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为什么不欢迎你?柳絮笑问道。
我看着她说,因为我不是个好人,我时常在外头招惹女人,她们的丈夫和男友就到酒店里收拾我,打烂酒店里的东西,闹得鸡飞狗跳,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我是个麻烦制造者。
是吗?柳絮以为我在说笑。
我说真的。
见我不像是开玩笑,柳絮的笑容消失了。她轻轻走过来,我以为她是要放下杯子,却不想她是拿酒瓶,她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凑在杯子上,慢慢地仰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吃惊地看着她。柳絮打了个嗝,她摆摆脑袋放下杯子,回到床前很重地坐下去,使得整个床和她的身子一起上下晃悠。她身子突然后仰,重重地倒下,踢掉脚上的鞋子,身子一缩,蜷上了床,然后就没了动静。我说你就这么睡了?柳絮没有动静。我说你何苦这样呢?柳絮还是没有动静。我说你应该跟我提些要求,其实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一些要求的。你不是喜欢我的那句诗吗?我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是的,我真是必须在某个时刻死掉。这个某个时刻就是三年之后。我的家族是个短命者家族。我除了剩余三年时间可以给你,还有一笔钱也可以给你。我哽噎起来,我倒了满杯酒,哆嗦着喝掉。我知道柳絮没有睡着,她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溢出。
我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哭泣起来,哗哗啦啦的水流冲刷着我的哭声,干净利落地把它们带进下水道。当我猛然抬头,我被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吓了一跳,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扭曲苍白,像一个霉臭的面团。它的陌生和丑陋让我感到恐惧,我慌张地洗了脸,仓皇地逃出卫生间。
柳絮已经不见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在床上发现了一样东西,钻戒。
这是柳絮故意遗留下的。她从这场骗局中撤退了。她一定知道了这枚钻戒的来历,它是羊章从我手里骗走的。好些年前我去参加一个酒局出来,羊章找到我,抹着眼泪说他的父亲被车子撞成重伤,正躺在医院里,急需一笔钱。我从他身上的血迹和他焦急的神情以及不断滚落的泪珠上相信了他。我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过了一阵儿他又找到我,说还需要我的帮助,他父亲正躺在急救室里等待施救,而某位主治医生此刻正拿架子,要想抬动他的大驾,只有按照惯例送他昂贵的礼物。我说你看我身上什么东西需用得上?羊章毫不犹豫地就从我的手指上撸去了这枚钻戒。
这枚钻戒是我为了显示自己不凡的身价,先高价购得钻石,然后设计造型,再寻找巧匠以昂贵的工价定做的。等待酒醒我追悔莫及,便去找到羊章索要钻戒。可笑的是,开门的是他的父亲,老人鹤发童颜,手里握着三枚雪亮的铁蛋子,捏得咕噜咕噜直响。
我找到羊章,责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我。羊章呵呵直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说那么玩笑结束了,你把戒指还给我吧。羊章笑笑说,戴在苏媚手指上呢。我顿时哑口无言。苏媚是羊章的女朋友,我引诱她跟我上了床,还怀上了我的孩子。我们的事情暴露那天,正是我带她去医院堕胎那天。羊章宽宏大量,没有跟我计较。我为了要回戒指,厚颜无耻地找到苏媚,发现她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苏媚鄙夷地看着我,伸出两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转身而去。苏媚的两手白白净净,空无一物。我再次找到羊章,问他为什么要欺哄我。羊章笑笑说,谁先呢?我表示愿意拿钱赎回戒指,要羊章开个价。羊章还是笑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有些东西是赎不回来的。
