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一条安静的长廊,外面的乐声在他们身后渐息。经过一间房门大开着的房间,看见一些绿色桌面的桌子废弃在里面。随后他们向右转入另外一条长廊,一丝光线从尽头的大门照射进来。
走了一段后,菲律宾男仆停下脚步,优雅地做了一个费解的动作,随后手上就持着一把黑色手枪,客气地顶住达尔马斯的胸膛。
“老规矩,我们要搜身,先生。”
达尔马斯站定,双手高举。菲律宾男仆搜出他的柯尔特式手枪,放进自己的口袋中,轻轻拍了一下达尔马斯的其他口袋,随后退后一步,把手枪收进枪套里。
达尔马斯放下双手,丢下手中的帽子,拿出里头的小手枪指着男仆的腹部,动作干净利落。菲律宾男仆惊愕地张着嘴,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头盯着手枪。
达尔马斯说:“真有趣,老兄。还是让我来一把吧。”
他拿回自个儿的柯尔特式手枪放回原处,再夺走菲律宾男仆袖子里的手枪,把弹匣卸下来,拿出枪膛里的子弹,只把空枪还给他。
“你还可以用它吓吓人。走在我前面,这样你老大就不会知道这一切,这是为了你好。”
菲律宾男仆抿了一下双唇,达尔马斯摸出他的另一把枪,继续前进,随后走进半掩的大门,男仆先进去。
房间很大,墙上装饰有斜纹木板,地上铺着中国式黄色地毯,上好家具陈列于室。门上有一个个小孔,显然房间的隔音效果不错,房内一扇窗户都没有。上方设有几个镀金隔栏,一个嵌入式换气风扇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声音。里头有四个男人,却沉默一片。
达尔马斯径自坐在一张皮沙发上,盯着里基奥,那个从瓦尔登公寓劫走他的圆滑小子。他被捆在一张高背椅上,双手被紧紧地绑着,目露凶光,鼻青脸肿的,看得出来被鞭子狠狠修理了一番。和他一起出现在基马诺克的诺迪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抽着烟。
约翰·苏特罗坐在一张红色皮革摇椅上,慢悠悠地摇动着椅子,低头看着地板,达尔马斯走进来时头也不抬一下。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看似非常名贵的办公桌后,一头中分的棕色柔发整齐地向后梳,薄薄的双唇紧绷着,带着炙热的目光注视着达尔马斯的一举一动,然后瞥了一眼里基奥,说道:
“这个废物太自以为是了,我们已经警告他了,还请你见谅。”
达尔马斯扯出一抹笑容,笑意却不及眼底,说:“看这情景也就算了,唐纳。另外一个同伙呢?他可毫发无伤。”
“诺迪还算听话,按命令行事。”他淡然说道,拿起一把长柄锉刀就锉起了指甲,“我俩要谈一谈,就劳驾你来一趟这里。你没惹我,只是你这个私家侦探管得也太多了。”
达尔马斯稍微睁大了双眼,道:“我洗耳恭听,唐纳。”
苏特罗这时抬起双眼盯向唐纳的背后,唐纳继续用淡漠的语气平静地说道:“德里克·瓦尔登那儿的闹剧和肯莫尔的枪击案我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里基奥会如此放肆,要不我早就阻止他了。事已至此,我看事情还得由我摆平……待我们处理妥当后,里基奥先生会到市区做个交代。
“事情是这样的。里基奥曾是瓦尔登的保镖,那会儿好莱坞明星们热衷于有个保镖贴身保护自己。据我所知,瓦尔登一直亲自去恩塞纳达进口美酒,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而里基奥就借着买酒的良机混进一批白粉,却不料被瓦尔登发现了,他不想丑闻缠身,就将里基奥扫地出门。里基奥本身就是有罪之身,无法替警察拉线做证,只好借机勒索瓦尔登。但瓦尔登并不如他意,所以他就走向了极端,使上强硬手段。你和你的司机不幸搅和了进来,里基奥才想要枪杀你们。”
说完,唐纳放下锉刀,咧嘴笑了笑。达尔马斯耸耸肩,瞥了一眼站在长椅另一头、靠着墙边的菲律宾男仆。
达尔马斯开口道:“唐纳,你的故事说得真好。我想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案件,在市区警察的努力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一切根本说不通。”
唐纳抬了抬眉头,苏特罗跷起二郎腿,晃动着他那光鲜皮鞋的尖端。
达尔马斯说:“首先,苏特罗先生怎么牵涉进这件事了?”
