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别无选择。”维斯塔说道。
“是啊。”侯赛因说道。
托马斯的头先着地的。维斯塔想象着,他像水上公园的寻求刺激者一样从屋顶往下滑,他的双手像海星一样在他身前挥舞着,毫无希望地努力使他减慢速度,他的嘴巴大张着喊出一声安静的尖叫。然后他穿过湿透了的空气急速下坠,在碎石路面朝着他迎面而来的时候,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紧接着便是一片黑暗。你感觉到那一切了吗?她恐惧的经历总是那样,会永远持续下去。每一毫秒都被拉得很长,每种感觉,动作、视觉、嗅觉、声音都蚀刻在她的意识里,那种感觉她再也不会从任何其他的状态下感受到了。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感觉到你的头骨摔得粉碎?她很想知道。
“嗯,”维斯塔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一开始觉得我们能侥幸逃脱掉这件事。”
“也许他们会觉得是他杀了皮尔斯,”侯赛因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们不会那么笨的。你确定?”
侯赛因看了她一眼,那个眼神告诉她,她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他是如何认为警察的能力的。“楼上有三个死掉的女人。”他说道。
她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观点,随即悲伤地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那个破碎的脑袋。托马斯的头骨没有简单地从中间劈开,它被摔得粉碎。碎石路面成了脑浆、鲜血、骨头和头发的拌饭。“那真是一团糟,”她说道,“我觉得那些东西永远都不能清理干净的。那看上去就像是有人摔碎了一个鸵鸟蛋。”
侯赛因惊讶地看着她:“你接受得很好嘛。”
她鼓起腮帮,从嘴角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再过一段时间会用尽所有的反应。就算你现在在我身后点燃一颗炸弹,也不会使我吓一跳的。”
侯赛因盯着她的身侧。
“别拿那副‘维斯塔阿姨需要躺一会儿’的表情看着我,”她说道,“我的岁数足以替你换尿布了,而且我的岁数也当然能扇你的耳光。另外,我也没见你有什么恶心的反应啊。”
“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了,”侯赛因说道,“在我发现那个卫生间里有什么之后。”
“他怎么能一直那么快乐呢?”她问道,“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如果你的公寓里都是死人,你不应该是语无伦次的吗?”
“我猜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之中没有人那样,”侯赛因回答说,“你必须是某一类特殊的人,我猜。”
她转过身退回到她的公寓,打开水龙头的热水来洗洗手。“检查一下你的鞋子,”她大声说道,“我不想你把任何那些东西踩到地毯上。”
他们一起上楼去雪儿的房间。音乐依然从杰拉德·布赖特的门内传出来。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维斯塔心想。他可能在躲着我们,因为他觉得我们太普通了,觉得我们大家会使他感到厌烦。天啊,他接下来的几天将要接受太多东西了。
门是开着的。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房子里已经没有必要再锁门了。雪儿躺在床上,她的脸开始发青,科莱特坐在她的身边,用一块洇湿的法兰绒布擦拭她的额头。
“她怎么样了?”侯赛因说道。
“谢天谢地有曲马多,”她说道,“我给她吃了两片。我不知道那会不会止痛,但至少能使她的痛苦减轻些。”
“你觉得这么做明智吗?”维斯塔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假如那个……如果医院里的人会给她什么其他的药呢?”
