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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过去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意识运转变得愈来愈弱了。
“帕尔,宝贝,你不懂吗?”那个女人充满耐心与深情的声音说,让他对这个女人又爱又怕。“为了我你不能说一次看看吗?就为了我?帕尔?”
他知道她是出于爱,但是声音会毁了他。它会限制他的思维,就像替风带上枷锁。
“帕尔,你想不想去上学?想不想?学校?”
她的脸戴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试着讲讲话,帕尔。试一试就好。”
他抗拒着,恐惧日深。沉默让他明白她内心里一些零星的心思。然后声音又会回来,笨重的实体让意义令人觉得恶心。意义和声音结合。令人恐惧的是,两者之间的连结很快地形成了。他挣扎着与之对抗。声音是一团丑陋的、限制意义的面团,它会盖过脆弱且飞快消逝的符号,这块面团可以放进发音的烤箱里去烤,然后砍成一段段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字句。
帕尔既怕这个女人,又想靠近那份温暖,躲到她的怀抱受她保护。他像钟摆一样,从畏惧这头摆到需要那头,又从需要那头摆回畏惧这头。
声音持续不断地修剪他的意识。
※※※
“我们不能再等着他们的回音了,”哈瑞说。“他必须去上学,就这么办。”
“不行,”她说。
他放下报纸,视线穿过客厅看着她。她的目光继续放在移动的钩针上。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他暴躁地问。“每次我一提到学校,你就说不行。他有什么理由不该去上学?”
蔻拉停下钩针,放到大腿上。她瞪着他们看。
“我不清楚,”她说,“只不过是-”她发出一声叹息。“我不清楚,”她说。
“他就从星期一开始去上学,”哈瑞说。
“可是他会受到惊吓,”她说。
“他当然会受到惊吓。如果你不会讲话,你身边的人都在讲话,你也会受到惊吓。他需要受教育,就是这样。”
“可是他并不是无知的,哈瑞。我-我敢说有时候他明白我的意思,不需要开口。”
“怎么会?”
“我不知道。但是-嗯,尼尔森夫妇并不是愚夫愚妇。他们不会光是不教他。”
“嗯,不管他们教了他什么,”哈瑞说着,拿起报纸。“我看不出来。”
那天下午他们邀艾德娜.法兰克过来见见那个孩子,后者决定保持中立。
他们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教养帕尔.尼尔森,这点是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这个未婚的女老师决定不让这点左右她的态度。那个孩子需要理解。他被父母亲用残酷的方式虐待,必须解除他们的虐待,法兰克小姐自告奋勇要承担这份责任。
她毅然而然迈开大步,迅速地走在日耳曼之隅往来的主要干道上,想起在尼尔森家那回,她和惠勒警长尝试说服那对夫妇让帕尔入学的景象。
法兰克小姐一边回忆,一边在想,他们脸上居然出现那种自鸣得意的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尼尔森教授的话彷彿言犹在耳:我们不希望让我们的孩子去上学。就是那个样子,法兰克小姐回想起来。自大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不希望-态度令人厌恶。
唉,至少那个孩子现在不在那个家里面了。她心想,那场大火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福气。
“我们在四、五个星期以前写信给他们,”警长解释道,“还没有收到回音。我们不能让那个孩子这个样子继续下去。他需要去学校受教育。”
“他确实需要,”法兰克小姐表示同意,她苍白的五官挤成常见的顽强武断模样。她的上唇有点胡髭,尖尖的下巴几乎成一个角。万圣节那天,日耳曼之隅的孩子们会观察她们家上方的天空。
