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三年前。我们家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国际邮件?”浩二郎复诵。
“从密歇根州的沃伦寄来的。收件人是我父亲的名字。”
“是令尊在为占领军当通译时认识的朋友吗?”
浩二郎身体前倾。他急切的心情连一旁的由美也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通信录上。”沙也香从包包中拿出一封国际邮件,摊开对折两回的信纸后,递给浩二郎。
由美凑过来看着浩二郎手中的信纸。信纸上的英文字迹充满个人风格,对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简直就像天书。浩二郎也一样,对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们……”由美对沙也香露出苦笑。
“没错,我的英文也不好。只知道寄件人是法兰克·A.穆伦。”浩二郎抱歉地说。
“法兰克·A.穆伦是位二十三岁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点紧张,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岁,好年轻啊。”
“那位年轻人写信来说,他父亲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没错,写得十分恳切。”
沙也香清咳几声,从浩二郎手上接过信纸,一边看着信,一边讲解内容。
亲爱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十分惊讶。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转达给您,有些事情也需要请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将启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学留学,学习日本的传

统文化。去日本留学,是我自幼的梦想。
照道理,梦想就快实现,我应该高兴到浑身颤抖,但正好父亲罹病,现正住院接受治疗。幸好医生说他病情稳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卧病在床的父亲知道我

打算放弃留学后,对我说千万别放弃实现多年梦想的机会。
但我心中仍迟疑不决,所以只回他“我知道了”,暂时不做决定。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或许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对我说,希望我去日本见一个人。他说,

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祖父的好友爱德华·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誉。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身体状况转好时,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为占领军宪兵,留驻日本大阪。
祖父说,他对京都这个城市多少还有点认识,但对大阪则十分陌生,刚调去那里时心里有些忐忑。他来到日本后,看到那些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几乎都被烧

夷弹烧毁,不管被调到哪儿,眼前所见都一样惨不忍睹,心情十分沮丧。正因如此,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搭档、长他一岁的爱德华,对祖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当时,祖父他们的任务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缔违法市场,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在美军内部,传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场的头头私下交易,导致违法摆摊的案件层

出不穷,永远取缔不完,警方无法完全杜绝黑市交易。
祖父他们和辖区警察一同前往视察,但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私下交易的关系,市场的头头见到祖父他们也是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

店铺依然摆满违法商品,市场买卖仍然活络。前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物价不停上涨,似乎没有极限。
最后他们决定,除了按部就班地一件件举发、取缔之外,别无他法。那天,祖父他们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开着吉普车,走在通往大阪车站的河堤边上。
为何要走河堤边?因为即使在河堤这么狭小的地方都有人摆摊。开车的祖父发现前方有一名推着手推车的少年迎面而来。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气无力地

推着手推车。市场头头有时会让年幼的孩子当挡箭牌,叫他们贩卖管制品。
不过,祖父他们并不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停下来,他们想待会儿吉普车和少年擦身而过时,用目测的方式检查他的货物就可以了。接着,吉普车稍微靠边开,和

少年擦身而过。这时,少年的手推车车轮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无力阻止,手推车就这样往河川的方向滚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车。
车子还没完全停妥,坐在副驾驶座的爱德华早已冲下车,沿着河堤斜坡往下冲。祖父也跟在他后头追了上去,但斜坡上只见翻倒的手推车,不见少年踪影。两

人再往河川走去。爱德华大喊:“在那里!”他走下斜坡,看见那名少年浮在水面上。
爱德华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较为平坦的草丛上。爱德华拍他的脸颊,没有反应,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头顺势滚到河川里了。解开他身上国民服的

扣子后,爱德华吓了一跳,原来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爱德华犹豫了一下,开始对少女施行人工呼吸。当他嘴对嘴吹气时,少女立刻恢复意识。
大概是少女误会了,开始大吼大叫,然后昏了过去。
霎时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开领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爱德华的头部。
爱德华反射性地从少女身上跳开,栽了一个筋斗,倒在草丛中。听说流了大量鲜血。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爱德华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手臂。祖父判断爱德华

