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像睡在屋檐上一样。炉火的每一声噼啪声都会把我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惊醒,让我去窗口察看是否有洛克伍德的踪影。新的一天来临,暴风雪保持着它的强度,风把雪花吹成了一道炫目的白墙,让一只雪橇犬都会踟蹰不前。曙光初现的时候,我走出屋外,踏进十二英寸的雪里寻找水泵。小屋里有一个带排水管的水槽,但是没有水龙头。我没有找到水泵,于是我在炉子上将一锅雪煮化了。我有足够支撑两三天的木柴,只要我有火,我就能生存下来。

我换回我的蓝色牛仔裤和衬衣,经过一整晚它们都干了,整个早上我借助阳光查看小屋。猎人们储存了少量吃的东西。我找到了一罐远超过保质期的炖牛肉,一盒意大利面条,一些调料——足够我吃到暴风雪过去。

要走出森林我需要一件大衣,于是我把能找到的所有材料聚在一起,开始做这项工作。我用那两条毛巾做了袖子,把它们变成圆筒,用鱼线和一根弄平的钓鱼钩当针把它们缝合起来。每个袖子从我的手腕延伸到胸部,我把它们缝在一起,留出一个衣领样的洞伸出我的头。我再次穿上齐胸长靴,把背带系在毛巾上面固定袖子。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舒展身体测试我的裁缝成果,为我的创造力感到满意。我大衣的第一部分完成了。

早上十点左右,我煮了半盆意大利面条,就着咖喱、红辣椒粉和盐的奇怪组合吃了下去,用温水冲下肚。我此生没吃过比这更好的饭。午餐过后,我继续做大衣。一块厚方格窗帘遮盖着小屋唯一的窗户,它明亮的红色方格图案让我想起餐厅桌布。我在窗帘中间剪了一个洞,把它变成一件斗篷。我又从沙发扶手上拉出泡沫垫做帽子。等时候到了,我将往齐胸长靴里塞垫子碎片来保暖,再用窗帘的绳子系住帽子和斗篷。到这天结束的时候,我有了一件会让唐纳队[4]羡慕的过冬大衣。

太阳开始西沉,我再次查看了天气。雪仍在下,但不像之前那么大,没有扑面而来。我踏入齐膝的雪中,意识到我需要雪鞋。我边思考这件事边准备晚饭,用肉片刀打开了那罐炖牛肉,在炉子上煮到它冒泡。

晚饭后,我坐在火光中,用我从墙上弄到的一块松树护壁板做雪鞋。我用沙发内部的尼龙绳把壁板绑在齐胸长靴上。完成后,我满意地笑了,蜷曲在沙发上度过在小屋的第二晚。

第二天一早,我吃掉了剩下的面条,把垫子切成长条,塞进长靴里用来防冻,穿上方格斗篷,戴上帽子。我拿雪浇灭火,然后,在离开小屋之前,我用一片烧焦的木条在牌桌上写了一条信息给屋主。

抱歉弄得一团糟。小屋救了我的命。我会赔偿损失。

乔·塔尔伯特

最后我把肉片刀系在我的胯部。我难以想象洛克伍德仍在森林里追捕我,但我之前也没有看见威士忌酒瓶砸来。他想要我死。他需要我死。我有能力把他送进监狱,因为他想要杀我——即使他没有谋杀克丽斯特尔·哈根。如果他像我这样想,他应该在这片森林里,像一个猎人一样隐藏起来——手中拿着枪——等待我走进瞄准镜中。

 

 


虽然我在明尼苏达州长大,这里的人们在雪上走的时光几乎跟在草地上或混凝土路上走的时候一样多,但我从来没有穿雪鞋走过路。我也肯定从来没有穿着松木板做的雪鞋走过路。我练习了一番才达到正常速度,每一步陷入深达胫部的雪里,这是一个可喜的改善,如果没有雪鞋的话,我会困在齐膝深的雪里。我从一棵枯树上折了两根枝条下来当作保持平衡的滑雪杆,每一步都需要专注力来保持步伐时机的掌控与重心的转移相协调。我很暖和,没有风,森林里看来没有道格拉斯·洛克伍德。尽管死亡的威胁让我情绪低落,但白雪皑皑的森林仍令我叹为观止。