闻言,苏特罗盯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脸上快速掠过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唐纳笑言:“他是瓦尔登的一位朋友。瓦尔登有对他提过一下这事,而且他知道里基奥是我的手下。但议员的身份让他不能对瓦尔登坦诚相待。”
达尔马斯冷淡说道:“唐纳,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漏洞在哪儿。整个故事没有一丝令人不安的成分。而我在帮瓦尔登侦查案件时,他怕得不敢把所有实情告知我……还有今天下午有人因为害怕而把他杀了。”
闻言,唐纳倾身向前,微眯着双眼,整个人绷紧,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
“瓦尔登——死了?”他低声问道。
达尔马斯点了点头,说:“右太阳穴中了一枪,0.32英寸的手枪。看起来像是自杀,但其实不然。”
闻言,苏特罗抬起一只手,将脸埋进手掌中,坐在角落处的棕黄毛僵着身子。
达尔马斯继续说道:“唐纳,想听听靠谱的猜想吗?……我们姑且称之为猜想……瓦尔登自己迷上了走私毒品——而且他有同伙。禁酒法令解除后,他就想金盆洗手不干了。过去海岸护卫队对海运美酒的船只大都不会花费太多的心思,而今海上走私毒品不再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且他看上了一个有好眼光的女人,能得到更多回报,所以他不想再做毒品交易这种非法勾当。”
唐纳抿了一下双唇,说:“什么毒品交易?”
达尔马斯双眼注视着他,说:“你对这种事情还真是一无所知啊,是吧,唐纳?当然啦,这些可都是那些地痞流氓爱玩的把戏。他们很不满瓦尔登的退出。而且他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说不定哪天就对他女友说漏嘴了。所以他们就为瓦尔登安排好了命运——自杀。”
唐纳慢慢转过头来,盯着被捆在高背椅上的里基奥,轻轻说道:“里基奥。”
随后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出来。苏特罗放下手,双唇抖动地看着他。
唐纳在里基奥面前站定,伸出只手猛地把他的头部按在椅背上,里基奥发出一阵哀号。唐纳微笑着低头看着他。
“我想必是迟钝了。你居然杀了瓦尔登,你个浑蛋!你居然回头把他弄死了。你似乎忘记知会我们一声了,老弟。”
里基奥张口把一口鲜血吐在唐纳手上,唐纳气得脸抽搐起来,后退一小步,伸直那只手,然后拿出一条手帕仔细把血迹抹掉,把手帕直接扔在地上。
“诺迪,把枪给我。”他平静地说道,朝棕黄毛走去。
苏特罗震了一下,张大着嘴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高大的菲律宾男仆快速拔出手枪,似乎忘记了里面没有子弹。诺迪从右臂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递给唐纳。
唐纳拿过枪支后走向里基奥,把枪举向他。
达尔马斯此时开口道:“杀死瓦尔登的不是里基奥。”
闻言,菲律宾男仆快速向前一步,举起空枪扫向达尔马斯,他的肩膀受到重创,一股剧烈的疼痛感迅速波及整条手臂。达尔马斯动作敏捷快速滚向另一边,迅速拔出柯尔特式手枪。男仆继续攻上来向达尔马斯猛打,但没击中。
达尔马斯迅速站立起来,横跨一步用尽全力用枪管扫向男仆脑袋。菲律宾男仆发出一声哼声,一阵头昏目眩,双眼泛白,他用手抓住沙发边缘慢慢倒下,躺在地板上。
唐纳面无表情看着,握着手枪一动不动,上唇皮肤冒出一颗颗汗珠。
达尔马斯说道:“杀瓦尔登的不是里基奥。瓦尔登是被一支锉掉注册号的枪杀死的,凶手杀死他后又把枪塞到他手中。要是里基奥的话,他不会用这样的一把枪。”
苏特罗闻言,面色顿时惨白一片。棕黄毛站起来,右手垂在身侧。
“继续说。”唐纳平静地说道。
“我查到那把枪是属于一个叫海伦·道尔顿或是布尔万德的女人的,”达尔马斯说,“曾是她的枪,但她说很久之前就把它典当出去了,我可不信。那个女人是苏特罗的朋友,我去拜访她时,苏特罗非常不满,还对我拔枪相向。唐纳,你猜苏特罗为什么不满,而且他是如何得知我去见那女人的?”
