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於陵君认为死比生更好吗?”

  “我倒也不会那样认为。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必须做的事情,例如刚刚说的庙享的问题。如果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经营产业、处理事务,导致家族衰败,子孙无法维持宗庙的祭祀,死后就无法享受后代供奉的东西了。但是,我所追求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与神明同在。”

  “神……明?”

  “嗯,按照我刚刚援引的那则材料的说法,人死后‘其气发扬于上’。如此说来,死后魂灵是居于天上的,那么,也就与神明同在了。”

  “说起来,许多我们供奉的神明,生前都是圣王、名臣,死后才成为神。”

  “是啊。我们生活在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上古三代和本朝的神系叠加在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相信所有神明是一体的,人死之后,魂灵全部归于其中——就像是海水吸纳了所有涓流。”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和先儒的理解有一些差异。我认为,人死之后不存在个体的灵魂,经过一段旅途之后,灵魂会升入天空,融进之前全部死者的灵魂汇聚而成的一个‘总体’之中。在那里,自我与他人的界限会被消除,古人与今人的区别也不复存在。消融在那里,就意味着你成为所有人,所有人亦成为你。”

  “你说得太玄妙,我实在难以想象。”

  “我刚刚已讲到了,我试图消泯天人之间、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而在我看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死亡而已。死后魂灵上升,就消泯了天人之间的差异。全部死者灵魂融合为一,则消泯了古今之间、彼我之间的差异。人在活着的时候不断追求却无法抵达的境界,其实一死就马上可以到达。”

  “照你这样说,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世是充满苦难的,每个人活着都难免要经受种种痛苦。所以我认为生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了苦难?”

  “不,生的意义在于通过你的努力,减轻自己的痛苦,也减轻别人的痛苦,将所有人遭受的苦难之总和降到最低。”

  “这要如何做到呢?”

  “这需要若英姐姐这样充满现世关怀的人去努力。”

  “那么於陵君认为自己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寻找一种使人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的方式,并且将这种方法教与他人。此外,劝说别人坦然地接受不可回避的死。”

  “何以谓之‘在活着的时候就达到死亡状态’?”

  “很简单,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骨肉毙于下’、‘其气发扬于上’。也就是说,人之所以在生前不能得到解脱,不能消泯种种界限,其实都是因为肉体的束缚。‘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斯之谓也。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的灵魂在生前就尽可能地游离于肉体之外。后来我想到了。若英姐姐有没有这种经历:在执礼或奏乐时因为过于投入,而仿佛失去了自我?或者是在冥想的时候与神明、古人交流……”

  “有过,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体验。”

  “那就是我追求的虽生犹死的境界。如果能运用某种技术或通过服食药物让自己长时间地陷入这种状态便好了。只要发现了这种方法,我一定会将它传播给世人,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甜蜜的死亡。”

  “於陵君是因为有过类似的体验,才悟出了这样一套‘死之哲学’吗?”

  “是啊,”葵深深地颔首,“十四岁的时候,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全身的骨头几乎都碎了,一息尚存地昏睡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当时我显然落进了生与死的狭缝之间,却并不觉得痛苦——相对于醒来之后立刻感受到的剧痛,我所梦游的华胥之国简直是极乐之地。在梦中,我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体验,但正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时间久了,梦的内容也就渐渐模糊了。可是当我忘我地做某件事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还会再现——像是平躺在湖底,却又能畅快地呼吸,可以看到投射在湖面的阳光随波摇曳,时而还有落进湖里的花瓣因为浸满了水分而沉落下来、一直飘到我眼前。在我的耳边,时常会响起古代贤者的低语,颂唱着经书上的词句,也有些是我从不曾读到过,或许并没有流传下来的教诲。直到我听到了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才恍然领悟自己可能已经死去了,此时身处的正是死者的国度。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消失,化为萤火虫一般的光晕,一点一点溶解在湖水里。恐怕,那片湖水正是由先贤们的魂灵汇聚成的吧!”

  说到这里,葵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最终还是醒了,这很可惜,但也无妨。反正总有一天,我还会回到那里,去和古人融为一体。而在此之前,我应该把自己的体验和从中悟出的道理散布到世间,让世人不再恐惧死亡。这就是我的‘神道设教’。我对《易》里面的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这个解释或许不能为别人所接受,但我会实践它——”

  “愿闻其详。”

  “建立自己的教派,制定自己的教义,吸纳信奉自己的教徒,最终对天下施行自己的教化,是以谓之‘神道设教’!以上就是我对巫女之职责的理解。”

  “那么,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神道设教’的目的呢?我觉得,这似乎比我之前想做的事情更难施行。因为我要做的事只要手握权力便可做到,而你试图让别人信仰自己。”

  “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写作。这是女子也可以做的事情……若英姐姐知道《尚书》的传承史吗?”

