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山神庙,这么多人在里面游荡,死去的尸体却只有我见到了一具,说明有人在黑暗中清理尸体。更进一步联想,还有给饥饿的人送面包、给擦伤的人送创可贴的“幽灵信使”,目的是保证我们继续自相残杀的刺激表演,他之所以行动像个鬼魂,只要细想就不难明白是山神庙的特性所导致的。
同一间山神庙排斥两个拥有时间性的活物同处一室,那么想要传递东西,只有首末两间具有奇点特性的山神庙能办到。事实上,所有人与幽灵信使遭遇的地方正是一开始刚进去的那间庙宇。至于幽灵信使通过什么方式进入那间山神庙,由他在群里监视和在MHC内装配摄像头就可以推测出来,这个人必然热衷于扮演上帝,喜欢置身事外地观赏他的“子民”在他创造的宇宙中蒙难。他不屑于待在山神庙内,肯定是从外面的真实世界进入这里,因此真实世界和山神庙世界之间必然有一条他可以随意操控的通路供他出入,此时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因此而具有某种程度上的融合。
这一刹那很难用文字来表述,因为两个世界的时间、空间、光线、声音的各项性质完全不同而无法兼容,造成了短暂的混乱。这一点我是从司马相如提出“幽灵信使没有脚步声和呼吸声”中受到的启发。不是幽灵信使没有脚步声,而是他来去的时候,声音不是声音、时间也不是时间,而司马相如和所有与幽灵信使有过交集的人之所以意识不到幽灵信使的到来和离开,因为那一瞬间,除了在通路内部受到保护的“幽灵信使”,一切都是一场混乱的虚无,看不到、听不到、意识不到,也不存在思考。
由此推断,现在这间终末山神庙,以幽灵信使的秉性一定会现身,因为见证受害者的死亡是他自封上帝所得到的最大乐趣,或者说根本就是他的全部目的。而钟致远只有看清了凶手的脸,才能够报警,让警方尽快展开抓捕。我相信钟致远都会办得非常漂亮。
凶手没有愚蠢地试探我的呼吸,而是直接按在我的颈动脉上,然后踢了我一脚:“怎么还没死?”
因为我那一刀刻意地避开了心脏和肺叶,没有伤及任何脏器啊,混蛋。我斜乜了他一眼,但懒得跟他解释人的求生意志会激发出多大的潜能,好几年专注于手骨的我居然能在一瞬间清晰地回忆起胸腔的解剖知识,自杀得这么有水准。
不过看起来他也不在乎,他掏出一支空的针管,自言自语:“听说要打四管空气才能死人。”
他说得没错,四管空气进入血管中,大于血管壁的吸收能力,那么至少有五种以上的死亡形式等着在我身体里开狂欢派对。
他蹲下来,把针管在我手肘内侧比了比,这时他发现我在笑。
“你笑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抬起下巴:“你看。”
黑夜依旧笼罩在山神庙上空,仿佛永无尽头。这人什么也没看见,认为我在耍花招,他冷冷地说:“没什么可看的。”
“你不觉得日出很好看吗?”我说。
他笑起来:“可惜你没机会见到了。”
我费劲地忍着痛苦说:“这可说不定……”我已经告诉钟致远,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去敲阎王殿的门,他得快点出去,然后报警。
仿佛是为了最有力地反驳他,砰的一声枪响,他的腿骨上开出一朵血花,紧接着又是一枪,针管掉到地上——他的手腕也被打中了。我看见一道人影出现在庙门外,他朝我跑过来的时候脚底像是带着风。


第十七章 你们这些罪人
视频是有人上传到群共享的文件,赵钱孙所在的海城理工研究生群。三分钟内,那段视频像一种爆发型病毒,在没什么人气的学校群里转发了四十多次,评论大多幸灾乐祸。
所谓的视频实际上是一段游戏通关的录影。最先出现在屏幕上并且延伸出去的图像很可能是条街道,如果是的话那么也是条有自由意志的街道,而最适合这种意志的地方一定是精神病院。
街道时粗时细,随意扭曲,像是活的。两旁的街道像堆在一起的牲畜下水。一具木乃伊被一道影子拽着在街道上跌跌撞撞地前进,两人沉默无言地跑了很久,在赵钱孙以为这古怪的游戏打算永无止境地跑到时间尽头时,影子在一家歪歪扭扭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如果不是有一扇残破的木门立在墙上,这房子就是一堆货真价实的猪大肠。