“不!”雪儿嘶哑地喊道,“我他妈的不去医院!”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维斯塔说道,“瞧瞧你自己。你当然是要去医院的。”
“别他妈的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跟我说话!”她尽量恶声恶语地说道。
“好吧,那就别表现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个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求求你别这样,”她说道,“我不能回去的。”
“我很抱歉,”维斯塔更加温柔地说道,“但是瞧瞧你自己,雪儿。你受伤了。这不是我们用偷来的抗生素和止疼片就能治愈的。”
“那只是个锁骨,”她说道,两个锁骨的末端又磨在一起,她抑制住了疼痛的尖叫声。天啊,这个孩子太勇敢了,侯赛因心想。你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勇敢。但是没有人的手变成那种蓝色还不去医院的,如果他们想活着的话。
“我很抱歉,”维斯塔说道,“我真的很抱歉,雪儿。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最好了。我们会尽我们所能帮助你的。”
雪儿开始抽泣。
侯赛因拍了拍科莱特的肩膀。她从他们进来就一直坐在那里,她的头发遮盖住她的脸。“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你需要尽快动身了,”他说道,“我们需要尽早做决定。”
科莱特抬起头看着他们,而他们所有人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就像圣母马利亚的脸一样平静。“我一直在想。”她说道。
第五十一章
他们走上台阶,一个接着一个。一个行刑队,阴沉而安静,他们的受刑者沉着而庄严。外面已经开始变黑,由于下雨的缘故黄昏来得更早些。但是秋天即将到来,季节即将变换,而莉莎·邓恩即将死去。
真是个好去处,她心想,而且是通过这么个方式。历史上的一个脚注,另一个失踪的人。到圣诞节的时候,第一本记录这件事的书就会上架。森尼维耳的人会仔细检查亚尼内悲哀的小盒子,找到她悲哀的一小沓照片,将它们卖给《太阳报》,然后去度假。
那味道现在已经比她之前上来的时候消散一些。敞开的门和窗激起一阵穿堂风,至少将原本在这里糖浆似的空气吹散。但是,这里依然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她环视自己的四周,看着曾经有人生活在这里的那些凄惨、单调的证据,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有些同情托马斯·邓巴。墙上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任何小小的炫耀暗示着他是爱他自己的。只是远处墙边的桌子上那个小小的圣地,他值得纪念的收藏。
她走过去站在桌边,思忖着这些战利品背后逝去的生命。这里一定比他们今天发现的三具尸体还要多,她心想。天知道那些耳环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一个渴望鲁布托的女孩只能负担得起一个挂在她钥匙链上的假冒产品。她们的家人知道她们失踪了吗?他们是否依然盼望着她们终有一天会回家?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表。亚尼内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最后一件精致的礼物——其实也是第一件。她21岁的生日礼物,而且不是品牌的东西,一件有着金色铰链和珍珠母表面的古董。亚尼内一定花了好几个月攒着现金才买下的。她记得亚尼内递给她的时候脸上的自豪,给她展示背面的刻字。很小的字母,但戴在她手腕上16年之后依然清晰:献给莉莎,我的爱不变,亚尼内。
她解开表扣,在她手上掂了片刻。一个很舒服的重量,很结实,她这一生自始至终无论有多少缺陷,这块手表都是曾经被爱过的证明。亚尼内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她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了。
她将它放在桌子上,就在原本属于房东的那一大串妄自尊大的钥匙旁边。深呼吸后,她抬起头。“好了,”她说道,“我们把事情处理完吧。”
他们决定把卫生间作为最终谢幕的地点。那似乎符合逻辑,考虑到那里有他利用那个惊人华丽的贵妃浴缸作为藏骸之所,他所做的所有切割工作都是在那里完成的。他的最后一个受害者除了骨头几乎没剩什么,皮肉同这强迫的献身一起从身上剥离下来。只有一条腿还未被清理干净,可怜地置身这已经被肢解的骨架中间。无论她是谁,她曾经很喜欢贝壳粉色的指甲油,很可能还花过一段时间去欣赏它,转动着她的脚让阳光照在指甲上,很快她便邂逅了这个戴着有色眼镜、喋喋不休的男人。
科莱特艰难地控制着她的呕吐反射。这些可怜的残肢令她恶心。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俯下身去靠近那尸体。接着她感到害怕,害怕疼痛,害怕死掉,害怕她所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她转过身去,看到侯赛因面色苍白,维斯塔的脸冷酷得能够吓退恶魔。不单单是我,她心想,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做这件事。总有人不得不去做。这是唯一的方法。
她跪下身子,低垂着头。
他们两个都在哭。侯赛因和科莱特都在哭。除了所有他们在过去几周里做过、见过的事情,这最终一幕使得他们几近崩溃。侯赛因麻痹地站在她身边,冒失地走上前来,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底,而现在他在她身边,能够看到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肩膀,他完全崩溃了。他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卫生间的地板砖上摇晃着身子,紧紧握住他的鼻梁,眼泪从他的眼睛里不住地滑落下来。
“对不起,”他说道,“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
“求求你!”她乞求道,“求求你,侯赛因!你必须做!求求你!”