我把戒指交到前台的服务员手里,同时留下柳絮的电话,说这枚戒指是这个人遗落的,让她们通知她来取。
既然你有电话,为什么不亲自送到她手上呢?服务员问。
我说你们转交比我更合适。在就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个问题,又留下苏媚的电话,说假如第一个女人不要,你们就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这枚戒指是她遗落的。
第四章 六福:木耳的传世人物
1
刚出酒店就接到薛玉的电话,她焦急地告诉我说,木耳还没有消息,她担心木耳是不是遇害了。我说我不相信他会遇害,我猜想他此刻正在某处和一个沧桑的老人在一起,进行长篇小说创作。薛玉说他就没跟你联系过吗?打电话?写信?我说我没接到过他的电话,至于写信,我得去邮局看看。薛玉说如果他真的开始写小说了,我觉得他肯定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他一直对你是很感激的。薛玉把“感激”两个字拖得很长,语调也很重。我说我马上去看。
我在邮局开设了个信箱,这是我和外界保持的唯一固定的联络点。因为很久没去取了,除了一摞刊物的赠刊,还有一叠通知我领取特等大奖的骗人的信件。没想到的是,我果真收到了木耳的来信。
这叫我欣喜若狂。
打开信件,是一叠书稿。我想这就是他正在完成的小说了。
2
木耳并不清楚自己到达“■”村是什么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就身处在“■”村。那个夜晚似乎比所有的夜晚加在一起都还要漆黑,叫木耳几乎丧失前进的希望。
木耳其实也动过原地不动等待光明的想法,但是都被自己斥责了,他认为无论如何应该抢时间往前赶,因为道路那头就是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如果在平时,时间对于那位将死的老人来说可以不算什么,对于自己来说也可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那个老人就是一部长篇小说。木耳意识到自己的创作进度必须跟上老人告别人世的进度,最好在老人咽气的时候,他也为这部长篇小说划上一个完整的圆满的句号。
如果不是阿树,木耳只怕要错过“■”村,被那条道路错误地带入一个他根本不需要去的地方。就在他一路摸索着抵达“■”村腹地的时候,一点灯火出现在他前头。
阿树端着油灯,趿拉着鞋,他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嗨,嗨。木耳看见那灯火停住了,赶紧过去。
红色的灯光里,阿树仰着脸,要看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人是谁。为了让阿树看清楚自己,木耳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脸也出现在灯光中。
这是“■”村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你知道一个叫六福的老人住哪里吗?木耳问。
阿树点点头。
听说他就要死了对吗?木耳问。
阿树没有理会木耳,开始挪动脚步。木耳就跟在阿树身后,阿树的步子迈得很小,灯光像一只温暖的红色的小球,在黑夜里平静地移动。
你叫什么名字?木耳问。
我叫阿树。阿树说。
红色的小球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阿树把门推开,说,爷爷,有人找你。随着啪一声,电灯亮了。雪亮的光芒刺得木耳赶紧闭上眼睛,等再次睁开,他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正打量自己。
木耳说,我叫木耳,是个作家。作家你知道么?我来写小说的,写你,六福,写你的故事……我听说你就要老死了,我想你应该把你的故事留下来,我觉得你一定很高兴这么做。
说完这句话,木耳就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什么了。他以为六福没有听懂,或者没有听清,就在他准备重复一遍的时候,六福开腔了,问,嗨,你是听谁说的我就要死了?
木耳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起了六福,说这个人活了九十多岁,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每一年都像连本大戏,他死了好多回都没死掉,如今这一回怕是真的要死了。
这倒是真的。六福深深地吸了口气,问,你要我怎么做?