唐纳回道:“你说说看。”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苏特罗。
达尔马斯向唐纳走近一步,把手枪垂在身侧,不想对唐纳造成威胁感。
“原因很简单。自从瓦尔登委托我后,就一直有人跟踪我——被一个笨蛋侦探跟踪,在一英里之短的距离任何人都会有所察觉。唐纳,他被凶手收买了。凶手以为那个侦探有机会接近我,我也如他所愿——引他上钩,拆穿他的把戏。他的老大就是苏特罗,是苏特罗亲手杀死了瓦尔登。这是一场自作聪明的谋杀案,一看就是玩票所为,自暴其短——设下自杀的圈套,凶手以为磨掉枪支注册号就安全了,他根本没想到枪支内侧还有号码。”
唐纳边听边转动手枪,过了会儿停下,手枪指在棕黄毛和苏特罗中间。他一声不吭,若有所思的双眼掠过一丝兴趣。
达尔马斯动了一下身子,踮着脚尖站起来。躺在地板上的菲律宾男仆只手挨着沙发,指甲在皮革沙发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唐纳,背后还有更多隐情,但管它呢。苏特罗是瓦尔登的老友,能够在瓦尔登不防备时靠近他,足以拿枪抵住脑袋射出致命的一弹。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基马诺克酒店顶楼的枪声,更何况是一把0.32英寸的小手枪。所以苏特罗把枪塞到瓦尔登的右手,造成自杀的假象,然后轻松离开。但他忘了瓦尔登是个左撇子,也不知道枪支有注册号码。当收买的侦探告知他,而我又盯上那个知情的女人后,他就雇用了一个狙击团伙,耍诡计把我们三个引到棕榈的一间小屋,打算杀人灭口,好一劳永逸……只可惜那帮人没干好这事,真像一部戏剧啊。”
唐纳慢慢点了点头,他盯住苏特罗胃部,慢慢举起枪对准它。
“约翰,跟我们说说看,”他轻轻说道,“你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耍什么诡计——”
话没完,棕黄毛突然挪动,躲闪至桌后,弯下腰同时右手摸索出一把手枪,跪在桌后猛地射击。一颗子弹从桌底射出来,砰的一声射到墙壁,护墙板后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声。
达尔马斯往桌底连射两枪,一些碎片飞起。棕黄毛突然一声大叫,猝地站起来,手里的枪火苗四射。唐纳左闪右避,迅速射出两枪,棕黄毛又大叫一声,一股鲜血不断从一边脸颊汩汩而下,躺倒在桌后,一动不动。
唐纳后退至墙壁,苏特罗站起来,双手抱住腹部,试图发出尖叫声。
唐纳说:“好啦,约翰,该你了。”
接着他突然咳嗽了一声,滑倒在墙上,衣服和墙壁摩擦出沙沙声,他倾身向前,丢下手枪,双手撑地继续咳嗽,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苏特罗僵硬着身躯站在那里,双手抚在胃部,低身弯至腰部,弯曲的手指像是一只锐利的爪子,双目无光,死气沉沉。过了一会儿,他弯下双膝,躺倒在地板上。
唐纳还在继续咳嗽。
达尔马斯快速奔向大门,贴耳倾听外面动静,而后打开大门朝外看,随之他又迅速关上门。
“隔音的,棒极了。”他喃喃自语。
他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放下手枪拨号,等了一会儿对着电话说道:“我找凯斯卡特上尉……我有事找他……当然紧急……非常紧急。”
说完他又候机,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冷眼打量着房间。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他稍微摇了一下头。
“上尉,我是达尔马斯。我现在蝴蝶俱乐部,盖恩·唐纳的私人办公室。这里有点小麻烦,人伤得不是很严重……找到杀死德里克·瓦尔登的凶手了……是约翰·苏特罗……是的,就是那个议员……动作快点,上尉……你知道我是不会和别人抢功的。”
说完他挂断电话,拿起桌面的手枪,放在掌心,双眼注视着苏特罗。
“站起来,约翰,”他带着疲倦的声音说道,“起来告诉我这个可怜的傻瓜侦探,这下你要怎样瞒天过海,自作聪明的家伙!”
