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咖啡店的女人,拥有的也是那种令人憎恨的美貌。看见她的脸时我感到全身战栗,如果大森第一时间就对我承认他的婚外情,我可以谅解的,真的,那样的女人,生来是要让男人疯狂的。为了拥有把那张脸细捧着到眼前闻嗅、舔舐、亲吻、抚爱甚至占有,付出再多代价亦无能阻止,男人是这样的生物。
我恨什么呢?恨到必须杀人?嫁祸?我自己亦不知情了,肚子里怀着的婴孩,还未鉴定性别,但愿是貌美或英俊,却又不足以倾国倾城,为自己带来灾难。我第一次去阿布咖啡,看见钟美宝,我心中是同情她的。不知何故,应该嫁给有钱人,过着更舒适的生活,她有这样的条件,却在那儿日复一日地洗杯子。然而有一部分的我也是羡慕她的,我知道有人会爱她,会舍命爱她,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那人就是我的丈夫。


第四章 李有文(大黑)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及肩中长发,散落覆额的刘海,底下是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几乎没上妆,眉形如远山淡影,脸颊散落几点细细的雀斑,更显得白皙,右颊有个酒窝,五官灵秀。她穿着白色七分袖素T,牛仔裤,身上没有其他色彩,好洁净,该怎么形容呢?就是清新,即使那是个灯光昏暗的酒吧,她一站在那儿,好像有盏灯往她脸上照似的,整个角落就缓缓亮起来了。没夸张,见过她的人第一印象应该都是如此,不是美艳动人,也不是光彩夺目,而是皎洁月光一般,静静地,扫亮一切,把她周边的事物都变得柔和温煦,真的是让看的人都诗意了起来,会觉得自己手脚笨拙,目光粗粝,好像光是用眼光凝视她,都会将她弄脏了。她像是习惯被注视,却也还是会害羞那样,我望了她一会儿,她欠身一笑,那微笑就像是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没什么呦,只是一张脸而已。她的神情既不张狂,也不自恋,眼光直直望进你心里,非常坦率自然。
她那样浅浅一笑,好像我们就认识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微笑,但那是谁都无法抗拒的笑容,好像很久以前我就在等待着有个女人这样对我一笑,让我知道,整颗心像奶油那样融化,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我只是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庆祝会,地点是一家酒吧。晚上八点钟,我到得晚了,一进门,大伙已经闹开,她站在吧台,就是我看见她的地方,我呆立了一会儿,朋友来拉我,我还回头看了她。
本以为没机会跟她说话,大伙闹得厉害,寿星是我们公司同事的女友,庆生兼联谊,席上都是单身男女,玩起相亲游戏。我对这种热络乱闹没兴趣,就躲在一旁的自助吧前猛吃生菜,吃着吃着,才发现吧台的女孩也来吃生菜,好像很喜欢红萝卜条,“我喜欢吃蔬菜。”她大方地说,“我也是。”我说。其实不是,我只是在躲人而已,但跟她一起吃,觉得蔬菜也特别甜,很自然地说起自己的工作。说她叫做钟美宝,我也说自己,我们聊了五分钟之久吧,我得知她二十六岁,比我小一岁,其他时间我们在聊什么呢?忘了,好像很自然地你一言我一语,我想她一定是很擅长应付陌生人,可能是吧台的工作训练的。她说平时在附近的咖啡店工作,酒吧是同一个老板开的,有人包场所以来帮忙。我说,朋友为了凑人数又把我拉来,才发现是联谊活动啊,她又耸肩笑笑,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聊。如果不是有人喊我我根本不想离开那张桌子。即使回到座位,她的神情、笑容、说话的声音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真是如影随形,我隔着桌子望她,她回去吧台忙碌了,偶尔看向我这边,会给我一个很有默契的笑容,天啊,我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神魂颠倒”。