木耳赶紧说了。
六福沉吟了片刻,说,这是个很麻烦的事,还真得加紧。来,你写吧。木耳赶紧退回到床上坐下,拿出本子和笔,拔掉笔帽,做好书写姿态。你就从很久以前开始写。六福说。
3
很久以前——
“■”村有户人家姓秦,秦姓人家在“■”村的人口并不多,但却控制了“■”村八成的土地和山林。尽管如此,秦姓人家历代当家老爷都遵循和为贵的做派,从来不允许族人与外姓人家发生争执,就算占了道理也要尽量谦让,有错没错先赔礼道歉。因此,外姓人家很喜欢秦姓人家,认为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家,很乐意在他们手里租地帮工,也很愿意维护他们家族的利益。整个“■”村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人,团结,和睦。
这一年,秦姓人家家业传到了一个叫秦天琛的老爷手里。这个秦天琛老爷所有的做法都和他的历代先祖们不同,他敌视所有人,恐惧一切,老是觉得有人要灭掉秦姓人家,夺走他们的土地和牛羊,抢掉他们的金银和粮食。可恨的是族人们对这一切都不相信,他们还像过去那样生活,对外姓人家远比对自家人亲热,天黑了也敢在外头行走,时常把陌生人带入府中。在秦天琛老爷看来,族人们就像死到临头的猪一样蒙昧。作为秦姓人家唯一一个看到危险隐藏何处、灾难即将降临的人,清醒和警觉的秦天琛老爷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之中。“■”村的人们一直在分析秦天琛老爷为什么会这样。未必是跟他的经历有关吗?秦天琛老爷刚满二十岁就当了家,之所以会这么早,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得早而且突然。他的父亲是最著名的善人,时常减租,动辄就拿家里的粮食和银钱去周济穷人,还送土地给他们耕种。叫人悲伤的是他的父亲却在一次外出讨要债务时,被满腹歉疚的欠债者热情地灌多了酒,回家途中落入秦河里淹死了。这本来很正常的死亡,却叫秦天琛老爷看出了潜藏的危机。秦天琛老爷固执地认为,他的父亲是死于卑鄙的、预谋已久的暗杀,并且分析出了十多条他父亲死于暗杀的理由。这些理由就像铁锤一样敲在族人们掉以轻心的脑门上,他们不得不相信秦天琛老爷的分析和判断,因此在秦天琛老爷的要求下,家族成员一致认为,秦姓人家已经走到安宁的边缘,他们面对的将不再是无事时代,而是可怕的危机时期。那些看不见的杀戮像野狗一样藏匿灌木丛,把它们尖刀一样的利齿埋在蓬松的大尾巴里,阴险的眼睛时刻也没离开他们,只要稍不注意,它们就会跳出来咬断他们柔软的脖子。
从此,秦姓人家的人就像他们的当家人秦天琛老爷一样,不再相信“■”村任何人,就更别说那些陌生的外村人了。他们不再减租,不管是荒年还是馑月,该缴纳的一文不少,该收的颗粒归仓,借贷按期归还,超期加倍蕃息,归还不起就抵押家产,没有家产就卖儿鬻女。
秦天琛老爷在“■”村执行着生铁一样的规矩。他豢养了野狗一样凶残的家丁,这些坏家伙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命令——但凡谁敢冒犯秦天琛老爷,哪怕是背地里说一两句坏话,也要被捉来施以暴打。一时间“■”村所有人都惧怕秦天琛老爷,见了他远远地就要躲避。
然而表面刚强的秦天琛老爷,内心软弱得像塞满了败絮。他依旧担心自己的安危,害怕迫害和暗杀的突降。于是,秦天琛老爷拿出家族几乎所有的积蓄,重新修建秦府。新建的秦府占地一百多亩,有着两丈高的围墙,建筑围墙的材料全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这样的混合物坚固异常。在围墙的四个角落,他用同样的物质修建了五丈多高的碉楼,在上面架起了黑洞洞的土炮和洋炮。这个被围墙和碉楼护卫森严的秦府,里头的厅堂房舍和亭台楼阁同样牢固,所挑选的建材照例是卵石、青砖、石灰、头发和糯米浆。而且除了显而易见的护院看家外,还有防不胜防的陷阱机关。
曾经有个郎中进秦府为人瞧病,家丁嘱咐了他千万不可在府中乱走,谁知道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郎中一下子被秦府那漂亮的楼阁台榭和美丽的园林风景迷住了,两脚不由自主地东游西荡起来。后来他失踪了。秦府上下寻找多日,才在一个陷阱里找到他。
凭借这个坚固异常、戒备森严、机关密布的秦府,秦天琛老爷有效地将秦姓人家和“■”村隔离开来,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样就将四伏的危机阻隔开了。他在秦府内院圈出了一块地方,加大了对这个地方的守卫,而且花了五年时间对这个地方进行特别的加固,增设了更多的机关,他的六房妻妾和子女就居住在这里,没有他的准许谁也不敢贸然闯入,更不敢擅自离开。