“我也想做。哦,天啊,科莱特,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侯赛因,只管动手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雪儿还在楼下呢,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想让她失去那条胳膊吗?只管去做。只管——求求你,侯赛因,我自己做不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切肉刀挥舞下去。但是那只是一个半心半意的举动。他在最后一刻畏缩了,将刀刃砍到了墙上。
科莱特大声尖叫,因为愤怒,因为挫败,因为恐惧。她也不想去做这件事情,每次她一想到将要发生什么,血液都会在她的血管里奔涌着,而她需要付出所有的努力使自己保持不动。“侯赛因!”
“哦,我的天啊,”维斯塔说道,“你这是在折磨她!”
“对不起,”他再次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维斯塔发出一声老太太不以为然的哼声。
“哎,”她说道,“我猜还得由一个女人来完成男人的工作。”
她从他的手里夺过那柄短柄小斧子,将他的手推开,大胆地将它挥舞下去。
科莱特再次尖叫起来,跌倒在地板上,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抱住她受伤的手,用她的手掌紧紧抓住手指被切断的地方,尝试着止住鲜血的流出。两根手指是什么?怎么失去两根手指的疼痛刺穿了我身上所有的神经呢?
维斯塔抓起一条毛巾,将她的指纹从短柄小斧子的斧把上擦掉,将斧子扔进浴缸里。“我告诉过你我爸爸曾经是屠夫,对不对?”她说道。
尾声
伯克探长陪同她走向停车场。这是漫长的一天,而他想休息一下。他也许可以抓住这个机会溜到十字钥匙酒吧去喝一杯,然后再回来处理一些收尾工作。那个女孩已经完成她的使命,说出所有她知道的,而她费劲而稚嫩的签名潦草地签署在她20页陈述的每一页的下面。这个案子并不用加班。这是个一目了然的案子,没有需要审判的人,每个人都有些愤恨,因为并没有可以耀武扬威地去逮捕的人。
“这些连环杀手的问题就在于……”他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到最后总有人抱怨我们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我了解,克里斯,”她满是同情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克里斯,就是弗雷德·韦斯特也是等到我们抓到他之后才自杀的。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每个人的房子里又都没有监控。另外住在那里的人也没有注意到不是。”
“哈,”他笑着说道,“你可别想着让《每日邮报》指出这一点。”
“你确实还是会寻思的,是不是?我是说,有时候你不得不去想这些人是不是装糊涂。”
“不是,”克里斯·伯克说道,“只是单纯的愚蠢。面对现实吧,住在那样一个地方超过21岁的人都不会成为这个社会的精英,是不是?”
“我以为你说过住在一楼的那个男人曾经是音乐老师?那可完全不愚蠢,对不对?”
“在我看来,那家伙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在音乐家当中并不罕见,这是事实。这才使得他们集中精力练习曲目,而且并不擅长于同时处理多项事情。你显然不记得了,但他在去年夏天成了报纸上的一个大笑话。被奇姆的某个私立学校解雇,因为他专心鼓弄音响系统,没有注意到他一半的学生都爬到屋顶上去了。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老婆把他赶出家门,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他总是在下午出门去教一些私人的钢琴课,但是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了。我想他只是一天到晚坐在那里随着古典音乐CD弹着钢琴,等待着周而复始地探望他的孩子,并没有注意到时间是怎么流逝的,从来没有关心过其他的事物。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隔壁的住户从尼古拉换成了莉莎,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染了头发而已。”
“啊呀,”梅里说道,“那还真是不善于观察啊。不过话说回来,我猜测总有人把他们的宝宝放在车里呢。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
“做什么?”