朋友看我失神,问我是不是喜欢钟美宝,我摇摇头说,不可能啦,像她这么漂亮的女生就算没有男朋友,追求者也一定很多。朋友笑说,不试怎么知道,大家都像你这么想,美宝永远嫁不掉。
“偷偷告诉你,她目前单身,要追趁早。”
在朋友的鼓励下,第二天我就去美宝上班的咖啡店报到了。说起追求女孩子我真的没什么绝招,就是等待跟守候。以前从不喝咖啡的我,就此守候那家咖啡店,每天下班都会赶过去,就在店里吃三明治,喝焦糖拿铁,有时也会吃蛋糕,店里卖加值卡我一储值就是两千元,以示决心。我这人大凡一旦下了决心,会做到不能够为止。我倒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追得到,但每天下班之后,可以在店里看见她,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即使从公司到咖啡店路程要四十分钟,就算刮风下雨,只要店开着我就去。美宝也住得远,她家离我家更远了,后来我去买了辆小车,打烊的时候就送她回家。她起初推却,后来很自然地接受了。
大概这样等了半年左右,有天美宝问我:“是不是喜欢我?想跟我交往吗?”我吓了一跳,因为这该是我提出来的,但由她来说,也很好。我使劲点头,她笑说:“真不知道你会等多久才开口,傻瓜。”或许一开始,她就把我当成傻瓜了。
爱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跟她在一起,我是从二次元的世界里学会这个道理。我以前只爱平面的人物,现实生活里的女性,对我来说,该怎么形容?心思太复杂了。大学时我交往过班上的女生,公主病啊,要你猜这猜那,简直是算命比赛,我输了,被当做不解风情,粗心大意,只活在虚拟世界的臭男人,我也就继续不解风情下去。但跟美宝在一起,我很注意不要再犯这种错误,她不是要求很多的人,几乎可以说没什么要求。后来她换到这栋大楼上班,也搬家了,工作很忙,就希望我们只在假日见面,平时打电话传讯息即可。我们感情稳定了,我自己工作也忙,买了房子,经济压力变大了,我有跟她结婚的打算,先拼个几年,这样的安排也算合理。
相处的时间里,大多是我周六去咖啡店找她,夜里住在那边,周日傍晚我再回内湖,偶尔,她也会到我的住处来。今年六月房子交屋后,还很空,美宝总是说慢慢整理,似乎不急的样子。我自己对住的没讲究,她说要请人来设计,都需要钱,所以房子一直空着,碰上她二十九岁,不宜结婚,就想等到明年,把屋子装潢好,接她过来住。婚礼的事跟她商量过,我才知道她家境不好,妈妈在洗肾,弟弟身体不好,真要结婚也是公证吧,低调点,但我知道她对于搬到内湖感觉很不安,因为离家人太远了。这些我都考虑过了,真不行,就把内湖的房子卖了,换到双和去,同样坪数的公寓,几乎不用贷款。我说也可以一起照顾她妈妈跟弟弟,不用担心,婚后工作还是可以继续,不想做的话辞掉也没关系,我是暗示她可以生小孩,这些事我也没有特别想要,但我想我爸妈会想抱孙子,不过我都可有可无,只要能跟美宝一起生活就好。结婚大概就是这样,把平时周休二日的生活延长,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平静而幸福。
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我总觉得她没有跟我同步的快乐,这是我觉得歉疚的地方,她可以为我带来好多,我能为她做的却很少。约会的日子,周六她都在上班,偶尔排休,我就开车带她出去逛逛,但她总是很累的样子,说宁愿在家休息。她平时睡眠不好,放假可以睡上一整天,去练瑜伽、慢跑,我们俩可以一起做的事大概就是慢跑吧。她不下厨,我偶尔会做点东西给她吃,我是努力上网查过食谱练的,但真的是不怎样吧,美宝吃得清淡,只要买有机蔬菜、豆腐、新鲜的鱼、有机糙米,真的是随便煮一煮,她也吃得很开心。认识她之后我也吃得清淡了,光是体重都少了五公斤。很健康。