整个“■”村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都认为秦天琛老爷是个苦命人。他就像只罹患烂肠瘟的野狗,虽然凶残,却逃脱不了命运多舛的折磨。他在三年孝满之后迎娶了自己最喜欢的表妹,但是到二十八岁的时候,这位叫自己着迷的表妹也没能给他生出一男半女,这叫秦天琛老爷万分懊恼。照他的愿望,他是要子孙成群的,因为秦姓人家子嗣从来不旺,他祖父是一脉单传,他父亲也是一脉单传,到他这一辈更是上无兄下无弟,因此他发下宏愿,一定要生养很多儿子。而之所以迎娶表妹,就是看在表妹家人丁兴旺,以为她能像她的那位硕壮的母亲一样善于生产。表妹格外开明,没经过秦天琛老爷同意就擅自做主托媒人为他找一个妾。那个妾真是貌美如花,很得秦天琛老爷的欢喜,而且过门刚刚一年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大福。秦天琛老爷真希望这个美貌的妾能再接再厉,但是她的肚皮却再没鼓起来过。秦天琛老爷等了两年,见还没动静,便自作主张又娶了个妾回来。同样刚过门不到一年,那个妾就为秦天琛老爷生养了个大胖小子,秦天琛老爷为其起名二福。秦天琛老爷和以往一样,把子孙满堂的希望寄托在了在这个妾身上。很显然,她同样辜负了他。于是秦天琛老爷就娶了第三个妾回来,紧接着第四个,没多久又娶回了第五个……未必这娶女人也会像吸大烟一样上瘾吗?表妹这样问他。
秦天琛老爷真是羞愧难当。要知道表妹之前并不是很愿意嫁给他的,为了讨得表妹的欢心,秦天琛老爷可是许下了很多的誓愿,其中之一就是不纳妾,一辈子只当她一人的丈夫。
拥有一妻五妾的秦天琛老爷严格遵循着祖宗立下的一些规矩。这很难得。比方,逢节过年和生日,他会远离那些年轻美貌的妾的诱惑,回到正房与妻过夜。为了安慰表妹,在这个夜晚秦天琛老爷表现得像个卖命的苦力。
又是一个新年到。从除夕夜到正月十五,秦天琛老爷都计划住在正房。谁知道过了大年夜,表妹就撵他走了。表妹说,你跟她们住一起吧,我不过是块荒地,你别枉费力气了。秦天琛老爷说表妹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表妹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我这块荒地不中用,费力费种,你要跟她们在一起能盼来好收成。秦天琛老爷不肯。表妹急了,说你这人怎么不懂事呢?瞧瞧你两鬓已经斑白,岁月不饶人,再过些年头你就动不了了,就算你勉强能动,种也成了瘪颗,发不出芽了。秦天琛老爷陷入了深思。表妹推了他一把,说,还犹豫什么呢?你才五个福,离你梦想的子孙成群还差几牛鼻子远呢。
石头开花马长角,三个月后,表妹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叫秦天琛老爷感到喜从天降。这年的重阳,表妹临盆了。生产过程异常艰难,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前来帮忙的稳婆产婆不下十个。这些稳婆产婆齐心协力,为秦天琛老爷接生下了个大胖小子。遗憾的是,他的表妹撒手人寰。
悲痛欲绝的秦天琛老爷为这个儿子起名叫阿福。之所以不叫六福,是为了和他那五个“福”有所区别。这个区别,就是他是正房生的,注定是要接替自己当家人的位置的。秦天琛老爷对这个出自正房的儿子格外溺爱,光是奶妈都给他请了三个,只要开口一哭,就同时有六只胀鼓鼓的乳房对着他的嘴巴。阿福到五岁的时候,就不得不改换称呼。因为一场病。因为病总是不好,请了道士和尚前来,他们一致的意见是阿福这个名字没起好,建议还是遵照排行叫他六福。药石无功,只有从巫。秦天琛老爷当即吩咐下去,从今往后谁人也不得再叫六少爷阿福少爷,改称六福少爷。
那是一场很严重的病。六福说自己就像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床上,除了脑壳能动一动,身体的其余部分就像摆设似的。他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站在自己跟前,拿草棍捅他的鼻子,拿鸡毛拂他的鼻孔和嘴角,他感到奇痒无比,成群结队的喷嚏想要出来。那些人嗤嗤地笑,觉得他很像一个活的玩具。他想哭却出不得声,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那个时候他最渴望的就是死去,他受够了他们把他像面泥一样捏来捏去。