10
达尔马斯再次坐在警察总部的大楼里,一张橡木大桌顶上的灯光亮得耀眼。他用手指刮了一下桌上的灰尘,看着它然后用袖套拭去,瘦劲的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一张可蜷缩写字台上面的墙壁。房间里只有达尔马斯一人。
墙壁上的扩音器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断地嗡嗡作响:“呼叫72区街71W……在第三大道和贝伦多……一家杂货店……发现一个人……”
门开了,凯斯卡特上尉走进来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他身躯庞大,一看就是个诸事历练的人,一张大脸滋润有光,修着两撇整齐的胡子,双手粗糙。
他在橡木大桌和写字台间找个位子坐了下来,手摸着烟灰缸上一个冷却的烟斗。
达尔马斯抬起头看着他,凯斯卡特说道:“苏特罗死了。”
达尔马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是他老婆干的。他要求回趟家,伙计们好好地盯着他,但却没留意他老婆,还没反应得过来,他老婆就对他下毒手了。”
凯斯卡特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再次张嘴再次闭上,可以看到他满口结实的脏牙。
“她没开口说一句话。从背后拿出一支枪就对他射了三枪。一枪,两枪,三枪,就大获全胜,就这样。接着她转动了一下枪支,动作完美得你无法想象,随后把它递给伙计……你说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达尔马斯问道:“有招供书吗?”
凯斯卡特看了眼他,把冷烟斗塞到嘴里,大声抽了一口,说:“他的?有,但不是黑字白纸……你认为她为什么杀他?”
“她认识那个金发女人,”达尔马斯说道,“她以为那是她最后的机会,唯有殊死一搏,她有可能知道自己老公的丑事。”
长官慢慢点了点头。“当然可能,”他说,“就是这样,她以为那是最后的机会。她杀了那王八蛋岂不是正好?如果检察官够明事理的话,就会应允她做过失杀人辩护,只须在蒂哈查皮蹲十五个月的牢房,可以当作疗养一下。”
达尔马斯在椅子上挪动一下,皱起了眉头。
凯斯卡特继续道:“而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你和警察总部都不会为难。如果她没杀他,反而会弄得满城风雨,她真应得到一大笔抚恤金。”
“她戏演得这么好,真应该和日食公司签约,”达尔马斯说,“当我查出是苏特罗时,我猜我还是很兴奋的,因为他很有名。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胆小,还有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市议员的身份,我可能早就亲手干了他。”
“省省心吧,伙计。把这摊破事交给法律审判吧。”凯斯卡特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件事就这样落幕了。我们不能将瓦尔登的死作为自杀结案,磨掉号码的枪支就是他杀证据,我们要等验尸报告和枪支检验报告。手部的硝烟反应测试也会证明不是他开的枪。另一方面,案件牵涉到苏特罗议员,希望到时结果不会造成太坏的影响。没错吧?”