大家都喜欢美宝,男人都围绕着她转,我也思考过为什么她会选择我。我长得算端正,父亲公职退休,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一个妹妹,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美宝,没话讲,她就是那种带回家时自己都觉得好骄傲啊的女生。完全没有漂亮女生的傲气,吃完饭立刻会帮忙洗碗做家事,陪我爸聊天,连我妹都说,“一朵鲜花插牛头上”。我就是牛个性、死心眼,从小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认定了的事物绝不轻易改变,比如我认定美宝,我就不再看别的女人一眼,连虚拟的女孩我也不看了。打手枪,都用想象的。
这样的生活是她要的吗?我常问自己,她很少说自己,总是会谈论店里的客人,没什么抱怨,都是些好笑的事。她交了很多朋友,店里的工读生也都很乖,见面的时候,她就像微风一样,除了比较喜欢睡觉,没什么问题。我觉得她有点过瘦,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说夜里睡眠不好,工作压力大,所以假日要多睡。我知道她弟弟常来找她,有时半夜也会来,因为家里闹哄哄,继父在家里设麻将间,吸毒的、聚赌的,什么人都有。她妈整天喝酒麻痹自己,一张脸黄得像随时会死。交往一年之后我才知道,她弟弟跟她不同父亲,她现在的继父跟她没血缘关系,据说才四十五岁而已,比她妈妈年轻五岁。这些事有点复杂,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主要是不太在乎,美宝喜欢的人我就喜欢,她想疏远的人我就疏远,至于连她都掌握不好距离的人,我就静观其变。
大家都叫我大黑,我个子高,皮肤黑,以前有女同事说我长得像织田裕二,我问美宝她也说像,有时她会很温柔地说“好喜欢你的脸”,我就脸红了。我对长相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处理,赞美也是,我们家很少有赞美,爸妈都是比较内敛的个性,大概不闯祸就是对的,没挨骂就是好事。我从小到大,功课、考试、就业,没一件事让他们操心。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听音乐、打电动,母亲是个钢琴教师,我从小也会弹钢琴,后来荒废了,但一直都听古典音乐,这个部分美宝也很喜欢。他们店里的音乐都是我带去的CD,每个月我们俩会去听一次音乐会,那个时候,大概是美宝感觉最爱我的时刻吧,她对自己没什么自信,听音乐我觉得很自然,喜欢听的就反复听,但她好像认为这是件大事,找了很多书来看,每次去听音乐会都像上学一样,所以她进步得很快。我完全不碰流行乐跟爵士乐,店里的工读生有个小孟好像搞过乐团,他们对听团很有兴趣,美宝也会跟着去,那样的日子,我就一个人在她的住处等她回家。
所以后来我知道了,要送她礼物,就送CD,再多也不嫌多的。去年生日,我找了一台旧唱机给她,是我爸妈放在老家堆灰尘二十年了,音质还是很棒,我爸爸很慷慨,把一百多张黑胶也都送她了,这些唱片我有记忆,童年时家里气氛最好的时刻就是母亲放唱片的时候,客厅里安安静静的,音乐像神一样降临。
我跟美宝就是这样简单而美好的关系,我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她,也没把握我可以给她多少幸福,但是,任何问题我都愿意跟她一起解决,这是我多次对她重申的。如今我知道她竟背负那么庞大的债务,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勒索,我觉得自责,也感到惭愧,最终,她依然没有对我敞开自己,我想,是她把我想错了,她以为像我这样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一切都很顺遂,无法理解她背负与承受的世界,其实我理解,或者说,这不需要理解,只要承担就可以了,但我愿意承担,她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有时我真希望人是我杀的,如果我有勇气杀人,我也该有勇气面对她不爱我的事实。
这是事实,即使她可能会对我说:“不要说我对你的不是爱,这也是一种爱。”
但我知道不是,然而,什么才是爱呢?其他男人,就是她的爱吗?她心中真有什么可以称为爱的东西吗?
