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看吗?”赵钱孙若有所思地问。
“请便。”接待小姐一笑,很健谈,“本来委托人——那个小伙子说庄泰来的一应遗物都不要了,但后来又说留下那只铜雁,所以我们把庄泰来的遗物都处理了,只剩这只铜雁留着,等委托人来取。”
赵钱孙似是没听见这些话。箱子内部光线暗淡,展翅欲飞的铜雁立在里面,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还怀有难以捉摸的思想。赵钱孙伸手顺着大雁脖颈往下摸,手指很快触到了脖颈上一圈衔接用的缝隙。
接待小姐在他身后感叹:“听说那个委托人小伙儿和庄泰来并不是亲戚,而是小时候的邻居,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
“是啊,好人。”赵钱孙疲惫地长叹一声,收回手。铜雁脖子上的缝隙仿佛是一粒掷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生发出一波波联想。2021年……2021年庄泰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当年他带着一溜拖着鼻涕泡的秃小子们,跟在庄泰来后面大唱自编的《垃圾王之歌》,还从庄泰来的破房子里偷过饮料瓶,当炮仗踩着听响儿。这些童年的恶作剧真的逼疯了庄泰来?
那时候跟在他后面瞎咋呼的孩子有多少,二十个?三十个?他们已经一个不留全都死绝了,在不久的将来。
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谁能说清?只有往日的回忆在眼前飘浮,现在赵钱孙能想起来了,庄泰来隔壁的柳家,据说是做生意破产,老爹带着情人跑了,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成天化得跟年画上的门神那么鲜艳,做的是一本万利的皮肉生意,带回来的男人三百六十五天不带重样的。她忙“业务”的时候,那个叫小龙的孩子就会躲到庄泰来家去。世事难料,也就是两年多工夫,破产的爹不知又在哪发达了,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开着锃亮的宝马车,从胡同里接走了儿子,大家咂巴着口水羡慕了一番,照旧过着自己鸡飞狗跳的穷日子,很快忘记了那个阴郁的少年。
赵钱孙揉着眉心:往日的真相解开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巨大的不确定横亘在胸中。


第十六章 我遇到了“我”
山神庙内部、窗架、天花板,我们俩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除非监视器只有蚊子腿那么大,否则不可能存在。我甚至把刑天和九天玄女身上都摸索了一遍,也没找到可疑的物品。我在摸尸体的时候,钟致远把烫手的节能灯拿出来,拆开电池里里外外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骂骂咧咧地装了回去。我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地把石狮子也摸了个遍。
“邪了门儿了……”钟致远说。
被人窥伺而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感觉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我不甘心地又找了第二遍、第三遍,钟致远打断我:“停,这样找下去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们来做排除法,把所有错误答案排除掉,那么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事实真相。”
于是我们把山神庙内所有的东西都细细地筛过一遍,最后发现只有我和钟致远身上没有找过。我们像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各自掏了个精光,却并没能改变毫无头绪的现状。
钟致远开始在地上团团转,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叨他在警校学的刑侦那一套。我听他低声重复地念着:“不合理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不合理的地方……不容易发现,想要不被敌人发现……要么让他想不到,要么早就忘了。既然我们什么都想到了,那么早就忘了的是什么?”钟致远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在地上机械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我早就忘了……忘了忘了忘了……忘了……有条缝!”他抬起头来,响亮地拍了一掌。
“什么缝?”
“还记得那只铜雁吗?”钟致远问我。
“一进山神庙,叼着纸卷的那只?”我问。
那只铜雁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即便闭上眼努力回忆,我也只能想起铜雁平展的翅膀和微微上抬的弧形细颈。大雁脖子中间偏上的地方似乎有一圈缝隙,但也许只是眼睛在微弱光线下的幻视。倒是刚进山神庙时,铜雁无声无息地消失把我吓得够呛。
“铜雁消失了?”钟致远问。
“没错,就是大门被自动钉死的那间‘起始’山神庙里发生的事。”我还记得前一秒大门是开着的,虽然走不出去,但后一秒大门就被无声无息地钉死了,铜雁也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幽灵信使这回事儿。”我说,“你怎么了?”