“他对房东做的事情。肺里都是脂肪组织和下水道污水。那又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某种报复的行为,”伯克说道,“也许他发现了那些录影带?他肯定不是为了钱,是不是?那一整工具箱的现金,就那么放在壁橱里。”
她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摇晃着她的脑袋:“那是真的。也许吧。你确定是他,是吗?”
“他那辆车的后备厢里全是皮尔斯的DNA,而且那台还在雪儿小姐的房间里的电视机,她说是邓巴送给她的,其实是从皮尔斯的公寓里拿走的,上面还有客厅墙壁上的石膏。哎呀,你不会觉得是她做的吧?”
他假装恐惧地向后退去,然后他们两个人都由衷地大笑出来。
“尽管如此,”她说道,“对我们来说还是挺方便的。我觉得不用再做太多的审问和笔录。然而莉莎·邓恩:三年了,我们找了她三年。至少我们现在可以从名单上将她剔除了。只是很遗憾那张光盘在结束之前就录满了。如果我们能看到她洗完澡的话,应该是个很便利的死亡时间。”
“是啊,”他说道,“对此很是抱歉。你一定非常生气。”
“哦,你瞧。她本可以是个很好的证人。哎,当然,我们确实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个好证人。如果我们之前找到她的话,她也许会跟我们装聋作哑。但是她不是我们唯一的途径。托尼·斯托特是个善于游戏的人。他总有一天会自掘坟墓的,不管有没有莉莎·邓恩。”
“但愿如此吧。”他说道。
“我敢打赌其他的人一定气坏了,没有可以控告的嫌疑犯,”她说道,将话题带回到原点,“本应该是很大一笔钱,为这一切所做的补偿。也许给我们的谢里尔一个单间的公寓,在她长大之后。”
“有赔偿金也会让她挥霍在毒品上,我认为。要我说,最好别给她那些钱。这些人啊,根本不能相信他们会做正确的决定。你我都知道这一点。”
“你我都知道的。所以她在这之后会怎么样呢?”
“回到利物浦去,”他说道,“由全副武装的社工护送回去,回到抚育院里,直到他们可以再次将她赶出来。”
“又多了一个三年以后我们要处理的人,”她说道,“她那么笨还真是遗憾。如果她的下巴不一直那么摇晃的话,她本应该挺好看的。”
“是啊。还是挺悲哀的。糟糕的父母,不可救药的孩子,然后剩下我们去收拾烂摊子。”
“你知道吗,克里斯?”她说道,“如果我为他们所有人流泪的话,我的泪水一定早就流干了。最终,人群当中总是有那么一定比例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而且将一直都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有我们的存在,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他们走到她的车旁边,她用遥控车钥匙将车门打开,开启后备厢后将她的案卷卷宗放到里面。
“好吧。”他说道。
她打开车门,转过身来冲他微笑着说道:“好吧。谢谢你,克里斯。我们很感谢你为我们提供的所有帮助。”
他鼓起勇气,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放手一搏。“我猜,”他说道,“你应该想出去喝一杯,对吗?我是想去喝一杯的。”
切恩探长看上去迟疑了片刻,随即露出微笑。“今晚不行,”她说道,“对不起。太忙了。”
“哦。”他垂头丧气地回答道。
“或许改天?”
他再次高兴起来:“哦,好的,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好吗?”