正如小溪的涓涓细流将流向河水,我知道那条小车道将通向道路和文明。走了一个小时,比我期盼中走的路少得多,我走到一条路上。那仅是林间的一条小径——狭窄、弯曲,还没有被犁过——也许是一条砂砾支路。晕黄的太阳光渗透云层照到我的左肩上,告诉我那条路通往东西方向。我逃离洛克伍德时西北风吹过我的背,我认为朝西走将带我回到沥青路面。

这条小径沿着一条平缓的线上升,通向一座山的山顶。我朝着顶点行进,脑中保持着一首歌的节拍——《绿野仙踪》里邪恶女巫的警卫们走进她的城堡时唱的一首歌:“ ——咿——呀,咿—— ——啊。”我时不时停下来休息、喘气、寻找人类的足迹,欣赏这一天的美景:这是道格拉斯·洛克伍德试图从我这里偷走的一天。我身后,土地步步朝远处的一条河流下跌,那是一条相当大的河,但我不知道是哪一条河。可能是密西西比河、圣克罗伊河、明尼苏达河或者红河,这取决于我在汽车后部行李箱躺了多长时间以及我们行进的方向。

我登上山顶,看见了两天以来第一处文明的证据:一条沥青路,在那条路三四英里开外,有一个农庄,其谷仓的银色屋顶透过粮食筒仓旁的树林闪闪发光;景象尤为壮丽,宛如它就是翡翠城。农场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我知道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还知道我吃得少,跑步会吃不消。尽管如此,我还是跑了起来。

我看过一只信天翁试图从一座沙丘起飞的慢动作视频,它的蹼足在地上拍平,身体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竭力保持直立,笨拙的翅膀伸出来抵抗肢体倾斜和跌倒。我觉得我从齐膝深的雪里跑下山来的样子跟那只鸟十分相似——我的脚捆在松木板上,踩重步走着之字形而非直线的路。我从一个台阶冲向另一个台阶,依靠我手中的拐杖,手臂伸到荒谬的长度,在空中挥动着保持平衡。抵达那条沥青路时,我向后跌入雪中,精疲力竭,朗声大笑,享受着脸上出汗,又被冬天的风吹冷的感觉。

我把木板从脚上拿下来,沿着沥青路走向农庄,路上大部分时间在跑,需要休息时才走路。依据天空中太阳的方位,我到达农庄时已是中午过后很久。

接近那栋房子时,一只狗把头从狗门伸出来狂吠。它没有上前来,这倒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的着装实在怪异:绿色的齐胸胶靴,靠垫泡沫像稻草人的稻草一样叉开,胳膊裹在毛巾里,一块红色方格的窗帘裹在肩头,缠在手腕上。换作是我,也会吠叫。

我朝门廊和那条狗走去,门开了,一个老人拿着把猎枪走了出来。

“当真?”我说,话语中充满恼怒,“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是谁?”老人问道,语气柔和,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气愤。他把枪筒放在我们中间的地上。

“我叫乔·塔尔伯特,”我说,“我被绑架后逃脱了。你能叫警察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在这里等。”

一个老妇人走到男人身后的门口,那条狗退进屋内,她的腰围占据了大半个门。她一只手放在老男人的肩上,叫他让到一边,他照做了。

“你被绑架了?”她说。

“是的,女士,”我说,“两天前我从一辆车里跳了出来,就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我一直藏在那边森林里的一间小屋里。”我用拇指冲肩后指了指,“能告诉我我在哪里吗?”