达尔马斯掏出一根香烟,夹在两指转动着,然后才慢慢点燃,把火柴甩灭。
“瓦尔登也不是清白之身,”他说,“染上毒品的都是双脚已踏上地狱之路的——不过这也会慢慢被淡忘掉。除了几个漏网之鱼,我想我们应该满意了。”
“见鬼,”凯斯卡特咧咧嘴,“没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脱。你的老伙计丹尼溜得可真够快,如果我抓到道尔顿那女人,我就把她送到门多西诺去蹲牢、疗养。唐纳那边也要处理一下——当然得等他出院后。关于牵涉其中的劫持案和出租车司机枪击案,我们还得审问那些流氓,看看他们到底涉入了哪个案件,但估计他们是不会说的。他们还得为将来着想,好在那个司机也不是伤得很重。现在只剩下那帮狙击团伙了。”说完凯斯卡特打了个哈欠,“那帮家伙一定是旧金山人,我们这儿的人可没那么猖狂。”
达尔马斯整个人倒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说:“在这儿是不是不能喝酒啊,上尉?”
凯斯卡特瞪了他一眼,“只是还有一点,”他冷漠说道,“我希望你听清楚了。你把那支枪分解了,这没问题——如果你没把上面的指纹破坏掉的话。而且我想鉴于你自身难保,你没把事情第一时间说清楚,我也不计较。但是你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抢在我们前头,就是千不该万不该。”
达尔马斯一副若无所思的神情,对他笑了笑,“上尉,你永远都是对的,”他谦卑地说道,“这只是工作需要——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闻言,凯斯卡特用力地抹了一把脸颊,额上的皱纹没了。他咧嘴一笑,而后弯下身躯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小瓶黑麦威士忌放在桌上,按响一个蜂鸣器。一个穿着制服的高大士兵快速进到房间。
“嘿,蒂尼,”凯斯卡特洪亮的声音说道,“把你从我办公桌拿走的开塞钻拿给我。”那个士兵出去了一会儿又返回来。
“我们为什么而干杯呢?”上尉几分钟过后才问道。
达尔马斯回道:“为了喝酒而干杯。”
(本文译者 汪牧奇、梁瑞清)
第4章 线人
1
四点刚过不久,我从评审团那里脱身,然后偷偷地从后楼梯走到了玢韦德的办公室。玢韦德是一名地方检察官,面容严肃,五官轮廓分明,双颊上还蓄着让女人为之着迷的灰色鬓角。他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钢笔,对我说:“我想他们是相信你的。他们甚至可能会就今天下午的莎伦命案起诉曼尼·提纳。要真是这样,那你就该好自为之了。”
我捻着一根烟,最后把它叼在嘴上。“别安排任何人在我身边,玢韦德先生。这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得很,你的人也没办法跟得那么近,帮不上我什么忙。”
他望向一扇窗户。“你对弗兰克·多尔这个人了解多少?”他问道,眼睛却没有看着我。
“据我所知,他是一名显要的政治掮客,不管你是想在这城里开赌场,开妓院,还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买卖,都得去找他。”
“没错。”玢韦德语气尖刻地说,并把头转过来面对着我,然后压低了声音,“很多人都没想到,在提纳的身上会发现罪证。按理来说,弗兰克·多尔应该从以莎伦为首的董事会那儿搞到生意。要是干掉莎伦对多尔来说有一丝好处的话,那他就有可能冒这个险。我还听说,他和曼尼·提纳曾经有过交易。换作是我的话,我就会盯着他点儿。”
我咧嘴笑笑,对他说:“我一个人单枪匹马,但弗兰克·多尔的地盘可广着呢。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玢韦德站了起来,越过桌子伸出一只手,对我说:“我要出城几天,要是这次起诉成功的话,我今晚就走。你好自为之,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就去找我的头号侦查员伯尼·奥斯。”
“当然。”我回答道。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走出办公室,经过一个满脸倦容的女孩儿。她朝我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一边用手绕着她颈背上一缕蓬松的卷发。四点半刚过,我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在小会客室的门口,我停下来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当然,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里面有的,只是一张陈旧的红色长沙发,两把不成对的椅子,一小块地毯和一张图书馆的桌子,上面放着几本旧杂志。这间会客室一直开着,好让访客进来坐着等候——我是说,如果我有访客上门,而且他们也愿意等的话。
我穿过会客室,打开门走进我的私人办公室,门上标着“飞利浦·马洛/侦查”几个字。
办公室的桌子远离窗户的那一侧有一把木椅子,卢·哈格就坐在那上面。他手上戴着明黄色的手套,双手握在一根手杖的曲柄上,后脑勺上戴着绿色的男式毡帽,帽檐下露出了非常光滑的黑发,一直垂到颈背上很低的位置。
“嘿,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呢。”他懒洋洋地笑着,一边说道。
“卢……嘿,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肯定没锁着,要么就是我刚好有把配对的钥匙。怎么,你很介意吗?”