有时,我会发狂了似的反复查看那些录像画面,即使那些画面,每一秒都可以让我发狂,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画质如此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上演。可是我必须看,好像这样反复察看,我就能把我失去的美宝叫唤回来,即使,我一直认为那画面里的女人不是她,那些神情、动作、眼光、声音,都不是我所认识的她,到了此时此刻,我也可以从那些貌似她却不是她的画面里,辨认出,某些,我所知道的美宝。真正的美宝隐藏在那些不断变貌的女人之中,那些仿佛千面女郎,忽而娇痴、忽而狂野、忽而冷峻、忽而丑怪的脸,总有一分钟,会是我所认识的她。
没错,是我,一个月前我在美宝的房间里装了高画质摄影镜头,音像俱全,镜头由电脑监控,都接收在我的电脑里,就是警方查获的那一套设备,这对我是小case,我还可以遥控监视美宝的电脑、手机,这就是我的专长。
我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原本一切都很顺当照着我们希望的节奏,一点一点前进着。我从不怀疑她,甚至到了后期她变得很奇怪的时候,我依然努力不去怀疑,然而怀疑就像天空飘下的种子,一旦落地,生了根就是无法控制地乱生长。
美宝太奇怪了,她好像已经在失控边缘。她上班的时候,心不在焉,时常被烤箱烫伤;她总是打瞌睡,身上有不知名的伤口,她推说夜里失眠,有时会绊倒。但是不可能,她运动那么多年了,体能超好,以前也没见过她有容易淤青的体质,即使傻笨如我也知道有些部位不可能单靠自己跌倒受伤,那些,一定是性爱的时候弄的,而我不可能造成那种痕迹。
这种怀疑令我心痛,我千百个不愿意往那边想去,但一旦开始,就停止不了,太多迹象,朝着劈腿的方向走,即使我弄不懂,她哪来的时间劈腿,她若想跟别人交往,直接告诉我就可以,我绝不拦她,这点我们交往前就说清楚了。我父亲长期外遇,使母亲痛苦不堪,我的大学时代整个都在面对这些事,我太清楚这种事会对家庭造成什么损伤,虽说后来父亲回头了,我母亲却总是惶惶不安,我不愿意让自己过着这种生活。美宝漂亮,有人追求很自然,她若想要其他人,想追求更好、更丰富的生活,我绝不拦阻。但恐怕我这种心思她是不会相信的,她有些很根深蒂固的念头,都是很老套的,很像连续剧。人跟人之间的感情,她看得很黏稠,或许跟她母亲对待她的方式有关。她曾跟我提过,自小,母亲要求她任何事,都是“以性命要求”,动不动就是“我要去死”、“你是不是希望我死掉”这类的话。她弟弟也是,成天都是“我快疯了”、“我已经疯了”这些恐怖的话语挂嘴边。我想,美宝脑中已经深植这些你死我活的剧目,她大概认定跟我提出分手,我会自杀吧,这是一种自恋人格,把自己看做世界的重心却又贬抑自己的能力,非常诡异的。
这种通俗剧的力量如此强大,最后我也落入了这窠臼里,我大可以明确跟她说,“我怀疑你有外遇,我们分手吧”,放她自由,不让她活在说谎造假的压力之下。但为了某种我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或许就是眷恋吧,或许,我也还残留着对她的占有,或许我只是舍不得。我会想着,不是那样,没有其他人,用这样的幻想安抚自己,我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理性,这是美宝看得比我透彻的地方。或许她欺骗我,是一种善意,是她唯一可以为我做的。
我已经怀疑很久,后来才决心监视她,虽然我知道这样做的下场,也只是让自己难堪痛苦,但却无法忍住不去探看,结果却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那个男人,还有美宝的弟弟,以及其他人,这些事我几乎无法开口说出来。我曾怀疑美宝还有其他男人,但没想到竟有三个,甚至更多,我不能确定。我只监看了十天不到,她竟可以过着如此复杂的生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认识她,你见过她,你不可能将画面里呈现的那个淫荡的女人,那个在床上放浪形骸、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性爱动作的女人,与我心爱的美宝画上等号。不,那根本不是她,那简直是被魔鬼附身了,所以我杀死的并不是美宝,只是那个魔鬼而已。