影子弓起背,拉着木乃伊溜到房子背阴处,那里有个院子,院子东北角的鸡窝里拴着两根灰色的羽毛,羽毛有影子一条胳膊那么长,组成一对翅膀的样子,瑟缩在角落。影子的手臂像爬行动物一样伸得老长,穿过篱笆,蔓过砖地,溜到羽毛身上,然后像弹弓一样飞快地弹了回来。手指尖上粘着黏糊糊的暗红色液体。羽毛受伤了。
木乃伊歪下头,松散的绷带在空气里飘荡,绕成一道选项:救/不救
游戏玩家选择不救,影子深深地垂下头,整个身体慢慢融化成了绝望的一摊,“救/不救”的问题再次跳出来,玩家无奈地选择“救”,木乃伊抓住后院篱笆像撕纸片一样两下一扯,两人从豁口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羽毛忽闪着翅膀轻轻飞入影子怀中,木乃伊抽出一截绷带缠在羽毛流血的部位,接着影子就像牵着一只氢气球一样和木乃伊回到疯狂生长的街道上去。这时一声呼哨,一堆没有五官的人出现在他们背后,很突然,好像他们一直潜伏在那里,就等着这一刻得意而冷酷地站在影子、木乃伊、羽毛的身后。这些人脸色或黑或青或紫或绿,这时选择跳了出来:投降/逃跑。玩家选择丢下东西投降,羽毛被领头的青面人抓到手里,撕成两半,血像瀑布一样染红整条街,两根羽毛是不可能有这么多血的,好像别的什么人的血也跟着一起流了出来。
汪洋的红色从胡同这头流到那头,五六个人扯起影子扭成麻花,截成几段,抻长就成了一把把铁锹。
这些人抡起铁锹把木乃伊身上凿空,没有五官的人都坐在木乃伊做成的船上,一边划着桨,一边整齐地左右摇晃,唱起无声的快乐的歌谣,没有五官的脸因快乐而红润且富有光泽。
看来闯关失败了,但游戏并没有理所当然地结束,一个乒乓球从屏幕上滚过,然后赵钱孙略有些惊讶地发现,游戏倒回了木乃伊和影子被无脸人追击的场景,“投降/逃跑”,这游戏也太糊弄事了,赵钱孙心想。
鼠标箭头点击“逃跑”这几个字,木乃伊和影子拔腿就跑,顿时闷雷般的声音隆隆响起,两旁的建筑轰然坍塌,陆续砸向街道,玩家不得不操控木乃伊拽着影子在密集的碎玻璃、砖块和数不尽的横扫一切的横梁木柱里仓皇躲避,看得出玩家玩得相当纯熟,因为在控制木乃伊灵活地闪转腾挪时,一台电风扇像血滴子一样呼呼飞旋着朝二人扑来,锋利的扇片切割得空气发出尖锐的悲鸣。但木乃伊在玩家的操纵下,沉着冷静地抓起影子在头顶甩起来,越甩越细,越甩越长,虎虎生风地套住背后一根向两人倒栽下来的烟囱,跃到半空,猛地一抡,像棒球手那样打得电扇飞出天外。
他们落地的时候,街面上铺满一排排挂着的倒钩,闪着幽蓝光泽的铁蒺藜。如果是在武侠电影里,这些幽蓝的反光显然意味着钩刺上都淬了剧毒。
一群没有五官的小孩站在远处,手里挽着没用完的铁蒺藜,他们的笑声像夜枭在冰冷的黑夜里狂欢。
新的选择是:木乃伊/影子,选择谁先落地的问题。
玩家选择木乃伊先落地,影子牵着羽毛像拽着一顶降落伞,轻盈地落到地上,几个孩子把木乃伊当蹦床踩得正欢。一个瘦得像一副骨架的孩子劈手夺过影子手中的羽毛,孩子们围着羽毛唱歌跳舞,羽毛剧烈颤抖,一声爆破后炸碎了漫天飞舞,空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的大雁,脖子上还缠着木乃伊的绷带。
青面人走过来,倒提起大雁,在木乃伊的眼皮底下将其抹脖子、放血、拔毛、掏内脏。
画面暗下去,一行血红的字映出来:游戏失败,永生之地已关闭,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游戏作者:海城理工大学粒子物理学研究生 柳梦龙。
赵钱孙顺手在网上查了查,发现这段视频在各大视频网站点击率都很高,评论一边倒地出现“变态”“恶心”等字样,少数审美异常的观众对此发表的一两句谨小慎微的赞扬也很快被淹没在谩骂与指责中。似乎只要一上网,大家的正义感立刻像森林大火一样遏制不住。