“你离明尼苏达北支约七英里。”她说。

“那边那条河——是什么河?”我问道。

“圣克罗伊河。”她说。

对于为什么要在我的腿上系煤砖,我的看法是对的,那么洛克伍德打算把我抛进圣克罗伊河。想到他离完成任务有多近我不禁浑身战栗。我将在冰下漂流,肌肉被冲得跟骨头分离,被觅食的鱼吃掉,直到水流冲断木头链子,支解我脚踝的骨头。我会与水流一起涌动,身体碰到石头和树木时碎成一片片,河流把我的残骸分散在这儿和新奥尔良之间。

“你饿吗?”那个女人说。

“非常饿。”

女人用手肘轻推了一下老男人,老男人让到一边——虽然他没有把枪收起来。她带我进去,给我吃玉米面包和牛奶,跟我一起等待警长的到来。

[1]非分泌型:指唾液、汗液、精液等各种分泌液体中不分泌血液型物质的群体。非分泌型的人大约占20%。

[2]奥秘哉,大巴比伦,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的母:来自《圣经·启示录》。

[3]因为我所愿意的,我并不做;我所憎恶的,我倒去做:来自《圣经·罗马书》。

[4]唐纳队:一批美国开拓者,他们受困在前往加利福尼亚州的路途中。

 

 

第五部 枪声响起

 


警长是一个秃顶、留着浓密黑色山羊胡的高大男人。他客气地请我坐在警车后面,但他实际上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我把我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他听。讲完后,他用无线电叫出我的名字,请调度中心查看我是否有逮捕状。我没有。但返回来的信息表明我也不是一个失踪人员。我没有告诉莱拉我要去哪里。她或许以为我去奥斯丁处理杰里米和我母亲的事情了。

“我们要去哪里?”他发动车子,突然转变方向时我问道。

“我要带你去中心城区的执法中心。”他说。

“你要带我去监狱?”

“我不确定要如何处置你。我认为我可以逮捕你,因为你非法闯入那间狩猎小屋。那是三级盗窃。”

“盗窃?”我说,愤怒得提高了声音,“洛克伍德想要杀我。我不得不闯入那间小屋。”

“那是你的说法,”他说,“但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从没听过洛克伍德这个人。你也没有出现在失踪人员报告里,在我查明事情真相之前,我只能把你放在一个我可以监视得到的地方。”

“哦,老天!”我愤慨地交叉双臂。

“如果你的说法得到证实,我会放了你,但是在我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能让你走。”

起码他没有把我铐起来,我想。在后座的狭小空间里,我能闻到毛巾、沙发垫和齐胸长靴的刺鼻气味。这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味道。就在我思量着这股味道时,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我知道有人能让这位警长相信我说的是事实。

“给麦克斯·鲁珀特打电话。”我说。

“谁?”

“麦克斯·鲁珀特探长。他是明尼阿波利斯凶杀案小组的。他知道有关洛克伍德和我的一切事情。他会为我担保。”

警长接上无线电,请电讯中心联系明尼阿波利斯的麦克斯·鲁珀特。我们往前开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警长在前座吹着口哨,我则焦急地等待着电讯中心确认我不是疯子,也不是个窃贼。警长把车驶入中心城区监狱的出入口时,无线电里传出那位女调度员急促刺耳的声音,告诉警长麦克斯·鲁珀特下班了,不过他们正在联络他。我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抱歉,”警长说,“我得把你关上一段时间。”他停好车,打开我这边的门,把我的手铐在背后,领我进入一间已经准备好的房间,一个狱卒给我换上了橙色囚服。他关上单人牢房的门时,我感觉异常满足。我很暖和、安全,并且活得好好的。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个护士进来清理我的伤口,给比较深的伤口缠上绷带,给其他的伤口涂上抗菌药膏。我的脚趾尖和手指尖仍然被冻得没有知觉,但她说这只是暂时的。她离开后,我躺在铺位上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后来,一阵窃窃私语把我吵醒,“他睡得真香,我真不想打扰他。”一个我有点儿熟悉的声音说道。