我走到桌子那边,坐在转椅上,然后把帽子放在桌面,又从烟灰缸里拿起一根斗牛犬烟管,开始往里填烟丝。
“是你的话我就不介意。”我说,“只是之前我还以为,这把锁别人是打不开的呢。”
卢咧开厚厚的红唇笑了笑。他是个很英俊的家伙。他说:“你还在办公吗,还是接下来一个月你都要待在酒店房间里,和一群总部来的伙计喝酒?”
“我还在办公——只要有事可以做的话。”
我点了一袋烟,然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那橄榄色的皮肤和两道笔直而深色的眉毛。
他把手杖放在桌子上,戴着黄色手套的手紧紧地抓着玻璃,两片嘴唇进进出出地嚅动着。
“我这儿有一点事儿可以让你做。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会包下你的车马费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今晚去拉斯奥林达斯耍点小把戏,”他说,“就在卡纳莱斯的地头上。”
“你抽白烟吗?”
“行。我想我就要走运了,并且我想找个身上有枪的人陪我去。”
我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包新的烟,从桌面上滑过去给他。卢拿了起来,并开始拆开包装。
我问:“什么把戏?”
他把一根烟抽出来一半,就那么盯着它看。他的举止总是有点让我觉得不爽。
“我已经被迫停业一个月了,但在这儿开赌场得交的钱还没赚够。自从我那里被查封之后,总部那些家伙就一直在施加压力。他们光是想到自己要靠那点工资过活,就天天做噩梦。”
我告诉他:“在这里开赌场的代价不比在别的地方高,而且,在这里你只需要把钱都交到一个地方去。这不挺好的嘛。”
卢·哈格把烟戳进嘴里。“是的——弗兰克·多尔,”他怒骂道,“那头肥猪,就知道敲诈勒索,真是个婊子养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我这把年纪,早就不会对那些你压根动不了一根汗毛的人骂骂咧咧,还觉得这样做很好玩了。我看着卢用我桌上的打火机点着了他的烟。他吐了一口烟,继续说:“这事儿想想也挺搞笑的。卡纳莱斯买通了县治安官办公室里的一些人,从他们那里搞到了一个新的轮盘。我跟卡纳莱斯的一个手下品纳熟得很,他是那批赌桌荷官的头儿。那个轮盘是让他们从我这儿拿走的,它有点小毛病——至于是什么毛病,我可是一清二楚。”
“但卡纳莱斯不知道……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儿。”我说。
卢没有看我,继续说道:“去他那儿的人还不少,他那里有一个舞池,还有一支五人的墨西哥乐队,就为了让赌客放松的。他们中途跳点儿舞,就又会回去再被宰上一盘,而不会骂爹骂娘地从他那儿离开。”
我说:“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猜,你会说这是一套方法。”他轻声地说,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看着我。
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环视着整个房间。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锈红色的地毯,一幅广告日历下是五个绿色的档案柜,角落立着一个柱式衣架。房里还有几把胡桃木椅,窗户上装着网眼窗帘。窗帘因为被穿堂风吹得翻飞,边缘已经显得脏兮兮了。一道傍晚的阳光横铺在书桌上,照出了飞扬的灰尘。
“我看是这样的吧,”我说,“你觉得你对这个轮盘一清二楚,所以你就想趁机去捞一把,好气气卡纳莱斯那个家伙。但你又想找个人保护你,而这个人就是我。我觉得,这真是个馊主意。”
“一点也不馊,”卢说,“随便哪个轮盘,转起来都可能有些规律。要是你的确摸清了这个轮盘的话——”
我微笑着耸了耸肩。“行了,我对这个没兴趣。我对轮盘了解得不多。我听着只觉得你是个吸血鬼,急着要捞一把好去花天酒地,但我也有可能是错的。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他细声问道。
“我对当保镖没什么热情——但或许这也不是重点。我猜,你肯定觉得,你这出把戏在我看来是很靠谱的。但要是我不这么想,然后把你丢在那里,搞得你进退两难呢?或者我觉得咱们占了优势,但是卡纳莱斯不这么想,还对我们胡搅蛮缠呢?”