视频的原始发布者自称是一个“不愿沉默的极少数”,他自言这段视频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全部内容因太过挑战人类心理承受能力而未予发布,实际上这段视频是“最”恐怖还是“最不”恐怖,恐怕只有这位“极少数”自己知道。
从言辞来看,“不愿沉默的极少数”发布这段视频的目的大致是为了揭露海城理工大学这所高等学府学生的阴暗心理。人群的搜索能力和发散思维远超任何一种功能强大的搜索引擎,大家很快从淡却的记忆里翻出三年前在某学校食堂下毒的博士生某某;五年前在某校园内持刀砍人的艺术生某某;九年前在某学校公然虐待动物的奖学金获得者某某。像滚雪球一样,柳梦龙的名字不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某一个概念的总和。
赵钱孙看着汹涌的评论和转发,默默地关闭了浏览器,揉揉眉心,过了一会儿上网找到了那款名为《雁》的视频游戏。赵钱孙用游戏作弊器直接跳到木乃伊和影子被青面人一伙围追这一段开始,“投降/逃跑”,他选择投降,木乃伊被人做成方舟在血河上漂流,游戏暂停,自动跳回,再次选择丢下羽毛投降,木乃伊被大卸八块,串在一起,青面人举办烧烤晚会;跳回,再次投降,木乃伊死得越发有创意;再跳回,再丢弃……
第十八次,木乃伊被人灌满氢气慢悠悠地升到空中点燃,沉闷而振聋发聩的爆炸声后,视频没再自动跳回,屏幕陷入无边的漆黑,尽头有一点金光,光芒越来越盛,光晕缓慢地扩散,如同一种高密度的流质,最后化为两扇金光灿烂的大门:永生之门。
赵钱孙用鼠标叩击金色的门环,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金光散去,一座庙宇矗立在游戏尽头:欢迎来到山神庙,罪人们。
游戏到此彻底结束,赵钱孙眨眨眼,窗外的黑夜像一座沉默寡言的冬天的山。


第十八章 真相
人们常常说来日方长,好像活着的永远不会死去。但一转眼又说人生苦短,好像不抓住光阴的尾巴飞奔,就会大祸临头。
赵钱孙从精神科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照医生的指点到护士站找到了护理庄泰来的护士长。她正忙着配中午给各病房服用的药剂,动作熟练,表情严肃,是个精明强干的中年女性。她象征性地回忆了几秒钟,边三言两语地把情况说给赵钱孙,边念念有词地对着清单在药柜里翻找。在她看来,人死的时候都有点力不从心,都想从一种不存在的高度总结和修补自己的一生,最后的表现却大多是坐在后台听观众席发出的阵阵掌声和赞颂,然后来不及上台鞠躬、发表长长的谢幕词,就疲惫地靠在不起眼的角落睡了过去。所谓临终不外乎这么一回事。
庄泰来和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他甚至没有这样的一席观众,尽管事先给他的委托人柳梦龙打了电话,但那天柳梦龙回电说有急事在忙,来不了,于是庄泰来就在几个护士尽职尽责的照顾下独自上路了。在这之前庄泰来大部分时候都不清醒,肺部瘀血,脑部水肿严重,伴有癫痫,所以医生给他开了点吗啡,基本上人是不痛苦的,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说道的。说完这些,护士端着罗列着一排排塑料小药杯的托盘走了。
“您是……庄泰来的什么人吗?”赵钱孙准备离开之前,一个小护士叫住了他,在见到赵钱孙回转身一刹那的笑容过后,两片红晕迅速浮上她的脸颊,把几颗雀斑衬得很俏皮。
小护士的眼睛细细的,说话也细声细气,她把一个装药用的纸袋交给赵钱孙,里面装着一个橘黄色的乒乓球,上面印着几滴黑红的血迹。
“我总觉得这个好像不应该扔掉,因为庄泰来的大部分东西都会被扔掉的。但好像也不知道给谁,委托人只要了那只铜雁。我留着好像也不太合适,好像是……”