一天正午,他以为自己可以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因为他看见一群陌生人站在跟前,他们的装扮有些像那些丫鬟婆子所说的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他们一点不像那些丫鬟婆子说的那样面目可憎,也没有张牙舞爪,只是站在他的跟前平静专注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一只茧子,就要出蛾了。他也看着他们,心里很着急,很想催促他们,说你们还等什么呢?带我走哇。可是出不得声。最后他们都离开了,一个个背过身子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他着急了,心想你们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不带上我呢?嗨,嗨,回来,回来……他想大叫,想挣扎着爬起来撵上他们。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心灰意冷,痛苦地想要闭上了眼睛——然而这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六福说,那场病就是从闭不上眼睛开始的。那天他在院子里听见天空中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一群鸽子在扇动翅膀,抬起头来却只见很窄的一片天空,那小片天空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因为那声音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就要来到头顶这片天空了。结果张望了很久什么都没见到,直到那声音消失。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闭不上了。六福说他把这件事情告诉经管他的婆子,那婆子还以为他在搞恶作剧。六福说你瞧着我,我真闭不上眼睛。那婆子只好瞧着,瞧了一阵子,瞧得自己老泪横流,就不愿意再瞧下去了,擦擦眼泪,说,你别急也别闹,等晚上你瞌睡了,眼皮子自然也就闭上了。
眼皮子一眨不眨地吃过饭,然后早早地爬上床等瞌睡的到来。六福说他满心希望地以为,只要瞌睡一来,眼皮子噔地一下就闭上了。可是等到半夜那眼皮子还是闭不上,它们在黑暗里头瞪得鼓楞楞的。六福说他突然感到害怕了,他哭起来。这一哭,还真把他吓傻了,因为没有声出来。非但出不了声,而且动也动不得了……就在鸡脚神、吴二爷、黑白无常鬼走后不久,道士和尚们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在六福的床前焚烧纸钱,拿着刀叉剑戟挥舞歌唱,然后用一块浸透了符水的湿布盖住他的眼睛,建议在一旁悲伤得要死的秦天琛老爷给他这个心爱的儿子改换称呼。没过多久,和尚道士也不再歌唱了,各种敲击声也停息了,一片寂静。六福说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就像一只死老鼠被扔弃在那里,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后来他看见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光亮,那光亮晶莹剔透,很像是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就在那里闪耀,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六福等了许久,他以为那颗闪耀的星星会像夜空的月亮或者正午的太阳,慢慢滑过来,最后出现在他头顶。但是没有。六福很担心那光亮就像他曾经听到过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会慢慢地消逝,他试着想要接近。可是怎么接近?六福很清楚自己动弹不得。未必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颗闪耀着光亮的星星消逝吗?如果这点光亮消逝,自己会不会陷入更加深远、更加持久甚至是永远的黑暗呢?六福听见了自己的哀叹声,很轻,像花瓣落地。六福定定神,小心地动了动身子,哦,老天爷啊,自己就像刚刚从冰块中融化出的蜗牛一样,可以蠕动了。六福看着那颗星星,它还在那里,还那么亮晶晶的。六福于是小心地蠕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接近……有些东西看起来很远,实际上很近。