“所以我才说我要找个有枪的人跟我去嘛。”卢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镇静地说:“就算我够本事,能陪你去——以前我可不知道我干得了这种事——那我也有其他要担心的。”
“算了算了,”卢说,“光是听你说什么担心不担心,就够我头疼的了。”
我又笑了,然后看着他那双戴着黄色手套而显得很不安分的手。我慢慢地对他说:“说白了,你是最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赚钱的那个人,而我就是最不可能给你做后盾的那个人。”
卢说:“是啊。”他抖了些烟灰在玻璃上,然后又低下头去把它吹掉。接着他像是在开启一个新话题一样,继续说:“葛兰小姐会跟我一起去。她长得挺高,头发还染成了红的,是个十足的美人,以前还当过模特呢。不管去到哪儿,她都是个可人儿,可以帮我引开卡纳莱斯的注意力,以防他总是盯着我。所以我们会成功的。我刚才还以为我早跟你说过了。”
我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对他说:“你很清楚,我刚刚才在陪审团面前指证了曼尼·提纳。我跟他们说,在亚特·莎伦被打得一身窟窿,推上马路之后,是提纳把身体探出了车子,然后切断了莎伦手腕上的绳子。”
卢冲着我淡淡一笑,说:“那我就让那些受贿的大佬好过点儿。那群家伙,只会在背后操纵,但却从来没有露面。他们说莎伦是个正直的人,把董事会管理得很不错。就这样把他干掉,可真是卑鄙。”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想谈论这个。我对他说:“卡纳莱斯时不时都有一堆破事儿。而且他未必看得上什么红发女郎。”
卢慢慢地站起身,然后把手杖从桌上拿了起来,眼睛直盯着黄色手套的一只指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然后他朝门口走去,边走边甩着那根手杖。
“好吧,我还会来找你的。”他慢吞吞地说道。
我等到他把手搭在了门把上,才开口对他说:“别就这么懊恼地走了,卢。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话,我会去拉斯奥林达斯的,但我不会拿你的钱。另外,看在皮特的分儿上,要是没有什么必要,你就当我不存在。”
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没怎么正眼看我地说道:“谢了,小伙子,我会非常小心的。”
然后他走了出去,黄色的手套随之消失在门边。
我动也不动地坐了大概五分钟,然后感到手上的烟管变得十分烫手,于是便把它放下,又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来打开了放在桌子一角的小收音机。电流声停止以后,叮当一响,一阵铃声刚结束,然后一把嗓音说道:“KLI现正为您播报晚间的本地新闻。今天下午,陪审团驳回了针对梅纳德·杰·提纳一案的起诉。提纳是一位著名的市政厅说客,同时也活跃于各种社交场合。这一使得许多他的朋友为之震惊的指控,几乎完全是基于证词的——”
这时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个冷静的女声在我耳边说道:“稍等。玢韦德先生给您打了电话。”
他紧跟着开了口:“起诉已经驳回了。看好那个家伙。”
我告诉他我刚刚在收音机上听到了这个消息。我们谈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他得赶飞机,便挂了电话。
我重新靠在椅背上听着收音机,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在想,卢·哈格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但我却改变不了什么。
2
今天是周二,赌场里算是够热闹的了,但没有人在跳舞。到了十点钟左右,那支小小的五人乐队终于感到厌烦,不再胡乱地弹奏那首伦巴,其实压根也没人在听。木琴手放下琴棒,伸手去拿放在椅子底下的酒杯。其他乐队成员则坐在那儿点起了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吧台和乐队都在房间的同一侧。我侧着倚在吧台上,把一小杯放在台面上的龙舌兰酒转来转去。现场的赌局都集中在三张轮盘赌桌的中间那张上进行着。
调酒师站在吧台的那边,也在我旁边的位置靠着。
“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肯定是在大捞特捞了。”他说。
我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她现在下注可是一把一把的,”我说,“数都不用数。”
那个红发女孩儿很高挑,就算隔着她身后的那堆人,我也还能看到她铜一般光洁油亮的红色头发。我还看到在她身边的卢·哈格那颗油光发亮的头。大家好像都是站着在赌钱的。
“您不玩吗?”调酒师问我。
“不在周二玩。我以前曾经在周二的时候遇到过一些麻烦事儿。”
“这样吗?这酒你是想不掺水直接喝,还是要我帮你弄得柔顺点?”