“他很害羞,”蔻拉感觉到这位中年教师的严厉,于是说。“他很容易被吓到。他需要别人多体谅。”
“会的,”法兰克小姐宣称。“那么,我们来看看那个孩子吧。”
蔻拉领着帕尔走下楼梯,轻声对他说话。“宝贝,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帕尔进入房里,直视艾德娜.法兰克的眼睛。
只有蔻拉感觉到那个孩子的身体一僵,彷彿他看的不是这个身材瘦削的未婚女子,而是被她一看就会把人变成石头的女妖梅杜莎。法兰克小姐和警长都没有发现那对明亮的绿色眼珠里面的虹膜一闪,他的嘴角微微一扯。他们都无法感觉出他的心慌。
法兰克小姐面带笑容坐着,伸出她的手。
“过来,孩子,”她说,有那么一会儿,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隐去闪动的目光。
“去吧,宝贝,”蔻拉说,“法兰克小姐是来这里帮你的。”她把他带向前去,指下却可以感觉到他吓得发抖。
又是一阵沉默。那一刻,帕尔感觉自己就好像走进一座尘封百年的古墓里。阴风吹在他身上,他的心上爬满一只只挫折的虫子,奇怪的猜忌与憎恶昆虫涌过-这些都被扭曲的记忆之云所遮蔽。炼狱就是那个样子,有一次父亲说起神话与传说,曾经对他描绘过炼狱。不过这不是传说。
她的触感凉凉的,干干的。凶恶如刀绞般的恐惧沿着她的静脉下来,注入他的身体里。一声残破的尖叫勒紧他的喉咙,没人听见。他们的目光再度相遇,有那么一下下,帕尔看出这个女人似乎知道他在观察她的脑袋。
然后她开口了,重新获得自由的他,浑身无力,瞠目结舌。
“我想我们会处得很好的,”她说。
※※※
骚动!
他的身体往后一斜,靠着警长的妻子。
一路走过的地面,骚动一直扩大、再扩大-他就像侦测原子数的盖革计数器一样,一直往强力无比的原子力脉冲层移过去。接近,再接近,随着那股能量的接近,他体内微妙的控制装置震动、发光、摇晃,反应愈来愈强。虽然过去这三个月所接触到的声音削弱他的敏锐度,此刻他却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彷彿走进一个活力源。
是那些孩子。
然后门开了,声音静下来,所有的声音就像一股庞大的电流窜过他-都是狂暴的、不受约束的。他依附着她,抓着她那条裙子的手指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分开,快速地换着气。他的视线晃动着,晃过一排排的孩子,他们一张张瞪着眼睛的脸,一波波扭曲的能量不断地从他们身上逸出,形成一团纠结、不受控制的网络。
法兰克小姐把椅子往后一推,从六吋高的高处走下来,沿着通道朝他们走来。
“早,”她说得干净利落。“我们正要开始上今天的课。”
“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事,”蔻拉说。她俯身一瞥。帕尔眨着两行泪,透过蒙矓的双眼看着那一班的学生。“哎呀,帕尔!”她倚过身去,手指梳过他的金发,脸上出现忧心忡忡的表情。“帕尔,宝贝,别怕,”她低声说。
帕尔茫然地看着她。
“宝贝,没什么好-”
“好了,你只要把他留在这里就好了,”法兰克小姐打岔,她把手搁在帕尔的肩膀上。她无视于帕尔周身一阵颤抖。“他很快就会回家了,惠勒太太。但是你必须留下他一个人。”
“欸,可是-”蔻拉才开口。
“不,相信我,这是唯一的方法,”法兰克小姐坚持。“只要你在,他就会心烦意乱。相信我,这种事我以前就看过了。”
起先帕尔不肯放开蔻拉,紧贴着她,因为在这片令人恐惧且陌生的混乱当中,她是唯一的熟面孔。直到法兰克小姐那双瘦削而硬梆梆的手拉住他,蔻拉才慢慢地后退,不安地关上门,帕尔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仁慈和同情。
他站在那里发抖,无法出声求救。他感到困惑不解,发出微弱的沟通讯号,但是在一片缺乏纪律的混乱中,他的讯号被打断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很快地缩回去,徒劳无功地尝试与外界隔绝。他只能任由刺人的思绪洪流继续奔流,不受阻挠,直到洪流变成令人麻木、没有任何意义的潮涌。