按理说她不应该多事,一关系到人命总是很容易起争执,大多数人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赵钱孙的目光很温和,小护士拨弄着别在护士帽上的蓝色发卡,犹豫片刻,说:“实际上这个乒乓球是委托人柳先生给的,因为很奇怪,看病人都带点儿水果补品或者花什么的,但柳先生那次来只带了这么一个乒乓球,那次正好是我在庄泰来的病房里,而且庄泰来那时候糖尿病并发心源性休克已经是重度了,抢救过好几次。但柳先生来,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把这个乒乓球塞到庄泰来手里就走了。虽然庄泰来那时候神志也不大清醒,但病人到了这个状态,大多数人探病的时候还是会聊一会儿天,因为就算病人没有反应,但说不定心里面能感受到点儿什么……”
小护士说:“我本来也快忘了这件事了,庄泰来临终的那两天很不太平,虽然以他的状况冠脉搭桥是不能做了,但总还是想救一救。那天一直从晚上十一点多忙到早上两点,实在不行了,只好放弃。庄泰来在B区,那天我在C区值班,听说庄泰来不行了,就过去看了看,庄泰来身边的机器都撤了,就放了个呼吸机。B区值班的同事都累坏了,全趴在护士站休息,我进去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护士长守着。这时候我发现庄泰来手里抓着这个乒乓球。护士站休息的同事说本来想抠下来,因为皮下和内脏都在大出血,到处都是脏的,撤机器的时候给他换了身衣服,这样家属什么的如果来看也不至于太吓人。后来看病人实在抓得太紧就算了。”
“等过了一天我再上班的时候就听说庄泰来走了,柳先生没过来,在电话里说把人直接拉到殡仪馆就行了。我想,大概到底不是亲人吧,柳先生这样也已经很难得了。”小护士说,“我又在B区轮班,收拾病房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乒乓球落在墙角,也说不上为什么,就给收起来了。”
走出海天康复中心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雷阵雨瓢泼而下,粗疏猛烈的雨水冲刷着街道和树木,露出这座城市被长期忽略的底色。赵钱孙有种错觉,他好像走在儿时的驴耳朵胡同里,林立的高楼虚化萎缩成连排的破平房,在雨里躲避奔跑的陌生人湿漉漉的面目下泄露出一丝熟稔的神色……赵钱孙走在自己的回忆里。破落的胡同就像他经常光顾的大排档,熏呛的油烟里透出一股亲亲热热的劲头。
一群顽童踩着水噼里啪啦地跑过去,路人越是纷纷惊叫避让,他们就越开心。赵钱孙也被溅了一裤腿泥水,为首的那个小子,赵钱孙记得他,他一脑袋让大人崩溃的怪念头,哪天他要是老老实实地只丢个石头砸破谁家窗玻璃,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但他通常只丢自制的响炮,绑在自制的弹簧镖上,还要添一个自己削的改良竹哨子,弹出去的时候仿佛火箭弹,嚣张地呼啸而过,把一个垃圾堆炸飞开来,附近十余户人家没有一个不遭殃的。
他必然哈哈大笑,带着弟弟和一票跟屁虫们抱头鼠窜,他倒是不怕被逮住,只怕弟弟那个小兔崽子逃不掉,所以每次肯定要让弟弟带着他划分出来的“老弱病残”军团先跑,他则带着几员“大将”殿后,所以经常被逮住,光荣挂彩。有一次误打误撞地跑到那个拾荒的疯子家里,疯子一脸戾气,他刚一脚溜出去就被提着领子揪回来,疯子没收了他的弹簧镖发射器,捣鼓一番后还回来,他惊讶地发现射程居然远了三倍。
从此炸垃圾堆的时候再也没谁撵得上他了,他穿着破塑料拖鞋在狭长的巷子里狂奔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他从疯子家倒腾到许多书看,书多陈旧、残破,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看得忘记吃饭和睡觉。后来他甚至觉得“疯子”是大家冠给拾荒人的尊称。孩子总是容易保有不顾一切的天真。
手机铃响起,打破时间的逆流,高楼大厦回到倾盆大雨中挡住破败和烟尘,路上奔跑的全都是陌生人。
韩江雪在电话里说:“我必须见你,我知道你没有在戒毒,也知道你不叫赵钱孙,或者说我应该叫你——钟致远先生的克隆人?”