但我对她所知又有多深呢?我甚至不知道她跟颜俊不是同一个父亲的小孩,我也不知在同一个城市里,距离她住处不到几公里的地方就住着她那对吸血鬼般的父母,我不知她背负如此沉重的经济压力,我不知她弟弟根本是个神经病。
关于她的一切,我所知甚少。
在她店里的同事,或在楼下大厅的管理员眼中,她只是个寻常的美女吧。我的天啊,我最无法接受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男人就是那个管理员,就在这短短一周时间,我就见到三个男人出入她的房间,我该在发生的第一天就提着刀冲到她家把她杀了,以免她继续堕落,只能摔到地狱。我没有这么做,我竟如收集资料那样,耐心地,持续地,继续收看,我竟还能若无其事,到了周六依然到咖啡店去找她。
那些画面,我应该早有预感吗?我该是早有怀疑才会去采购这些设备,装设这一些监听查看,可是,我并没有预感,我本意也只是嫉妒心作祟,只是因为她身上偶尔出现的奇怪淤紫、红肿,使我纳闷。我只是从她最近越来越恍惚,感觉睡眠不足,或心神不宁的状态,察觉,她该不会是有什么,瞒着我的事,即使她这么美,这么与我不相称,即使我在其他人眼中不过就是个呆瓜工程师,科技宅男,除了公司的配股,除了科学园区里还在缴贷款的那个公寓,没有什么配得上她的地方。我甚至不够呆,不够痴傻,竟还会想到监视她这一招。我作为一个合适的恋人,不可能,作为一个失败的恋人,却也不够格。
但是,在这三年的时光里,总也有些时候,我真的感觉她爱着我,她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她曾在我怀中展露的笑颜,真有那么一点可以称得上“幸福”的成分。然而,在那些录像画面里,无论是早晨来的那个男人,那个中年色情狂,或者,唉,我不想说出口,那个管理员,虽然我必须承认,即使他是个管理员,却长得稳重,脱掉那身蓝色的制服,是一身精壮的肉身,摘掉近视眼镜,他甚至还有几分书卷味,他与美宝互动的方式好像他们已是多年好友,我无法描述他们互动的过程里,那种令人感到心碎的亲密。还有,这是最令我心痛的,我看着那个喊着美宝姐姐的男人,颜俊,一张脸俊秀近乎妖异,当他们赤裸躺在被褥里,两张绝美的脸仿佛双胞胎,以一种像是植物般的方式互相攀附、拉扯、延伸,变成像是一株双生的花,你不能说那是性交,却也无法说那不是,那样的画面却邪恶得让人发狂,美丽得令人想哀嚎,那镜头里的爱情满溢,几乎流露到画面之外。
在那些时光,美宝展露的,都是我所没见过的样子,我不免会怪罪自己,从来也没有一分钟让她如此痴迷,可以令她变得如此之美。
美宝到底要什么呢?如果我们都不是她真正所爱,她如此辛苦到底在追求什么?她原可以过着更好的生活,她可以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结婚生子,不再需要如此辛勤地工作。以她的条件,她的美貌,她真可以早早就在追求她的男人中,挑选一个条件更好的人,带给她幸福的生活。我不能相信美宝之所以周旋于这些男人之间是为了追逐欲望,满足快感,或者什么变态的想象,她不是这样的人。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只是太过悲伤太无助,或者,是因为我们给的爱都不够好,没有能力帮助她逃出她所要逃避的,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她身后追赶,而她必须透过这每一个来到她身边的男人索求一点点依靠。我真恨自己从来也没有看懂,听懂,没有理解她真正想要的,只是循着本能,习惯,日复一日地,以为这样就是爱情,以为我们会结婚,以为,自己的存在可以为她带来幸福。我凭什么如此自信?光就我完全不理解她这点,我没有资格说爱她。
你问我恨她吗?是否恨得如此把她杀了?我不想脱罪,我宁愿要一个简单的答案,对,是我杀的,我就像一个寻常的、嫉妒的情人,在发现美宝与其他人的不轨之后,与她争论,盛怒,或为了报复,杀了她。
是这样的。盛怒之下勒死她,帮她化妆、换上新衣,摆成洋娃娃的形状,那件衣服是我买给她的,我家里还有收据。这场死亡就是我们的婚礼。
画面是我录的,看过那样的画面,杀人很合理吧。