  “略有耳闻。始皇焚书的时候把天下的《尚书》都烧尽了。汉兴,文帝派晁错到秦代的博士伏生那里学习《尚书》,最终写定成现在我们看到的二十九篇。”

  “但是,我曾听伏生的再传弟子、已故的御史大夫倪宽先生说,当时实际教晁错《尚书》的人,并不是已九十余岁的伏生本人,而是他的女儿。如此说来,伏生的女儿对我朝经学的贡献是无可估量的,但她终究隐藏在历史的暗部而不为人所知,事迹也湮没无闻。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若一定要在虚名与实际的功业之间做出取舍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后者。《左氏春秋》里有所谓‘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我其实也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读到许多儒家的礼书都撰者不详,但是这些著作确实对后世有着无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只要写下著作,任其匿名流传,虽然不能享有永不凋谢的声名,却足以完成我的夙愿了。”

  “我想起来了,《周易》的原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主语是圣人而非巫女。所以於陵君,你所追求的事情恐怕不是一介巫女所能完成的。”

  “参与祭祀、奏乐起舞的巫女,只是一时一世的巫女罢了,而我想成为的,是永恒之巫女。儒家称孔子为‘素王’,因为他没有得到王者的地位,却为后世制定了王者之法。我想做的事情也是如此,即使我无法再参与祭祀,不能起舞,老去、死亡,声名湮没,只要我拟定的‘法’还存在,只要我向我的时代与未来的全部时代许下的‘愿’还存在,只要我向世界推行的‘教’亦未灭,只要我的著作仍有人在阅读,我就是在神前跳着永不终结的舞蹈的永恒之巫女。以上就是我的愿望、我的野心和我可能犯下的罪孽。”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若英听罢,长叹一声。露申亦为之震撼,头上渗出羞赧的汗珠。她从葵的话语里感到了真诚,尽管她仍不愿接受葵这个人。

  “葵,你是个伪善的人。”露申强迫自己这样说道,“你说要降低所有人的痛苦,但你所做的只是伤害别人罢了。至少,如果你不那样说,小休应该也不会死。”

  “在我自己的罪证面前,露申,我无法反驳你的话。的确,如果我当时没有讲那些话,小休就不会死。”

  葵看着小休的尸身,神情晦暗地说。露申根据她的回答,确认了自己心里的假说:小休是因为葵命令她离开自己才自杀的。

  “你明白就好。不论你以后如何,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今天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呢,这些体验都已经成为我的创伤了。唯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所有的人并不是白白牺牲……”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有些事我不希望你知道,但是如果你一再追问下去,我也只好向你坦白——”

  就在这时,坐在葵身边的观若英起身了。

  “露申,我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若英说道。葵明白她是为了打断自己的话才这样说的,所以没再讲下去。

  “若英姐,我累了,哪里也不想去。”

  “我也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而且我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把事情讲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若英姐也知道,我一直不擅长拒绝别人……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若英姐想去的地方是?”

  “旧居——还记得吗?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的父母兄弟殒命之地。”

  若英的答案令露申震愕,亦令她不安。她心知必须在那里讲述的一定是令人悲伤的话题。近来自己接连遭受打击,恐怕身心都已在崩溃的边缘。露申还不知道,若英要讲述的事情将带给她的情绪,绝非只是悲伤而已。

  从结果来看,露申那颗单纯无垢的心,在蒙尘之前,就已经彻底碎裂了。

  四

  “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

  此时葵正在做什么呢?露申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旋即被自己扑灭了。虽然她也很担心葵,知道她与小休的尸体独处一室,恐怕是极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观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亲的场所。

  “关于父兄的死,露申是怎么看的?”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不过之前我把案情告诉葵之后,她倒是说了几种可能性。”

  “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用管那种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这样的,若英姐被关在仓库的时候,雪还未停,凶手已经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后,他杀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来到这边的时候,凶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合理,为什么凶手没有将芰衣姐一并杀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葵倒是假设了两种家人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那过于荒诞了。而且不管是哪种说法,到最后都会剩下一些她无法解释的线索。”

  露申这样说着,却蓦地想起近几日发生的凶案也极可能是她的亲族相互杀戮的结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怀疑芰衣与若英。

  晚风吹动春草,暮影渐渐吞噬着院落。

  “现在她已经洞彻了真相,露申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江离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诉她了。出乎我的预料,对此她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我本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她会在我死后将一切告诉你。如此一来,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了。”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

  “现在,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想你现在未必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若英姐,风很冷,我想回去了。”