这一次赵钱孙没有打哈哈,雨过天晴,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面上,对着阳光看自己整条半透明的胳膊,说:“好,你约个地方。”
“山神庙。”韩江雪说。
赵钱孙失笑:“姑娘,你真是太能干了,连山神庙都被你查了出来。”
赵钱孙赶到山神庙,这里现在只是一座建废了的不伦不类的建筑,赵钱孙此前已实地考察过多次,地下的楼梯还没被人居心叵测地挖成形,不存在危险。然而他一跨进大门,一支黑洞洞的手枪就从旁边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来,抵在他太阳穴上。
韩江雪冷冷地说:“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建议你先对我进行一次彻底的搜身,”赵钱孙一脸轻松地说,“然后放下枪,咱们进行一次亲切友好的交流怎么样?”
韩江雪半信半疑,她的目光在赵钱孙脸上打量,似乎打定主意让绝对的理性来主导她的全部行动,一如仿生机器人。但机器人的目光不会出现这种极其细微的颤抖,细微却蕴藏难以承受的痛苦。最后她没有放下枪,仍旧满脸戒备地盯着赵钱孙。
“好吧,”赵钱孙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克隆人,反正我不是。”他说着拉起衬衫的长袖子,半透明的胳膊吓得韩江雪倒抽一口冷气,“姑娘,你见过哪个克隆人长得我这么晶莹剔透?”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韩江雪喃喃道。
“我就是钟致远。”赵钱孙认真地说。
“撒谎!”韩江雪激烈地反驳。
“真的。”赵钱孙说。
“撒谎!”韩江雪脱口叫道。
“我向爱因斯坦发誓,你的偶像是谁,李时珍?我也可以向李时珍发誓。”赵钱孙歪着头说。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激怒了韩江雪,这么久以来承受的压力,种种困惑带来的窒息,爱情非但不甜蜜反而迷雾重重的挫败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让她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个浪荡子。积压在心里的话像洪水一样冲出来:
“你绝不可能是钟致远。我看过监控录像,你虽然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你们经常同一时刻出现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你怎么可能是他?你不仅不是他,而且别指望瞒过我,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冷血杀手,‘没头脑小姐’、自杀的杜冰和被腰斩的江夏,他们的死都和你有很大的干系!”
发泄了一通后,韩江雪做了几次深呼吸,感到平静和理智又重新回到身体里,赵钱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韩江雪说:“别跟我耍滑头,即便你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克隆人,肯定也和克隆技术有关。”
“没头脑小姐”的案子刚出来时,韩江雪根本没怀疑到赵钱孙身上来,她对这个新同事还颇有好感。直到她看到女尸手部的石膏模型被赵钱孙做成了笔筒,而不是供刑警内部研究。虽然可以用粗心大意来解释赵钱孙的这一行为,但韩江雪无意中发现模型弯曲的指部关节被反复摩挲,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用角度尺测量,结果发现中指、食指和小拇指的弯曲角度几乎一样,而食指的弯曲角度却要大得多。人手指自然张开时很少形成这种特殊的角度,很可能是凶手在死者死后故意掰成这样,手指的角度因为尸僵而保持了原状。韩江雪把数据发给信息部的朋友,结合尸体手心的“曰”字形标记和平行线压痕,发现尸体生前手里握着的是一把PPK手枪。平民会有枪?而赵钱孙无意识地把玩模型,难道说他早就知道?
这时DNA比对结果找到了与女尸匹配的司露,可惜没能确认司露的生死,韩江雪从刑警们的闲聊中得知,赵钱孙同样没把女尸是吸毒者的事情公布出来。一次隐瞒是偶然,那两次呢?
