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二郎压抑高昂的情绪,朝他的座位靠近。
小纲立即起身:“您是来找我的……”
“我是侦探实相,初次见面。”浩二郎递过名片,“恕我冒昧,您就是小纲先生吗?”
“是,来,请坐。”小纲伸出关节突出的手,指着前面的座位。
“谢谢,百忙之中来听我叨扰,真不好意思。”
“哪里,我听说你还特地跑去岛那边找我。要不要来一点?”
桌上有一盘烤鱿鱼须,旁边放着一套日本酒的酒壶和酒杯。
“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为了省去禁酒誓言的说明,他直接说自己不会喝酒。
“真可惜,这是人生的乐趣。”大概已经几杯黄汤下肚,小纲对初次见面的浩二郎露出笑容,“回忆侦探啊,还真没听过有人做这种生意。”小纲看着名片,
把酒送入口中。
小纲的右下颚有一道清楚的伤痕。
“其实找人不是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我们侦探社主要是帮助当事人寻找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弥补的那段回忆。替当事人找出他们活过的足迹和证据,是我们的使
命。”
“活过的足迹和证据吗?那么实相先生,想找我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和你通过电话后,我也问过我女婿。他只说:‘你一看到实相先生这个人就会喜欢上他,
绝不会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他说的女婿,正是小谷船渠的社长中谷。浩二郎从中谷口中得知小纲被青森的铁道联络船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直接用青函联络船“八甲田丸”当作馆体——
招聘当建造和船迷你模型的总监。
小纲对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很感兴趣,聊着聊着就和浩二郎打成一片。
浩二郎趁小纲把酒杯放下时,开门见山地说:“小纲先生,我的委托人正卧病在床。她现在的病况非常危险。”
“我听说找我的那个人生病了,但不知道情况危险……”小纲的笑容消失,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如一支箭直射而来。
“正是。那位女士正和病魔斗争,说什么也要在临终之前见您一面。”
“女士?对方是女的?”
“没错,一位叫岛崎智代的女士,我想您应该没听过。事情发生在六十多年前的春天,岛崎女士从梅田回泉大津的路上,在安治川河边,被某个少年搭救。”
“六十多前年……那是败战后没多久的事情。”小纲手指离开酒杯,脸上不见醉意。
“是的。据说当时街上一片焦黑,车站前形成贩卖各种物资的黑市。街上除了取缔非法买卖的宪兵,也常见到美兵来去的身影。”
“确实。说来丢脸,我在败战那年志愿从军,到海军当少年兵,还没能好好表现就……”小纲说,他十三岁加入吴海兵团,后来进入横须贺海军水雷学校就读
,并且成为海军少年研究生。历经不到两个月的训练,他成为“少年水测兵”。小纲咬牙切齿,所谓的水测兵就是待在潜水舰内,听声音辨别在水中航行的船舶种
类以及它与自舰的距离等情报。
浩二郎心想,原来还有这种任务。
“您这么年轻就当兵?”
“我们家世世代代在由利岛当造船师傅。小纲这个姓,由忽那氏所赐,流传至今。我们家最拿手的船只是在勘合贸易中渡海用的弁才船以及协助忽那水军打造
的大安宅船。所以我们才会把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作为家徽代代相传。由利岛现在是无人岛。但打从我出生起,我就把海浪声当作摇篮曲,从我懂事起就开始
搭和船。我认为,海水早已渗入我的全身骨肉,一定有报效国家之处,所以志愿加入海军少年兵。”
“海水已渗入您的骨肉?”
“没错,深入骨髓。”
“您以忽那水军的旗印六瓣铁线为傲?”
“当然。”
“小纲先生,请您看这个。”
浩二郎将智代寄放的老旧护身符袋放在桌上,用力地说。
“这是……”
“纹路已经消失了,但上面原本的家徽确实是六瓣铁线吧?”
“……真不敢相信,这是……”小纲将护身符袋拿在手上,从怀中取出眼镜,睁大眼睛盯着。
“这是我的护身符啊。”接着他摘下眼镜看着浩二郎。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看到它,小纲惊吓的视线不停游移,似乎正在追溯过去的记忆。
“委托人当时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她很小心地保管到现在。”
“十四岁的少女……”
“她帮忙家计,每天把家中摘来的番薯,用手推车载到黑市换米和盐。有一次她在回家途中发生意外。”浩二郎喝水润口。
“意外?”