的意思是,与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赶快带他去看医生。于是祖父把爱德华扶到吉普车上,开车前往有军医留守的新大阪饭店。
日本警察听到风声后,立刻赶去现场。祖父也一同前去。当然,没有人认为凶手还在现场,赶去那里是为了做现场采证。
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在血迹斑斑的现场,那位日本人居然闭着双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说,他就是打伤爱德华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带走,接受侦讯。祖父作为证人以及身为宪兵的一员,参与整个侦讯的过程。
当时的通译就是您,理查杉山军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脸庞非常稚嫩。少年自报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龄十五岁。他很快就招认,说自己拿宪兵队员的木刀殴打对方。他接着说,他没有逃离

现场,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们回来。至于动机,这位少年主张,他看到美兵想要污辱日本女性,无法坐视不管。
警察很快决定要将少年移送法办,这时头包着绷带的爱德华现身了。爱德华对杉山军曹说,这名少年什么也没做,希望能立刻释放他。爱德华知道杉山军曹除

了能解决语言上的问题,还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与日本警察发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请求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为什么爱德华要做出袒护少年的证词?祖父多次询问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始终不愿说出真相。一九四九年,两人回到母国后恢复平民身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

业。
祖父开了一家保全公司,他的友人爱德华则是继承家业,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九年后,祖父被爱德华叫到他的病床边。爱德华自从在日本受伤后,一直为其后

遗症所苦。这个伤也是导致他的身体逐渐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时,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样,气到浑身颤抖。当然,他生气的对象是那名日本少年。为什

么当时要袒护那名少年?假如当时没有袒护他,那名少年应该会受到严格的制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问。这时爱德华用虚弱的声音说: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错。”
祖父心想,可是爱德华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说没错,爱德华更是无辜。
祖父愤愤不平地离开病房。
半年后,爱德华身亡。
直到最后,祖父都无法得知爱德华内心真实的想法。
这件事祖父一直难以释怀,这使得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说过话。
我对日本文化感兴趣,大多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的书房有介绍武士道相关的书籍、时代剧的录像带。让我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也是父亲。他特别强调,

武士道的书是爱德华送给祖父的。但我不懂,父亲听闻祖父过去那段难受的经历后,为什么仍对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亲希望我去日本留学,为何又告诉我

这段过去?
当我这么问父亲时,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女生开心地笑着,身上穿着像是大学毕业的毕业服。父亲说,这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年轻时候的照片。我

心想,即使给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认识她。
我问,这张照片和父亲是亲日派这件事又有何干?
我父亲说,当初他问祖父那件事的始末时,祖父也是拿出这张照片给他看。祖父说,爱德华前往日本赴任时,不时地将这张照片放在胸口口袋。
祖父不停地摇头说:“那名日本少女长得像她啊。”
祖父只说了这句话。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把溺水少女当作自己的未婚妻?但这又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多做说明,只说后来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浓厚兴趣并被其深奥的

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响。父亲希望我去日本时拜访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后来过得如何。这是他的心愿。
父亲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后,我才寄出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见面,当面请教关于爱德华事件一事。
4
由美和浩二郎搭上接近末班的普通车。车内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喝醉酒的上班族坐没坐相地瘫在座位上。他们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上,每当停车时,夏夜的热

风就会吹进车厢来。
“六心门先生从通译理查杉山先生口中听到的暴力事件,应该就是智代女士遭遇的事件没错吧?”由美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浩二郎说。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
“因为没想到会是同一件事?还是……”
“都有。一方面佩服你的敏锐,居然找到六心门先生。不过这么说来,智代女士不是被袭击,而是被营救。”浩二郎盯着对面的车窗说。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当时每个人看到外国人都吓得要死,没办法。”
由美的祖母回想当时,也觉得怕得要命。之后,祖母的外国人过敏症一直没有改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帮助智代女士的那名少年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不逃跑?”
“虽然他年仅十五岁,但我猜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带着某种觉悟。如果法兰克在信中写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有充分的时间逃跑才对。”
根据六心门的说明,新大阪饭店似乎提供给占领军使用,他们来回的路程需要十几分钟,再加上安排医生看诊等各种手续,警察抵达现场时至少已经过了三十