  其实,露申感到的寒意并不来自晚风。

  “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诉谁了,不过若展诗哥和会舞问起,告诉他们也无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想成为无逸叔父的孩子,想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亲身边感受不到爱,他对我倾注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为巫女的使命感、身为观氏后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使命感,这些观念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仿佛是背负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的命运,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会被他用鞭子驱赶。你明白吗,与其做轮前、鞭下的骐骥,我倒是宁愿做一匹不受束缚的驽马。”

  “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更加拼命,更加勤勉,发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这些话,露申已讲不出口,因为某个预感压在她的咽喉处。

  “我的本心你不会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又不会被苛责的人。为什么我已经那样拼命地迎合父亲的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许,一次也没有。如果得到赞许的话,或许我就会认为以往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达到了父亲此前对我的预期,自此开始我将为新的目标而努力。可是,因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的、错谬的,我才觉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所以我才……”

  “若英姐,‘往者不可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露申这样说着,却无法阻止若英讲出下面的话。

  “……所以我才会犯下弑父的罪行。”

  若英说道。

  盘旋在天际的暮鸦也啁哳地附和着。

  此时露申脑内一片空白。与其说怀疑,毋宁说她根本就无法理解若英的话。

  若英姐……

  怎么会……

  犯下……

  弑父的……

  罪行……

  露申已无法将散乱的思绪缀连在一起。尽管葵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且数天前就已说给露申听过;尽管从若英提议前往此处时开始,露申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此刻若英的话仍将她击溃了。

  只是为了那种理由就犯下了那样的罪?露申无法理解站在她身边的、与她朝夕相处了十数年的少女。让露申感到恐惧的是,这种解释十分合理,较她之前给出的推测要合理许多,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亦想不出追问下去的问题。

  “只要杀死父亲,我就可以被无逸叔父收养,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兄弟。露申,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六岁的弟弟下得了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大概已经没有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露申,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怪物不配被你称为‘姐姐’。以后也不必再称呼我了,请不要再与我讲话,请你无视我的存在,即使我死了也请装作毫不知情——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露申泣道,“若英姐这样说,我只会愈发同情你罢了,也愈发不能原谅把你逼上这条绝路的伯父,不能原谅坐视你被折磨却没有出面阻止的伯母,还有明明比你年长却不能保护你的堂兄……”

  “但是,我还杀害了只有六岁的弟弟,对于这条罪孽,你我都找不出任何开脱的理由。他是全然无辜的,但我还是杀害了他。他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发生在他眼前的惨剧。但是,为了彻底抹杀自己的罪证,我还是杀害了他,用利刃划过他的颈部,了结了他短暂而毫无欢乐可言的一生。露申,你懂了吧,我犯下了许多罪,每一条都是最深重、最不可原谅的:弑父、弑母、弑兄、杀害无辜的幼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福祉,就亲手毁灭了所有与我最亲近的人!”

  “若英姐……”

  “不要再叫我‘若英姐’!”

  若英甩了露申一记耳光,将她击倒在草丛间。

  “这样就足够了吧,露申,於陵君只是动手打了自己的仆人,就被你厌恶了,为什么我杀害了全部至亲仍能得到你的同情。我不明白。你果然是个不明事理的人,还是说,你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一定要我将自己的残忍演示给你看你才满意呢?”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我认识的若英姐!”

  “因为你一直以来都误解了我。这个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只有江离。”

  “芰衣姐也不行吗?”

  “我没有把自己的罪行告诉芰衣姐,怕她不能承受。芰衣姐是我最爱的人,不过,却是我亲手毁了她的幸福。如果我没有犯下那种罪行的话,她也不必承担招赘婿的压力,也就不会郁郁而终了。我后来也想过,杀死你的父亲是否能够拯救芰衣姐,但是好像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以她那时的状态,恐怕很难承受这种变故。结果,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只能坐视她因我的罪行而日渐衰弱,最终殒命。结果,芰衣姐的死成了我新的罪孽,这也是绝对不能被宽恕的罪——杀害自己最心爱的人。”

  “若英……姐……”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从今以后,请把我视作陌生人吧。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姐姐,亦没有资格做你的亲族。别了,露申。”

  若英走向院门,露申则自丛生的杂草中起身。她看着若英的背影,却想起了当初困扰着葵的那些疑点。于是,她开始追问若英——

  “若英姐,我不明白,你当时刚刚挨过打,如何堂而皇之地进入主屋拿到凶器?而且,为什么没有选择那把长剑,反而取下了不便使用的匕首?现场的绳索和木桶又应该作何解释?如果若英姐真的是凶手,应该能回答这些问题吧?”