“本来即便是发现了这两次情况,我也不会查你,但……”韩江雪没有说下去,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眨了眨,浓密的长睫毛轻轻地上下扇动,赵钱孙偏过头望着山神庙大殿顶上的黑瓦片,避开了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酸楚目光。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对他的一切产生兴趣,刨根问底的程度比做博士论文还要认真以及敏感。
那段时间韩江雪请莺莺吃了好几顿寿司,其中一次就是为了讨教怎样从电脑上恢复以前的搜索记录。韩江雪发现,柳公子在查人,许多人,他手里应当有一列长长的名单,名单里的人三教九流,工作、性别、家庭、爱好,完全找不到共同点,除了年纪——他们都和柳公子年纪相仿。电脑记录显示柳公子像办案一样,把这些人的背景和社会关系摸得一清二楚,然后存入自己的个人数据库中。而赵钱孙查的东西要简单得多:他只查了一件事,近十年前驴耳朵胡同无主头颅案。那个头颅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韩江雪看着资料库里保存的恢复头颅原貌的三维效果图,想到了司露的十六岁证件照。
“我以为自己疯了,居然拿一个新死亡的无头尸的DNA去和近十年前一颗头颅的DNA记录做比对,”韩江雪冷笑着说,“结果居然完全匹配。”
后来又出现了两名死者,一个为自杀,一个死于不可抗外力,看起来毫无关联,但韩江雪直接在海城全城范围内做DNA比对,发现和司露一样,他们的亲属都没向警方报案失踪。
“不奇怪吗?”韩江雪说,“司露的家里人对她不闻不问,杜冰在国外一时失去联系,江夏和男朋友的关系得不到家里人的认同,两人私奔了,也没人知道下落。不过就算到这时候,我对他们的好奇也远不如对你。还记得我提出来要见你的父母吗?因为我实在很好奇,为什么你双休日既不能值班,也不能约会,事后证明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你居然请人扮演你父母来搪塞我,呵,真是……”一贯的骄傲让人用这样的方式来践踏,美丽的容颜上唯有连连的苦笑。
“我本来不想答应毒检室那边的,但我查了一下你,猜我查到了什么?”韩江雪说。
赵钱孙的假身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之前司露和杜冰的案子里DNA比对情况给了韩江雪启发,或许她惴惴不安的打探也就到此为止了。韩江雪把赵钱孙的DNA在全市范围内做比对,找到了这样六个人:赵钱孙、李小天、钟致远、钟致恒、冯美珍、钟国全。
从比对数据上来看,冯美珍和钟国全是赵钱孙的父母,钟致恒是他的同胞兄弟,而赵钱孙、李小天、钟致远三人不仅DNA结果相同,录入到户籍系统里的证件照也能看出来是同一个人。
“所以我答应了毒检室帮忙,他们认为我的工作经验和对毒品的兴趣能帮上忙,”韩江雪说,“我答应白帮忙三年,利用业余时间,不拿工资。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实验室负责人张主任的高级权限,期限是一个月。”
韩江雪举着枪,望着赵钱孙:“你可能不知道,张主任还有一个身份是国安局高级顾问,他的权限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好几个等级。如果我要使用‘影像流大数据搜索’,全海城范围内,只有他的权限不需要递交层层申请。”
“影像流大数据搜索”是结合城市监控摄像头与大数据的应用技术。那些监控摄像头名义上为实施交通安全监管而遍布全城,再加上银行、公司等地方自设的监控系统,当有目标人物需要调查时,大数据技术会从数不清的监控记录中抓取和这个人有关的全部画面,按照时间顺序和亲疏关系依次分类和排列。最后得到的不仅是目标人物的近期活动情况,连他的亲朋好友也一并会被找出来。由于这种调查涉及个人隐私,只有很高的权限才能动用。
韩江雪最先调查的当然是赵钱孙,由于赵钱孙、李小天、钟致远的长相一样,因此被一起搜出来,再由系统通过多胞胎智能鉴别技术加以辨别,分别给出三个人各自的行踪。钟致远的个人档案显示他是个无业游民,但监控录像上却有大量画面是他穿着缉毒警的制服进行公务。而李小天的活动则在7月份以前是空白,个人档案和钟致远一模一样,只不过多了一条:两年之内有过强制戒毒经历。但从搜索的结果来看,这个李小天在今年7月份之前就像是根本不存在。