钟致远瞪着眼睛死死盯了我一会儿,好像突然确定了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铜雁并没有从他面前消失过,而且他也没见过庙门无声无息地被封死,因为山神庙根本出不去,封门一举毫无意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仔细想想却很合理,可惜不能找其他人求证。这么看来,似乎问题都出在那只铜雁身上。
钟致远决定独自去“起始”山神庙,我断然拒绝。嘴皮子功夫我不是钟致远的对手,但不管他怎么说,我咬定两个字“不行”,最后他只好对着空气威胁地挥了几下拳头。
我们把那张进山神庙时收到的通知用打火机烧了,下了两趟楼梯,到达“起始”山神庙,因为各山神庙间的时间点是混乱的,我们从楼梯口出来时屏气侦查了一番,好确定九天玄女不在这里。
铜雁嘴里果然叼着那支罗列着所谓注意事项的纸卷。钟致远把纸卷拿在手里,两人围着铜雁敲敲打打研究了半个小时左右,没找到任何明显的机关,钟致远掏出匕首准备在铜雁脖子上的细缝上做文章,这时我的头部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眩晕,胃里强烈地恶心,舌头发苦,手脚发麻。钟致远想拉住我却反被带倒,两人实实在在一屁股跌在地上,钟致远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我莫名地想起进山神庙不久时做的有关大雁的梦:天上密布黑色的大雁,在盘旋,在凄鸣。
一种虚无的恐怖充斥我的内心,我几乎感到眼前这尊铜雁具有某种森然的神秘性,正在对我和钟致远这两个笃信无神论的冒犯者施以恶毒的诅咒。
然而半分多钟后一切戛然而止,眩晕和恶心全都消失无踪,没留下一丁点后遗症,像是一场幻觉。
钟致远坐在地上喘气,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见大雁喙里竟然又叼了一支纸卷。
“应该是时空的自我修复过程。”钟致远说,“终末”山神庙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此前他遇到过。似乎每间山神庙都有无限趋向维持原状的特性,这很可能与山神庙的时间特性有关,不像我们生活的外部世界时间是一条不断发展的线,这里的时间只是一个恒定不变的点。钟致远拿到了通知而我还没拿到,自我修复过程启动。系统必须保证每个人都拿到那份通知。
我把纸卷团起来草草地放进包里,钟致远把匕首的刀刃卡进铜雁脖颈上的缝隙里,还没使劲,又一阵眩晕和恶心袭来,又是自我修复?这次又是为了修复什么?
“嘘,有人。”钟致远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头摁下去,拽到窗下,他悄悄起身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很不好看。
我们俩用动作交谈,我问他是谁,钟致远表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谁?我问。钟致远又拿那种眼神看我,表情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尴尬。他伸出手指,对准我鼻尖的位置,空戳了两下。
我?
钟致远点头。
我?!
也就是说,我一进山神庙看到的窗后一闪而过的黑影,是我自己的投影?
现在怎么办?我问钟致远。
总得让“你”把通知拿了再说,否则扰乱了规则,凶手说不定会亲自出来把这个“你”结果喽。钟致远说。
如果那个“我”死了,那也就没有以后的许多事,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和钟致远出现在这间“起始”山神庙。那么那个“我”也就不会被我吓到,而被凶手灭口,事情也就会发展下去,我还是会和钟致远出现在这里……
头顶骤然被狠凿了两个毛栗子,疼得我眼前金星乱迸。钟致远手势带风地上下挥舞:没发生的,最好就不要让它发生!空想误国!实干兴邦!
“表舅?”
“我”的一声喊把我们俩都惊得一哆嗦,钟致远迅速问我,“你”会从哪里绕过来?西边,我赶紧打手势,西边。钟致远捏着铜雁脖子倒提起来,一条胳膊拽着我就往东边跑,我死死拖住他:我是说从西边走!