“我们很乐意让他在这里待上几天。”另一个声音说,那是那位警长。我从铺位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看见麦克斯·鲁珀特站在我牢房的门口。

“嘿,睡美人,”他说,“他们说你或许需要这些。”他扔给我一件运动衫,一双大三码的冬靴。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接你回家。”他说,“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完成。”我换衣服的时候,他转过身,跟那位警长一起走回调度室。十分钟后,我在鲁珀特没有标志的警车里——这次是前面的乘客座,而不是后面的——离开中心城区,前往明尼阿波利斯。太阳落山了,但它的余晖仍然照射着西方地平线。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鲁珀特,他耐心地倾听,尽管我确信那位警长已经给他讲过了。

“我认为他打算把我抛进河里。”我说。

“很有可能,”鲁珀特说,“听说你从森林里出来,像个精神错乱的山顶野人声称洛克伍德绑架了你后,我调查了一些事情。我追踪了你的车辆信息。你的车昨天被开了罚单并被拖走了。它停在明尼阿波利斯一条应急雪道上。来这里之前我去了趟扣押场。”他从后座抓过我的车钥匙和装着我手机的背包。“这些在你的车上。”

“你有没有碰巧找到一个钱包或者数字录音机?”

鲁珀特摇摇头,“但我们的确在后座找到了一个手持冰钻和大锤。我敢说这些不是你的。”

“不是。”我说。

“他很有可能计划把你扔进圣克罗伊河的冰里。我们永远找不到你。”

“我猜他以为我死了。”

“肯定是这样,”鲁珀特说,“当你勒一个人时,由于血液不再流向大脑,他们会失去知觉,但是他们还没有死。加上冷空气让你的体温降低,让他以为你已经是一具尸体。”

“我差点就是,”我说,“你说他们发现我的车在一条应急雪道?”

“对,停在离公共汽车站大约一个街区的地方。”鲁珀特说,“洛克伍德可能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有可能去往任何方向。”

“他在逃?”

“有可能。或许他希望我们认为他逃跑了。我们核查了他名下的信用卡购物信息,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或许用现金买了张票。我也让几个警官检查公交车站的监控录像。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在录像带上发现洛克伍德。我们已经发出了追捕他的通缉令。”

“那么你相信我?”我问,“相信就是他杀死了克丽斯特尔·哈根?”

“看上去是这样,”他说,“他绑架你,已经让我有足够的依据逮捕他,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能拿到他的DNA。”

“我们可以去他家,”我说,“他用威士忌酒瓶喝酒,上面会有他的DNA,或者我们可以拿他的牙刷。”

鲁珀特撮起嘴唇,叹了口气。“我已经派人去了洛克伍德家,”他说,“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消防部门刚刚结束工作。那个地方被烧为灰烬。消防队长相当肯定是人为纵火。”

“他烧掉了自己的房子?”

“他在试图掩盖他的踪迹——处理掉任何可能会指向他的细枝末节。我们连一个烟头和酒瓶都没找到——没有找到任何可能有他DNA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我问道。

“这件事里不再有‘我们’,”鲁珀特,“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我不希望你去寻找道格拉斯·洛克伍德,明白吗?我们正在着手调查。这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时间就是问题——”

“这个家伙差点杀了你,”鲁珀特说,“我知道你想在艾弗森死之前终结这件事情。我也想那样。但是你现在需要保持低调。”

“他现在不会来找我——你们已经介入了。”我说。

“你在假定洛克伍德是理智的,不是那个想要杀你来平息事端的人,”鲁珀特说,“你见过他。你觉得他理智吗?”

“呃,我想想,”我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我跟道格拉斯·洛克伍德在一起的时间里,他大叫,喋喋不休地疯狂说着《圣经》中的句子,用威士忌酒瓶砸我,勒我,把我推进行李箱里,还试图射杀我。我认为我们可以排除理智。”

“这就是我要说明的问题,”鲁珀特说,“你需要格外小心。如果他仍在附近,他很有可能会跟踪你。他会将你视作他所有问题的根源。我认为他有你的名字和地址。这些在你的钱包里,对吧?”