“稍微猜一猜就能明白,作为缉毒警的钟致远在这个月成为卧底,身份是毒瘾者,化名为李小天,所以两个人的活动时间是可以衔接起来的,钟致远和李小天是一个人。”韩江雪说,“但你却是让人无法理解的存在。数据搜索里没有你双休日的任何搜索结果,更奇怪的是,你在某种程度上和横空出现的李小天一样,只不过你出现得比他早三个月,你是今年三月份出现的。”
赵钱孙双休日不可能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是韩江雪调出他公寓附近的摄像头,盯着看了一个下午,发现了一个只在双休日从这栋公寓楼里走出来的人。这个人倒挂眉小眼睛、满脸痘印,但他穿的几套衣服赵钱孙全都原样穿过,连搭配方式都一样。这个人大清早出现,截取他的面目影像进行搜索以后,韩江雪发现他雷打不动地只去一个地方:海城理工大学。
“听起来耳熟吗?”韩江雪问赵钱孙,“柳公子考上的,正是海城理工不是吗?我托人弄到了海理工的新生名册,‘吴明’这两个字听起来不陌生吧?名字底下挂着的那张照片赫然就是你公寓楼下走出来的那个人,专业是粒子物理学,和柳公子一模一样。但我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改变了相貌,柳公子大概没认出你来吧?”
弄清楚赵钱孙的去向后,更大的困惑再次笼罩了韩江雪:赵钱孙的活动时间和李小天——那个卧底缉毒警钟致远有高度的重合,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既出现在这里,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但DNA不会骗人。
“我差点也要认为你们是双胞胎,只是你从小被父母送人而已,”韩江雪脸上一点也没有为自己非凡的调查结果而自鸣得意的意思,反而有一丝凄楚,“但是继续搜索你的影像流,我发现你去驴耳朵胡同找过司露的母亲,而且是在你和陈员外找她做调查之前。而那天你们走后,从司家隔壁出来的那个人,居然就是司露。难道司露也是个双胞胎?然后是江夏,邻城的公安局给我们发来消息,他们找到了江夏,在一家商场做收银员,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你看,又是一个双胞胎,所以我猜,在法国的杜冰也有一个双胞胎吧?这时候你请了长病假,借口居然是戒毒,因为戒毒病假条对你来说最好弄不是吗?你在缉毒队门口见的那个缉毒警察是你的朋友吧,那么说来他也认识钟致远,还是说,对他来说,你冒充了钟致远?这多少说明,你对你的双胞胎非常了解,你能模仿他的言谈举止,连他的同事也分辨不出来,这绝不是靠一模一样的脸就可以办到的吧?”
“最后,”好像嫌疑点还不够多似的,韩江雪笑了笑,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只有深深的疲惫,“我想办法查到你的手机信号,你居然在病假期间去了法国巴黎,除了在巴黎学习的杜冰,我想不出你还能去找什么人。”
满世界都是双胞胎,好像几年前大肆鼓吹的克隆人时代提前到来了,这世界上有人和你一模一样,无论长相、知识、情感、经历和观点,没有人是独一无二的,谁都可以被轻易取代,就像换上一颗螺丝那么简单,简单得恐怖。
“赵钱孙,你是属于哪一方的?”韩江雪说,“显然你和你的人正在进行‘清扫’,只是你清除的是本体还是克隆人?你们是维持秩序的本体,还是要取代自然人的克隆人暗杀部队?克隆人难道已经到达自由改变面部分子结构而改换容貌的地步了?”
“还有呢?”赵钱孙赞许的目光和置身事外的口气让韩江雪心里发冷。
她尽力保持镇定:“你们杀人以后,把他们身上所有东西都拿走,连衣服上的商标都剪掉,就是为了让人摸不清死者的身份。你们深入警局是为了反侦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得承认这招实在是很高明。但你们没料到,还有我这种愚笨的法医,愿意几个礼拜不分昼夜地泡在单位里,拿全市几十万人口作DNA比对。”
“确实出人意料,我得说我非常佩服你。”赵钱孙说。
“是我佩服你,”韩江雪讥讽地说,“你和柳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查的人里会包括三名死者,为什么那些人都曾或长或短地在驴耳朵胡同里住过?”