她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好啊,”她告诉他说道,“那太棒了。但不是接下来的几周。我手中要处理的案子简直是噩梦。”
“难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好的,几周之后打给你。”
“太棒了。我很期待。”她说道,透过她的睫毛向他抛了个媚眼,简短得令他怀疑她是否真的那么做了。
她坐进车里,将车开出去,他站在停车场目送她离开。黑色的铁门滑动着打开,由控制室里的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而她颠簸着开过人行道,抬起一只手来说再见,他则抬起一只手作为回应。他走回到警察局里,为他这一天的工作感到高兴。几周之后,他心想,有些可以期待的东西。
切恩探长转向左边的单行道,又朝着主干道开了三个街口,然后靠边停在一个计时的停车位上,掏出她的手机。叹了口气,拨通了号码,铃声响起三次之后被接通。
“是我,”她说道,“是的,那是她,毫无疑问。那个孩子确认了这一点。她可愚蠢得可以,但是在她胡说八道了十分钟之后,她认出了照片。而且毫无疑问他们在冰箱冷藏柜里找到的是她的手指,绝对是她的,还有一块手表。金色的手表,在那些战利品中找到的。上面刻着是她母亲送给她的。我的意思是,我猜可能还有别的亚尼内和莉莎,但是概率似乎非常小,是不是?另外,还有几个小时她洗澡的视频,从房东的东西里找到的。”
她聆听了片刻,微笑道。
“是的,”她说道,“是的。我想你不用再担心他们了。莉莎·邓恩已经被别人杀掉了,我们永远不必去做任何事。看上去你不再有阻碍了,托尼。至少目前来说没有。”
他在电话的另一端说了些什么,她大笑起来。“好啊,”她说道,“我这周六过去。只需要保证我到的时候水晶香槟已经冰镇好。”
后记
那个青少年工作者喜欢每个人都叫他史蒂夫,但在他背后孩子们都叫他“好极了”,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词。她在每星期一和星期五的午餐时间去见他,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她离开学校去见他的时候没人会问她去哪儿。她养成了从那里回学校的路上闲逛的习惯,去一镑店或者普雷马尼商店逛逛,或者只是去塞夫顿公园的一个鸭子池塘边抽两根烟,而且她发现“青少年工作者”这个词似乎足以阻止别人继续盘问,只要她不会真的旷课一下午。不管怎么说,学校已经将她划分为“特殊学生”,而就她来说,“特殊学生”似乎意味着“没什么必要去管她反正我们知道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偶尔去闲逛就无关紧要了。
在她进门的时候,他正伏在一张纸上写些什么,抬头看看她,说道:“谢里尔。好极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先坐。”就像他经常做的一样,然后低头继续在表格的方格处打着钩,就像他经常做的一样。
雪儿重重地跌坐在靠着办公室的墙放置的加垫长椅上,开始抓弄着座椅泡沫的碎片,这么多年被等候的同龄人揪得裸露在外面。她已经抓弄这座椅两个月了,而在她等待着“好极了”的时候,她已经成功地抠出一个将近六英尺宽的洞。这间办公室很小——与其说是办公室,其实叫作小隔间更确切些,临时的墙板上贴满了微笑的青少年和告诫不要感染衣原体的海报——而且杂乱地摆放着一堆堆的文件和档案盒。她将她的粗呢背包踢进长椅下面的空间,双腿在背包前交叉盘在一起。
“然后……好了!弄完了。好极了,”史蒂夫说道,从他的桌子上取过写字夹板,走过来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一只脚放在地面上,另一只脚收拢盘在膝盖的下面。一个手肘支撑在长椅的靠背上,将他的太阳穴倚靠在指关节上,给她一个同情的微笑。史蒂夫喜欢自始至终和你对视。他喜欢那些能让你觉得无论你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能觉得画中人在看着你的图片。但这实在令人感到心烦意乱,尽管他大概以为这能使他让孩子看上去很酷。
“那么最近怎么样,谢里尔?”他问道。
“还好。”雪儿答道,拉扯着座椅泡沫。
“好极了,”他说道,“了不起。”
她继续低头盯着她拉扯的手指,因为她怕她自己笑出来。他在一个方格内打了个钩。他的眼睛游移到她活动的手上,但是他克制住没去责骂她。她已经发现,这些日子里每个人都克制着不去责难她。最后一个斥责她的人还是维斯塔,她怀念那段时光。她一开始就受够了那些远远没得到足够斥责的男孩。“那学校呢?你适应得怎么样了?交朋友了吗?有没有死党?”