“该死的。”

“你有地方可以待一阵吗,某个他不会去的地方——也许你父母家?”

“我可以跟莱拉待在一起,”我很快说道,“你见过她。”我并没有说莱拉离我的住处就几英尺远。我不想回奥斯丁。

鲁珀特从我们中间的储藏小柜拿出另一张他的名片,“以防他出现。我在上面写下了我的私人手机号码——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都能找到我。”

鲁珀特让我退出,这让我心中很不是滋味。这是我的作业。我把它从尘土中挖掘出来,拿给他,他并不想要。现在我们如此接近最后的真相,现在洛克伍德就在我们的手头,他却想要把我打发走。他说,“我们正在着手调查。”我听到的却是,“我们将这起案子放进了正在进行的那堆案子中,如果洛克伍德出现,我们会逮捕他。”我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我看见卡尔落入水下,在一条河里挣扎,我外祖父的救生衣缠住他的胳膊。在我想象的景象中,我抓住那条锚索不放,不去救他的命。不要有下次,我告诉自己。这份作业我还没有完成。我会想出方法参与进去。我会做我需要做的事情,让调查进行下去,在卡尔去世之前将洛克伍德关进监狱。

 

 


我给莱拉打了电话,请她到市政厅接我。警方扣了我的车作为证据来寻找指纹等等。我在电话上告诉了莱拉发生的一些事情。在她开车载我回公寓的路上,我把整个故事都对她讲了。她触摸了我头上被威士忌酒瓶砸破的地方、我脖子上被带子勒过的擦伤处。她请我重复洛克伍德读过日记后说的话。我努力回想。

“他说克丽斯特尔是巴比伦的淫妇,”我说,“他没完没了说着我不懂他对她的爱——那是依据《圣经》,她是……什么……有关孩子是来自上帝的赏赐。然后他说他做的是他憎恶的事情,并拿瓶子砸了我。”

“听起来他有点精神失常。”她说。

“毫无疑问。”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留神观察,端详我们经过的每个人的脸。我们把车停在公寓后,我环顾四周,查看车辆的挡风玻璃,看有没有人坐在驾驶座上或者有脸透过仪表板窥视。街区尽头路灯闪烁让影子晃动。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道格拉斯·洛克伍德耷拉着肩膀藏在一个垃圾桶后面,但后来发现那是一只废轮胎。我没有向莱拉解释我新近出现的多疑症的原因,但我想她明白。

我并没有完全理解我的苦难经历给我的身体带来的创伤,直到我走上通往公寓的狭窄楼梯。我身体如此多地方火辣辣地痛:我的战栗发抖让腿肚子、肩膀和背部像打了结一样,整个身体产生一阵剧烈的痉挛。我胸口、胳膊和大腿上的伤口和擦伤纵横交叉,仿佛我跟尖背野猪摔过跤。我在台阶转弯处停了下来记住感到疼痛的地方,才继续走到顶端。

我不必要求莱拉让我那天晚上待在她的公寓——她主动提出来了。她还表示要给我做鸡肉面汤。两者我都接受了。她领我去了她的浴室,帮我打开淋浴器后离开。水落在我皮肤上的感觉很好,放松了我肌肉的结,洗掉我头发上的血污和伤口上的污垢。我在沐浴间待的时间比平时要久,要不是知道莱拉在为我做汤,我会待得更久。我把自己擦干,小心地不触碰各种伤口。从淋浴间出来时,我看到几件干净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马桶坐圈上。莱拉从我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我的公寓钥匙去隔壁拿来了干净的平脚短裤、一件T恤和睡衣。她还拿来了剃刀和牙刷,我可以刮脸、刷牙,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一次。