“好了,帕尔,”他听到法兰克小姐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擡起头来看着她。那只手把他从门边拖开。“跟着过来。”
他不明白那些话,不过尖利的声音够清楚了,从她身上流露出一股无端的憎恶,那份憎恶也很清楚明白。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边,穿过那堆未受过训练的幼小心灵所构成的活灌木丛,行过一条细细的意识之径;这是很奇怪的组合,既保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性,同时被反覆灌输的正规教育覆上一层鲁钝。
她把帕尔带到教室前面,让他站在那里,他的胸口费力地呼吸,彷彿周遭的情绪是一双双的手,推挤、拘束他的身体。
“各位同学,这位是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宣布,那个声音瞬间在一波波尚未充分发展的想法之间划下一道刀口。“我们对他要很有耐心。要知道,他的父母亲从来没有教过他该怎么说话。”
她俯视帕尔,就像起诉律师在凝视证物。
“他一个英文字也不懂,”她说。
一时鸦雀无声,身体在扭动。法兰克小姐握着帕尔肩膀的那只手抓得更紧了。
“嗯,我们要帮助他学习,对不对啊,各位同学?”
他们之中发出微弱的嘟囔声,形成一片尖细的声音。“是,法兰克小姐。”
“好了,帕尔,”她说。帕尔并未转身。她摇了摇帕尔的肩膀。“帕尔,”她叫。
帕尔看着她。
“会不会说自己的名字?”她问。“帕尔?帕尔.尼尔森?说吧。说出你的名字。”
她的手指像爪子一样掐下去。
“说吧。帕尔。帕-尔。”
帕尔开始啜泣。法兰克小姐松开她的手。“你会学会的,”她镇静地说。
那不是鼓励的话。
※※※
他坐在教室中央,就像鱼钩上的饵,被抛入水流中,在一张张贪婪的嘴之间打旋,这一张张的嘴里发出痲痺心智的声音。
“这是一条船。船浮在水上。住在船上的人叫水手。”
在识字课本里面,船的图片下方印着跟船有关的字。
帕尔想起爸爸曾经指给他看过的一幅图画。那张画上画的也是船,但是爸爸并没有徒然地用文字形容。爸爸用相关的图像和声音去建构那幅画。正在上涨的蓝色大潮,灰绿色的连绵山岳,拍岸的浪头则是白色的。一艘大船颠簸着、奔跃着、抖动着,暴风在它的索具之间呼号。一轮海上的落日,宁静而庄严,加上一只鲜红色的海豹,海天一色。
“这是一座农场。农场上的人种粮食。种植粮食作物的人称作农夫。”
文字。是空洞的,没有力量,无法传达土地那份潮湿、温热的感觉。麦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像一片金黄色的海。落日挂在红色谷仓墙上的那幅景象。草原上的和风从远远的地方捎来牛铃叮当那股微妙的气味。
“这是一座森林。森林是由树组成的。”
那些教条式的黑色符号,不论是听起来或看起来都没有临场感。没有风声像流水一样穿过高高的树梢。没有松林和白桦、橡树、枫树与铁杉的气味。没有踩在堆积了一百年厚的落叶、密密如毯的林地里那种感觉。
文字。不够锋利,被截去意义,受到侷限,无法召唤,无法扩张。白纸上的黑色符号。这是猫。这是狗。猫,狗。这是男人。这是女人。男人,女人。车子。马。树。桌子。孩子。每个字都是一个陷阱,追捕他的心智。一个设下的圈套,要圈住不固定、不受限制的理解力。
※※※
她每天罚帕尔站在讲台上。
“帕尔,”她会指着帕尔说,“帕尔。说呀。帕尔。”
帕尔说不出来。他盯着她看,他够聪明,不敢不接触她的视线,但是他也怕她,不敢再做进一步的接触。
“帕尔。”一根瘦稜稜的手指戳着帕尔的胸膛。“帕尔。帕尔。帕尔。”
帕尔极力抵抗。他不得不抵抗。他让视线一片空白,不看教室周遭的一切,只专注于母亲的那双手。他知道这是一场战争。就像恶心感冻结一样,他感觉到自己的灵敏度不断受到侵犯。
“你没听进去,帕尔.尼尔森!”法兰克小姐会摇他的身体,谴责他。“你是个固执而不知感恩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象别的孩子一样吗?”