“你觉得呢?”赵钱孙反问。
“变异克隆人?”韩江雪警惕地说出心中盘桓了多日的答案,同时握紧手中的枪。她耳边响起她的博士生导师说过的话:科学啊,不仅打通了天堂之路,也开启了地狱之门。谁知道现在我们全力狂奔的,是怎样一条道路呢?
赵钱孙摇着头:“你这样做研究可不行啊。”
韩江雪瞪着他,赵钱孙说:“光捡取对你有利的材料,然后拼凑出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答案,这种思路可生不出爱因斯坦和普朗克。”
“现在让我们把你扔掉的那些疑点捡起来,再加上你的那些调查结果,看看我们能得出什么。”赵钱孙说,“第一个,NNL-7023,还记得吗?这种毒品刚刚出现在阿富汗的市面上,居然在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中国女人体内发现,而且已经成瘾,不奇怪吗?第二,相信你既然查我,就不会错过我写的报案人笔录,发现‘没头脑小姐’的大学生在尸体附近发现了夏天才有的蜻蜓,而那时还是早春,记得吗?第三,也是你刚刚提到的,‘没头脑小姐’的DNA不仅和司露匹配,而且和十多年前一颗无主的头颅匹配,这怎么可能?第四,‘没头脑小姐’穿着短袖和裙子,好像不打算过眼下的早春,直接跳进三伏天里去了,不奇怪吗?”
他说着朝韩江雪微笑着眨眨眼:“我想起来的暂时是这些,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问题太匪夷所思了,简直比变异克隆人的想法还要离谱,韩江雪感到体内升起一股无所依托的空虚感,好像一直以来支撑她的某种基石在缓慢而坚决地崩塌,她抗拒着,刻意忽略着,但思维中理性的一部分却不愿避让,在赵钱孙的循循善诱下,喃喃地说了出来:“时间……出问题了。”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赵钱孙放下一直举在耳边做投降状的双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可理解的。”
“这怎么可能……”韩江雪难以接受。
“克隆人都被提上了联合国人权组织的议事日程,即便我来自地狱,又有什么不可能?”这一刻,赵钱孙的目光坦荡无遮,他真诚地望着韩江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从头说起。”
犹豫了很久,韩江雪终于缓慢地点了头。
“我知道你会的。”赵钱孙微笑起来。
韩江雪已经从“影像流大数据搜索”中得知,赵钱孙出现的地方正是他们身处的这座山神庙。但故事的开始远比这早得多,又比现在晚得多。它开始于六年后,赵钱孙被莫名其妙的短信骗进山神庙的那天。后来赵钱孙——或者说钟致远明白,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被柳梦龙用电话或短信诓进来的,这并不容易,但也并不难,因为柳梦龙从庄泰来病情恶化的那年开始调查驴耳朵胡同的那批孩子,整整调查了六年。
“所以,”韩江雪感觉自己也跟着赵钱孙经历了一场黑色的梦魇,“你最后从山神庙里出来,发现时间回到了六年前?”
“没错,为了最低程度地改变历史,避免蝴蝶效应,我化名为赵钱孙。我冒充六年前的自己,找到缉毒队的朋友,因为我离开之前扒在窗洞上看到了柳梦龙的脸,所以追查驴耳朵胡同当年的住户,很快查到他居然当了刑警,于是我也来了。”赵钱孙说。
“照柳梦龙的性格,他能那么轻易地放一个人出来,不怕你破坏他的计划?”韩江雪敏锐地问道。
“我也没想过他这么好说话,可能疯子的世界不在正常人的理解范围内,直到出现这个。”赵钱孙说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结实的腹肌上三条四五厘米长的伤疤。
韩江雪倒抽一口气,感到腹部也传来虚幻的撕裂痛感:“柳梦龙准备了什么在出口?”
“两只克隆烈性犬,”赵钱孙用指节在太阳穴敲了两下,“克隆犬的头部植入了嗅觉记忆芯片,我估计他录入了所有人的气味素信息,我一出来就给扑了个大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