我从浴室走出来时,莱拉正把汤从炖锅倒进一个碗里。她换上了她最喜欢的双城队宽大套衫、粉红的睡裤和相配的拖鞋。我喜欢她的双城队套衫。

“你看起来非常痛苦。”莱拉说。

“是,我有点疼。”我说。

“去躺下来,”她说,指着她的卧室,“我把汤端进去。”

“如果你让我睡在沙发上,我会感觉更好一点。”我说。

“别跟我争。”她说着指向卧室的门,“你吃了不少苦,应该在床上睡。就是这样。”

我没有再争辩。我一直期盼在一张床上睡觉,有枕头、被单和温暖的被子。我把一个枕头靠在床头板上,爬上床,闭上眼睛来品味床的柔软,抚慰我疼痛的身体。莱拉拿来了汤,还有薄脆饼干和一杯牛奶。她坐在床边,我们又谈论起我经历的磨难。我告诉她我在小屋里面生火,我穿到营救地专门设计的服装,方格大衣等等。我喝完汤后,莱拉拿走我的碗、盘子和杯子,我听见她把餐具放进水槽发出的咔嗒声。四周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莱拉回到卧室。

她走进来——我看到她时——我屏住了呼吸。莱拉把运动衫的纽扣几乎解开到了肚脐处,她乳房的曲线从衣服后面显现出来,衬衫的尾端滑过她平滑的光腿。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确信她看得出来。我想说话但是找不到词语。我只是看着她,惊叹着她的美。

她缓慢而优雅地抬起一只手划过胸部,从右肩除去衬衫,衣服落到她的胳膊肘,露出她右边的乳房。接着她从左肩拉掉衬衣,让套衫落到地上,身上只剩下一条花边黑色短裤。

她拉下被子,溜到我身边,吻着我胸部的擦伤,我胳膊上的一处划伤,我的脖子。她温柔地移动到我身体下边,亲吻我的伤口,抚摸我紧张的肌肉,无限温柔地触摸我。她把唇靠近我的唇,我们温柔地亲吻了,我的手指抚摸着她的短发,她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我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背部和臀部线条,用我的手指探察她形体的美妙。

那晚我们做爱了——不是出于酒精和荷尔蒙的那种出汗、笨拙、紧张激动的爱,而是缓慢融化的,星期天早上的那种爱。她像一阵轻风拂过我,她柔软、坚韧的身体在我胳膊中几乎没有重量。我们搂抱依偎,直到她跨坐在我身上,缓慢地扭动翻腾。一片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照射到她的身上,她的背部拱起,手支撑在我的大腿上,头甩回来,眼睛闭着。我敬畏地看着她,将这幅景象锁进我的脑海深处,将这份记忆永远保存。

 

 


天亮之前我就醒了。莱拉仍然在我怀里,她的背紧贴着我的胸部,她的臀部和大腿与我的平行。我吻了吻她的后脖颈,她动了动,但没有醒。我温柔地闻着她的体香,闭上我的双眼在大脑中重现昨晚的景象,记忆让我沉醉,我像极度醉酒般安静下来,再次入眠。八点半左右手机铃响我才再醒来。我花了会儿工夫从莱拉的浴室中找到我的裤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你好?”我说着走回床边。

“乔·塔尔伯特?”

“是的,我是乔。”我说着揉了揉眼睛。

“我是无罪计划的包迪·桑登。我没有吵醒你吧?”他说。

“没有,”我说谎道,“怎么了?”

“你不会相信我们交了好运。”

“什么?”

“你有没有关注拉姆西县取证实验室的新闻报道?”

“没有印象。”我说。

“圣保罗有独立于BCA的自己的取证实验室——拉姆西县取证实验室。几个月前,他们的三位科学家在一次庭审中做证说对于他们的很多程序他们没有书面协议。当地的辩护律师简直疯了,大闹了一场。于是这个县在协议问题得到解决前停止了实验室目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