两个人猫腰踮脚,脚后跟撵着一小撮滚滚烟尘,狂奔到山神庙黑沉沉的大门口我愣住了,因为山神庙实际上是跨不出去的。冷不丁钟致远敲我一记头顶:“贴着这破庙不算出去,快!”说着他好像眼前就是万丈悬崖那样,脚后跟紧贴门槛,一直挪到外墙,靠着石狮子席地而坐,得意地朝我眨眨眼。
见他果然稳稳当当待在庙门外,没被莫名其妙的力量踹回来,我也依样坐下。
“现在只能等‘你’走到下一间庙再说了。”钟致远拍拍铜雁,长叹一声。
我点点头,想到“我”大概会在这间山神庙里待上三个多钟头,就放松地靠在墙根耐心等待,靠了五分钟,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了?”钟致远问。
“我突然想到,”我说,“我们待在这里,就可以看见是谁给‘我’把门钉死了!”
钟致远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和我想的一样,也就是说,躲在这里的话,我们说不定很快就可以见到凶手,擒住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和钟致远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两人分掩在左右两只獬豸的底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视野内的所有景物,一有什么动静拳头就将毫不留情地挥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漆漆的天色下,整座荒山和横在我们面前的几根废弃的木料一样了无生气,寂静之中连风声都听不到,那个“我”在三间庙宇里进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而且越来越近——我忽然意识到,这时的“我”直走到底见到了高不可攀的灰色围墙,正在往门口返回。
而此时依然没有人出现,庙门仍旧大敞四开。
“喂!”钟致远也听到了脚步声逐渐切近,一刹那像是某种不属于我的想法被一只无形的、不容抗拒的手硬塞进头脑里,我们俩一跃而起,一左一右把门给关上了……不敢想象“我”从庙门闯出来见到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说不上会发生什么,我只是直觉地认为得避开那种局面。
接着我想到一件更严重的事:“我”看到门关上以后,会飞起好几脚试图把门踹开。
同样的力度,踹人一脚和被踹一脚的后果截然不同,眼下我和钟致远双双抵在门背后,“我”应该是从中间门缝往外踹,后果很可能是我们两个都被震得内脏破裂、口吐鲜血,门被顺利地踹开。
我想起扒着门缝向外张望时看见的几根结实的木板条,而眼前地上正有足量的废弃木料。我迅速跑出去想拖几根过来,结果刚跨出一步就颠转了回来直挺挺地朝阖死的大门砸去,钟致远眼明手快一巴掌糊到我脸上,防止我的脑门把庙门磕得震天响的同时,也几乎把我的五官全摁进脑子里去了,尤其是鼻梁骨。
放开手后看到我的表情,钟致远乐得整个人缩了半截,一边听着山神庙内“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边像套马的西部牛仔一样抡起斜挎包上的带子,套住木料往回拖。两人四手把木料胡乱贴着门摞好,为防止木料坍塌,我们改背靠为正面压住,刚调整好姿势,门里轰隆一阵猛震,我顿时感到心肺一通乱颤,对面钟致远伸出手指头对着我划拉了好几下,他要是会念咒我估计早被变成一只足球被踢上几百脚泄愤了。
我只好让他别忙着喘气,竖起四根指头摆了摆,告诉他等一阵“我”还要再踢个三四脚。钟致远直翻白眼。
压着木料挨过“我”的余震过后,门内脚步声渐渐走远,我们俩疲惫地坐在地上回神,钟致远抹着额头的汗,靠着铜雁汲取凉意,我看着铜雁,头皮一炸:“喂!通知!”
“什么通知?”钟致远傻愣愣地问我。
我指着庙里:“那个‘我’现在回去找铜雁了,他还没拿到通知!”