“她和载着美兵的吉普车擦身而过。她为了躲避吉普车,失去平衡。这名柔弱的少女无力导正,手推车整个翻倒,她自己滚落河堤,掉进河中。”
“掉进河里?”小纲皱起眉头探询,接着恍然大悟。
“是的,然后……”浩二郎还没决定,接下来是应该根据智代的记忆描述,还是转述法兰克·A.穆伦信中提到的版本。
“小纲先生,您记得您在安治川河边,看到一名少女遭到美兵袭击,然后救了那名少女吗?”浩二郎下定决心问道。
“年轻气盛啊……”
“您还记得?”浩二郎看着他紧握手中的护身符袋。
“想忘也忘不了。那起事件因我的懦弱而起。”小纲低眉,自己拿起酒瓶,缓缓把酒倒入杯中。
“懦弱?什么意思?”浩二郎问小纲。
浩二郎遇到过许多退伍士兵,老爱大谈自己在军队的武勇事迹。小纲在战后,从令人闻风丧胆的进驻军手中救出日本女性,这是多么勇敢的行为,根本和懦弱
沾不上边。
“我想死却死不了。”小纲呻吟道,他痛苦地对浩二郎描述,“战况陷入僵局,比我长一岁的十五岁学长就这样在海上消失了。人肉鱼雷。可是,我只能竖起
耳朵听海中的声音。没多久,日本打败仗……我四处游荡,想找地方寻死。我希望能抹消我曾加入海军这个事实。离开岛前,我把忽那水军的旗印缝在护身符袋上
,里面装着勘合符。我只是个在海中听声音、迎接败战的水兵,哪里有脸回故乡?”
的确,智代说少年的装扮是开领上衣和短裤,很难让人联想到水兵。
“或许您不愿回想起这件事,但您确实救下了那名少女。”
“确实有这件事,但当时的我太不成熟了。”
当时,小纲没脸回故乡,一副流浪装扮,像个游魂似的四处游荡。他幽幽地说,一开始他想找一个地方了结生命,但找久了肚子也会饿。内心虽然没有活下去
的动力,但本能地还是想找东西吃。有人看上他身手不错,雇他当黑市的守卫。赚钱并有东西吃后,肚子不饿了,但每天内心都要受到自我厌恶的煎熬,一心想着
要怎么死。
“我每天都活得非常痛苦。但像条破抹布的我,看到日本女性遭人凌辱,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所以您就用木刀……”
“那是我自己做的木刀,守卫巡逻时就会配在身上。”小纲熟练地做出削木头的动作。
“您用木刀往美兵的头……”
“这也怪我技术不够娴熟。我本来瞄准他的肩膀,只想让他昏过去而已。”
“是误打?”小纲应该没有杀意,浩二郎只想确认这点。
“我的手到现在还记得木刀敲击到对方头部的触感。”对自己的失败有气无力地摇头,小纲摆出一副顽固工匠的表情。
“但美兵真的那么可恨吗?”关于杀意,浩二郎慎重起见再问一次。
“年轻的实相先生大概不了解,当时军国少年几乎都这么想。”小纲喘口气,继续说,“大家都说揍扁他。”
浩二郎听到小纲亲口说出大阪府警退休警员说的方言。
“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抱着发泄的心情。我心想,要是这么做,那女生一定会被吓死。打破美兵的头,血会喷出来。打肩膀不但不会出血,还可以让他昏过去
。”
“您想先让美兵昏过去,自己好搭救少女?”
“少女大叫之后几乎快昏过去,幸好没有大碍。这点我很肯定。”
“那名少女就是我的委托人,岛崎智代女士。”
“果然是这样,从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我就察觉到了。”
“她本来就很怕自己会遭受美兵袭击,甚至随身携带一个药瓶。您应该知道她随身带着药瓶的意义。”
“应该是少女的觉悟。幸好,她没用到。”小纲感慨地说。浩二郎拿起酒瓶想替他斟酒,但里面已经没酒了。小纲挥动他满布皱纹的手表示够了。
“所以您是智代女士的救命恩人。她当时惊慌失措,别说问您的大名,连道谢都忘了。这件事她一直挂在心上,才来找我,还带着这只护身符和装着氰化物的
药瓶。”
“你只靠护身符就找到这里?”