“怎么弄得柔顺点?”我问他,“你还随身带着锉刀吗?”
他于是笑了起来。我又抿了一口酒,然后冲他做了个鬼脸。
“你说,这玩意儿是有人专门发明出来的吗?”
“这个我没有兴趣知道,先生。”
“那边的赌注限额是多少?”
“这个我也不会想知道的。我猜,这要看老板的心情吧。”
在房间里较远的那堵墙旁边,三张赌桌排成了一行,首尾由一排低矮的镀金金属栏杆连着,赌客们都站在栏杆外围。
忽然,正中间的那张赌桌上起了一阵口角,两边两张桌子旁的几个人急忙拿起筹码凑了过去。
接着,只听见一把清晰的嗓音带着一点儿外国口音大声而礼貌地说道:“这位女士,如果您再耐心等等,卡纳莱斯先生很快就到了。”
我走了过去,挤到栏杆旁边。站在我旁边的是两位荷官,两人的头靠得很近,眼睛都斜着望向一边。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把钱耙,慢悠悠地在轮盘旁边一前一后地推来推去。他们正盯着那个红发女郎看。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高衩晚礼服,露出了白皙而线条优美的肩膀,虽然不算什么绝世美人,倒也有几分姿色。她靠在桌子边上,正对着桌上的轮盘,长长的眼睫毛颤动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叠钱和筹码。
“快忙活起来,转动那个轮盘呀!收钱的时候眼疾手快,出钱的时候就不乐意了?”她机械地喊道,好像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好多遍了。
负责的那个赌场荷官冷若冰霜而不带感情地笑了一笑。他长得很高,肤色黝黑,一脸漠然的神情。“我们这一桌没办法偿还您的赌注,”他语气平稳而谨慎地说道,“卡纳莱斯先生,也许——”他耸了耸匀称的双肩。
女孩儿说:“你们这些拿钱不干活的家伙,这可是你们的钱呢。难道你们不想拿回去吗?”
卢·哈格站在她旁边,舔了舔嘴唇,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两眼放光地盯着那叠钱。他轻声说:“等等卡纳莱斯……”
“让卡纳莱斯见鬼去吧!我现在手气正好,我就要这样!”
这时,赌桌尾端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十分瘦弱、脸色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留着毫无光泽的黑色直发,瘦骨嶙峋的前额高高凸起,双眼暗淡无光,让人无法看透。稀疏的胡须被修剪成两道分明的直线,几乎构成一个直角,这两道胡须从他嘴角往下延伸了足足有一英尺,看上去给他添了一丝东方人的味道。他面如白蜡,看上去光泽湿亮。
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两个荷官身后,在中间那张桌子的一个角落停住,然后看了一眼那个红发女孩儿,又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胡须的末梢。他的指甲看上去微微发紫。他突然笑了一下,但下一秒看上去却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笑过一样。他声音低沉,语带嘲讽地说道:“晚上好,葛兰小姐。看来今晚我得派人送你回家了,我可不愿意看到那些钱再进了别人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