为什么最后两周没有监视画面?是我洗掉的吗?洗掉也能从电脑里救回来吧,没画面是因为我跟美宝见过面之后,就决定不再监视她,我知道就可以了,我不忍再去探问她的私密生活,我爱她,即使她不爱我,即使她爱很多人使我痛苦,但我没办法不爱她。我把录像设备关掉,但器材来不及拆掉,美宝说要跟我分手,我更没机会去拆设备,就一直留着,没想到美宝就死了。我恨自己为何不继续监看,那么我就可以把杀她的人找出来,然而,这世界有许多事都不从人愿,至今我都不知道,往后我也没机会问她,到底为什么,必须要跟那些人上床。
但倘若可以选择,只要她还活着,我宁愿什么也不干涉她,要分手也没关系,只要她仍活着,我会竭尽所能让她快乐,即使那会让我失去她,我愿意放手。


第五章 谢保罗
最终,我总是会害死人的。
所以不能说,人不是我杀的,若不靠近我,美宝一定不会死,我就是这么确定,我身边已经死了两个女人。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与她是如何从客人与店长之间、从管理员与住户之间变成如此的关系?我们是如何跨越那条线,如何掀开那道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刷开磁卡,进入电梯,再刷一次磁卡,启动电梯,通达二十八楼,在每一个可能认出我的人面前,堂皇进入她家门?想来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竟真的这么做了。
最初,我也像其他人那样,点一杯咖啡,一份贝果,消耗一整个下午。咖啡店晚上总有段时间,美宝独自顾吧台,小孟进去做饼干或外出采购,店里空闲得奇怪。以前总是我对着美宝喃喃自语,后来,是她对我倾吐心声,我猜,那时的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如果不对其他人说点什么,就会在公共场所失控。为什么挑选了我?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她知道我撞死人的事故,因为我也是个罪人,是一步步跌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某种程度来说,美宝也活在深渊里。
我不问原因,不求解答,曾经,她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像一个树洞,陪我说了好久好久的话,让我倾吐一生所有,直到我变得几乎透明,不再保有任何秘密,换她将我当成树洞,在那些店里空无一人的时光,低低的声音,缓慢地,像总是必须努力寻找才能找到正确的字眼,她对我诉说她的人生。
我们俩的对话,就像空中降下的雨那样自然,没有开始,无法结束。她一对我开口,神情就像个梦游者,她不再是那个永远漂亮、体贴、亲切可人的正妹店长,她的神情甚至有些疯狂,她说出的那些事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我几乎可以碰触到她,那原本被美丽的外表隔绝起来的,脆弱而疯狂的内心。我就是在那一天爱上她的,我已经不知什么是爱很久了,或许,即使连对我的未婚妻,也不曾产生过这样的情感,我感觉那就是美宝对我索求的,绝对的爱。那样的爱,可能必须强烈、绝对到,即使她要我杀了她再自杀,我也得做,因为只有我可以为她做到。
即使她对我说着林大森的事,说着她过去逃亡的生活,说着她弟弟对她的痴迷,她对弟弟的宠爱,我丝毫不感觉嫉妒,只感觉她又向我开放了些,这样的开放,使我感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内心枯槁空虚,过去几年什么也装不进来,我似乎爱过那个轮椅女孩,但对她却一无所知,没有勇气对她求爱,不敢上前与她攀谈,我以为人生已经与爱无关,美宝如此把自己摊开给我,我唯有勇敢接受。
“我以为我爱大森哥哥,我也认为他爱我,然而,爱是什么呢?爱就是那样一次一次地做爱,把彼此搞得遍体鳞伤吗?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保罗,我曾看过自己的死,许多次,有很长一段时间,睡眠等同与死亡,我一旦把头靠向枕头,总希望自己不会再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