“是的。靠这只护身符和她的记忆引导。”浩二郎拿出茶川画的肖像画给小纲。
小纲接过画,又戴上眼镜:“画得真好,像到有点令人觉得不舒服。”
“我觉得不只是画的人技术高超,您的容貌也一直深深烙印在智代女士的内心深处。因为您是她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小纲的表情不是害羞,而是犹豫。
“对小纲先生来说是小事,但对智代女士而言,这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没用的水兵。只要听到同伴战死的报告或风声,我就心如刀割。所以……”
“想找地方自我了断?”
“当下我一心只想帮助那名少女。打了美兵之后,我才想到自己。老实说,我当时心想,干脆就这样死了算了。”
法兰克·A.穆伦的信上写,少年没有逃走而是坐在原地,留在现场。这代表他已经有死的决心了吗?浩二郎再次观察小纲的脸,其中几条皱纹给人一种错觉,
以为是在战争时期留下的疤痕。
“可是,我实在是没用的家伙。”
“您的意思……”
“意思是非常没用的家伙。”
“一点也不,怎么会这么想?”
“不,真的很没用。像我这种男人,不值得她记挂六十几年。我没资格接受那位女士的道谢。”小纲轻蔑地说完后低头,接着咕哝道,“我当时真的松了一口
气。”
“松了一口气?”
“是啊,松了一口气。我想总算能死一死了,而且是死于美国人之手。”
“死于美兵之手?”
“在美军占领的状况之下,他们大概会跳过法律,直接把我处理掉。我终于可以和战友一样死去。我也是拯救了日本少女后战死的。我当时满脑子都是这种幼
稚、不成熟、卑怯的想法。天啊,我真是肤浅的男人。”小纲双手捂住耳朵,低垂着头。
浩二郎感觉,若说智代是个思想纯真的人,那么这名叫小纲的男人,也是一条正直的好汉子。
“但结果是无罪释放。”浩二郎刻意用冷静的语气把他拉回现实。
“你连这部分都调查得这么清楚。”小纲的视线落在名片上的“侦探”两字上。
“为了见到您,我可以说是铆劲儿调查。”
“我在拘留所睡了一晚就被释放了。我觉得纳闷,把人打伤还能不被究责。”
小纲果然不知道头被他打伤的美兵否认了这件事。小纲获释后,继续流浪,寻找临终之地。但自从他认识一对经营酒馆的夫妇后,下定决心要活下去。这对夫
妇替他找到门路,让小纲把少年时期学到的造船功夫运用在重建商店街上。
“虽然没有材料,不过我想办法用烧剩的梁、柱东拼西凑,总算把大家的店铺修补好。”
被人需要的喜悦总算战胜他内心的死亡阴影。
“重建自信后,我脑中浮现一个想法,何不回到故乡小岛,当个造船师傅。中富爸爸和中富妈妈是我的恩人。我现在仍充满感激。”
“就是您说的经营酒馆的那对夫妇。中富夫妇?”
“他们的店被烧毁,儿子战死,中富妈妈,实在是很呛——噢,我是说非常非常开朗的人。”他们两人约在二十年前相继过世。每逢他们忌日,小纲必定会扫
墓,顺道到商店街绕一绕。“中富妈妈名叫芙久子。她这人和钱没有缘分。不过她这里非常富有。”小纲往自己胸口拍两三下。
“心灵吗?”
“真的,她自我调侃地说:‘我其他地方都很穷,只有心灵,简直就和财阀没两样。’”
小纲说,他双亲早逝,由叔叔收养,从小到大从未感受过真正的亲子关系。
“说起来很抱歉,我对所谓的父母恩情一点感觉也没有。但芙久子妈妈真的给我不一样的感觉。自从她过世之后,这种感觉特别深。”
为了说明芙久子的教导如何造就现在的他,他提到一段过去。有一次,芙久子把做菜用的长竹筷塞给少年小纲,要他吃膳盘上装在盘子里的酱烧芋头。由于盘
子离得太近,小纲很难夹起芋头。他想把盘子推远一点,芙久子坐在他前面大声说:“不可以动。”
“我是做木工的,手脚还算灵巧,可是筷子这么长实在不好夹。我想,既然不能移动盘子,那我把椅子往后挪。可是,依然被妈妈阻止。”
“芙久子女士说不要动?”