“死党?”她朝他投射出她那凶狠的目光。别跟我谈死党,白人小子。你都36岁了,而且你有一个社会学的学位。
你接下来就该问我是不是喜欢我的小窝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昆汀·塔伦蒂诺?
她耸耸肩。“还好啦。”她再次答道,尽管学校基本上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因为她是从谋杀屋里逃出来的而躲着她,另外一种则是觉得这样的经历值得接近她。不管是哪种人,她都不感兴趣。她12岁的时候就已经和一群15岁的孩子混在一起了。
“酷毙了,”他说道,“那你的老师们呢?”
“他们试着教我阅读得更好一些。”
“真不错!”他又打了另一个钩。
“不见得。我学不会。阅读使我头疼。”
“哦。”刚刚打的那个钩被划掉了。他将写字夹板放在膝盖上,真诚地探过身子。“那需要时间,谢里尔。那不会一夜之间就学好的。只要一直努力,你最终就会学会的。而且那确实很值得去付出。不为别的,有个目标也是好事,对不对?你不想没有什么目标地度过一生,是不是,嗯?”
她再次耸耸肩:“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离开之后会做些什么呢?”
“没想过。这里又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不是吗?”
“哦,现在,”他说道,“永不言弃啊。”
这一次,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三个月之前,我看着一个男人死去,史蒂夫。你知道当他从那个屋顶上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他很吃惊。就是那样,只是很吃惊,一直滑落到屋檐的边缘都是那个表情。我猜他曾经也是永不言弃。但是他还是死了,不是吗?”
一点点红晕出现在他的脸颊上。没有什么能在你的表格上打钩的,她心想。继续啊,对这个也说“酷毙了”。
“哦,”他说道,然后接着说,“如果你想的话,还是有辅导的,谢里尔。这个条件还是开放的。”
“不,你不用费心了,”雪儿说道,“我以前也参加过辅导。”
他再一次打了一个钩,这次是在表格的右手边。无论他在找寻什么,她都失败了。哦,好吧,她心想。管它呢,反正它也只是放进抽屉里而已。
“那么抚育院呢?抚育院怎么样?你在那里还好吗?”
“好极了。”她说道,为了鼓励他。
他看上去很开心:“酷!”
“我有了一个新室友,”她说道,“西尔维娅。她快到16岁了。她真的很胖。”
他是如此沉溺在他的俚语之中,以至于他自动地将“F”放在词首,满脸堆着笑容。“真好!”他说道。
“是啊,”她告诉他说道,“她是个游戏玩家。”
在她的苹果音乐播放器上放单向乐队的歌,只要她一有机会就去玩《愤怒的小鸟》。吃着她那个胖哥哥送来的火星棒和薯片,用她红肿的眼睛盯着雪儿,试图同她聊天。西尔维娅想成为理发师或是美甲师。雪儿个人认为美发可能是要站很长时间的,而那些美甲的隔间都非常狭小。
他的笔移回到页面的左手边,他又打了一个钩。“好极了,”他说道,查看一下手表。她规定的五分钟已经结束了。“酷毙了。很好,嗯。很高兴见到你。那么星期一照旧?”
“哦,好的。”雪儿说道。
“也许,”他补充说道,好像是刚刚记起什么事,“你和西尔维娅也许某个晚上可以来青年活动中心?就在切斯特街。我常去那里,因为我差不多是和别人合作运营那个地方,所以那里都是友善的面孔,如果你担心的话。”
比如说愚蠢的人,雪儿心想。“到那里都做些什么呢?”她问道。
“哦,特别酷,”他说道,“年轻人特别多。那里有一张台球桌和乒乓球桌。而且只需要,你知道的,找个地方坐坐,放轻松。和你的同龄人在一起。每个周五的七点开放,而且那里会播放音乐呢。”
“我想为今晚获得外出的许可可能太晚了一些,”她说道,用她无辜的眼睛看着他,“我需要监管员的许可才能在七点之后外出。然后他们——你知道的。因为我之前逃跑过一次,他们会……”
史蒂夫看上去很同情她,将头歪向一侧。“我明白,谢里尔。你是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我能保证会想办法让他们满意的,如果你想来的话。”
雪儿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会吗?哦,你会吗?那可好极了!那可超级酷!”