分钟。六心门说,黑市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只要混进去就能隐匿踪迹。附近多的是流浪儿,或穿着开领上衣、短裤的少年。
“我觉得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孩。”由美在新闻上常看到许多男人明明犯错,却推脱搪塞,一想到这些人的嘴脸,她就一肚子火。
“这名少年确实很有正义感。而且他不是基于憎恨美兵的理由才拿木刀袭击对方。从他对待智代女士的方式来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只有十五岁,应对十分

沉着冷静。”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人过了六十年还想向他当面道谢。”
由美感觉得到智代对他存有爱慕之心。即使是刹那间只有一次的相会,人还是可能坠入情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柔。”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说。
“温柔吗?希望智代女士能和他见上一面。”
“真的,好希望他们能见面。不过关于线索……”
法兰克在信中写道,帮助智代的少年名字叫作“Kodyuna Toshiige”。沙也香以这个名字做对照,翻遍她父亲的日记、笔记本,就是找不到相符的名字。六心

门也滴水不漏地调查过报社的保存资料,但找不到该事件的记录。他还透过以前的渠道搜寻警方资料,也不见有关十五岁少年对美兵施暴的记述。
“或许在美国人听来,这个名字的发音就像Kodyuna Toshiige吧。”
“日本人的名字根本不会有dyu这个发音,这个线索有跟没有一样。”
“不,现在状况越来越明朗。法兰克在信中也提到,不只是MP,任何人只要打伤美兵,即使是小孩都会被判重罪,但被害者爱德华却否认少年涉案。换句话说

,少年被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高。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浩二郎看着由美的眼睛说道。
两人的脸靠得太近,由美赶紧转过脸看前方。
“浩二郎大哥。”又过了两站后,由美开口。
“怎么?”
“爱德华给法兰克看的那张照片,我不太懂那张照片有什么意义。”
“照片中的女性长得和爱德华的未婚妻很像啊。”
“这我也知道啊。”由美噘嘴道。
“这就是男人恣意妄为之处。”浩二郎说到这儿,门又打开。他等走进车厢、穿白衬衫的男性找到座位坐下后,继续说,“大概有一瞬间,爱德华对智代女士

产生了邪念。”
“这么说,爱德华他……”
“没错,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能理解少年出手帮智代女士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法兰克的祖父明明就在旁边……”
“所以只有一瞬间。毕竟朋友就在一旁看着,爱德华不可能做出过头的行为。当他知道那名少年是女性的瞬间,觉得她长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似,我猜就在那

一刹那,他的心情有些动摇。”
“这么说来,爱德华是因为内疚才袒护那名少年?”
“我觉得是。因此,法兰克的父亲才会对日本的武士道那么感兴趣吧。”
“什么意思?”
“爱德华拖延时间让少年有机会逃跑,没想到少年坐在原地冥想。爱德华知道这件事后,大概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精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依附在

这年仅十五岁的小孩内心。”
“就是武士道?”
“我猜他大概从少年身上看到类似自律的思想。两相对照之下,他更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卑劣丑恶。”
“原来爱德华心里是这么想的。”
“很了不起。假使他还活着,我倒很想跟他见面说几句话。还有,我现在想见到那位少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浩二郎说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由美有点担心该不该问。
“这名叫Kodyuna Toshiige的少年要是知道爱德华真正的为人,他会怎么想呢?他打伤爱德华,使他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抱病而死。假如爱德华是有意污