  “但我并不想回答你。”

  “那样的话,我只能认为若英姐在说谎。”

  “人确实是我杀的,这是事实,是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至于那些细节,请你不要追究下去了。我刚刚告诉你的也不过是部分真相罢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凶手是谁而已。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欺骗你。我相信你也无法想出其他的可能性了,亦想不出我欺骗你的理由。够了,就这样吧,我要回去了。”

  其他可能性?

  其他可能性!露申不得不重新思考葵提出的那个假说:假若一切都是芰衣姐做的,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讲得通了呢?芰衣姐来到这里之后,先是坐在主屋里烤火,听到院子里无咎伯父和堂兄的对话,她得知无咎伯父打算在若英回来之后将她吊在树上打,又见他们特意在树枝上系好绳子,就抽出匕首,奔至树下割断绳子,返回主屋的时候,在门口与无咎伯父争执了起来。就在门口杀害了伯父,又在树下杀死堂兄,继而进入主屋杀害了伯母和堂弟。

  露申不得不承认,假若凶手是观芰衣,一切就都讲得通了。而若英为了维护她最爱的芰衣,才扯下了这样的一通谎言。

  可是,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

  下个瞬间,露申明白了一切。

  她眼中若英的身影,无声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杂草丛中。

  果然,来到这里的时候,若英姐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只是担心我会因她的死而过度悲伤,才讲了以上这些谎言。

  ——露申奔向若英,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若英手里握着一支折断的箭,箭身只有四寸长,箭簇却是完整的。她两手握住箭身,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其实从今天一早开始,若英就一直将这支断箭藏在身上,她可能从昨天午后见到江离尸体的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

  露申回想起若英今天的种种言行,悔恨自己过于迟钝,没能发现其中充满着对死亡的暗示。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希望你能成全我。

  ——最初是为了不让芰衣姐伤心,后来是为了江离,结果渐渐产生了惰性,始终不能下决断。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帮你做什么。

  ——现在虽然已经不是早上,我却很可能活不到傍晚了。

  ——等到只剩你孤身一人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我会留在云梦,死在云梦。

  “若英姐!若英姐!”

  不管露申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若英都默不作答。

  残阳照在若英的鲜血上。喷涌而出的血流一如远山,正在褪去光彩。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游丝般微弱的声音将最后的愿望告诉露申:

  “‘朝闻道,夕死可矣’。请代我感谢於陵君……”

  观若英是注视着彤云密布的天空死去的。

  给读者的第二份挑战状

  虽然在第三章收尾之际,推理出真相的全部要素就已呈现在读者眼前了,但故事终究还在继续,於陵葵与观露申的人生仍在文本之中绵延未绝。我总担心自己在写作的时候一心扑在对伏线的设置上,从而怠慢了情节。恐怕,推理小说不等于一个附赠解答的谜题,而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也能带给读者意外性之外的其他种种阅读体验。在第四章里,读者亦可以发现些许伏线,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读者在意的是小休与观若英的死,以及她们短暂而不幸的人生。因而,我不想就她们的死向读者发起挑战。实际上,小休和观若英的确是自杀身亡的,这一点请不要怀疑。所以,我在此仍继续向读者提出那个问题——

  (1)发生在天汉元年的三起命案的真凶是谁?换言之,杀害观姱、白止水、观江离的人究竟是谁?

  此外,因为情节的进展,关于杀人动机的全部伏线也已经给出了,是故这里新增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2)凶手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在这里我要补充说明的是,凶手杀害三人的理由是一以贯之的,不存在“灭口”一类的目的,所以读者可以大胆地猜测其作案动机,对此我也已给出了充足的提示。

  第五章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一

  翌日,葵与露申站在小休的墓前。按照当时的习俗,下葬需要占卜吉日,有时人死之后迁延数月不能入土。不过小休身份低微,所以处理她的丧事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是将她裹以生前的衣服,装入桐木制成的棺椁,埋在云梦的山水之间。平地起坟,不过五尺,墓前植了一株柏树。时人相信,有种名曰“魍象”的恶鬼,喜欢食用死者的肝与脑,却唯独畏惧虎与柏树。所以若墓主身份高贵些,则往往在墓前立上虎形造像。因小休只是一介奴婢,就在她的墓前植柏,以御魍象。

  忙完小休的丧事,又是黄昏时分了。露申将掘地、植树的仆人差遣回去,与葵留在墓前。因雨已停歇,葵在明日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以前,露申有些无论如何也想向她讨教的问题。关于近几日的命案,露申想到了一种解答,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

  然而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心中忉怛难遣,口里则絮叨起她与小休的往事。

  “小休的父母是我家的奴婢,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她。我这样说,露申就能想象他们的结局了吧?按理说,小休应该把我视作仇家的女儿才对,明明是我的父母让她成了孤儿,让她只能做奴婢。倘使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知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我,究竟会怎样想呢?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象。