“她的眼神从来没这么恐怖过。”
“接下来呢?”
“后来我好不容易夹起芋头,可是快要放进嘴里时,芋头就滑掉了。妈妈看到我笨拙的模样,笑嘻嘻地拿起另一双长竹筷,把一块芋头夹到我嘴边。然后,她
又恢复以往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啦,吃啊?’”
小纲不明就里,头歪在一边把芋头吃完。没想到,这次换芙久子指着自己的嘴巴。
“她叫我喂她吃芋头。没办法,我就夹了一块芋头放进妈妈的嘴中。结果她又大笑:‘你看,我们两个人都吃到芋头了。’实相先生,你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
?”
“我只知道你们互相喂对方吃芋头。”
“对吧,我也不懂。所以我就老实问妈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芙久子女士怎么说?”
浩二郎听小纲描述芙久子时,联想到心胸开阔的由美。
“她说,筷子太长,夹不到想吃的东西,实在很痛苦。可是,长筷子若用来当作拿给别人吃的道具,倒是相当方便。互相喂对方吃东西,两边都高兴。即使外
在的状况和环境不好,人啊,只要有一颗心就能过得快活。我当时想,原来还有这种智慧。然后我才恍然大悟。以前看到芙久子妈妈为了帮别人忙进忙出的,我忍
不住问她,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店的事把自己搞到这么累?”
“答案,就在用长筷夹芋头的道理中吧。”
“芙久子妈妈说,这是她妈妈教她的道理,原本似乎是佛经上的故事。我从这件事中得到一个启发。有时候眼前的东西对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能拿来帮助
别人。所以说,我可以理解那位智代女士的心情。只是,我这人不值得接受她的感谢……”小纲激动地摇头。
“小纲先生,您刚才不是说,只要有一颗心,就能改变一切。智代女士的病情分秒必争。请您去见她一面好吗?这样她的心情就能获得平静。容我说句不好听
的,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小纲先生的烦恼,而是为了智代女士的心情。”
“实相先生……”小纲盯着浩二郎。
“我不觉得智代女士与小纲先生见面后,病情就会转好。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取下那块卡在智代女士心中六十年的那块又重又大的石头,如此而已。”
浩二郎一口气说完后,拿起水杯喝水。
该告诉他实情吗?
浩二郎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小纲那封信的内容,让他知道的话,小纲或许会更加贬低自己,不肯和浩二郎一起去京都。但另一方面,浩二郎既不希望让爱德华
继续当坏人,这让他有罪恶感,同时,他也不希望抹杀爱德华拯救溺水的异国少女这番好意。
但小纲要怎么接受伤害善意的美兵,甚至导致对方伤残的事实呢?从刚才的谈话中,浩二郎深知他是一位重名誉的清高之人。
虽然事过境迁,但一定会对他造成伤害。这些事,浩二郎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如此,他仍无法袖手旁观。每个人都必须背负沉重的负担活下去。换个角度来看
,这份沉重的负担反而让人有活着的实感。
告知小纲信的内容,一定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而且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承受。
“实相先生,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好吗?”小纲慎重地开口。
“当然可以。”
“她遭遇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后还能好好活到现在,光是这点,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很佩服她。”
“小纲先生,谢谢您。不枉费我来这儿一趟。”浩二郎的头快碰到桌子,深深一鞠躬。
“考虑到智代女士的病况,可否先请您把明天的时间空下来。”
“假如决定见面的话,我一定会设法做到。”
说完,小纲又点了一壶热酒,劝浩二郎也喝一杯,浩二郎礼貌地拒绝了。
“对,你不喝酒。”