钟致远看着雁嘴里的纸卷,又看看堆满木条的大门,表情就像喝了一袋过期牛奶。怎么办?他看着我。送回去啊,还能怎么办!谁让你火急火燎地把它带出来,怪不得我刚进山神庙的时候没看到这只该死的铜雁,白白浪费很多时间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转。
“你可托稳了啊,我要摔个半身不遂你这辈子就得带着你哥娶老婆了。”半分钟后,按照我们俩临时想出来的馊主意,为了防止“我”看见庙门又开了跑出来,钟致远决定翻墙把铜雁弄进去,等“我”拿了通知以后再把铜雁弄出来。为此我只好充当人肉踏板,帮助他起跳。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身手真不是盖的,一道黑影在我头顶掠过,他就稳稳当当地蹲在墙上了。我把他从墙头垂下来的背包带子在铜雁脖子上系紧,铜雁就晃晃悠悠地被提了上去,眨眼连人带雁融进四周浓稠的黑暗里,两秒钟后我听见前后两声轻巧的响动,说明钟致远着陆成功。
我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三个多小时,钟致远大大咧咧的声音伴着踢门声传出来:“行啦,臭小子,滚进来吧!”
“走了?”我跨过堆在地上的木料。
钟致远扛着铜雁站得稳如金刚:“我看着‘你’摸到楼梯走的,挺聪明,还知道撬地砖嘛!”说着慈祥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一肘回顶,结果居然撞上铜雁,当场又疼又麻眼泪就飙了出来。钟致远举着铜雁哈哈大笑。
于是当他围着铜雁琢磨个没完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暗骂,活该,活该你找不到机关。直到钟致远用匕首沿着缝隙削进去一半,气馁的疲乏感才重新回到我身上:看来这只铜雁身上并没有我们希望的东西。
事情再次陷入死胡同,我感觉脑细胞在飞快地凋亡的同时,出去的生机并没有多显露出一分。我仰面躺在地上,喃喃地说:“你说,这天为什么一直是黑的?”
“这个人造三维世界里又没有太阳这种恒星,当然没有自然光了。”钟致远闷闷地回答。
“要是出不去怎么办?”我说。
“不会。”钟致远说。
“那么还有什么是我们没想到的?”我觉得说话都费劲。
“闭嘴。”钟致远说。
困难的不是努力,而是四周一片黑暗时不放弃地向前摸索。我不知道整个世界是否只是一片混沌,不知道摸索的方向是否正确,也无法确定,希望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些事不归我管,”钟致远坐起来点了根烟,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闪动,“但你难道不觉得……”
他的语气里有种坚硬的质地,好像火山口黑色的玄武岩,天然带着温度的坚实。我木然地望着他,等着他嘴里冒出什么有火气和血性的话也抽紧我松懈的意志。钟致远猛抽了两口烟,握紧拳头,在漫长的停顿后掷地有声地说:“空想误国!实干兴邦!”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子政治课学得这么透彻?其实躺着挺不错的,铜雁歪倒在地上,正好当枕头。凉冰冰的触感有助于镇定头脑,我问钟致远:“还记得张磊家的那只大雁吗?”
钟致远想了想,摇摇头。这倒也不算意外,那件事在钟致远鸡飞狗跳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出彩。事情说来简单,张磊爹给张磊弄来只野雁补身体,被疯子偷走当宠物养,这事偶然被一个丫头发现,钟致远就拉帮结伙地去偷雁,原本大功告成,只等按照计划,人马兵分两路甩开疯子,但我一个疏忽落下张磊,被疯子逮住。钟致远只好凭着一腔小地痞式的孤勇回去救人,幸好他回去了,要再晚一步,张磊也许就被疯子一个大耳刮子抽得投胎去了。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那天你不在?我想起来了,你开学补考去了,”钟致远幸灾乐祸地说,“数学还是物理来着,二十九分?”