随着一点点接近,那颗星星在慢慢变大,最后变得像一座房屋一样大,竟然不是圆的,而是四方的。这个四方的东西通体透亮,晶莹璀璨。六福说他只花了大约不到两个时辰,就把自己的身躯虫子般蠕动到了这个四方的物体跟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六福尝试着动了动手,咦,手能动了,只是无力,软软的。他很有耐心地把手慢慢伸出去,终于抚摸到了那光亮的物体,清凉光滑。他再次蠕动身体,要靠近那个物体。最后他如愿以偿,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上头。他看见这个四方的透明的东西里头似乎是空的。既然是空的,为什么不进去瞧瞧呢?六福喘了口气,又蠕动身体。叫他感到惊喜的是,这回的蠕动好像轻松了许多,不再那么费力。六福很快就找到了进入到这个四方的东西里头的门,那门也是透明的,如果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
六福说自己轻轻松松就钻了进去。
一进入到这光亮的物体里头,六福说自己顿时就感到一身无比轻松,手脚都能动了,也能坐起来了,还能站起来了!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了一遍。他感到脚底下轻飘飘的,好像只要一跺脚一伸腰身,一甩头一纵,就可以飞起来。真能飞起来吗?六福慢慢蹲下身子,然后轻轻一纵,腰身一展,哦,老天,双脚还真离了地。他缓缓悠悠地飘起来了,像悠闲的蝴蝶在这个透亮的物体里飘飞。他翻转身子,看见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在空中飘逸,就像风儿吹拂柳叶。他不再做任何动作,安静地漂浮在空中。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六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透明,像一只拉尽了粪便的蚕,从来没有过这般干净,也从来没有置身如此干净纯洁的世界……六福享受着平静安详的心情,享受着洁净的世界,他以为会这样永远下去。结果六福被人毫不留情地从那洁净光明的世界里拽了出来,把他拎进一间幽暗的屋子里,把他搁在他的父亲跟前。秦天琛老爷躺在烟床上,正沉浸在吞云吐雾之后那难得的惬意里。他翻身起来看着眼前的儿子,伸出手来。六福后退两步,对于面前这个面色蜡黄的人,他感到恐惧。但是身后的婆子那硕壮的身子挡住了他的退路,并且不由分说地抱起他,送到他的父亲跟前。
秦天琛老爷搂过六福,紧紧地,恨不得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就在六福失去那个明净世界的第三天,秦府发生了一起盗案。这起盗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府中的一个仆役跟外头两个小偷勾结,叫秦府的祠堂丢失了一些供奉在神龛上的金银器物,其中最值钱的是一盏纯金的万年灯盏。但是这起盗案叫秦天琛老爷感到万分恐惧,如临大敌。
秦天琛老爷耗费数千块银圆,将那两个小偷和那个仆役追缉回来,完全不顾规矩和法令,私设了法堂,将那两个小偷和仆役活活打死。
有人把这事告了官。当官的接了官司,哪里有为民伸冤的心思,一肚子都是想借机敲竹杠的想法。秦天琛老爷亲自用牛车拉了半箩筐的银圆到官府,了结了讼案。
回到府中,秦天琛老爷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修建了牢固的地下库房,将钱粮和府中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收归里头。干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将墙壁再加固增高,堵塞一切狗洞猫孔。第三件事情就是将府中所有的丫鬟婆子和护院仆役尽数集中在祠堂,背诵他亲自撰写的“惩戒文”,这惩戒文共有三十三条规矩,一条比一条严厉,不管犯了哪一条都跟死沾边。秦天琛老爷放出话来说,他在地库里头专门搁了三箩筐银圆,那些银圆都是为摆平官府讼案准备的,所以,谁要嫌弃命长,尽可以挑着惩戒文里的规矩冒犯!
在六福失去明净世界的第二年,他的父亲患了眼疾,疼痛难忍不说,还惧怕光亮。请来的好几拨郎中都说,这主要是跟他成年累月吃烟土有关,他那眼睛是被烟土的毒烟熏坏了,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