她瞪大眼睛,那两片从来没被人家吻过的薄唇在动,往嘴里面抿得紧紧的。
“坐下,”她会说。帕尔动也不动。她会伸出僵硬的手指把他拎下讲台。
“坐下,”她会像对着一条执拗的小狗一样地说。
每天都这样。
※※※
她马上就醒了过来,下一秒钟她已经起身,急急忙忙跨过黑暗的房间。在她身后睡觉的哈瑞,吃力地呼吸。她关上房门,隔离声音,手滑下门把,开始穿越走廊。
“宝贝。”
帕尔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她一开口,帕尔便回过身来,她可以藉着照明微弱的夜灯,看出他脸上的恐惧。
“宝贝,上床来。”她把帕尔带上床,帮他掖好被子,坐到他身边,握着他那瘦瘦冷冷的手。
“怎么了,宝贝?”
他睁大痛苦的眼睛看着她。
“噢-”她俯身过去,热热的脸颊贴着帕尔的脸颊。“你在怕什么呢?”
在无声的黑暗中,教室的景象和法兰克小姐站在教室里的景象似乎掠过她的心上。
“是学校吗?”她问,她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
答案写在他的脸上。
“可是,学校没什么好怕的,宝贝,”她说。“你-”
她看到泪水涌上帕尔的眼眶,她突然抱起帕尔,紧紧地搂着他。她心想,别怕。宝贝,别怕。我在这里,我爱你,就如你的父母一样爱你。甚至更爱你-
帕尔抽回身子,他瞪着她看,彷彿搞不懂似的。
※※※
车子停到屋后,韦纳见到有个女人从厨房的窗户前面抽身离开。
“如果能够早点听到回音就好了,”惠勒说,“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收到只字词组。你不能怪我们收养那个孩子。我们以自认为是最好的方式尽力做到。”
韦纳心烦意乱,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他静静地说。“不过,我们并没有收到什么信。”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上不出声。韦纳瞪着档风玻璃,惠勒则盯着自己的手。
韦勒在想,霍格和费妮居然死了。真是可怕。那个孩子受到不了解的人残酷而错误的对待。从某方面来看,这点更可怕。
惠勒想的是那些信和蔻拉。他应该再发一次信的。不过,那些信应该寄到欧洲去了。怎么可能全都寄丢了呢?
“那么,”惠勒终于说,“你会-想要见见那个孩子。”
“是的,”韦纳说。
这两个男人推开车门,下了车。他们走过后院,爬上木造的门廊阶梯。你们教过他讲话吗?-韦纳几乎要开口问,但是他鼓不起勇气问。像帕尔这样的孩子,居然受到一般言词的痲痺和凌迟,一想到这点就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去叫我太太,”惠勒说。“客厅在那里。”
警长从后面那座楼梯上楼以后,韦纳缓缓穿过走廊,来到前面的房间。他脱下雨衣和帽子,丢在一张木椅的椅背上。他听到楼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从窗前转过身来。
警长的老婆跟在她警长身边进了客厅。她笑得很客气,不过韦纳知道她并不怎么高兴见到他。
“请坐,”她说。
韦纳等她在椅子上坐下,才在长沙发上安顿下来。
“你有何贵干?”惠勒太太问。
“你先生有没有告诉你-?”