之后,小纲先到饭店登记入住,然后又回来,两人一边吃着生鱼片,一边闲聊。闲聊中,小纲说,遭遇困难的时候“智者喜,愚者避”。他回到岛上当造船师
傅后,从单打独斗开始,到后来在吴开一家船渠公司,这当中吃了不少苦头。当他聊到这段过往时,说出这句格言。他说道,在不景气的逼迫下,幸好有女婿援助
,才有现在的小谷船渠。
那句格言正是女婿的父亲,也就是她女儿公公的座右铭。据说小纲自身经营事业时,曾经多次目睹类似的事。每当问题发生,智者总想办法渡过难关,愚者则
是怪罪他人,然后逃跑。
“这句话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浩二郎看到小纲脸上的深刻皱纹,心中做出决定。
“小纲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情相告。”
“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可以请您读封信吗?”浩二郎从提包中取出法兰克·A.穆伦的信,递给小纲。那封信已由理查杉山的女儿沙也香翻译过。小纲默默读信,浩二郎在一旁守候
。
15
由美向泰子问路,抵达“Bana Drinco”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抱歉我晚到了。”由美对在公司前等她的泰子致歉。
“哪里,奶奶的状况怎么样了?”泰子皮肤白皙,圆嘟嘟的脸蛋和智代很像。
“我跟医院说,有什么状况打我手机,我还没接到电话……至少到目前为止没问题。”
“这样。不过,其实我也没见过她。”
“可是,你一听到智代女士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你的奶奶。”
“五年前我父亲开这家公司没多久,就收到从三重县寄来的长期订购单,上面的名字正是岛崎。我问妈妈,才知道那是奶奶。”
“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我才知道父亲有这段过去。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虽然父亲和家里断绝关系,但似乎还是有寄送样品给奶奶。”
由美心想,她五年前二十岁,或许不是智弘亲生的。
“样品就是你们公司卖的水。天然钒离子水。”由美看到公司外面打上灯的海报上写着商品名称。
“是的,因为奶奶心脏不好。”钒是人体必要的矿物质之一,由美知道它可预防动脉硬化和高血压。智弘在电话中回应得那么冷漠,但实际上很担心母亲的身
体。智代也是出于支持儿子事业的心情,才申请长期订购产品。这对母子靠着水联系彼此。
搞不好智弘开“Bana Drinco”这间公司的动机,也是受到母亲宿疾的影响。智弘只是固执了一点。由美心中确信,只要让他敞开心扉,就能让他和智代见面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泰子的作用不可小觑。
“泰子小姐,你想见你奶奶吗?”
“要见也是可以……”
“爸爸还在公司里?”
“是的,刚从采水工厂回来,正在整理传票。我照一之濑小姐说的,想办法拖延他的工作时间。”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由美对泰子微笑后收起嘴角的笑容,打开事务所大门。
“这什么意思,这么晚了。而且,你不是那个护理师吗?怎么又变成侦探?”由美递过名片自报姓名后,智弘大声斥责。
“这不重要。智代女士——不,你母亲现在病情非常危急。请你探望她。”由美伸手往智弘面前的一张大桌拍下。
“我在电话中说过了,我妈才不想见我。”
“我知道智代女士长期订购天然水的事。这是她作为母亲,关心你的表现。”
“你连这都知道?但我也是为了赚钱而已。”
“不,这是因为智代女士感受到你的心意了。直到现在,你们母子的情缘仍在。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住在一起却彼此仇视的家庭。你们比那些只会做门面的家庭
更加为家人着想。家人遭遇重大事故,却不去看她,这实在太奇怪了。一个月、一周之后再去就来不及了。现在,一定要现在去。如果你觉得你只是遇到一个疯婆
子在发牢骚,就报警把我抓走好了。”由美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智弘。智弘躲开高挑的由美由上往下的视线,假装看传票。突然,由美后面传来泰子的声音。
“爸爸,你去见奶奶一面!”