“我问你后来。”我黑着脸。
钟致远耸耸肩:“没怎么样,张磊爹带人找疯子晦气,然后把大雁当街煮了,我还分了一碗汤,那个香!不过你怎么想起这个?”钟致远打量着铜雁,“难不成……这些事儿都是疯子搞出来报复我们的?”
我失笑:“我觉得疯子应该没那个能力,他那个样子,早就死了也说不定。我也说不清楚,脑子里乱哄哄的总觉得漏了点什么,就突然想起了那么一档子事。”说着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钟致远问。
我掏出那张要求所有人开展“死亡厮杀”的通知烧了:“我们得回去,问题不在铜雁身上。”
“的确有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回到“终末”山神庙后,我指指那对獬豸,说,“这对石狮子……我是说獬豸,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吧,反正不对劲。”
“说仔细点。”钟致远催促道。
“铜雁或许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凶手的个人喜好,所以它只是放在那里而已。但你看这对獬豸,它们就是山神庙外面的那一对,凶手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它们弄进来,只为让它们叼两张打印纸?那还不如再立一只铜雁,铜雁比两个大石墩轻省得多。”我说。
“你能肯定这俩就是大门外的那一对?”钟致远问。
我点点头。
钟致远立刻拿起节能灯,仔仔细细地照了一遍,那表情如果他手里有把斧头我肯定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劈开看个究竟。他回过头来问我:“这两只獬豸我们完全检查过了?”
“没错。”我说。
“不,”钟致远又转过头去看它们,摇着头自言自语,“肯定还有没检查到的地方。”
“我连它们的嘴巴都伸手指头进去抠过了。”我困惑地说。
钟致远拧着眉毛不搭理我,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朝我招手:“来,帮我一把。”
“干什么?”我奇怪地问。
钟致远两手撑在獬豸身上,低着头,肩膀用力往前顶:“帮我把这玩意儿推了。”我恍然大悟:我们唯一没检查过的地方是这两只石雕的底部!
咬牙切齿地拼了几次,最后在钟致远一句从牙缝里挤出的不堪入耳的谩骂中,一直稳如泰山的石雕终于倾斜了一个非常小的角度。我们俩憋足了力气向前推,石雕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终于不甘心地“轰隆”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在震耳欲聋的响动过后,我和钟致远谁也没趴在地上去看石雕的底部。我们对此压根不关心了,只是瞪大了眼睛,气喘吁吁地盯着歪倒在地上的獬豸石雕。
“我……没听错吧?”钟致远问我。
我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从石头内部发出的,不算太响,但很清晰的回声。獬豸内部必定有一个空间,而按理说,它应该是实心的。
这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不合理的地方”。
獬豸砸在地上以后,从头顶到后背裂开了一条缝。我摸了点散落在地上的石屑,捻了捻,发现这些粉粒竟然是水泥,这更佐证了回声的存在,几乎可以肯定,獬豸内部一定藏着某种关键性的东西,为此凶手大费周章地裹上层层水泥,又把水泥雕成神兽,伪造成石头的质地,用以掩人耳目。
“再来。”钟致远和我一起抬起石雕,推倒,再抬起,再推倒……终于在汗水把衣服、裤子都浸透的时候,随着一阵杂乱的撞击声,獬豸被摔得四分五裂,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浑身漆黑、光闪闪的椭圆形球体从里面滚出来。这东西的外形和大小活像个恐龙蛋,表面一丝缝隙也没有,我们敲了敲,说不清这是什么材质。钟致远拿随身的军用匕首割了两刀,居然扎不透。
“你信不信这里还有一个?”钟致远指着另一只獬豸。
于是我们放下“恐龙蛋”,比刚才更加艰辛地折腾了好几回,最后胳膊和腿都开始发抖,嗓子里全是用力过度产生的血腥味,终于如愿以偿地摔出了第二个“恐龙蛋”。
但我们仍然搞不明白这两个像是外星球高科技产品的东西是怎么被封在厚厚的水泥里面还能监视外部环境的。钟致远抱着这俩蛋,用军用匕首死磕,我蹲在地上研究那些水泥碎块,发现獬豸张开的嘴巴里面,镶着一层经过特殊处理的透明塑料,摸起来和其他部位的质感几乎一样,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块,极其隐蔽,用来当监视器的拍摄孔却是足够了。