“他对我透露你的身份,”她打岔。“但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见保罗。”
“保罗?”韦纳讶异地问。
“我们-”她紧张地双手互握。“我们把他的名字改成保罗。这个名字-似乎比较适合。我是指,适合姓惠勒。”
“我明白了。”韦纳礼貌性地点点头。
一阵沉默。
“那么,”然后韦纳说了,“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见-那个孩子。我会尽可能地长话短说。
“十年前,在海德堡,有四对夫妻档,艾肯勃夫妇、卡尔德夫妇、尼尔森夫妇还有我和我老婆,决定拿我们的小孩做实验;有些孩子当时尚未出生。这是一项心智方面的实验。”
“我们接受一个观点,这个观点认为语言是不精准的,古时候的人不能享有语言的好处,却能靠心灵相通。”
坐在椅子上的蔻拉一惊。
“尤有甚者,”韦纳并没有注意到蔻拉的反应,继续往下说,“这项能力的基本组织源头仍在运作,虽然不再被利用-就像更高层次的扁桃腺或盲肠-只是没有用到,不是没用。”
“于是我们展开工作,每个人都要负责搜寻生理学方面的资料,同时也要培养自己的孩子在这方面的能力。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慢慢地得出一套有系统的训练方法。最终,我们打算等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成立一个聚落,慢慢地巩固,直到这些孩子的心电感应能力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
“帕尔就是其中一个孩子。”
惠勒看起来简直是一脸惶惑。
“这是真的吗?”他问。
“这是事实,”韦纳说。
蔻拉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瞪着这个高大的德国人。她想到帕尔似乎不需要靠言语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想到他对学校和法兰克小姐的恐惧,想到不知有多少次她醒来去看帕尔,虽然帕尔一声都没有出过。
“什么?”韦纳在讲话,她擡起头来问。
“我说-现在我能看看那个孩子了吗?”
“他在学校,”她说。“他待会会到家-”
她停了下来,因为韦纳脸上出现近乎惊恐的表情。
“学校?”他问。
※※※
“帕尔.尼尔森,罚站。”
那个幼小的孩子离开座位,站到书桌旁边。法兰克小姐对他比了一次手势,他与其说像个孩子不如说像个老头子,脚步沉重地走上前站上讲台,和往常一样站到她的身边。
“擡头挺胸,”法兰克小姐要求。“肩膀往后缩。”
他动了动肩膀,直起背。
“你叫什么名字?”法兰克小姐问。
男孩微微抿紧嘴唇。他的吞咽动作发出一声干干的咕噜声。
“你叫什么名字?”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除了那些幼童们不安地动来动去。他们的思绪飘忽不定,就像风吹随意地吹着他又拂开。
“你的名字,”她说。
他不答腔。
这位未婚的女老师盯着他看,她在看着帕尔的那一刻,自己童年时期的记忆掠过心中。想起患有躁郁症而骨瘦如柴的母亲把她关在阴暗的前厅,一次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她坐在那张大圆桌前,曲起手指在磨得光光滑滑的扶乩板上-让她想要尝试和死去的父亲沟通。
那几年恐怖的记忆依然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她身上比较细微的感受力受到伤害,扭曲打结,搞到她痛恨和感知有关的一切。感知是邪恶的,充满了折磨与苦恼。
这个孩子必须免于受到感知的痛苦。
“各位同学,”她说,“我要你们一起想着帕尔的名字。(不论惠勒太太选择如何叫他,他的名字就是帕尔。)用想的就好。不要说出来。只要想:帕尔,帕尔,帕尔。我数到三,就一起想。明白吗?”
孩子们瞪着她看,有些人点点头。“明白,法兰克小姐,”唯一会对她忠实的孩子们尖声回答。
“好,”她说。“一-二-三。”
那就像一阵飓风刮进他的心里,打击并扯掉他所坚持的无言的感受力。他站在讲台上发抖,嘴巴微微张开。
那阵狂风愈来愈强,每个小孩的念力被引导,合成一股单一且无法抗拒的力量。帕尔,帕尔,帕尔!尖叫声戳进他的大脑组织。
直到最高处,他以为他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听到法兰克小姐的声音排开众人的声音,剖开他的意识。
“说出来!帕尔!”