“泰子……”智弘突然抬起头,视线越过由美看着女儿。
“现在不去的话,可能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可是啊,泰子……”智弘支支吾吾地望着泰子。
“你是担心妈妈那边?妈妈一定会谅解你的。”
“你妈妈怎么了?”由美问泰子。
“妈妈她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泰子回答。
“泰子,这种事没必要跟不相干的人说。”智弘大怒。
“这个不相干的人,为了奶奶从大老远跑来这里啊。”
“……”
“去啦,爸爸。”泰子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
16
至少对浩二郎来说,这段等待的时间好漫长。
小纲读信时,除了海鸥展翅般的眉毛与眼角时而上下挑动,身体动也不动。小纲不动如山的姿势对浩二郎来说是一种煎熬。人遭受巨大打击时,身体会不听使
唤。难道说小纲已陷入这样的状态?浩二郎正要出声关切时,小纲的视线缓缓离开那张信纸。
浩二郎屏息观察小纲的表情。
“到外面去吧。”小纲眉头间的纹路没化开便站起身。
“好。”浩二郎跟在小纲后头,结完账后离开店内。
漆黑的青森湾风平浪静。
两人默默走了十分钟后,来到中央码头,海水味越来越浓烈。附近仓库微微泄漏出灯光。眼睛适应后,并不觉得特别暗,但海边方向一片漆黑,仿佛要被吸进
去。
“那位女士知道这封信吗?”靠近海处,小纲停下脚步问道。
“完全不知情。”
“实相先生。你到底想怎么样?”小纲眼神怅然,“为什么要偏袒美国人?”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威吓,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没有偏袒他们。”
“那都是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您是说信的内容?”
小纲转身面对浩二郎:“你这家伙是来愚弄我的吗?”
小纲抓住浩二郎的胸口,举起右拳。拳头快要在浩二郎左脸颊上擦过的瞬间,浩二郎立刻改变位置,身体往右侧移动,利用双方身体的碰撞减轻冲击,因此攻
击的人应该也受到一定力道的撞击。
但小纲不放弃,又把浩二郎拉近,举起拳头。浩二郎这次不闪躲,脸上承受巨大攻击,嘴唇破裂。浩二郎瞪着小纲,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气消了吗?”浩二郎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我不觉得爱德华在说谎。”他直直地盯着小纲的眼睛。
“这只是他们的推脱之词。”小纲有气无力地说。
“不是。”
“你还说,你这小子!”小纲逼近浩二郎,但没有再出手。
“您打我,事实也不会改变。”
“你说什么……”
“您应该很清楚。您刚才说了,在那个时代,对美兵出手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连没经历过战争的我都能想象到您的行为多么危险。事实就是您想死,您希望被
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纲别过脸,看向海边起伏的浪涛。
浩二郎感觉他气势减弱。他知道打人之后,自己的拳头也会慢慢感到疼痛。想到这里,浩二郎忽然浮现出父亲打完自己后,神情哀伤地抚摩着拳头的情景。
“您获得无罪释放的事实,就是证明爱德华所言非假最好的证据,不是吗?”
“……”
“您一定要知道,帮助智代女士的爱德华是出于善意。”
“太过分了,你啊,明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却这样践踏我的尊严,我的一切。”
“若不改正错误,您永远无法重新开始。”
“我知道,你刚才故意让我揍你。你的身手很好,一定闪得开,可是你没这么做。我认输了。你没错,长久以来我一直感到困惑,他们为什么没惩罚我。这件
事卡在我心里很久了,读过信,我才了解。”小纲没有流泪,但眼睛布满血丝,“那位女士……”
“我应该会告诉她真相,尽管这会成为她人生的重担。”
“实相先生,你这人真是……”
“明天早上七点有一班巴士开往机场。在此之前……小纲先生,请您好好想想,自己的人生路该怎么走。”浩二郎看着小纲。
突然,一阵海风吹来,停泊在港中的渔船船缆激烈地摇晃。带着咸味的风吹得浩二郎的嘴唇生疼。
17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由美和泰子眺望着夜空,等待智弘的答案。由美坐在小货车的货架上,听泰子说她小时候的故事。父亲带着母亲离开三重的时候,泰子才
五岁。当母亲得知泰子受到生父虐待便找智弘商量。
“我当时还小,不懂世事,只觉得这人当我的新爸爸好像不错,我开始幻想这位温柔的叔叔其实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从小就爱自己编故事。”
“你从小就常见到现在的爸爸吗?”