辱日本少女的卑劣外国人,少年的行为就是正义。但爱德华理解武士道,或许一时迷惘曾有不洁的想法,但本质上是个尊重生命的男性。”浩二郎深吸一口气,他

与由美并肩,上下起伏。
所以人真的会在瞬间坠入情网,连爱德华也是……
由美边想边别过身子,怕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会被浩二郎听见。
“爱德华真的有萌生邪念吗?”
“嗯?”浩二郎愣了一下。
“没事,不要理我,喃喃自语而已。”
5
早上六点,由美被女儿由真打来的电话叫醒。
“你果然忘记了。”
由美惊觉女儿说话的语气俨然像个小大人了。学校一放暑假,由美就把九岁的女儿寄养在大原老家的母亲那里。她心想,才二十天女儿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忘记什么?”由美问。
“你昨天又很晚回家吧?”
“我问你忘记什么?妈妈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刚睡醒。”
“够了没啊?”
“返校日啦。”
“返校日?什么时候?”
“如果是明天的话,我就不用那么早打给你啦。”
由美看日历,八月十号画了一个大圈,下面写着:要去接由美。“抱歉,我马上过去。几点以前要到学校?”
“八点五十分。”
“好,妈妈骑KATANA过去一定赶得上,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餐。”
“太好了,只要不是味噌汤、鱼和酱菜就行了。”由真低声说完后,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和食对身体最有益了。”
“妈妈最喜欢奶奶做的早餐了。”
“我偶尔也想吃吐司、热牛奶,还有炒蛋啊。”
“你叫奶奶听一下。”
“好,等一下。”
“喂?”母亲很快接起电话。
“妈,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做的东西大概不合由真口味。”
“都是我偷懒,害她胃口被养坏了。”
“这也没办法,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我想说,趁她来的这段时间,训练她吃和食,以为过一阵子她就会习惯了,没想到她这么挑食。”
电话那头传来由真咕哝抱怨的声音。
“好吧,我现在过去接她,叫她准备一下。”
“骑车小心点,哪有人像你骑那么大一辆机车的?”
“好啦,待会儿见。”由美挂断电话,整理头发,拿了两顶安全帽出门。
“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母亲说的这句话不知怎的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由美像是要抹消这句话似的,一跨上KATANA,立刻大力催动引擎。
由美和由真走进学校附近的一间咖啡店。时间过了七点半。从咖啡店走到学校不到十五分钟。由真果然如她在电话中说的一样,点了有奶油吐司和炒蛋的早餐

套餐,饮料是热牛奶,但她想要加一点由美的咖啡进去。肠胃向来不好的由真即使夏天也不喝冰牛奶。营养午餐给的牛奶也都要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喝。
“你现在还不到喝咖啡的年纪。”
“这叫咖啡欧蕾啦。”由真噘嘴道。
由美也常这样噘嘴。她觉得由真越来越像自己了。由美并不讨厌自己。尽管还不到自恋的程度,但她对自己开朗的性格挺有自信。不,精准地说,应该是努力

让自己有自信。
做护理师这门职业,心理建设很重要。有时秉持好意向别人搭话,换回来的可能是冷言冷语。即使如此还是得持续做下去。但是,任何照护都没有一百分的标

准答案,就算自己心里有一套满意的标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一视同仁地施行在每一位病患身上。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心生胆怯,或许有天抬起头来就会发现自

己已经完全丧失自信,再也站不起来了。由美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不时鼓舞自己。
她曾听说即使是专业的职棒选手,很少有人的打击率可以超过四成。她常告诉自己,只要持续维持三分的满意程度,最后就能获得自己满意的结果。
当然,性命攸关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分满意,追求完美才行。
“而且学校里的小孩也会喝咖啡啊。”
“那是咖啡牛奶。”由美看了由真的杯子一眼。
“人家也敢喝黑咖啡。”
“是吗,那你喝喝看。”由美把自己的杯子挪到由真前面。
由真表情略带困惑,手指穿过咖啡杯把手。
“算了啦,很苦哦。”
“苦才好喝啊。”由真的视线落在杯中的黑色液体上,小心翼翼地啜了几口,“噢,好好喝哦。不过这杯是你的,还你。”说完,她赶紧喝一口加了砂糖和咖