※※※
“他回来了,”蔻拉说着,从窗前转过身来。“在他进来以前,我想为我自己失礼的地方向你道歉。”
“不会,”韦纳心烦意乱地说。“我很了解。想当然尔,你会以为我是来把那个孩子带走的。不过,诚如我说的,在法律上我对他没有任何权力,因为我不是他的亲属。我只是想探望两位同事的孩子-我到现在才得知他们的死讯,内心感到很震惊。”
他看到那个女人的喉头动了动,她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惭愧不安。她老公写的信是她销毁的。韦纳马上明白了,但是没说出口。他感觉到她丈夫也知道了,事实上她的烦恼够多了。
他们听到帕尔的脚步踩上前廊最下面那级台阶。
“我马上帮他退学,”蔻拉说。
“或许不要吧,”韦纳说着,眼睛往门口看。他终究还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手指在抽搐。他一言不发,发出讯息。这是他们四对夫妇同意的招呼语,就像一种暗号。
他心想,心电感应是一种心灵对心灵沟通印象的方式,独立于我们所接受的感官系统之外。
门打开之前,韦纳发出两次讯号。
帕尔站在门口,文风不动。
韦纳看出孩子眼里露出认识他的表情,但是孩子的意识却是一团混乱与不安。韦纳的脸朦朦胧胧,一闪而逝。在帕尔的意识里存在着所有的人,韦纳、艾肯勃、卡德勒和每个人的孩子。但是现在它被锁起来了,难以取得。那张脸消失不见了。
“保罗,这位是韦纳先生,”蔻拉说。
韦纳不讲话。他再次发出讯息,力量强到帕尔不可能漏失。他看到孩子的五官出现一副惊慌不解的表情,彷彿帕尔怀疑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事。
孩子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不解。蔻拉关心的视线从孩子身上移到韦纳身上,再从韦纳身上回到孩子身上。韦纳为什么不讲话?她刚要开口讲话,接着想起这个德国人说过的话。
“呀,怎么-?”惠勒开口就被蔻拉挥手阻止。
帕尔,用心想!韦纳绝望地想-你的意识呢?
突然,从男孩的喉头和胸口爆出很大声且惊天动地的啜泣。韦纳颤抖。
“我的名字叫帕尔,”男孩说。
那个声音令韦纳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声音是没有经过修饰的,就像傀儡的声音。尖细、摇摆不定而脆弱。
“我的名字叫帕尔。”
他无法停住不说。那情形就好像他在鞭策着自己继续,心知发生了什么事,背负着这份认知,尝试去承受最大的痛苦。
“我的名字叫帕尔。我的名字叫帕尔。”不断重复而吓人的咿呀学语;隐藏在其中的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孩,寻找一股被剥夺而且陌生的力量。
“我的名字叫帕尔。”即使是蔻拉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还在说。“我的名字叫帕尔。”愤怒地,令人同情地,停不下来地继续。“我的名字叫帕尔。我的名字叫帕尔。”
韦纳闭上眼睛。
无法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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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勒主动表示要载他回巴士站,韦纳告诉惠勒他宁可走路。他对警长道再见,请警长向惠勒太太转达他的遗憾,惠勒太太已经带着那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上楼回房去了。
这时候,下起一阵轻雾般细细的毛毛雨,韦纳从那栋房子和帕尔身边脱身离开。
他在想,这事不是那么容易断定好坏。没有所谓的对与错。这绝对不是善与恶的对抗。惠勒太太、警长、那个孩子的老师、日耳曼之隅的镇民-他们可能都是出于一片好意。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他的父母亲居然没有教他讲话,这个想法令他们感到义愤填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行动是合理的,且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