他看上去很欣慰。雪儿第一次向他流露出热情,而且这很管用。他又在表格的一侧往下打了三个钩,转过身来给她胜利的微笑。是“放轻松”,他正琢磨着,我用“放轻松”赢得了她的信任。
“好吧,太棒了!”他说道,“那我就这么做啦!”
“酷毙了,”她说道,将她的背包从长椅的下面拉出来。当她回到利物浦并且被安置好之后,她的书包同她的校服、几件朴素的睡衣被发放给了她。她没有在里面装太多的东西,不想引起任何怀疑。“星期一再见啦!祝你周末愉快!”
他看上去很吃惊。她能看到他一想到自己可能有了突破之后,脸上浮现出快乐的表情,这使她感到一点点悔恨的内疚。只有一点点。“谢谢你,谢里尔,”他说道,“你也是。”
她将背包放在肩膀上,从楼梯跑了下去,离开办公大楼之后向左转,向上拉了拉衣领来抵御屋外的寒冷。
这里距离学校有半英里远,而上课的铃声还有40分钟才会响——还有很长的时间。空气中正在下着令人厌烦的毛毛雨,但是星期五午餐时间的街道依旧到处都是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然而节日的恐慌已经开始弥漫在空气中。上班族不耐烦地向前挤着,走进博姿去搜寻作为礼物的香水、泡沫浴液和直发夹板。五个穿着荧光制服的男人站在砖匠的手臂酒吧外面,手里抓着啤酒和香烟,依然戴着工作手套来抵御这天气。她看到四个同年级的女孩,嬉笑着从Top Shop里走出来——下贱的女孩们,全都是油亮的头发和耳朵上戴的心形小耳钉,她们就是一见到她走过来就会向后退的人,好像她会传染疾病一样。这个周末有一场学校的迪斯科。雪儿从来不参加这样的活动,现在更加怀疑以后也不会参加了。
她朝着学校继续溜达,路过麦当劳那起雾的窗户,看到更多的同龄人大口地吃着巨无霸和奶昔,两个男孩正在将一把把的薯条扔在对方的身上,明摆着等店员将他们赶出去。在离开这里那么久之后,周围她所听到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像是外星人说的话。突然她明白,她自己在南方的时候听起来是什么样的:所有“D”发成“T”的音,“E”听上去像是说话的人闻到了十分难闻的气味。她甚至都没注意到她发不出利物浦的那种“GH”音,直到克雷格·卡菲,一个看上去有点像刚从泥子机里被挤压出来一样的男孩,转过身来叫她“时髦女孩”,就在他尝试将她按在墙上并且将他的舌头塞进她的嘴里之前。
我再也无法适应这里了,她心想。我不再是一个自信的利物浦人。我失去了“我们受难但我们含着泪水大笑”的精神,而我不知道是否能将那精神找回来。那么我能适应任何地方吗?我不是一个伦敦人,不完全是。我想我会成为伦敦人的,但是现在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到那里了。但是这里?除了市政厅想要我回来,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眷恋的。甚至市政厅都不是真的想要我,他们只不过是必须接我回来,憎恨我,最终将我变成统计数据。但是这里每一个曾经爱过我的人不是去世了,就是在监狱里,而且除了我的外婆,那些爱意从来都不明显。
现在刚刚一点钟,但夜晚已经开始悄悄降临。白天的时候完全没有阳光透过雾雨,而本应有光芒的地方早就已经放弃穿透厚厚的云层。一个漫长的北方的冬天:从默西河吹来的海风,慈善机构举办的圣诞晚宴,一个被别人挑选的简单礼物,而挑选礼物的人是接受薪水来做这件事的。可口可乐和西尔维娅哭喊着想过新年的声音,然后是漫长沉闷的等待,等待着学年的结束,16岁的到来终于使她重获自由。我不能待在这里,这没有意义:只不过是更多消逝的时间,走过很长很长的路却一无所获。