啡的牛奶。
“女孩子要老实一点才会有人疼。”由美微笑道。由美知道,其实只要想开点,要求三分满意就足够时,内心就会产生从容感,甚至可以坦率地把“辛苦”“

害怕”这些字眼说出口,最后再淡淡地丢下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院的后辈们看到这样的由美,觉得她“很强”。
“妈妈工作很辛苦吗?”
“呃?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常常沉思。”
“才没有呢。”
“如果是恋爱方面的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心哦。”
由美紧张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了由真锐利的眼神。她一直以为还是小孩的九岁女儿,真的长大了。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我要跟你谈心?”
“别看我这样,很多人找我谈心。大概我比较成熟,班上的男生个个都像小鬼头。”
“你少臭美了,小笨蛋。”
由美自从将岛崎智代的案子取名为“少女椿的梦想”之后,一颗心老是七上八下的,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状况在佳菜子的事件中和浩二郎一起行动过后变得更

加严重了。
与浩二郎一起经历佳菜子性命攸关的时刻,由美心中某种压抑的情绪突然获得释放。她有好几次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浩二郎对三千代的体贴,是丈夫对弄坏身

体的妻子的同情,并非爱情。每次,她都得想办法挥开心中这个邪念。
这种事怎么可能对九岁的女儿吐露?
“几点放学?”
“奶奶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她说偶尔也想到街上走走。”
“好,那你快去学校。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了。”由美将咖啡喝完。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
说完,由真又噘了一次嘴。
6
由美想着反正都迟到了,干脆打电话给刚复班的佳菜子,告诉她自己先到饭津家医院一趟,探视智代的状况后再进公司。
她不想看见浩二郎和三千代同时出现的画面。
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智代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由美小姐。”智代急忙把耳机拿下,按下随身听的停止键。
“没关系的。”
“这是医生借给我的。”
“您在听什么?”由美从旁边拉了一张折叠椅坐下。
“医生说,听一些老歌对我有帮助。”智代让由美看卡式录音带的标题。
上面写着“战中战后的怀念歌谣”,其中包含《长崎之钟》《温泉乡悲歌》《苹果之歌》《青色山脉》《夜晚的月台》《怀念的蓝调》《东京Boogie Woogie

》《小白花盛开时》《柿子树山坡的老家》《请问芳名》等。
“小姐这么年轻,这些歌应该都没听过吧?”大概身体状况不错,智代对由美露出微笑。昨天她几乎睡了一整天,现在的表情和前天比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

的,精神了许多。
由美还在当护理师时曾在某场研讨会中听过一则研究,说老歌可以活化脑部,提振精神。她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但现在看到智代的面容,心想或许真的有效

。她本来想回她现在已经不是年轻小姐了,但又作罢。在七十五岁的智代眼中,三十四岁的由美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里面有我听过的曲子。”
“哦,真的,哪首?”智代眼睛发亮,拿出歌词本给由美看。
“您现在在听哪一首?”
“我最喜欢的曲子,不知道重复听几次了。”
“是《苹果之歌》吗?”由美只听六心门彰描述过这首歌的背景,但不知怎的,脑中却自然浮现出黑市的景象。
“不是,那首歌印象太深刻了……”
“太深刻?”
“当时我们的确很努力地过日子,但印象中,逞强的成分居多。”
“您的意思是,当时你们是被迫表现得这么努力?”由美以为当时从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苹果之歌》能疗愈所有人的心,听到智代这么回答有些意外。
“这首歌的旋律很好听,佐藤八郎写的诗也很可爱。只是……”智代说,她感觉周遭的大人们似乎都期许女生要像歌词中的女生一样,天真开朗有朝气。
“您是说,虽然歌词中说道‘苹果真可爱、可爱呀苹果’,但苹果也有不可爱的时候?”
“没错,特别是当时才十几岁的我们。”
“原来是这样。”由美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智代的心情。苹果在当时被用来作为女孩的象征。面对焦黑一片的废墟,成天悲叹的大人们,心中浮现鲜红色苹果

的形象,希望能为枯燥无味、没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由美想,这些女孩们被期许要成为苹果般的存在,压力必定不小。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听到《苹果之歌》脑中就会出现许多画面,包括有苦难言的痛。”
“对了,您在听哪一首呢?”由美想知道智代喜欢哪首曲子。
“《请问芳名》。”
“噢,这首啊。”在雄高负责的案件“折纸鹤的女人”中有出现这首曲子。她听雄高说,他在上野遇到经营酒馆的砂原谦,靠着说出同名电视剧的详细剧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