钟致远看过这两块硬塑料后,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又把刑天的衣服也扒了个干净,在我惊愕的目光中把两只恐龙蛋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往地上一坐:“孙子,接着看啊!”他气哼哼地耸着精壮的肱二头肌对恐龙蛋说。
“现在怎么办?”我问。
“等着,”钟致远说,“刑天不是说了吗,这地方饿不死渴不着,连觉也不用睡,咱们就耗着,看谁厉害。”说着“当当”地给了每只恐龙蛋一记佛山无影脚,踢得它们在地上滴溜溜乱转。“让你听!”钟致远揉着脚脖子,“这俩活宝还挺结实。”
我们猜测,凶手失去了监视手段,不会憋得太久。事实证明,你永远无法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测一个变态的想法,我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过了16个小时,无论是“山神庙”聊天群还是真实的山神庙内部,都没有一点动静,沉沉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们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我试图用刑天的钢笔把封死的门窗撬出一条缝来,看看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钟致远让我上一边待着,然后捡起一块水泥,抡圆了胳膊朝窗上砸去,砰的一声,窗户虽没砸开,却发出了响亮的木头崩裂声。钟致远给自己喝了声彩,在试着砸门无果后,我们抄起水泥轮番上阵,很快在窗上砸出了一个能供人钻出去的洞,我先出,钟致远跑回去把那两颗沉甸甸的恐龙蛋递给我,然后手一撑也跳了出来。
我们从山神庙三间殿宇的后殿出来了,外面果然和我们刚进来时一模一样,天色漆黑,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声音,大门是敞开的,但不管跨多少次门槛,还是出不去。
“砸了这个试试。”钟致远把恐龙蛋递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对高科技产品总有点莫名的敬畏,但钟致远显然对凶手以及和凶手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好感,吸了口气,做了一个标准的扔手榴弹的动作,那包着衣服的恐龙蛋在空中划出一道模糊的抛物线,砰的一声砸在高耸的围墙上,弹了回来,又沉闷地砸在地上。
砸了两下,我和钟致远的手机忽然同时亮了。
钟致远先看了一眼,然后骂了一句:“原来是她。”
“谁?”我说着也打开手机,说话的是一个从未发过言的人,嫦娥。
她说:请不要破坏MHC机,也就是你们手里的椭圆形物体。
钟致远懒得和她废话,直接开了语音说:“放我们出去,否则我见什么砸什么,砸烂为止。”
“那样的话,对我来说只是损失两件实验器材,”嫦娥回复道,“对你们来说,结果就说不好了。”
“你什么意思?”我问。
嫦娥说:“谁知道在极端情况下,质子高速对撞会产生什么,黑洞、蠕虫洞还是教授们最期待的上帝粒子?祝你们好运。”
“什么上帝粒子?”我一头雾水地嘀咕。
钟致远抬起头,他的脸色告诉我事情很不好。
“上帝粒子,又叫希格斯波色子,”钟致远说,“这种粒子被认为应当存在,只是还没被发现。”
“所以?”我问。
“希格斯波色子是产生质量和引力的源泉,具有像上帝创世一样的能力。你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人类发现了这种上帝粒子并加以应用,引力和质量可以随意控制,至少一半的科幻电影将不再是幻想。”钟致远说。
我望着钟致远,有一刹那的恍惚。长时间以来,他在我的印象里都是扛着枪随时准备横扫毒枭老巢的战士形象,当那些我不甚了解的物理知识在他口中侃侃而谈,那个被时光的烟尘掩盖的、少年时代的钟致远的形象就逐渐清晰起来:他拿着借书卡风风火火地从图书馆搬回一大堆对我来说过于艰深的科学读物,趴在床上读得如痴如醉;做各种匪夷所思的小器械作弄驴耳朵胡同里的街坊邻居……我几乎无法把那个科学怪人一样的少年同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是什么让这个人的人生出现了这么大的断层?