“我后来才知道,我妈在针织工厂工作时,现在的爸爸是那里的主管。听说他很照顾我。小时候我就常在工厂内附设的托儿所看到他。”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好的人,总是有着一种想象。”
与智代没有血缘关系的泰子,为何给人一种长得像智代的印象呢?说不定正因为泰子的母亲长得很像智代,所以智弘才会注意到她。
“他真的很温柔,和我的生父比起来,温柔太多了。当初要离开三重时,我好开心,感觉像要去旅行。”
“岛崎先生也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一定是的。”
“因为说得残忍些,他没有选择自己的父母而是选了你妈妈。”
正因如此,他或许会觉得与自己的母亲相会便是背叛妻子。由美觉得智弘果然如泰子所言是诚实温柔的男性。
“或许爸爸就是温柔过头了。”
“可能。”
她们还聊到泰子的丈夫梅垣。泰子似乎将由美当作大姐姐,滔滔不绝地倾诉。
“我先生也很温柔,跟爸爸一样。”由美看过很多例子。经历过负面经验的女性,婚后同样过得不幸福。她照顾过很多有这类心理创伤的病患。
“岛崎先生是位好父亲。我觉得像他内心这么温暖的人,一定会和你奶奶见面。”
“放心,爸爸一定会……”
“一定会的。”
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智弘从屋内走出来。
“怎么一直待在外面,快进来。”
“岛崎先生!”由美从货架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
“小货车坐三个人太挤了,我去把车开过来。”
“谢谢你……”由美哽咽地说。而泰子对由美点点头。坐进车内打开窗户,早晨的风轻抚着由美的脸颊。如此清爽的心情让她想起浩二郎。他是诚实的人——
所以,浩二郎绝不会背叛三千代。不,正因为他不是始乱终弃的男性,她才……
“天气真好。但京都会很热呢。”由美挥开心中的阴霾,独自细语。
18
浩二郎搭乘的飞机从青森机场起飞。他身旁坐着小纲。两人自从早上简单打过招呼后便不再交谈。抵达伊丹后,他们换乘机场巴士。浩二郎打开自坐飞机就一
直关机的手机,立刻接到三千代来电。时间刚过中午十二点。
“智代女士的身体状况如何?”
“还是一样。”
“这样啊。”本以为智代病情会恶化,浩二郎听到三千代沉稳的语气,深深吐出一口气。
“雄高本来一直在这边陪着我,刚刚才走……”
“雄高他怎么了?”
“他接下明年大河剧演出了。”
“他说有话对我说,原来就是这件事。”浩二郎紧咬下唇。
“他说他得赶到岩手县奥州市集合。”
“今天吗?”
“嗯。而且要被绑一年约,想跟你打声招呼,联络你好几次都没成功。他前脚刚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在坐飞机。”
“他说,虽然他对回忆侦探的工作还很留恋,但最后还是决定朝自己的梦想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佳菜还哭得稀里哗啦……”三千代的话中也带着哽咽。
“这样啊,他是这么说的啊。我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浩二郎看着一旁的小纲,静静地说,“又有一个人,朝他人生该走的路前进了。”
19
雄高正前往奥州市的主题乐园“江刺藤原之乡”。
新干线就快通过富士川铁桥。窗外可见富士山的雄伟之姿。
他尽可能在医院待到最后一刻,最终未能与浩二郎见上一面,也看不到由美负责的案子“少女椿的梦想”的结尾——岛崎智代和小纲利重重逢的场面。
现在,智代身上打着抗生素的点滴,正努力和病魔做斗争。听三千代说,由美会带着智代的儿子和孙女过来。而浩二郎和小纲正从青森赶来医院的途中。等大
家到齐后,就一起祈祷智代醒来。
雄高的手机响起,是浩二郎打来的。雄高急忙走到车厢间的通道。
“实相大哥。”
“恭喜你。”
“谢谢。对不起,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雄高。你要成为别人的回忆,带给大家勇气。没成功前,不准回来。”那是严厉却温暖的一句话。
“实相大哥……”雄高低语着。
然后,电话挂断了。
雄高心中蹿起一股暖意,咬紧牙根,忍住泪水。从车厢间通道看出去的风景,不断流逝成为过去。浩二郎与三千代、佳菜子、由美的脸在他眼前一个个浮现,
一个个消失,雄高知道,这些都将化作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