雪儿走到通往学校的路口转角,站在那里查看着通往学校的街道。我可以回去,她心想。至少在特殊需求大楼里是很暖和的,而且他们通常在星期五的下午会让你睡一下午。我可以回到那里,忍受着那里的一切。
她低下头走过转角,径直走上了幽暗的街道。她一边走一边将条纹领带扯下来,将这浸湿了的、有些下垂的领带挂在她路过的栏杆长钉上,在蔬果店外停留了片刻,在她的背包里翻找着牛仔夹克。然后她脱下校服的西装上衣,将牛仔夹克代替它穿在身上,接着随手将那西服上衣丢在英国老人慈善商店外的衣物回收桶里。她背靠着赌场的黑色玻璃墙,踢掉黑色的制服运动鞋,换上一双红色的坡跟单鞋。
接着她把伯顿服装店的玻璃窗当作镜子,将自己的嘴唇涂成深红色。再次将手伸进包里,找到她紫红色的钟形毛毡女帽,在太阳穴的地方有一朵紫红色的玫瑰花,将帽子戴在头上。当她外婆为她过最后一个生日时,这顶帽子还特别大,但是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带在身边,现在戴上正合适。当她再一次转过街角的时候,谢里尔将永远消失了。
她加快了脚步。现在距离车站只有几百码。他们不会来寻找的,她心想。你不必担心。距上课铃响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她依旧回过头去观望,害怕一个老师在校外徘徊着寻找外出未请假的学生,害怕“好极了”史蒂夫会头脑发热护送她回到学校的大门。路上空荡荡的。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就她身边陪伴她的一切来看,她也可以说是在乡间。
车站的灯光隐隐约约出现在面前。单调的城郊小站,除了一个垃圾桶、一个列车时刻表和空荡荡的灰色站台,什么都没有。她登上车站的人行桥,低头望着下面的铁轨。哦,好吧,她心想,来得快去得也快,便走下通往南行站台的楼梯。
站台上的一扇门通往一个停车场。雪儿穿过那扇门,站在人行道上左右张望。在远处停车场的出口,一辆旧厢式客货两用车停在那里,通身漆成白色,保险杠上锈迹斑斑,打开了车前灯。当她朝着那辆车走去时,一侧的车门被拉开,露出黑暗、满是箱子的内部。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只是走到车前钻了进去。
维斯塔砰的一声关上门,爬回到车前座上。“我们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她说道。
“我知道,”雪儿说道,“他妈的社会福利工作者。一直说啊说啊说啊的。”
“别说脏话,雪儿。”维斯塔说道,而雪儿感觉到幸福的微笑蔓延到她的脸上。
“你好呀。”她说道。
“你好。”科莱特说道,将车发动引擎。
“你的手怎么样了?”雪儿问道。
“特别恐怖,”科莱特说道,“我再也不能弹钢琴了。你的锁骨怎么样?”
“没完全断开,”雪儿说道,“多谢问候。”
“太好了,”科莱特回应道,开始倒车,“坐下,这才是好姑娘。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可不想你弄死自己。”
“我们这次去哪里啊?”雪儿问道。
“伊尔弗拉库姆,”维斯塔说道,“你会爱上那个地方的。”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她满足地说道,“我听着像是个烂地方。”
她坐在维斯塔的一个沙发坐垫上,身边是科莱特带在身边三年的运动背包,然后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
“顺便说一声,”维斯塔说道,“你的猫在那个板条箱里。它还真是个该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