“那么说……这个叫MHC的东西会让我们获得超能力?”我一头雾水地问。
钟致远摇摇头:“希格斯波色子产生的几率很小,LHC建立这么多年,直到MHC具有实际操作性,也没有发现它。有人怀疑希格斯波色子是否真的存在……话说回来,可能上帝他老人家真的抛弃人类开拓真善美的新世界去了,看看周围,有时候我挺能理解老头子这份落寞劲儿。我更担心的是黑洞。MHC内质子对撞,产生微型黑洞几乎是必然的。”
即便对于这些完全不关心,我也知道黑洞意味着什么。钟致远说微型黑洞大小只有一个电子那么大,不足以吞下地球,但作为黑洞产生时就站在一旁的人类,我们的处境显然很危险。
于是我们立刻并且是无奈而愤恨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两颗恐龙蛋——MHC机放到地上,钟致远给敞开的大门来了一脚,把门板震得直响。但实际上我和他心里都明白,就算把这扇门踢烂,把围墙全拆了,我们也走不出去。
“这地方的古怪是不是MHC搞的鬼?”钟致远质问嫦娥。
嫦娥的回复迅速而简短:“没错。”
钟致远骂了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她,这……她简直是个天才。”或者说天才头脑的魔鬼。谁能想到一个早就灰掉的人居然没有死,而且正是凶手本人用来监视所有人动向的账号?更绝妙的是,嫦娥的死亡完美地震慑了所有人,于是小白鼠一样的人们由于惧怕死亡而互相提防、猜忌,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成了嫦娥的帮凶,有意无意地倾向于单兵作战而不是团结起来。于是凶手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监视器那一头,再刷刷群聊天记录,一切就会顺着她的意愿不紧不慢地发展。
“友情提醒,”嫦娥又发了一条消息,“想要出去的话,只要照着补充说明上的做即可。”
“没门!”钟致远怒气冲冲地冲手机吼道。
但又是十几个小时过去以后,嫦娥像是彻底消失了,不管我和钟致远怎么嬉笑怒骂,她像是老僧入定,完全置之不理,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和钟致远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出去。两个人之间必须死一个。
这叫什么事?只有刽子手才配活下去的世界?
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被告知生命是无价的,它高于一切,仅次于自由,而现在在一个疯子充当上帝的小空间里,获得自由的代价竟然是攫取另一条生命,这个生命的心脏泵出来的是和你一样灼烫的血。
我笑了,笑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响,简直乐不可支,最后搭在钟致远肩上捶胸顿足起来。
“你小子怎么了?”钟致远不悦地皱着眉问。
我笑得说不出话来,扶着他连连摆手,最后做了好几次断断续续的深呼吸,才说:“难道不可笑吗?我们,包括去阎王殿报到的那些人,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牙齿都快咬出血来了,结果呢?我们竭尽全力、处心积虑,却一步也不差地走完了凶手给我们写好的剧本,是不是很可乐?”
钟致远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的时候,他沉声说:“再说这种混话,我就大嘴巴抽到你清醒,听到没有?”
“我们一定会出去,”钟致远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会让你出去。”
我摇摇头,揉揉因大笑而酸涨的面部肌肉:“你说错了,哥,是我一定会让你出去。”我举起了手里的军用匕首。
钟致远大惊:“你怎么拿到的?”
