性感,而是她的无助与她对他百般的依赖,他们就像一对无父无母的孩子,依靠着彼此生活(阿俊像是他们的小孩),他把生命里最初的柔情全部献给她,而后,他成了一个冷峻无情的人,得以穿越最不幸的生活,直到成年。
如今的美宝,身材近乎完美的她,孩提时透明的脸长成女人绝美的容颜,约一百六十五公分,手脚细长,但摸得到肌肉线条,浑身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线条完美流丽,以前那个瘦弱的女孩,长成了健康而美丽的女人。他抚摸着她脱掉衣服才显露出的丰满胸乳,纤细的裸腰,手臂与大腿的匀长肌肉,还能感受到她以前的纤弱。
“做蛋糕很耗体力,一有时间,我都会去慢跑,也有练瑜伽。”她说,“女孩子有肌肉不好看吧。”她不安心地追问。他用绵长的吻封住了她的嘴。
没有一分钟可以浪费,他们已经浪费大半生了。他在终于忍耐不住时,才进入她,美宝发出了近乎哭喊的叫声,用力地搥打他。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找我?我一直在等你,等了这么久……”他只是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进出,像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砰砰砰,他撞击她的身体,几乎要将她一分两半,她从哭泣变成呻吟,然后近乎梦呓地喊叫。那里面太柔软了,所有的秘密,所有哀伤,所有被欺骗、抛弃、伤害、等待,所有事物最令人痛楚的那一面,好像全都可以塞进去,让那其中滚烫的,黏稠的,湿滑的,没有尽头的,无以名状的什么,全部吃掉。她只是摇动着身体,散乱头发,脸上有汗水、泪水,以及口中溢出的口涎,她几乎失神了,黑而深的大眼睛因快感而失去了焦点,涣散着,快死去了。
他没有射在她体内,而是快速抽出,射在了她白色的胸乳上。美宝突然变得淫荡,用手指沾染那精液,一点一点放进嘴里。
第二次,是美宝主动,她那强健的腿腰,像骑马似的骑到他身上,以双手环抱,勒住了他的脖子,将舌头深进他嘴里,他感觉体内有什么要炸开,非常危险,濒临死亡,但他没反抗,顺从地让美宝控制,感觉脑子已经胀裂了,所有过去的回忆融化成一锅不可食用的汤汁,直到美宝适时松开手,他哇地大叫一声,好像看见了人们说的死前的极光。
他们就这样几次来回,粗暴地、温柔地、变态地、危险地、悲哀地、快慰地,陌生而熟悉,最后是恨不得将彼此都撕裂吞下肚,边哭着把最后一点体力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