我笑了笑:“刚才挂你肩膀上触电一样乱抖的时候。”
“你给我放下,”钟致远急了,“把刀还给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摇摇头,退后两步,把刀尖对准心口:“哥,你出去吧。”如果说这座黑漆漆像棺材一样的山神庙有唯一的一项好处的话,那就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条件下,我和钟致远这对算是结了深仇的兄弟见面以后,不得不迅速地跨过隔阂,一致对外。就好像我压根没有害死过他的战友,我们还是血连着血的亲兄弟。
但过去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我们暂时不去考虑而消失,它们像蛰伏在黑暗里的恶兽,一有机会就会猛扑出来撕掉你一块皮肉。就比如在山神庙里钟致远脱掉衣服,露出肩膀上那个一元钱硬币大小的伤疤,它像是一个记忆节点,一下子把我带回那个禁闭室外的场景,钟致远双目充血,血迹从肩膀上厚厚的绷带里渗出来。
同样的还有那些他说起来就像自己掌纹那么熟悉的物理知识。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或者随便什么他立志成为的人,但事实是他却成了一个被开除的缉毒警,没有一枚可以炫耀的勋章,甚至连买火车票打折的军人证都没有,唯一的纪念物是一把平凡得有点寒酸相的军用匕首。
错误可以改正,而罪孽一旦造成,将永远不能赎清。哪怕我现在是一个体面的骨科医生,也不能阻止灵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受到难挨的拷问,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钟致远去了哪里?我是否还能见到他?到时用什么方式表达我的悔恨?我毁了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胜过父母,所以我的罪孽将永远不能赎清。
钟致远的声音很响,听起来却又有点遥远,像是天边沉闷的滚雷,他叫我放下匕首,他保证我们都会出去,他说他想了一圈,回顾所有他知道的理论和方程,即便MHC能造出一个三维内三维,困住进来的人,也没理由只能放出一个人。要么全都出不去,要么找到方法,所有人都能出去,他说。
我说,这不是科学筛选的问题,这是“上帝意志”的问题。很不幸,那疯子加变态自诩为山神庙的上帝,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她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出去,那么我希望幸存下来的是我们俩中间更好的那一个。
“她会去阎王殿报到。”钟致远试图说得很肯定,“而我们会出去,你要相信我。”
我摇摇头:“如果你有办法,那么我们就不会耗掉那十几个小时。事实上我们想尽了办法,死了这么多人,还是出不去,还是给那个疯子当猴耍,我认了。”说着我退到MHC旁边,把包裹在上面的衣服扯掉,好让藏在监视器后面的凶手看得清清楚楚。
人在死之前的一刹那会变得异常敏锐,这或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我把匕首朝胸口刺下去,钟致远从包里掏出了打火机还是什么的往我脸上砸,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一刹那,我浑身的感觉神经末梢都蓬勃发达起来,在他做出投掷的动作之前,我就把刀深深地扎了下去。
先是体会到刀子的冰冷,然后疼痛淹没了我,我模糊地感到钟致远跑过来,跪在我身边,但他不敢动我,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我暗自庆幸。我告诉他:“别管我,快出去。”但我的声音太轻了,所以他只好趴下来,把耳朵贴近我的嘴唇。
我颤抖地说完话,钟致远抬起身,眼睛瞪得直直地盯着我。
“快。”我说。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来,好像背着几千斤的东西。他转过身,每走一步都好像在泥潭里艰难前进。监视器和我一起看着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按嫦娥的指示消失在砸破的窗洞后面,钻进黑漆漆的殿宇没有再出来。
我躺在地上。说实话,什么人生和哲学,生和死我都没有想,因为太疼了,光是和疼痛抗衡就花光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压根没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我知道,就算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他还是会诡异地凭空站在门槛外。这正好证实了我的想法,一些有利的想法。
这个人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原来嫦娥是个男的。或许是躺着的关系,我觉得他个子还挺高,挺有范儿,像个城市精英,我的手机灯光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白色的弧线。
我知道这时候不会听见一丝其他的声音,但我还是错觉般地感到钟致远的脸悄悄地从窗洞挪开,迅速地跑进楼梯,快得像一头因极端暴怒也就极端冷静的猎豹。我没有时间解释为什么我确信凶手一定会出现,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